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直都想著要是能停止思考就好了。
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也好、如此狼狽不堪也要掙扎著生存下去的意義也好,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也好…………總之就是想從這些活著的過程中不得不面對的思考枷鎖當中逃離出去,哪怕變成一副空殼也好。
幫助他人、讓自己變成一個有價值的人、用辛勞和汗水來回饋這個養育著自己的社會——我想要聽到根本就不是這種聽出耳繭的大道理,空泛而又膚淺的激勵。
奉獻精神也好,平等和公正的重要性也好,這樣那樣的陳腔濫調早在還沒上小學的時候就已經聽厭煩了。
把順利的活了下去的自己當作模板,把用狹隘的世界觀認知歸納總結而成的錯誤經驗傳授給他人,這似乎是流於人中斬除不盡的詛咒。
每一天,每一天。
完成了社會規訓的大人們和以往一樣帶著虛偽的面具,用和藹可親的口吻圍繞著孩子不停地講述那些充滿著愛和溫暖和拯救的故事,周遭是如此,電視上也是如此。
把不存在的虛假美好當作精神食糧,把不如意的現實因素用一句只要加油就好了一筆劃過。
已經無話可說了。
已經無力再反抗了。
一定要形容的話,這幾乎是一種大型傳染病。
即使是作為傳染病,在傳播學的角度上來看它也屬於是最難被根治的類型。
那是不需要通過空氣,只需要以思想和言語就能滲透進思維的隱性感染。
治療的方法並不存在,只要中了一次就只有在死亡之時才能得到解脫。
平等博愛奮斗奉獻犧牲尊重這種精神論如蛆蟲般爬滿了全身,把原本充滿菱角的部分通通啃噬干淨,只留下不會威脅秩序根基的器官。
真相永遠只被極少數人掌握著。
只要能夠朝著被規定的坐標運轉,所有人都是可以隨時被替換的零件。
…………
即使是這樣,沒有被渾濁所汙染的歲月也是短暫的存在過的。
季節交替地倒放著。那是堪藍的晴空下,在小學的教室里發生的事。
模糊的記憶還朦朧地記得那是一節社會實踐課。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調動孩童們的思考積極性,講台上的女老師向班上所有的學生提出了一個問題。
如果將來能夠變成了不起的人物,你想要做些什麼?
直白且蒼白,大概只有在小學教室的黑板上才會出現的題目。
也許是覺得太過可笑,那個時候眾人的回答直到現在我還隱隱約約地記得。
‘為了讓大家都過上更加幸福的生活,我要努力地治理自己的國家。’
‘我要消除這個世界的上紛爭和貧困,讓每個人都擁有更平等的待遇。’
‘我要讓法律變得更完善,讓每個受到傷害的人都能得到應有的回報。’
‘我要讓動物接受更多的教育,總有一天也要讓他們擁有和人類一樣的文明。’
…………
每個人都神采奕奕地述說著自己所期望的,理想中的世界。
說到底,小孩子就是這種單純且一根筋的生物吧。
總感覺好麻煩。
總感覺不管說些什麼都會與別人重復,該怎麼辦呢?
年幼的我試著做一件別人不敢做的大膽舉動。
說真心話就好了。
學校的老師不是也說了嗎?做人要學會誠實。
我想我只是在遵循這個教誨而已。
所以那一天我在黑板上是這樣寫到。
“我要把所有的規則和秩序都通通破壞掉。無論是強者也好弱者也好,都不能在別人身上制定規則。”
——這是過於荒唐可笑,哪怕再向別人提起一次都會難為情到要捂住臉的胡言亂語。
但那又確實是我對夢中所夢見的,完全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世界的敘述。
————
這並不是書上說的,而是自己總結出來的一種思考。
所有的文明個體在逐漸成長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在遭受世俗秩序的侵蝕和洗刷。
這里所說的世俗秩序並不是指法律或是道德觀這種更加擺在明面上的事物。
如果硬要說的話,這指的是一種行為特征,是一種使人們似乎更懂得也更習慣於偽裝自己的行為特征。
只把將周圍人認可的部分表現出來,把不想被人知道的部分牢牢地藏在心里,從不對外向人展示。
與其說是後天習得的本領,倒不如說在逐漸演變的過程中這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
因為本能無從抗拒,所以隱瞞和撒謊成為了交流的常態。
也許是為了不受傷,也許是為了更安心,社交者們將交流的話術打磨得越來越圓滑。
不感興趣地稱贊著他人的優點,對著熱門話題發表違心的觀點,對認識或是不認識做出浮於表面的評價。
他們在交互中不斷精進著自己的技藝,直到再也無法分辨彼此。
很快,每個人都變得只會說同一種話了。
這個人好美、那個人好丑、這個地方好有趣、那個地方好無聊——因為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配合著彼此,在他們口中流傳開來的話語形成了對事物的固定評價。
統一的價值觀捆綁著群體的利益,毫不留情地裁決著站在對立面的異端。
倘佯在這種周而復始的日常中,腦里常常產生著思考。
他們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贊美著班主任的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的班主任是嚴厲且不識風趣但值得尊敬的人嗎?
平靜地講述著家庭背景的她是真的覺得自己的家庭環境雖然有些殘缺但仍然充滿著愛嗎?
裝作天真燦漫的她是真的覺得窮人家的孩子也能夠在班上和大集團的公子哥平等相處嗎?
學習成績不好將來應該會在店里打工的他是真心在祝福那些取得卓越成就的人或天才嗎?
他們是真的認可現在的人生,滿足於此時此刻的現狀嗎?
