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泥靡(1)
泥靡的心情很好。
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從未如此快活。
自他記事起,他就被一股內在的緊張氣氛包圍著。
老娘向他念叨了無數次,他的王座,他的命運,而周圍的其他人,翁歸派來的管事吏,須卜家族從匈奴派來的侍女,他結婚後,岳父家陪嫁來的女官,都對他抱著尊敬而敷衍的態度。
他雖然遲鈍,也能感到那一股子徹頭徹尾的敷衍……
即使如今當上了昆彌,他一開始也沒什麼感覺,像個木偶,任人擺布。
當他第一次被那群自己從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簇擁著,在赤谷城里召集長老會議時,他緊張的舌頭幾乎僵直了。
幸好,絕大部分時間他不用說話,輪到他的時候,泥靡只需要肯定國母的意見,就可以輕松過關。
而那位國母也十分知趣,在第一次的長老會議上竭力對所有人示好。
盡管黎木居公開叛賣了翁歸-解憂家族,國母還是主動提出賞賜他更多的部落草場,允許他統領一部分原來由翁歸直接指揮的皮甲騎兵。
當然,在長老會議上大獻殷勤的老女人還不知道,唆使泥靡用那種邪惡的法子侵犯她的那個惡徒,正是黎木居……
後來,這件事被泥靡告訴了解憂,還拿來取笑了她好久。
解憂總是平靜的回答:“老妾本來就該感謝黎木居長老,感謝他出的主意,讓賢明智慧的昆彌給老妾嘗到美妙的滋味!”
感謝?
泥靡從來不感謝任何人,即使是他一向愚孝侍奉的老娘,他也談不上感謝。
這二十多年,泥靡只相信長生天的佑護,只相信自己的王族血統!
老娘多年念叨的須卜家族,並沒給他帶來什麼好運。
烏孫與匈奴大戰的那一年,泥靡被翁歸的親兵看管起來,在赤谷城里的一個角落,像個灰孫子一樣過了足足有好幾年,最後還是漢公主發話,讓他回到原來的山南居所,繼續當他的牛倌。
經過了這件事,泥靡恨透了須卜家族的那群無能之輩。
對那些親匈的破落貴族,他心里早就不買賬了。
但他對那個發話放他出來的漢家女,也沒有絲毫的感激!
那女人不配得到烏孫王族的感激!
回到山南,泥靡虔誠地向長生天禱告了整整一天,祈禱自己能得到王位,也祈禱翁歸不得好死…… 他並沒怎麼多想翁歸的老婆,畢竟她離自己的世界太遠了,遙不可及。
說來也怪,雖然過去他見過那個女人很多次,但幾乎沒有想過她身為女人的美貌,更沒有做過有朝一日同床共枕的白日夢。
在那些年月里,每次覲見翁歸夫婦,他都是戰戰兢兢,翁歸總是冷淡而嚴苛,右夫人解憂總是尊禮而矜持。
右夫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矜持,隱藏在無懈可擊的禮數後面,讓泥靡格外別扭,也分外惶恐。
盡管他很遲鈍,也能感到,其實翁歸夫婦對自己這個破落王子是完全無視的,他們的廣闊世界里,有太多精彩的日子需要好好享用,也有太多風險需要認真面對。
他這個牛倌能得到的,只有最虛假的幾句客套罷了……
老娘倒是經常在家里提到她,一臉掩飾不住的羨慕嫉妒恨。
聽多了老娘的灌輸,泥靡也覺得翁歸最對不起自己的地方,是收繼了自己老爹的女人、那個漢家女解憂。
“她本該由我收繼才對……”,泥靡胡思亂想著,全然不顧他阿爹軍須靡死掉的時候,他還不滿一歲。
最近的美好日子里,泥靡盯上了解憂的臉蛋、細腰和長腿。自己身份不同了嘛!
再說,自從翁歸一命嗚呼,他那個傲慢的老婆就一反常態,想方設法與自己拉關系,捧出了許多討好的笑臉,說了不少親切、甚至有點曖昧的悄悄話。
泥靡是腦子遲鈍,但不傻。
“如今知道捧著真昆彌了?!該受懲罰的大奶婆娘!”
