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夏季,正午烈日當空,驕陽似火。
艷陽將大地烤得極為滾燙,空氣里頭仿佛冒著些許蒸發的濕氣,同時還夾雜著從海岸线吹來帶有咸味的海風,混合著沙土散發一種獨特的濕熱氣味。
這絕非是自己家鄉土地的味道。
“小心呐,雌性人類!訓練時骨頭可別被打斷囉。”
而站在烏爾莉卡面前的對手,也絕非人類。
他是一頭男性的花豹獸人,身高至少有一米八之高。
毛茸茸的身材十足魁梧,比起烏爾莉卡見過的任何人類男性還要高大,而她自己也有一米七之高。
對方的肌肉精壯結實,毫無一絲贅肉。
炯炯有神的貓科動物眼睛和銀發女子四目交接,只不過其中一只眼睛是瞎的,被刺瞎的。
此時此刻,烏爾莉卡不只重新意識到自己身處於異鄉,連跟她對戰的都不再是過往的人類騎士或人類匪徒,而是身形壯碩的野獸人。
“雌性人類究竟有多能打,就讓我測試一下。”
盡管個頭高大無比,花豹男的身影卻有如飛行般迅捷,刹時就縮短雙方的距離。
不過烏爾莉卡也不是省油的燈。
她立刻舉起一根長約一尺半的長柄棍,棍子幾乎與手臂呈現筆直一條线,迫使花豹男在安全距離外停下腳步。
借由武器的長度保持安全距離,她能測試敵人,甚至能夠在擋下敵人攻擊後瞬間反擊。
縱使花豹男氣勢凌人,烏爾莉卡的臉上卻不見絲毫情緒波動,仿佛嘴角在這輩子從未扯動過一樣。
緊接著,銀發女子與花豹男展開一連串交鋒。
前刺、交會、扭轉、彈起——每當人形大貓試圖逼近她,她便一邊往後跳開,並且趁著空檔往旁邊猛力揮舞。
花豹男感覺到木棍從視野之外逼近,每每都迫使他放棄攻擊。
花豹男攻擊、女騎士抵擋,一來一往誰也不讓誰。
在最後一刻,烏爾莉卡瞇起美目、反轉長棍,瞄准對方的頭顱。她沒有擊倒對方,而是利用杠杆輕易將對手挌倒在地上。
“哎呀呀,真是太厲害了。”
伴隨著一陣干燥鼓掌聲的,是帶了點軟綿綿,無拘無束感覺的女性嗓音。
那有點像是一只嘴巴塗滿了奶油的貓,然後喵喵叫的聲音;雖然烏爾莉卡壓根沒在貓的嘴巴上塗過奶油。
烏爾莉卡轉過頭來,預計看見一名帶著艷麗微笑的成熟貴婦——但她錯了。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名穿著寬松藍色袍子,渾身毛茸茸毛發的獸族女性。
這名獸族女子看起來很像是一只…………狗?
烏爾莉卡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想將對方的容貌看得更清晰一點。
她高高抬起自己的黑色鼻頭,位於頭頂上的兩只大圓耳朵同樣挺俏。
她身上的褐色毛發相當短,而且還夾帶許多黑色斑點。
另外還有一道較長的淺紅色毛發,從頭頂上的部位延伸至背部下方。
她是一名斑點鬣狗獸人,而且還是名女子。
“貝、是貝勒貝伊大人!”花豹男高喊了一聲。
一見到這名鬣狗女現身,在場的獸人紛紛向這名獸族女子恭敬地低下頭,而後者則稍稍揚起下巴。
盡管她的臉頰上帶有一股善意,偏偏看起來又不像。
“別用那麼正式的頭銜叫我嘛,感覺怪真疏遠。”鬣狗女笑道:“如果你們用以前方式稱呼我,我還比較喜歡呢。”
“是的,呃…………船長大人。”花豹男愣愣地說。
“這還差不多。”鬣狗女面露微笑;只有鬣狗族才能在露出輕蔑的眼神同時,依然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接著,鬣狗女轉向銀發碧眼的烏爾莉卡。這名獸族的身高要比她高一點點,不過烏爾莉卡將近一米七的身高在人類女子之中已經算得上高挑了。
“你做得非常好,完全沒讓我失望。現在隊上的家伙都清楚明白,你有資格成為我們的一員。”
鬣狗女以烏爾莉卡能夠理解的語言開口說道。
“而且你的身手遠遠超出我預料之外。其實當我那個一事無成的乖孫告訴我的時候,我還真不相信自己能擁有一只懂得打架的雌性人類。喔呵呵呵呵!”