不,不是這樣的吧。
就算他們能瞞得過同類人,就算他們能做到欺騙自己,他們也不可能瞞得過我。
我是知道的。
正因為能夠忠實於自己的欲望,所以我才知道。
所謂本質這種東西。
那不是可以被遮蓋,可以被掩飾的存在。屬於每個人的獨一無二的形狀,無論何時都會不經意地在行為舉止當中投射出來。
從局外的觀測者的視角上來看,他們的演技渾身都充滿著破綻。
怎麼說呢,真是群好懂到可笑的家伙呢。
正因為是在人前,所以即使在和朋友交談時也不會說人壞話;正因為想要保持輕松愉快的氛圍,所以即使他人有著不同於自己的觀點也不潑冷水;正因為知道自己做什麼也改變不了現狀,所以選擇了對身邊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
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但這就是所謂大人的作風吧。
在學校這座巨大的牢籠中,預演著長大成人後的行為處事,參與著圍繞功名利益的角逐賽跑。
又是似曾相識,充滿著既視感的輪回。
無論是這家伙也好那家伙也好,結果到頭來都會變成同一種生物吧。
說著大家都認同的話、與集團抱在一起、擁護著既有的秩序、為自己貼上無害的標簽。
在早已被注定的階層牢固的未來中,扮演著各自拼圖的碎片。沒有變數,沒有波瀾,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軌道運作。
正因為如此,所以說我才討厭去觀察這群NPC啊。
——————
“那就這樣了,再見~~~~!”
“哦!明天社團活動見——!”
夕陽沉下,晚霞映染著天空,冷風呼嘯著刮過枯葉。
從窗外收回視线,望著昏暗的天色,一聲帶著疲憊感的吐息不禁從嘴邊溢出。
走廊的條形木板在腳底下哢嚓作響,一整排已經關門的教室木牌映入視野。
我目前身處的地方是舊校舍的二樓。
距離放學時間過了兩個小時,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陸陸續續地踏上歸途,操場上開始變得冷清。
作為升學校的松之川學園由於提倡自由自主的校風,所以一般情況下允許學生在校內逗留到很晚。
但盡管如此,對於作為歸宅部的本人來說,學校這種地方顯然並不具備多大的吸引力。
被朋友邀請進行夜晚的校內大探險這種現充味十足的活動理所當然地可以早早以排除法消除掉。
雖然名義上的朋友我姑且還是有的,但我們之間的關系更像是Give and Take,是一種被共同利益捆綁在一起的族群。
要我和他們做什麼促進友情的互動簡直像是惡質的玩笑,要列舉出比這更獵奇的懲罰游戲都十分困難。
綜上所述,如果沒有特殊的理由的話現在的我想必不會身在此處。
對於直到最近才挖掘出生活的樂趣,正在重新學會熱愛生活的陽光青年來說,現在只有早點脫身的念頭別無其他。
然而,即使不情願成這樣,我還是得履行身為學生的本分。
把我叫到這里的是一則校內廣播。
因為人當時正好在班上,要現場逃跑首先就不可能。雖然途中改變目的地的機會有很多,但這樣做無疑對往後沒什麼好處。
也不知是吹的什麼風,學習成績既不顯眼但也從來沒搞砸過的自己這次居然會破天荒地被輔導員所盯上。
這到底是我搞錯了,還是最近的熱血教育劇太洗腦了?
一般而言,被叫進學生輔導室,對於並非學生會干部的人來說這基本意味著說教。
一直以來都以為和說教無緣的我,現在看來終於也要迎來這樣的場面了。
可惡,明明是身為到了明天也注定會被瘋狂壓榨的社畜卻還要對別人家的小孩多管閒事,這群大人的精力到底是有多旺盛啊?
來到走廊的盡頭,輔導室的大門就在眼前。
情況不明,一直呆站在屋外思來想去也不是辦法。
既然該來的避免不了,那就不如學著勇敢地去面對。
決定保持積極思考的我,打算起碼在這個短暫的情景下扮演一個聽話的好學生。
“……那個,我進來了——”
隨著門把扭動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不失禮貌地朝里面的人打了聲招呼。
“哦!終於來了嗎~~?來來,不必太拘謹,不論坐哪里都行。輕松一點。”
不出所料,坐在房間中央迎接自己的是一個體態臃腫的中年大叔。
雖然我也不是沒期待過夜晚與成熟女輔導員進行深入交流這樣的甜蜜展開,不過現實果然就是沒有任何幻想要素可以容身的地方。
面前的男人有著標志性的啤酒肚。
無論是西裝革履卻又連衣領都沒系好的模樣,還是腦滿腸肥的輪廓,都會讓人一看就產生一種身任教職卻無所事事的閒人的印象。
他招呼人的樣子很是熱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會對晚輩才會這樣。總之,我沿著他的位置迎頭走去。
天花板上垂落著成排的吊燈,微弱的光亮直射著正對面的地板。
傍晚的學生輔導室的光景與我在白天時感受到的不太一樣,多了些陰森的氛圍。
櫥櫃上擺放著各種獎杯和獎牌,四周擺著品種不明的盆栽,中間是和兩張高級沙發椅排列在一起的木桌。
窗簾被緊緊地拉上,室內陰森而不透光,隱隱反射著燈光的是桌上的煙灰缸。
仔細一看,上面還有疑是才燃盡的煙渣的殘留物。
“那個,雖然我不太想說……不過我記得校內應該是禁煙的吧……?”
“啊,這個啊?沒問題沒問題。反正這個時間段也不會有人看到。你看,又不是風紀檢查的時期。”
看到我小心翼翼地瞄著夾在兩根指頭上的煙蒂,大叔不以為意地咧嘴一笑,隨手又放在嘴前抽了起來。
“怎麼說,真介君也要來一根嗎?”
“……不用了。”
“是嘛。真遺憾……”
走到面前,我從上到下地打量起這個男人。
盡管從嘶啞渾重的嗓音中不難推測其年齡,但他語調里油腔滑調的部分卻又充斥著與年邁長輩不同的年輕感。
與被工作榨盡,眼睛里沒有神采的社畜感覺不同,是個正保持滿電狀態精力充沛的人。
雖然都同在一所學校,但這應該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
不過,以初次見面來說,總感覺有些眼熟。
那不是在校內偶爾擦肩而過的一面之緣。在更早之前,在無比模糊的童年記憶里似乎都找到相應的輪廓。然而,越是深入,就越是回想不起來。
我的感覺告訴我,我說不定在哪里認識過這個人。
用這麼不確定的說法,是因為我確實沒有更加清晰的印象。如果不小心當面認錯了人,對當事人來說將會是非常不禮貌的。
“怎麼了,一直盯著我看?是很怕老師我嗎?”
