第76章 人偶
待陳二得到消息一頭撞進人來人往的醫館的時,便看到侍女滿身是血地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陳二快步上前將侍女摟進了懷里,不住聲地喚她:“雙兒!”
侍女像是被他這一聲猛然叫醒,攀著來人的胳膊,眼中的淚也終於止不住地落下:“陳一他……你大哥他!”
“我知道,我知道。都怪我遲了一步,雙兒別怕……大哥他不會有事的……”
侍女淚眼朦朧地朝滿臉急色的陳二望去,刹那間卻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陳二只聽得她恍惚道:“若不是我……你也不會為了我而斷了左臂……陳一……是我對不住你……”
未完的話與侍女一同力竭般在陳二懷中滑落。
十公主沒有進去,默默地看著陳二抱起昏迷不醒的侍女朝醫館內的醫師奔去,卻難掩心中一聲落石般的嘆息。
陳一終究還是失卻了一條胳膊,好在傷到的不是慣使的右手,但那把重劍也再難舉起了。
陳一得知此事後,到底沉默了良久,不復以往灑脫率性的模樣。
只是偶爾侍女為他換洗衣物時,仍能見他眼眶下腫脹的烏青與眉間那道深深的刻痕。
侍女心中有愧,對陳一體貼溫柔了許多,也不肯在他面前張牙舞爪,大呼小叫了。
二人也極有默契地很少談起陳二,因為陳一的傷勢,陳二接手了陳一的事務,整日浸在軍營里為姜將軍上下奔走。
以往吵吵鬧鬧的院子,現如今卻再難聽一兩聲輕快的嬉鬧。
而胡人的奇襲仿佛只是一場試探,姜將軍嚴守了一個月,終於在入冬後確認胡人不會再來犯,才將這場戰事重頭至尾細細地寫下上了表,但為了十公主的名節著想,隱去了她被擄走又死里逃生的一系列事情,同時也隱去了她使計拖延胡兵,為北疆掙來救兵支援的功勞,一並托到了陳二名下。
十公主得知後,嘴角向下扯了扯,心中不痛快,最後卻一言不發。
不料京城的使臣來時,卻帶來了加封十公主的旨意。
旨意中特意褒揚了十公主驍勇領兵,射殺敵軍首領之功,一並賜下了數十兩黃金與相應的食邑。
同時使臣帶來的,還有一封皇帝的親筆信。
十公主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最後還是姜將軍朗聲接了旨,將失神的十公主拉了出來。
她已許久沒有想起這個人了,這是她來疆那麼久,第一次接到的那個人的信。在信口猶豫許久,她的手指不知為何有些顫抖。
而一旁的姜將軍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十公主,將她的遲疑與震顫都盡收眼底。
姜將軍忽地將她的手扣住:“毓敏,把信交給師父吧,讓師父幫你看。”
十公主扭頭看他,很勉強地笑了一下:“萬一這是,陛下的封賞呢?師父不必如此緊張。”
心下一橫,將那張遠道而來的信紙抽出,抖開只見寥寥數語。
皇姐,京城一切安好。天高海闊,唯望平安。
勿念。
十公主死死地瞧著紙上那單薄的兩句話,心中酸脹難忍,手里將這張紙翻來覆去,仿佛不肯相信似地,直想要刨根問底,卻又不知道問什麼。
她卻忽略了身側的姜將軍看到紙上的話後,很輕很輕地松了一口氣。他轉頭時卻見到了十公主雙眼忽地滴答下兩滴淚:“毓敏?你怎麼哭了。”
十公主嘴角揚起了笑:“師父,我這是高興。”
高興什麼?高興這場孽緣終於被放手嗎?還是高興他們終於以這樣的方式得到了解脫?
暢快嗎?
十公主將信紙放下,沒有理會背後擔憂的姜將軍,扶著門框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一步步,一步步越走越快,到最後像是要飛起來一般奔到了房內。
她像無頭蒼蠅般在房內亂轉,半晌才想起自己要做什麼似的,從箱籠里翻出了離京時的那只錦匣。
打開時卻發現,那巴掌大的木雕玩偶的右肩原先的深色印記處像是有血液洇出,而雙腿也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十公主捏著玩偶高聲喚來侍女詢問是否有人動過她的箱奩,侍女卻搖搖頭,表示並未有人動過這個錦匣內的東西。
匣內的琉璃簪完好無損,也不似有人動過。
十公主疑竇叢生,哪有這麼巧的事。她被那胡人王子射中了右肩,玩偶的右肩便有血樣的印記;她墜馬傷了腿,這玩偶的雙腿就無故生了裂縫。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無人能為她解惑。
最後只能細細地將人偶擦拭了,與信件一同放進錦匣。
待她收拾完畢,想要將錦匣托付給使臣帶回京時,卻得知使臣早已動身回京,甚至沒有停留半日。
十公主立在凜冽的寒風中,心內空空。
原以為只在北疆待半年,沒想到從此京城再無詔令傳來,十公主這一呆便呆了三年。
整整三年杳無音訊,仿佛像是從未發生過那些哀怨糾葛,更無謂什麼苦苦掙扎。
她就像被他遺忘放逐在了北疆。
所幸她呆在北疆的這三年一切太平,胡人的騷擾像是被什麼斬斷了,直到她與姜將軍一同接見來北疆會談的卡茲使臣時,才知道為何。
來人有著一雙藍汪汪的剪水雙瞳,並一張狡黠艷絕的臉。
正是燕脂。
而讓十公主更為吃驚的是,姜將軍像是早就知道了,不緊不慢地向燕脂見禮道:“卡茲女王喬裝打扮,來此作何打算?”