“乖孫…………買下…………”
“哎呀呀,你怎麼啦?是不是中暑了?”鬣狗女仍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烏爾莉卡感覺自己的意識逐漸渙散,身體失去重心般地微微搖晃,整個即將倒下——
“我的女王,你還好嗎?”
正當烏爾莉卡即將熱昏之際,清脆的男童嗓音忽然闖入她的思緒,宛如從無盡黑暗中射出的一點微光,她微弱的意識得以捕捉到那道光,咬緊牙關並且勉強撐住差一點點垮下的身子。
沒過多久,烏爾莉卡便感覺臉頰爬上一片冰冰涼涼的觸感。
她看見艾塔奇正墊著腳尖,用沾濕過水的布給自己擦臉。她感覺身體回復了許多。
“艾塔奇,我女兒…………她還好嗎?”烏爾莉卡問。
“她在家里面好好待著。”
“真的…………嗎?”
“真的!”
毫無掩飾的純真與直率,叫人無法從中找出一絲說謊的可能。
“你實在太亂來了,我的女王。”艾塔奇說:“天氣明明這麼熱,你還堅持穿這件衣服其他野獸人做對打訓練…………是叫做武裝棉衣(Arming Garments),對吧?”
“我有我自己的堅持。”烏爾莉卡說。
“你的堅持會害死你!”他說:“這件衣服一看就知道又厚又不透氣,你遲早有一天會被熱昏的!我很擔心你耶。”
“這…………”
“沒有錯,你死掉的話我會很傷腦筋。”
這時候鬣狗女走了過來,霸氣地插入兩人之間的談話。
“你現在是我們鬣狗族…………喔不,這座阿爾及爾城的護衛隊成員。你的工作就是陪跟其他獸族成為一起訓練、一起維護城內的治安。如果你因為天氣的關系而倒下,那麼你對我來說就沒半點用處。”
“我可不記得有自願成為你的人馬。”烏爾莉卡冷冷說。
“喔呵呵呵呵,這由不得你。你已經成為我乖孫的妻子了。不是嗎?這就代表你是由我們鬣狗氏族所支使的部下,因為他是我們氏族的一員。”
烏爾莉卡抿著嘴不發一語,低頭望向艾塔奇;後者的眼神慌亂,似乎在刻意躲避烏爾莉卡的目光。
“請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囉,人類『女王』。可別令我對這次的投資感到失望了。”
丟下這一句話後,鬣狗女轉身漫步離去。
……………………
當烏爾莉卡結束今日的對戰工作後,艾塔奇便拉著她的手找了塊陰涼的角落坐下。
“請喝水,我的女王。”
艾塔奇邊說邊替烏爾莉卡遞上一杯裝滿水的陶杯。烏爾莉卡喝了一口,但眉頭一皺。她隨即發現這杯水的口感溫溫的,還略帶一份淡淡的咸味。
“很抱歉,這附近的水井只撈得到咸淡水…………”艾塔奇面帶歉意道:“家里的淡水已經用光,我下次會去內陸一點的水井取清水。”
“謝謝。”烏爾莉卡點頭說。
眼前,寬敞的操練場仍有形形色色的野獸人在相互對戰。
大多數獸人手上並沒有拿著武器,而是徒手進行一對一肉搏對戰。
烏爾莉卡的眼睛幾乎跟不上他們疾如閃電的動作,進攻、格斗或是反擊如行雲流水般流暢。
光從這幅畫面來看,立刻就能了解到這群野獸人的紀律和服從度極高。
這可不是什麼野蠻的摔角大會,而是貨真價實的訓練。
“女王,你剛才的表現實在太厲害了!”艾塔奇不禁說,尾巴左右狂甩。
“厲害…………嗎?”烏爾莉卡覺得不明所以。
“是呀!你竟然打贏強壯的花豹獸人,他們可說是戰士中的佼佼者啊!”