“不,沒這回事。”
“那就是身體不舒服了?”
“那也沒有……”
“既然是這樣,就不能表現得更放松點嗎?”
“我會盡量的。”
“這幅表情…………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這麼想讓老師快點進入正題吧?也是啦,突然被拉到辦公室里換作是誰都摸不著頭腦吧。老師不會怪你的。話說回來,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願意與人面對面地交談了,老是動不動就躲在手機里……哎呀,只有這種時候才叫人懷念當初那個可以慢慢喝茶的世道呀。好了,先坐下先坐下。”
嘴里碎碎念地,吐完了最後一圈,大叔滿足地掐滅了煙蒂,後背陷進了沙發背。
受到他的招呼,我也半推半就地坐在了正對面的沙發椅上。
這是以高級皮革為材料縫制的貴賓椅,只是摸上幾下扶手就能感受到其造價的高昂。
曾經聽說校方因為土地開發消耗了龐大的資金,也不知道添置這種奢侈的室內用具的費用是從哪里來的。
他看起來還有話沒說,但又似乎不急於把話講明。因為不知道他到底有著什麼關子沒賣,我這邊決定主動開口。
“——請問,把我叫過來是什麼事?”
我倒不是想裝傻才問的。
正如先前所說的那樣,我並不是愛闖禍的類型。
大到打架斗毆,小到偷帶零食,這種違法校規的事情通通與我沾不上邊。
相比起還算愛出頭的中學時期,如今的自己應該算是足夠穩重的人了。
既不惹事生非,也不會刻意地對周邊發生的大小事品頭論足。
不會太孤僻到引人注意,也會恰到好處地給予大人們他們需要的反饋。
不低調也不顯眼,說是老實安分的學生模版也不為過。
就算思考的模式與別人不同,我也從來沒有將其表現出來過。
不過,凡事必有其因這句話放在任何時候都是正確的。要說這樣的我能有什麼事情出格到引起別人的注意的話…………
“喔?真介君難道自己沒有一點頭緒嗎?”
“頭緒……”
“你想想,比如說跟朋友起了爭執啊,跟父母鬧離家出走啊,偷偷把游戲機帶進教室被發現了啊。總會有什麼吧?”
“這種事情只要調查一下就能知道了吧。我可沒有做過什麼違心事。”
“是嗎~~~~”
他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茶。
“如果真介君說自己沒做過違心事那想必就是這樣了。咳咳,這里可沒有別的意思——不過啊,雖說對真介君來說不是違心事,但這樣還是不太好吧?未成年之間早戀什麼的…………”
果然是這樣嗎。
剛剛的預感直接命中。
雖然在過來的沿途中隱隱也有猜想過這種可能性,但我並沒有太將其放在心上。
畢竟老師會因為學生的戀愛問題而親自出場,這樣的事例我已經很久沒聽聞過了。
松之川高中在明令上是禁止校園戀愛的,因此早戀跟違規是等同的行為。
但是,這種明令跟禁止攜帶手機,禁止染發這樣的規定相較之下沒什麼區別。
換句話說,只要能夠不被大人們注意到,在更松弛的尺度下,可以違反校規而不被懲罰的灰色地帶還是存在的。
與誰談戀愛是個人的自由,就算家長可以介入,但這也不應該是教師可以插手涉足的問題。
我被這個人叫到這里,難道就是為了被執行這種越界的教育?
“早戀嗎……”
見我欲言又止的,大叔連忙擺了擺手。
“啊啊啊,不是這樣的,你先別急…………老師把你叫到這邊並不是為了這件事來訓斥你的。那個啊,即使是老師也知道這年頭昭和時代的那一套做法可不管用了喲?首先在那之前,先做個自我介紹。老師我是中館,二年級的教導主任。怎麼樣,你應該多少有聽說過吧?”
教導主任嗎。
很不巧,對於去記路人甲路人乙的名字什麼的我可從來提不起什麼興趣。
“是的,我知道的……是中館老師吧。”
說心里話什麼的也很麻煩,我簡單地附和道。
但他好像卻因此來了勁。
“對對~~中館老師,是大家敬重的中館老師喲。很好,再Reply一遍,這一次要大聲一點,中館老師——”
大叔……不,中館看起來似乎非常中意學生們對自己的稱呼。從那眉飛色舞的神情中,那種藏也藏不住的迂腐氣息更是洋溢而出。
不僅是行為舉止,連說話方式都充斥著濃濃的加齡臭。
一看就是那種沒有大腦,只要被人吹捧就會忘乎所以的肥豬。
即使是這樣的人也能成為名校的教導主任嗎?
這個世界之前究竟發生過什麼?
“然後呢,老師找我來就是為了要討論這件事?”
到了這個份上,謎題已經基本被解開了。
事情的起因應該就是校內幾天前飛速散播開來的謠言吧。
被所有人都喜愛的偶像,和同校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男生談戀愛。
以八卦來說過於勁爆,只要是有戀愛腦的人都不可能將其放過。
於是為了整肅躁動不安的空氣,位高權重的大人們決定直指元凶,拆散無法控制荷爾蒙分泌的小孩,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在秩序森嚴的封閉環境下,這是很常見的做法。
要不著痕跡維持秩序的最好做法,就是在暗中操縱人心,適當剿除礙眼的出格者。
讓在校生們更專注於學習,讓家長們更感到放心。只要掐滅了不安的火種,一切都相安無事的日常又能平穩地持續下去。
情況大致就是如此。
不過話說回來,自從這次事件發生後,麻煩事就像是受到感應似的一股腦不斷地找上自己。
先是被損友審訊,又是在體育課上被人找茬,這次則是被老師傳喚。
這一連串的遭遇,已經難以用偶然來形容了。
果然還是要趕緊把犯人揪出來才行。
“總而言之,因為戀愛事件會破壞大家學習上進的氛圍,所以老師是希望我和歲納同學分手,以免對其他同學造成不好的影響。我說得對嗎?”