燕脂朝十公主眨眨眼,下一刻對著姜將軍卻是不苟言笑:“姜將軍說笑了,孤以為,這三年來孤的誠意已展露無疑了。”
“女王的誠意,說的是將大王子二王子從王儲抓下,並手刃君父?”
燕脂嫣然一笑,眼中卻夾著冷冷的寒光:“你們漢人說得好,無毒不丈夫。我既想坐那個位置,自然要比你們這些大丈夫更毒些。”
姜將軍也不與她廢話:“三年休憩,怕不是你們卡茲內斗消耗,無暇他顧。你們這求和,並無誠心,也無誠意。”
“姜將軍,我們兩國邊疆打了多少年?勝負一直沒有分出,就算你不累,你手下的人,商隊,城里的其他人呢?”燕脂站起,緊了緊身上的袍子,那水滑的皮毛將她映照得華貴動人,“我既然敢來,就帶了你們難以拒絕的籌碼。”
燕脂眼波一轉,朝十公主看去:“就算不為這些人,就當是為了當年的救命之恩,孤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說著她將拿起手下捧出的半卷殘章,“聽聞你們漢人的皇帝,追蹤凌氏一族的密術已有三代,殊不知,這密卷早就被凌氏殘部帶到了我們卡茲。不知這半卷殘章,能否作為孤的誠意?”
姜將軍在聽到“凌氏一族的密術”之時便神色大悚,忽地怒目圓睜,竟然高聲叱罵:“女王!半卷密術,終究是凌氏的密術,與你們卡茲的誠意有何關系?”
燕脂毫不在意,揮揮手讓已半刃出鞘的手下退下,在軍營中的椅子上坐得愈發穩當:“當年你們漢人,將凌氏一族幾乎屠了個干淨,是我卡茲庇佑了他們,是他們自願獻上此寶物給我們卡茲,怎麼不能算我們卡茲的東西了?”
“胡言亂語!”姜將軍手已壓在了腰間的佩劍上,十公主卻先上前一步攔住了他:“師父,不如讓毓敏來與女王談談。”
燕脂來了興致,兩手搭在了桌上:“是了,姜將軍,和談和談,和才能談嘛。打打殺殺的,怎麼談?”
姜將軍低聲想要勸十公主回去,卻感到十公主的手用力在他手上緊了一緊,知她意已決,只能卸了力,深深看了燕脂一眼,掀簾出去了。
十公主卻不急著與燕脂談,而是在她面前坐下寒暄:“經年未見了,燕脂。”
燕脂轉了轉眼睛,卻只抬了抬下巴,頗為自得的樣子,不接她話。
十公主也不說話了,展開了那卷密術細細看來,可惜卻看不明白。
她搖搖頭:“這卷密術,你就算交給了我們,也無人可辨真偽。”
燕脂揚起了眉毛,很不服氣似地:“這不可能是假的!”
“怎麼證明真假?萬一你隨便拿了個破卷來糊弄我們呢?這東西看起來也不真啊。”
“這可是我師父親手交給我的,怎麼可能是假的!”燕脂氣得站起身來,“好你個十公主!如果這個是假的,那真的在哪?”
見十公主眼中似有戲謔的笑意,燕脂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憤憤不平地坐下,雙手環胸瞪著眼前這個人:“本來還想給你送個禮的,現下看來也沒必要送了。”
十公主將卷軸卷起,慢條斯理地還嘴:“就算女王不送給十公主,那燕脂就不能送給毓敏了?”說完兩人竟相視一笑,不復之前的針鋒相對。
十公主嘆道:“沒想到,你的師父竟是凌氏族人。”
燕脂小小地撇了下嘴:“就許你有師父,不能我有一個嗎?”
十公主失笑,燕脂還是那樣的脾氣,並未改變,笑著接了一句:“那你師父現在在何處?不如讓他來為我細細講解一番。”
“我師父他……”燕脂突然將話頭收住,很快將話鋒一轉,“哼,你那個情郎不就是凌氏一族的?讓他給你講不行?”
十公主愣住了,沒想到燕脂還記得這件事。
她低垂下眼睫,很輕很輕地搖搖頭,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主動提起十二:“他……並不是我的情郎,而是我的……弟弟。”
聞言燕脂將一雙藍眼睜得滾圓,突然站起身來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你的弟弟對你做出這種事情,你竟然還忍得住!我問你,你可有將字還給他!”
“他……說來話長,此事我已不想再提……”
“你怎麼這樣心軟!”燕脂怒其不爭,狠狠地挖了她一眼,將她重重摁在了椅子上,“對這種弟弟,就應該將他的手腳筋挑斷,囚在地牢里,不僅要刻字,還要喂藥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十公主被她暴怒殘忍的話語驚到了,起初她不僅想過將十二殺了,也這麼做了,但山中雨夜的相依為命,與那些日夜中反復糾葛的耳鬢廝磨,她已逐漸將自己沉溺。
三年前慘烈一別,不想舊事重提時,耳邊猶有那一聲聲淒厲的呼喊。
嘴里竟不自主地為十二辯解:“不……他救過我的命……還放了我自由……”
燕脂輕哼了一聲:“像你這般心軟,怪不得還只是個公主。”
十公主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電光火石間不知怎的想起了錦匣中的那個人偶,而燕脂如此熟悉凌氏一族,遂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凌氏一族的密術,是不是有什麼人偶做的?”
燕脂皺眉:“人偶?我好似聽說過……不過凌氏有一分支擅使蠱術,這聽起來,倒像是那一派的手筆。”
十公主心下大憾,卻知不能再深談,只好將話題岔開,將手攤開:“你說的,給我的另一份禮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