“只是僥幸而已。要不是我被允許使用長棍作為武器,而對手只能赤手空拳戰斗,那麼贏家就不一定是我。”
“是嗎?但你是我看過最強悍、最會戰斗的雌性人類呢!根據大地之母弱肉強食的准則,雌性人類通常是最軟弱的動物之一…………抱歉,我沒有看輕你的意思。”
“沒關系,”烏爾莉卡聳肩道:“在我們人類王國的文化中,萬不得已絕不會讓雌性…………咳哼,女性手握兵器去打仗,更別說練武一類的事情了。你會有這種印象我並不意外。”
“我們獸人則是完全相反呢!大多數獸人以女性為尊,女性跟男性一起進行艱苦的體格訓練。因為我們認為只有強壯的母親,方能孕育出強悍的戰士。所以我們的婦女都十分堅忍,地位也很高。”
“這樣啊…………”
“而且男性鬣狗的地位非常卑微。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雄性老祖宗甚至只能靠吃女性族人吃剩的殘渣剩飯過活呢。”
“這…………這待遇也差得太多了吧,你不是在跟我說笑吧?”
“我不會和女王開這種玩笑喔,我說的全是真的啊。”
一開始,烏爾莉卡還以為那不過是一種夸張式的說法。可艾塔奇的眼神、表情卻是無比認真,找不到任何一點像是在開玩笑的破綻。
“所以你才會隨便找個人類女子結婚嗎?”烏爾莉卡說:“剛剛那個鬣狗女人………她還講了投資什麼的。也就是說,你借由跟我結婚逃離被同族女性欺壓的悲慘人生,而她則從這門『婚事』得到我這只人類,還能當作一個稀有珍品處炫耀。我猜對了嗎?自由什麼的都是你胡扯的。”
“女女女女、我的女王?!你怎麼會這樣說!”
艾塔奇整個人像是被雷打到一樣跳起身,然後順勢單膝跪在烏爾莉卡面前。
“目前確實有一些不可抗力因素,使得我們目前得遵照她的意思做。但我對烏爾莉卡女王的真心絕無一絲虛假,絕對不是為了我個人的私欲而做的,或者向其他人的炫耀這種不齒的行為!”
“唔…………好………好了好了,你快起來。其他人都往這邊看了。”
“自從我第一眼見到烏爾莉卡夫人後,我就被您的英姿深深吸引住…………喔不,不只如此。還有您對莎薇那份關愛與母性,不惜起身反抗,更不怕這諸多的苦難打壓,在我眼中就宛如溫柔又強大的自然之母降臨人間那樣的聖潔啊!”
“我知道了,你快起身就是了。”
“除非女王您能理解我的真心,要不然我絕不起身。”
“那種事等一下再說。”
“我不要!”
頓時間,烏爾莉卡開始和艾塔奇拉扯一番。
不過聽聞少年這番話,烏爾莉卡眼前不禁浮現起初次踏上這座城市的光景。
******回憶開始******
烏爾莉卡卡剛抵達阿爾及爾後的第一個想法,同時也是最強烈的想法:
“好熱!”
與長年處於寒冬或涼爽氣溫的家鄉不一樣,這個地方熱得叫人感到不可思議,幾乎要讓人懷疑掛在頭頂上的是不是同一顆太陽。
明明已經邁入九月了(烏爾莉卡自己大略計算的),氣溫依然超過三十多度(這也是烏爾莉卡自己猜的)。
即使是身處於海港碼頭,她卻絲毫感受不到半點涼涼的海風。
刺眼的陽光毒辣得讓她無力招架,讓人不知該如何渡過接下來的日子。
當烏爾莉卡和其他俘虜被趕上岸的時候,現場馬上被一大堆興致勃勃的群眾包圍住。
他們人數之多,就連她也數清圍觀者的人數。
由於太陽帶來的炙熱,這里的男人和女人(包括野獸人)幾乎都穿得很少。
群眾里頭有野獸人,也有人類,但並不是為了對俘虜表達輕視或同情而來,單純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就像是欣賞稀有動物一樣。
“這些人類的皮膚好白喔。”
“是啊,比其他地區的人類更白!”
“就連發色也幾乎都是淡淡的耶…………啊,那邊有個銀頭發的女人!”
“她旁邊還有個銀發的小女孩嘞,想必是她的女兒吧?”