我總結道。
“哦哦,腦筋動得真快~~不愧是那個人的孩子。對對,就是這種感覺。”
中館敲了敲桌子,一副我好像說對了但又沒有說對的模樣。因為他突然說出了奇怪的話,我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在這里多想下去也沒什麼用,我搬出了早已想好的說辭。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我也直截了當地說清楚了。這是一場誤會。”
“誤會——?”
不知是不是真的感到驚訝,中館瞪大了眼睛。我則接著說了下去。
“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是一場低級的惡作劇。雖然不知道老師有沒有聽聞過,但我其實在班上一直以來都擔當著招人嫌的角色。因為經常和堂岡以及片濱同學他們來往,我向來都被當成是變態團體的成員。不受同學們待見,被取上難聽的綽號,還會遭受惡意的排擠。”
“喔?所以真介君想說,這實際上有霸凌的成分嗎?是因為有一些人看不慣你,所以才編造出這種謠言來栽贓陷害你?”
中館看起來很快就跟上了我的腦回路。
“不,問題倒也沒到霸凌那麼夸張。正如我剛剛所說,這只是一起惡作劇而已。看不慣我的那些人制造出虛假流言的目的,就是希望通過觀賞我的出丑來取悅自己。”
“出丑?這到底有什麼丑可以出的?”
“是這樣的。簡單來說,他們想要追求的效果,就是希望我被全體學生施以白眼吧。首先,正如老師所知道的那樣,歲納同學在今年學園祭的表演後火得一塌糊塗,擁有著火爆的人氣,到處也都是傾慕她的追求者。而相比之下,我只是一個學習成績並不出眾,也沒有什麼特長的普通學生。像這樣的兩個人,作為情侶理所當然是匹配不上的。但換個方面去想,如果兩人被突然傳出正在交往呢?引來鋪天蓋地的關注自不必說,身為交往一方的我也一定會被其他條件更好的男生所敵視。他們在做的,正是在遠處觀望這出戲,以滿足自己惡趣味的心理。”
這是為了讓人簡單易懂的理解而做出的解釋。
符不符合事實不重要,聽眾願不願意相信才更重要。
對於作為全校公認的高嶺之花的女孩子,男生們普遍都對其抱持著只可遠觀不可近觸的想法。
正因如此,與其讓他們相信自己高攀不上的女神會被跟條件跟自己差不了多少的毛頭小子搶走,他們寧願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全部都是假象。
這番論據抓住的正是這樣的心理。
只要操縱好這種心理,再加上當事人的證詞,謠言自然會不攻自破。
這也是我有自信糊弄所有人的依據。
“原來如此,這下我徹底明白了。”
中館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雖然一開始我也擔心身居高位太久了的人頭腦會不會很頑固,但看來這是我多慮了。
他還算有著通情達理的一面。
到目前為止對話還算順利,這讓人心里多少松了口氣。
應該能就這麼糊弄過去。
然而,正當我有了底氣,打算徹底做出定調的時候,中館卻冷不丁地換了種態度。
“情況我大致了解了。不過老師我還是有一個問題呢。”
“是什麼?”
“真介君說是誤會,但在老師眼里卻這麼看來呀。說到底,男女生之間進行交往,這不是很常見的事情?從剛剛的說法,總感覺真介君多少對自己有點太沒自信了哦?”
這家伙…………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說的是,有沒有可能這只是真介君單方面的說辭,但對方卻不是這麼想的呢?距離親近的男女同學一方對一方有好感,然後在周圍的人看上去就是那樣。真介君和歲納同學有過來往,這本身是不爭的事實吧?”
“我和她只是在走廊上碰見過幾面的交情而已。老師所說的情況並不存在。還有,就像我剛剛所說的,像歲納同學那樣的女孩子,只要她想的話男生什麼的可以隨便她怎麼挑都可以,根本就沒有什麼會特意看上我的理由。”
“誒,是麼~~~~凡事都一口斷定可是不好的啊。都說愛是激情碰撞出來的火花,說不定是在你表白後,人家被你勇敢的身姿打動而墜入了愛河呢?你看,青春期什麼的不就是這樣的嗎?”
中館依然揪著我不放,絲毫沒有要結束對話的意思。
他撅起了嘴唇,糟糕的觀感讓我不由得移開了視线。
怎麼回事,他為什麼唯獨對這件事這麼執著?
明明底下有那麼多問題學生?
這明顯很古怪吧?
“少女漫畫看多了才會有這種想法吧?太蠢了。這種妄想過頭只為了迎合低俗觀眾心理才編撰的橋段,連現在的電視劇都不怎麼演了。”
“呃,是麼?真介君還真是沒有夢想呢……明明還這麼年輕,老師總感覺很失落呀。”
嘖,煩死了。
因為再被糾纏下去可能要暴走了,我受不了地做出了最後的聲明。
“總之我想表達的是,是有人為了看我的笑話,才費勁力氣杜撰出這些子虛烏有的事實來。我是清白的。因此無論是寫檢討書還是叫家長,這些事我都希望可以避免。”
“寫檢討書和叫家長?喔哦,原來你之前是在擔心這種事情啊?”
“…………”
“啊哈哈~~這種擔心也太多余了。老師我向來是抵觸以極端的方式去解決問題的,放心吧。”
“那就幫大忙了。”
“那麼為了以防萬一,我最後再確認一次。真介君沒有早戀,只是被看你不順眼的同學陷害的,對吧?”
“是的。”
“所謂的和女同學一起進過賓館,在寒假的時候一起同居,即使在校內不顧大眾目光卿卿我我,那些也都是被編造出來的對吧?”