享受著漢公主對自己從未有過的親熱態度,泥靡的火氣反而冒出來了。
男人的本能是最不講道理的,他在第一個機會出現時,就大著膽子捏了捏翁歸老婆的翹臀。
那老女人只是緊張的白了自己一眼,毫未聲張。
從此,泥靡深信自己的使命,是替長生天懲罰翁歸的騷老婆……
身為烏孫王族,泥靡沒有得到多少甜頭,繁瑣的規矩卻一個都不能違反。
他早早就按照貴族們的安排,娶了妻,生了一個跟自己一樣瘦小的兒子,起名“細沈瘦”。
他並不怎麼喜歡兒子,順帶也疏遠了妻子。
他的妻子來自烏孫北部一個沒落的親匈小貴族家庭,相貌平平,持家有道,對丈夫的要求,僅僅是扮演好一家之主的角色。
即使生性刻薄的須卜蘭,也對這個兒媳婦沒什麼怨言。
泥靡與妻子的交流一向不多,任何意義上都如此。
他一度與須卜家族送到山南的幾個侍女廝混,但就連老娘,也偷偷要他警覺點,據說那幫女孩中充滿了匈奴人、大漢以及翁歸派來的奸細。
泥靡是一個健康的年青男人,卻得不到充分的滿足。
長期的心理壓抑,也讓他更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
這一切的煩惱,讓泥靡的生活顯得灰色。
在他發夢一般即位烏孫大昆彌後,灰色的日子開始消逝了。
翁歸死訊傳開的第二天,老娘就笑著提醒他,依照烏孫的風俗,他可以收繼翁歸的正妻以及其他姬妾,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過了兩天,山南居所聚集了一群親匈派以及牆頭草,在幾個馬屁蟲的逢迎聲中,老娘得意洋洋的當眾宣布,除非“那個風流寡婦”寧肯看著翁歸家族衰敗下去,也不願下嫁新昆彌,否則“我們須卜家要有一個風騷兒媳婦進門了”。
不知為啥,須卜蘭總是翻來覆去的罵解憂“風流”、“風騷”,所謂證據,就是翁歸夫婦的子孫繁盛,解憂未滿五十,已經當上了祖母。
可惜,這些角落里的咒罵,即使親匈的烏孫人,也不大肯理睬的。
不管老娘胡咧咧些什麼,泥靡感到新世界的大門正在向自己敞開,雖然他對老娘言必稱須卜家如何如何,很是反感。
除了軍須昆彌的血脈,泥靡是什麼都不認的。
他只是不願跟老娘吵架而已……
身為典型的烏孫男子,他對收繼制度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
至於解憂,她是大漢送到西域和親的公主,是泥靡的生父、已故軍須昆彌的左右夫人之一。
解憂的幾重身份中,最讓泥靡著魔的,卻是翁歸昆彌正妻的地位。
翁歸夫婦在二十多年里,讓烏孫變成了西域的強盛大國,把赤谷城變成西域商路的頭號中心,而漢公主、翁歸夫人解憂,在西域的廣闊土地上,勤奮播撒了中原文明的種子。
在這一段波瀾起伏的光榮歲月里,泥靡窩在山南的草場消磨時光。
雖然翁歸夫婦確實一直提防著泥靡,不給他任何參政的機會,但這個神情委頓的小男人,著實也不是參政、領兵的那塊料。
他自己也隱約感到了自己的無能,但這絲毫不能減少他對翁歸夫婦的怨憤。
如今,翁歸死翹翹了,那就讓他老婆承受新昆彌的怒火吧!
讓她接受應得的懲罰…… 在即位大典那天,遠遠看著解憂家族的一小群人混在全國來參加大典的烏孫貴人當中,顯得那麼暗淡無光,泥靡恨恨的想著……
過去的20多年里,在泥靡面前,翁歸的老婆一直是遙遠、冷淡和高高在上的,舉手投足極有分寸,就連聲音,都刻意保持略帶溫情的莊重。
泥靡對這位聲名遠播的女子有懼怕,也有怨恨,卻一直不敢有什麼像樣的報復念頭。
陰差陽錯當上了昆彌之後,泥靡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必須依靠解憂的智慧,以及親漢派的力量,否則這個昆彌是一天也干不下去的。
泥靡畢竟是軍須靡的唯一後代,他雖不情願,也從老娘、岳父等人接受了草原貴族的一點點權力斗爭傳統,有一定的嗅覺。
草原貴族上層的生存經驗提醒他,必須尊重解憂家族在烏孫的利益。
正是這個原因,就連須卜蘭也不敢反對長老們賦予解憂的“烏孫國母”尊號,以及她在長老會上享有的權力。
須卜蘭默默吞下了苦果,為了補償自己的失落,她把全部的惡毒心思,用在了插手昆彌夫婦新婚燕爾的私房事上面了……
這個時候,泥靡的動物本能不斷在他體內大叫大嚷:實現這一切謀略的前提,是必須證明他泥靡是一個充滿雄性氣息的硬漢,他必須征服那匹驕傲的神俊白馬…… 只有像一個硬漢騎著她,你才能治理烏孫的貴人與賤民…… 身為昆彌,你片刻都不能離開馬背…… 如果胯下的白馬有任何反抗,你就用鞭子!
如果預感到她要反抗,你就用鞭子!
如果你今天的心情糟糕,就對她用鞭子!
如果你心情不錯,就對她用鞭子!
……只有無窮無盡的鞭打,是那匹高頭大馬從昆彌那里得到的最好禮物!
泥靡很樂於聽從這個聲音,他認為這是來自長生天的啟示。再說他恰好擁有一根上好的粗硬“鐵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