“如果能把這對母女買下作為小妾,鐵定能好好享受一番。”
“你少做夢啦!這種一看就知道是極為珍貴的商品。假如沒被船長或咱們市長給挑掉,到時候在奴隸市場上一定賣得超貴。”
烏爾莉卡聽見周遭傳來各種各樣的談笑聲,她雖然聽不懂但也曉得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話題。
“母親…………我好害怕………”
烏爾莉卡感覺到莎薇靠在自己身邊,因此她回握住女兒的小手。
“我絕對不會放開你的。”烏爾莉卡安撫著女兒。
她的視线越過黑壓壓的人群,城市的容貌隨即映入眼簾。
它是由石灰岩石堆起的白色城市,沿著山坡建造成而。它在靠近山頂的上端非常狹窄,越靠近海邊的區域則非常長、非常寬。
然而,這座外表呈純白色的城市,帶給烏爾莉卡的卻是充滿黑暗的未來。
“這就是我未來居住的地方嗎?”她喃喃自語:“還是說,我會被賣到更內陸的地方,永遠也見不到大海呢?連隔海眺望自己故鄉這件事都做不到…………”
正當她心亂如麻之際,隊伍前方忽然傳來不小的騷動,另外還有海盜喝斥俘虜的聲音。
有別於剛才的炎熱,一股冰冷的寒意爬上烏爾莉卡的背脊,又像是心髒被一只冰冷的手給握住……不祥的預感,迅速地在她的心頭內擴散開來。
“所有男人往這邊走,女人則到那一邊去!小孩也是,把小孩從父母身邊拉開來全部送去別地方!”
果不其然,她驚覺到海盜正在將他們捕獲來的戰利品分門別類:男人、女人,以及超過五歲的孩童全都各自分為一個隊伍;父母與孩子硬生生地被拆散開來。
“母親!母親!”
突然間,一名人類海盜硬是把莎薇從烏爾莉卡手中拉開。
“你做什麼?快放手!”烏爾莉卡想都沒想就衝上前,當場拍開對方的手臂。
“誰都別想碰我女兒。”她低吼道。
“臭女人,你找死啊!”
這名人類海盜朝著烏爾莉卡的臉頰揮出一巴掌——那是毫無創意、毫無技巧的一擊。
他大概以為烏爾莉卡會樣過去他遇過的女人一樣,站在原地呆呆地驚恐尖叫,然後被他打得中昏過去,或許再補給腳以防外一。
他錯了。
更精准地說,烏爾莉卡確實是個女性,這一點無庸置疑。
但是,她卻沒有像小女生般大哭、尖叫,呼天搶地——不,她只是輕輕的、輕描淡寫地側身躲開了空洞的攻勢。
下一秒,烏爾莉卡回以對方一記正拳,拳頭狠狠砸在人類海盜的正臉,當場把他的鼻梁給打歪。
當他飛出去與人群撞在一起的同時,從鼻孔飛濺出的鼻血好像還在空中化成一道弧形噴泉,結果現場圍觀的觀眾全都開心鼓掌叫好,歡呼聲熱烈得讓人以為在看什麼好戲。
不論身在何處,人們似乎總是喜歡看熱鬧;這是烏爾莉卡的心得。
“這婆娘發瘋了嗎?”
“快點找人制住她!”
“等一等,為什麼這女人這麼厲害嗚啊啊啊啊啊啊噗嗚!”
一連幾個人類海盜撲上前,但卻被烏爾莉卡接連擺平,不是被擊倒在地上,要不然就是被丟到碼頭下方的海水之中。
見到這幅景象,其他俘虜都也紛紛哭喊起來並抱住自己的親朋好友。
人類海盜和其他野獸人彎下身子,試著把抱成一團的人類俘虜們拉開,粗暴地抓著他們們的肩膀和手臂。
但他們仍緊抱著彼此,仿佛已合為一體。
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我絕不會讓你們這群人渣帶走我女兒,絕對不會——咳!”
猛地,烏爾莉卡感受背部傳來一記重擊,整個人摔倒在地上。她同時被好幾雙毛茸茸的巨大手掌給壓制住,身子完全動彈不得。
“野獸、可恨的野獸人…………”即便烏爾莉卡的技巧再怎麼高明,面對天生的體型差距仍毫無招架之力。
這時負責管理秩序的守衛也抵達現場。
他們手持短棍等器具,猛打俘虜們的肩膀或手背,痛得俘虜不得不松手。
父母、孩子與親友們再度被連拖帶拉回自己的隊伍,不論怎麼尖叫哭鬧都沒有半點用處,甚至可能換來更嚴厲的毒打。
“母親,你還好吧!”莎薇試著爬到母親身邊。
“該死的母女倆害我破相,找死啊你們!”