“完全沒有這樣的事情。我是無辜的。如果不相信我的話可以親自向當事人求證,這樣就能一清二楚了。”
“很好。”
也不知是對什麼東西安心了,中館的嘴角出現了不易察覺的傾斜。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咳了一聲。
“因為學生本人否認了交往的事實,整起事件會被當作同學之間無傷大雅的開玩笑。好吧,老師會這麼向理事長報告的。”
這就是所謂的走個慣例流程的意思吧。
校方站在保護者的立場也有各種各樣的考量,一般都希望能找到問題的源頭,盡量大事化小,進行表面化的無害處理。
看來這件事不管怎樣應該是了結了。
會談的結果對雙方來說都是滿意的。
我收獲了來自教師方的信任,老師則收獲了來自學生的器重。
這是個皆大歡喜的收場。
一切看起來都能夠平安無事的結束,這比什麼都好。
我見准機會准備起身離席,見狀,中館卻選擇叫住了我。
“喂。等等,話還沒說完呢。”
他端了端手上的茶杯,用手勢示意我坐下。
“好不容易能夠和老師談談心,真介君就這麼急著走嗎?老師我好寂寞呀。哎呀,別擺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嘛。我只是想跟坦率的學生再多聊點家常話而已。這里讓我們放下教師和學生的立場,坦誠相見一點如何?”
“…………”
坦誠相見?這又是吹的是什麼風?
這個肥豬看起來似乎還沒有聊盡興的樣子。
莫不成是因為一個人處理公共文件太清閒了,所以才以聊家常為名義打算讓學生陪自己消磨時間?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是不折不扣的公權力濫用。
我回頭一定要向教育廳進行檢舉。
雖然也有就這麼一走了之的選項,但因為隨意地反抗大人事後可能會傳出不好的名聲,我只好不情願地留了下來。
“回到剛才的話題,真介君說沒有和歲納蒼由同學交往是真的吧?”
“是的。”
“那她身邊有可能會有其他男人嗎?”
“…………我沒有怎麼觀察過,所以不知道。”
“誒~~胡說,你也是她的粉絲吧?”
“完全不是。”
中館的問題越來越刁鑽,而且越來越朝著不正經的方向發展。到了這里,即使是我也感覺到不對勁了。
這個氛圍令人感到十分不自在。
我無意地環視著房間。
門窗禁閉,光线昏暗的輔導室。
牆角旁的櫃門緊鎖著,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麼。
辦公桌上疊著一捆捆厚重的文件,筆記本電腦閃爍著燈光,看不到屏幕上在顯示著什麼。
監視攝像頭的角度對准著這里,聽不到室外的任何動靜。
所有的事物加在一起,在腦內營造出了不知是不是錯覺的某種奇妙意象。
直覺向我述說著,眼前的這個肥豬並不是我所認識的一般大人。
“不過,原來如此。是清白的嗎……也就是說,沒有任何男人碰過她的身體,一切都只是單純的錯覺嗎。是嘛是嘛,沒有任何不純異性交往的事實嗎。是嘛是嘛…………”
中館自顧自地念叨著什麼,語氣當中滲著揮之不去的陰森感。
那不是哺乳動物,更像是通過爬行生物的聲帶才會發出的聲音,聽了就會讓人心里會不由得泛起疙瘩。
“那個…………老師?”
“啊,抱歉呢,稍微自言自語了一下。”
“那我可以回去了嗎?”
“當然了。真介君要回去的話,老師是阻攔不了你的。不過啊——”
中館突然變了一種表情。
“真介君,你說謊了吧?”
“…………”
他的神態突然從充滿威嚴的長者,變成了油腔滑調的小混混。
這不單單是態度上的轉變,更像是精神人格的某種切換。
他狡詐且戲謔的眼神,完全顛覆了原本給人帶來的印象。
那是毒蛇終於張開獠牙的瞬間。
“真介君,想要騙我也是沒用的。表面上表現出潔身自好的樣子,但你也正處於思春期,對同年級可愛的女生不可能沒有任何想法吧?”
“…………”
“不止是交往,你應該也想和歲納同學做這種那種的事情吧?比如說……做愛什麼的。”
“啊,什麼都不用說了。老師也同樣是雄性,所以非——常懂你的心情喔。你看看,推倒全校最出眾最漂亮的女孩子,烙下私有的印記,在子宮里痛快地播種。沒有什麼比這再有成就感的事情了,對吧?嘿嘿嘿…………”
不顧形象地嬉笑著,中館露出了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
毫不顧忌他人視线的丑態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眼前。
半伸出的舌頭舔著嘴唇,嘴角以詭異的幅度上揚著,鼻子里粗重的白氣呼個不停。
一只手摁在肚子的贅肉上,粗壯的大腿向外岔開激烈地抖動著。
全身上下隨著下腹部的運動前搖後晃,思考完全沉浸在自我臆想出來的光景里。
“你看看,那孩子簡直就是被精心雕刻過的藝術品吧?有著不遜色於寫真模特的臉蛋也就算了,無論是胸圍腰圍還是腿圍,都是這個年齡段少女才有的黃金比例。對,就是那種離熟女風韻還有一點距離,但又恰到好處的青澀和纖瘦。說話聲音好聽,對周圍的人個個都很客氣。很會察言觀色,但內心卻又相當自負的這種反差實在叫人受不了。那雙眼睛,從第一眼看見的瞬間就會被吸進去,你簡直無法想象如果讓那雙眼睛從下向上俯視你一天會是什麼感覺。雖然因為不是運動部的,腿部肌肉不夠狀實這點有點可惜,但纏掛在肚子上這樣倒也有這樣的風味。啊,對了,這種時候不管怎麼說都得是運動服吧?只有運動服才能最大限度把肉體曲线的優美感傳達過來。還有,比起像那些下賤的母狗一樣趴在地上,這孩子一定更適合屁股被托著,雙手緊抱著男人胸膛的前入式。如果是這個姿勢,無論是嬌羞的神情還是不安分地晃動著的乳房都能一飽眼福,順帶還能將那頭高貴的長發任由自己的手心自由自在地擺弄…………我強烈推薦先用這個姿勢享受三個小時,然後躺在床上讓她進行胸口按摩。如果是我的話,我會一邊自慰,然後趁其不備一口咬住她的乳房。啊,不行了,光是想想就要失禁了,實在太期待她到時候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了——”
他喘著粗氣,不作停留地接著道。
“說到底,她的美麗本就不應該被那群不懂得優雅為何物的毛頭小孩所踐踏。早在她入學的第一天起,不,早在翻閱學生名冊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明白這孩子的價值了。那是理應被保存在展覽室的天鵝標本,不應被灰塵沾染和觸碰的純白的結晶。少女之身的她本應更加潔身自愛,以純潔之身度過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然後再把潔白的身心奉獻給理應奉獻的對象。那個真正會懂得憐惜和疼愛她的存在,才會開鑿出她身上真正的潛力。那不是親吻或交歡那種低級而齷蹉的俗事,而是讓肉體和心靈的每一處都能得到升華的超脫儀式。對,那就好比向神的使徒進貢,將不存在於凡間的愉悅銘刻進彼此的骨髓。那灘鮮紅的聖水應該會在滿月的映照下奪目璀璨,那一聲聲嬌喘應該會成為環繞在天池旁的仙音。接納了屬於自己的正確的形狀,她才能第一次成為真正的女人,她才能第一次兌現自己的價值。所有的流程、所有的安排都不應該被打攪。否則,那就是對美的褻瀆,對主的旨意的反抗。對,一切都應該遵從理想中的姿態…………”
在吐沫橫飛、激情洋溢的長篇大論中,男人的神態正變得越來越高昂。
臉色潮紅、心率失常、那對狂熱的眼神與其說是在看向什麼,倒不如說是在膜拜著不屬於這世間的某物。
投射著欲望的丑陋之物,仿佛即將在他的身後化作成形。
怪不得從一開始就一直有一種違和感。
已經不需要感到疑惑了。所有的不協調感全部連上了。
從結論上來說,這家伙很危險。
如果說人間存在著披著人皮的野獸的話,那麼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一定也會被歸類進去。
雖然由我來說絕不算合適,但他的心中明顯潛藏著某種更加陰暗,更加深邃的事物。
那是不能在表面舞台上登場的存在。要是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恐怕只會引起恐慌與混亂。
因為那已經超越了普通人可以理解的范疇。
得不到熱切的回應,中館的熱情開始消退。作為長輩在學生面前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性癖,看來他也意識到了有些不妥。
“——抱歉抱歉,嚇到你了嗎?抱歉啊,話匣子一打開就情不自禁地說了太多話,這是老師一直以來的壞毛病。哎呀,麻煩了,老師怎麼總是這麼不長記性呢。”
“…………”
“真困擾呀~~~~我也是個家室和兒女的人,在大家面前姑且是個道高望重的前輩呢。像這樣在學生面前不小心說出些性意味太明顯的內容的話,要是被其他老師知道了毫無疑問會被開除吧?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那就很困擾了啊。不妙呀,真的很不妙呀。”
見我一言不發,為了懇求諒解中館低下了頭。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總之他鞠躬道歉的樣子頗有氣勢。
“在學生面前這麼失態是我的不對,老師在這里必須要向你鄭重道歉…………所以說,看在老師認錯的份上,這里能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呢,真介君?拜托了,就像這樣!”
“…………”
不太確定這里應該開口說些什麼。
即使被眼前的男人雙手合十,我也只是感到困惑而已。
不,在那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重新去稱呼這個人。
老師…………對年齡比自己小一輪、可以做女兒的學生懷有那般心思,他真的值得我說出這個敬稱嗎?
因為是老師,所以無論做什麼應該都是為了學校整體的安定而著想……看來我好像是犯了被先入為主的觀念所束縛的錯誤。
人是有多面性的。
在那當中也有只以自己的欲望為驅動源,枝葉的其他部分早已腐爛衰敗的物種。
只是這樣的人剛好坐上了教職者的位置而已。
“真介君,這里就不能說些什麼嗎?老師我很不安呀。——還是說,真介君是在把我當作犯罪人士來看待嗎?”
“…………沒有這一回事。”
我花了好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像樣的回答。
雖說驚訝的部分是有的,但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到底,對象只是個精蟲上腦的肥豬,看起來也沒有那方面的性取向,沒有什麼害怕的必要。
對周圍的大人我老早就沒抱有任何期待了。無論這個人有著多麼扭曲的精神結構,抱持著多麼畸形的道德觀念也與我無關。
我只想明哲保身,活在只為了自己而打造的樂園里。
“是嗎?呀啊,太好了太好了。”中館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把拿去擦額頭的手帕放進口袋,“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真介君是一個處事圓滑的人。就是這里。老師想要委托你一件事。不,說是合作也行。”
“委托……?”
自爆出秘密之後接下來還打算指使別人?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麼?
“坦白說,就算對象不是真介君,我也懷疑歲納同學很可能正在和其他男人進行不好的來往。說到底,本就沒什麼事是空穴來風的。會有謠言傳出去這件事本身不就說明有問題了嗎?正因為太單純了,所以才會被別有企圖的男人拐騙。”
“進一步說的話,既然都傳出在賓館密會這麼隱秘的消息了,是情感糾紛的可能性非常高呢…………明明還處於需要專心學習的年紀,卻沒日沒晚的和不同的男人廝混在一起,這樣的歲納同學老師我可實在有點看不下去了。”
他越說下去越是咬牙切齒,到了後面更是攥緊拳頭捶向了沙發。
他痛心疾首的愁容一面像是在悔恨著什麼,一面又像是對沒能阻止什麼發生的自己感到憤怒。
不。
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什麼教育者。
他會憤怒的原因,他會說這麼多話的動機恐怕連推測都不需要。
從背脊深處泛起前所未有的嫌惡,我默不作聲地聽著他把話說完。
“因此啊,老師想請你調查的就是謠言的真相。別害怕,很簡單的事。像扮演臥底一樣的感覺,跟班上的其他同學打聽情報,如果可以的話順便收集更多歲納同學的信息…………怎樣,這種事只有真介君才能做到吧?”
他的意圖我總算是清楚了。
把我叫進輔導室的目的,實際上一開始就是為了說這些吧。
嘴上打著大義名號,但中館的目標其實是少女本人。
而且從他的語氣和模樣上來看,他似乎不像是在第一次指使別人行動了。
把看上去很好控制的學生當作棋子,圍住獵物,悄無聲息地獲取獵物周遭的情報,最後再一口撲上去…………原來如此,這就是這個男人的行事風格麼?