烏爾莉卡抬起頭,赫然看見剛才毆打的那名人類海盜走了過來。他舉起粗壯的木制短棍,准備朝女兒嬌小的身軀狠砸下去。
“小心,莎薇!放開我!快點放開我!”
烏爾莉只能無助地望著棍棒落下。
忽然間, 一抹身影及時護住莎薇的身體,替她擋下這一擊。
“艾…………艾塔奇!”
就連烏爾莉卡都不由得喊出對方的名字。
“拜托不要反抗,烏爾莉卡夫人。”艾塔奇壓低身子,用沙啞的聲音對烏爾莉卡說道:“莎薇不會有事,我保證嗚嗯!我保證她不會有——嗚呃!咳啊!”
只見人類海盜不停用棍棒猛打艾塔奇的背部,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每次都使勁全力。
但是這名鬣狗少年卻絲毫沒有移動的打算,卷曲身子的他抱緊著莎薇,避免銀發小女孩遭受毒打。
“夠了!我說夠了!你是想打死自己人不成?”
此時一名野獸人守衛走來,輕易將人類海盜手中的棒子奪走。
接著他踢開仿佛已經失去意識,毫無反應的艾塔奇,並叫其他人把莎薇抓入屬於小孩子的隊伍中。
“快點把這群新來的俘虜押去監獄關起來,礙事得要命。”
“莎薇!”
烏爾莉卡朝著莎薇被帶走的身影伸出的手,手指像要抓住空氣似的彎曲,卻又像被無形的牆壁給擋住似地無法移動。
“不要走!”
她的脈搏加速,胸口呼吸的起伏越來越大,幾乎快讓他喘不過氣來。
“拜托別帶走她!”
平時總是表現得自信十足,堅強無比,但此刻烏爾莉卡卻流下淚水。
她不自覺地握緊拳頭,感受到指甲崁入肌膚里的疼痛;那和心中的痛楚相比較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宛如掉入深淵般的絕望感,在這瞬間將她的內心給吞噬掉。
“……莎薇……別走啊……”
……………………
無論白天或黑夜,奴隸監獄都是個悲慘的地方。
在狹小、潮濕牢房的肮髒環境中,數百名俘虜擠在自己的牢房內。
即使入夜了,天氣依舊悶熱無比。
許多與烏爾莉卡一樣來自北方的俘虜,全都因不同於家鄉的炎熱溫度而衰弱憔悴、幾近奄奄一息。
由於烏爾莉卡早先引起的騷動,她被關押在一個空間極小的單人牢房中。
她沒辦法躺下,她只能蹲靠在角落,雙手抱著膝蓋、頭埋進雙腿間,像是回到了人類最原始的狀態,想要尋找安全感,可惜她卻無法找到一絲慰藉。
“莎薇…………”
腦袋中一次又一次浮現出莎薇被帶走的那一幕,烏爾莉卡甚至不曉得能否再度見到女兒。
“夫人…………烏爾莉卡夫人,你還醒著嗎?”
烏爾莉卡微微抬起目光,正好看見鬣狗少年一拐一拐走向她。
“你…………艾塔奇,你怎麼會出現在這?”烏爾莉卡問。
“這里本來就不是什麼戒備森嚴的地方。另外,我也有自己的管道啦。別看我在船上只是個打雜工,其實我小有人脈痛痛痛…………好痛啊…………”
當艾塔奇試著盤腿坐下時,他的身體似乎疼痛不已,就連耳朵和尾巴上的毛發都根根豎起。
“在白天的時候…………你保護了莎薇…………”烏爾莉卡以虛弱的口吻道:“…………謝謝。”
“不用客氣啦,那是我應當做的!”
“莎薇現在在哪里?難不成她已經被賣掉——”烏爾莉卡語帶哽咽,說不下去。
“請放一百二十個心,夫人!莎薇正被關在您樓下的牢房內,沒有受到任何虐待或傷害。我剛剛已經去察看過她了,還偷偷給塞她一小塊糕點填飽肚子。”
“…………為什麼?”
“咦?”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獸人海盜俘虜了島上幾百個居民,為什麼你偏偏要保護莎薇?”
烏爾莉卡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艾塔奇,仿佛能看到他的靈魂深處。
“我猜這是自然之母的命運安排吧!”艾塔奇坦率回答。
“自然之母?命運?”