說是想解開謠言的真相,但實際上只是單純想抓住女孩的把柄。
如果真的查出來女孩偷偷瞞著大家結交了男友,他完全有可能以此為威脅材料,讓重視名譽和形象的女孩對自己言聽計從,服從各種強人所難或不可告人的命令——
對,就像是我所做的那樣。
雖然極其不願意承認,但我和這個肥豬說不定有十分相似的地方。
在少女的眼中,我也是這種被邪念所附身,卑賤不堪而肮髒下作的模樣嗎?
不,不應該再繼續往下想了。
我瞪向了他。
“你想說的我已經懂了,但我沒有什麼非得幫助你不可的理由吧?說到底,這件事從一開始就跟我無關。我沒有要干涉別人行動的想法,在這里發生的一切我也會保密的,請你另請高人吧。那就這樣,容我先走了。”
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實在是不想在這里久呆了。
拍了拍長褲上的灰塵,我點頭致禮後便起身離開室內。
中館沒有做出任何阻攔我的動作,看起來似乎願意把我放行。
雖然有點驚詫於他從容不迫的感覺,但我並沒有回過頭。從情報面上來看,只要離開這里就是我的勝利,我沒有與這種人同流合汙的必要。
然而,我還是低估了大人的手腕。
從一開始就應該想到的。如果沒有任何把握或設計,一個成年人是不可能剛上來就對區區一個陌生人推心置腹的。
如果小孩子期待的戰斗是像少年漫畫般,赤手空拳且火熱的拳腳相交,那麼成年人的戰斗就是收集各個途徑的裝備,對身無寸鐵的人進行鎮壓。
兩者的理念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喔哦?就這麼走掉真的好嗎,真介君?老師可是知道的喔,你是那個人的孩子這件事。”
用仿佛在談論昨天家里的襪子不知道不小心弄丟在哪里的語氣,中館啜了一口茶。
“…………”
“十年前的大型開發項目……哦不,從這麼久遠的事情開始說起來話就太長了。不過啊,真沒想到在那之後你們一家人可以混得這麼有模有樣呢。你想啊,這里可是名門喔?學費什麼的,應該不是過去你們家的財政狀況可以負擔的起的。呐,我說得對吧?”
我的腳被釘在了地上。
出現了沒辦法置身事外的狀況。
十年前、那個人、家庭過去的財政狀況……光是這些只言片語,就可以理解這個人不止是與我有過因緣那麼簡單。
毫無疑問,他背地里知道著什麼。
正如黑社會的人際網絡構成是錯綜復雜的,即使是一個小人物也可能掌握著足以摧毀整個組織的秘密那般,毫無疑問,這個人應該也持有著某些可以摧毀我生活現狀的炸彈按鈕。
雖然完全不知道他是通過什麼途徑掌握的內情。
但這現在並不重要。
原來如此,這就是這個人有恃無恐的根據嗎。
坐在同一艘船上的人,是做不到將同乘者推下船的。因為只要是一個人被推了下去,整艘船都會因此顛覆。
他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料定了我不敢做出任何不利於自己的事。
我轉過頭來。
映入瞳孔的人已經不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叔了。吊燈下反射著的,是一個底細不明,充滿了算計和城府的狡詐魔鬼的面龐。
“衷心希望真介君能取得一個好的結果。老師可是會一直抱著期待等著你的。拜托了喔~~”
咧嘴一笑的他,潔白齊整的牙齒折射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澤。
————
隆冬的日子通常不到五點天色就開始變暗了。
到了這個時間點,夕陽早已緩緩地沉入山簾的另一端。能見度顯著下降,不打上手電筒的話,很可能連腳底的路面都看不清。
我邁著沉甸甸的步伐,穿梭於停車場中間。
呼地吐出一口白氣,嫌冷般的將雙手縮進衣袖,放進褲子的口袋里。
怎麼說呢,心情很是沉重。
沒有據理力爭,沒有討價還價,而是直接應允了變態教師的請求。無能且懦弱的自己就在這里。不,歸根到底我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在那里要是不采取配合的態度的話,至今為止所得到的事物都有可能被奪走。
無論是悠閒自得的生活方式,大手大腳揮霍也無需愧疚的安心感,還是清純可愛的女友以嫵媚身姿侍奉自己的光景……這些那些都會化作烏有。
可惡…………
明明連散播謠言的犯人的正體都還沒找出來,就陷入了新的麻煩。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從剛剛接觸過的種種表現來看,那個肥豬明顯對蒼由有著齷蹉下流到極點的心思。
與那些只會躲在屏幕後面對著自己的偶像掏出紙巾磨搓的廢物們不同,他具備著相當豐富的閱歷和手法,而且為了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可以放下一切的廉恥心和道德感。
可以想象,要是落入對方的魔掌,等待我家可愛女友的命運是多麼淒慘的。
這種人肯定會以各種理由隔三差五地把女孩叫進教職員室,利用職權之便進行各種各樣的身體接觸和騷擾。
放學後他也會開車把人接回自己家,抓住女孩不敢聲張的心理弱點,肆無忌憚地發泄著自己的獸性。
這絕不是宅男式自作多情的惡心妄想。哪怕拋開對人性的揣摩,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要聯想到這種發展還是太容易了。
一想到肥腸大耳的男人伸出滑溜的舌頭舔舐少女臉頰的畫面,我的內心就焦躁到近乎抓狂。
不……絕對不可能。只有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讓它發生。
明明我才是被選中的存在。
她是只屬於我的眷屬,是只有我才有資格沾染和采摘的花蕾。第一個與她結合的對象是我,最終會俘獲她心靈的存在也是我。
不管是現在還是往後,兩人之間的幸福會一直譜寫下去。
因此,即使是要當千夫所指的惡角也好,還是是要面臨眾叛親離的境遇也罷,哪怕用盡一切卑劣下作的手段而為人所不齒,只要能夠延續妖嬈而甘美的日常的話,我…………
決心隨著內心和身體的膨脹變得強烈,血液相較於寒冷的身軀異常滾燙。
愛和虛妄的顏料交融在倒映著廣袤風景的油彩畫里;烏鴉的尖叫,遠方的汽笛聲,積雪的溶解聲,大風刮過枯葉的沙沙聲……所有的背景音攪拌在一起,坍塌在腦海的一角。
我加快了行進的腳步。
就在這時——
“啊啦,終於來了嗎?等你很久了,真介同學。”
我的面前出現了一位雙手背拿著書包,面帶成熟微笑的妙齡女孩的身影。
今天還真是能遇見人。
站在校門口邊上的她穿著同校的冬季制服,脖子上套著圍巾,裙擺下的大腿被厚實的長筒襪所包裹。
烏黑的卷發披在肩上,身高只比普通男生矮一點點,挺拔的胸脯尤為吸引視线。
身材是傲視群雄的不說,氣質也在同齡女孩中是翹楚的,就算有過處男殺手的外號也不奇怪。
盡管因為天色太暗無法完全看清臉龐,但形象本身我卻說不上來地感到眼熟。
“真介同學是一副我是不是找錯了人的表情呢。嘻嘻嘻。要是有男朋友的話,我也想嘗試下放學後等男友一起回家的浪漫情節呢。應該會很棒吧。”
我這邊還什麼都沒說,她那邊就單方面地湊了上來。
一個跨步就逾越了男女同學之間應有的距離感,狡黠地眨動著眉毛的她,臉部的角度剛好呈現出一個完美的仰角。
仔細觀察,一個鵝蛋臉的美人胚子映入眼簾。
眉頭朝外彰顯著要強的性格。
如藍寶石般明亮的雙眸、微微翹起的鼻翼、纖薄的嘴唇……所有的五官清秀且端正,就算要做平面模特為生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走在人群中也能一眼認出來。女孩擁有的就是這麼令人印象深刻的容姿。
在那之前,為什麼她會知道我的名字?
“說起來,因為分在不同的班,真介同學說不定還不認識我。失禮了,先報上名字才是禮儀來著。我是二班的黑川未華,現在在游泳部,請多多指教。”
她把手放在胸前,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
聽到這個名字,我才猛然想起了眼前人物的身份。
黑川未華。
不管是在學園祭還是游泳課上,她都是二年級最受矚目的女生之一,連我的身邊都有她的簇擁。
因為這樣的人突然接近自己多少缺乏現實感,再加上天也黑了,這就導致我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
既然人家已經打過招呼了,我也不得不做出應對。因為我也沒有那麼閒,我沒耐心地說道。
“游泳部的人找我有什麼事?該不會是要勸誘我入部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很不巧,我現在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的興趣。”
一般來說,女生主動向男生靠近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事。
更不用說那個人還是其貌平平的自己。
我一沒有某個混血留學生一樣俊美的外形,學習成績也沒有優秀到會在路上被人請教。
如果不是抱有特別的意圖,我實在想不出她為什麼會對食物鏈底端的男生拋出橄欖枝。
誰知道,她卻捂嘴偷笑著。
“就這麼警惕我呀?嘻嘻,真介同學在草食系里面也是特別膽小的類型呀。這樣下去,不管過了多久可都找不到女朋友喲?”
那倒不必你擔心了。
現在是萬物皆可商業化的潮流,伴侶這種存在的只要有這個想法的話多的是可以交易的渠道。
SNS,里網站上那些飢渴的婊子可謂一抓一大把,要過上一次情侶過家家並不是什麼難題。
更不用說,我已經找到自己的歸屬了。
“這個時間已經很晚了,黑川同學還不打算回家嗎?”
“我在等人。看不出來嗎?”
“是誰?”
“不知道耶。真介同學能猜猜看麼?”
“不好意思,黑川同學。拐彎抹角的話請說到這里為止。正如你所見,天色也不早了,我現在正准備回家。如果有事的話希望你能好好說清楚。”
“真性急呢…………不過這一點我卻意外地不討厭耶。”
黑川笑得更開心了。
那份笑容里散發著能讓人會錯意的魅力。
特地在放學後等待男生的女孩,急遽拉近的距離感,頻頻發出電波的眼眸…………集結了諸多要素的場面,被別人撞見了會怎麼想?
看不到星星的冬日黑夜,感受得最鮮明的是彼此的呼吸。
正因為身處空曠的場所,另一個人的存在感顯得格外強烈。
無數年從未響過的警報在腦內嗡嗡大作,思緒的一端則是幾個月前發售後就通關被扔進垃圾桶的戀愛游戲新作…………
就在我想著有的沒的的時候,黑川突然放下了書包,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因為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我來不及做出反應。
柔滑的手掌有著令人心安的溫度,那不是觸碰之後就會被忘記的感觸。
我屏住了呼吸。
喉嚨里不爭氣地咽著口水。明明想發聲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奇怪,我應該不是這麼沒出息的人才對。
終於整理好了復雜的心情,最大限度鼓起勇氣的女孩做出了覺悟——以上只是我單方面的遐想。
黑川用柔和的表情注視著忐忑的我,將我的手拉向她的胸口,放在了上面。
透著厚厚的衣料感受到的手感是飽滿的。
只要用力就會遭到反作用力的排斥,名副其實的真物如今就在自己的掌心里。
豬玀們爭論的話語不經意閃過腦海一偶,那個時候不以為然的自己如今好像有了新的感悟。
“真介同學,我有事想拜托你。能聽我說下去嗎?”
她踮起腳尖,側過臉龐。那是女生們裝可愛時才會使用的動作。
“好的…………”
那是妖嬈的,楚楚動人的,不管是誰聽了都會不由得心軟的輕聲細語。
那是無論過去多久都不可能忘懷的,太過具有衝擊性的,讓心中危險的種子萌芽的宣言。
女孩面向我的臉龐。
“真介同學,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對你有意思了。因為怎麼都表達不好,所以一直把這份思念藏在心里。但是,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對你說。不過,我知道的。無論我怎麼努力,真介同學都不會喜歡我這種類型吧?所以說——”
她吸了一口氣。
“真介同學,請讓我成為你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