“不瞞您說……我的母親也曾是一名奴隸,所以我很討厭販賣奴隸這種行為。”艾塔奇娓娓說道:“然而,阿爾及爾正是以販奴為主的商業大城。我並不想裝做一副假清高的模樣,但盡量避免和奴隸販子有直接接觸,結果只剩下一些零工能做…………這回我誤上賊船,親身參與這場對人類王國的劫掠,對我內心的打擊也很大呀!因此我想為你們做點什麼…………”
“可是,你只是個小孩子。”
“夫人說得沒錯,我只是個孩子,對於改變這個體制無能為力。恐怕等到幾天後,你和你的女兒就會被送上奴隸市場拍賣。”
艾塔奇頓了一下。
“所以我想到一個辦法,能夠避免莎薇淪落為奴。只怕夫人會覺得我是個趁人之危的小人…………”他低聲說。
“是什麼辦法?快點告訴我。”
在這個當下,就算叫烏爾莉卡去洗獸人的腳都願意做。
“那就是結…………結…………結婚。”
講出這話時,艾塔奇略顯害躁。
“結婚?”
“當然,這是在俘虜正式被販賣為奴隸之前的規定。身為獸人的我只要跟人類俘虜結婚,另一半就會成為自由民…………”艾塔奇的聲音越來越小。
烏爾莉卡聽聞後深吸一口氣:原來如此,這名少年看上了莎薇,還想把她娶進門!
“你早就已經有這個打算了吧?打從我和莎薇被俘虜上船開始,甚至是在這之前…………呵呵。”
烏爾莉卡本想苦笑兩聲,卻發覺臉蛋異常僵硬,她用很大的力氣才松開胸中那口氣。
“不、我沒…………好吧。老實講,打從第一眼見到的時候,我就完全迷上了。”
“果然如此。”
“當我被夫人怒罵『幫助我女兒別讓她成為奴隸』之後,我拼~~~了命地努力思考該怎麼幫忙。我沒有多少錢,無法在拍賣會上標下你和莎薇兩人。所以我只好想出這種法子…………”
“唉…………”烏爾莉卡深深嘆口氣。
烏爾莉卡從未想過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一頭野獸人,更別說以這種形式了;不過仔細一想,她當初嫁給伯爵丈夫的時候,不也是充滿各方貴族的利益算計嗎?
先不論艾塔奇是否真心愛著女兒,這仍是個避免讓莎薇淪落為奴的大好機會。
烏爾莉卡暗暗心想,至於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都可以晚點再去考慮。
只見烏爾莉卡沒有反應,艾塔奇繼續說下去:“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就算被夫人認為是趁人之危,我也不介意。”
這時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紙,上頭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是我們獸族的婚姻契約,稱之為尼卡罕(nikah)。只要夫人在上面簽名,這門婚姻就算成立了。這紙契約具有嚴格法律效益,絕非隨隨便便的文件。由於我本人還未成年,所以簽名後我必須找鬣狗氏族的族長做認證。我會在夫人和莎薇被推上奴隸市場前回來的!”
啊,莎薇畢竟還未成年,必須由身為母親的我代為簽名。烏爾莉卡心想。
“唔,你不會在婚後就把莎薇甩掉吧?”烏爾莉卡問。
“怎麼可能!”
“你不會在婚後對莎薇動粗吧?”
“絕對不會,我以母親和自然之母的名義發誓!”
“…………好吧,把契約拿來,還有筆。”
烏爾莉卡接過那張羊皮紙和一支蘆薈筆,並在別扭的姿勢下簽上自己的名字。
“那麼我趕緊就去找氏族族長談妥這門婚事,請你一定要等我喔!我的女王!”
“快去快回…………等一等,你剛剛叫我什麼來著?”
不過還來不及追問,艾塔奇已經興高采烈地跑開,留下一臉懵然的烏爾莉卡。
“那孩子到底在想什麼…………也罷。對不起,莎薇。為了讓你保有自由之身,媽媽我只能把你嫁給一頭野獸人。要怨就怨我吧…………”
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烏爾莉卡輕聲的呢喃中帶有一份無奈與悲淒。
——在這個當下,這名母親並不曉得自己簽下的這只契約,將使她的命運產生巨大偏轉。
******回憶結束******
“呼…………”
從操練場回到家後,烏爾莉卡本來想找個椅子坐下來,不過放眼望去房間內只有枕墊和地毯。
她撇了撇嘴,以極其不習慣的姿勢半躺著身子,閉上眼試著歇息一下。
時間才剛過正午,她卻已經被炎熱的天氣曬得疲憊不堪,渾身更酸痛不堪。加上胃部的灼熱感和陣陣腸絞痛,都讓烏爾莉卡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母親,你還好嗎?”
烏爾莉卡睜開眼,看見莎薇正一臉憂心忡忡在旁邊望著自己。
“沒事,我只是被熱昏了。”躺在枕墊上的烏爾莉卡,只能擠出一抹虛弱的微笑。
“所以我講過很多遍了,你應該換上適合本地環境的服裝嘛。”
艾塔奇邊說邊走進房內,雙手叉腰的他臉上難得露出責難的神情。
“我不會穿上野獸人的衣服,你也說我有選擇的自由。”
“女王確實有選擇的自由,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呀。那個臭老太婆…………族長大人一定會叫你去戰個好幾場。下次你去操練場上又中暑的話,那要怎麼辦呢!”
“因為你欠她人情的關系嗎?”烏爾莉卡質問他。
“這…………呃…………我也沒辦法嘛。”艾塔奇紅著臉支吾道:“正常來講,需要一名健全的獸人女子擔任見證人才是合法的婚姻。我的父母都不住這里,所以我只能找關系最近的監護人…………我在此地的祖母同意這門婚事。偏偏她又是氏族領袖…………還是阿爾及爾這座城市的統治者!”
“既然如此,你不就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嗎?怎麼會淪落到船上做雜工?”
“因為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想倚靠氏族的力量過活。再說我根本就不想欠那老太婆人情,她太可怕了。”
“…………我有同感。”
盡管烏爾莉卡並不認識對方,但那名鬣狗女子的眼神叫人感到膽寒,絕非泛泛之輩。
“總而言之,經過我不斷乞求她後,臭老太…………族長大人才同意在婚契上簽名。可交換條件就是——”
“我嗎?”
“請放心,我的女王。族長大人絕不會強迫你做奇怪的事情。合約中包含的工作僅有維持城市治安,還有偶爾與護衛隊成員進行訓練。”
“…………希望如此。”烏爾莉卡搖了搖頭,說:“艾塔奇,能請你幫我拿杯水來嗎?我口好渴,肚子也不太舒服。”
艾塔奇望著病懨懨的烏爾莉卡,不經陷入一陣沉思。
“啊,我想到了!”他頭頂上的一對獸耳突然翹起來,像是忽然有個好點子。“請稍等一下,我手邊剛好有比水更好的飲料!”
過沒多久,艾塔奇拿來了兩個平時用來喝水的陶杯,只不過里面裝的並不是水,而是乳白色的濃稠飲品,上頭還擺了幾片薄荷葉做點綴。
“請用,我的女王、莎薇小姐。”
“這是什麼東西?”烏爾莉卡問,有點不放心。
“它的名字叫做愛蘭(Ayran),是一種乳酪飲料,”
“阿…………阿濫?”
“是愛蘭,我的女王。”艾塔奇微笑道:“很久以前,一名來自帝國皇城的旅行者教我做的消暑飲料。制作方法非常簡單,只需將酸奶(奶酪)、水和鹽混合即可。我手邊剛好有一些羊奶乳酪可用。”
烏爾莉卡和莎薇各啜飲一小口,眉頭隨即緊皺,但很快便就松開眉間。
“咸咸的…………稠稠的…………好奇妙的口感。”莎薇說,並沒有露出討厭的表情。
“而且喝起來冰冰涼涼的。”烏爾莉卡又喝了一大口。
“因為我把裝在石甕中的水埋入土里並封住開口。經過一整晚後,里面的水也剛好冰鎮起來。再往水里混入羊奶乳酪攪拌與加入少許鹽巴,愛蘭就完成了。”
“真好喝。”烏爾莉卡不得不承認,這奇妙的飲料讓她頓覺暑意全消,連精神為之一振。
“女王能喜歡真是太好了。尤其在艱苦的鍛煉或漫長勞動後,愛蘭能很好補充出汗而流失的水分和鹽分,同時可以消除疲勞後立即產生的飢餓感,還能給身體降溫。”
“還有香香的薄荷味,好棒喔…………”莎薇也小聲說。
“謝謝莎薇小姐的稱贊,這是我自己加的小配方。”
“真虧你能聯想到這飲料呢,艾塔奇。”烏爾莉卡說。
“因為我一直在思考怎麼讓女王舒服嘛,而且…………”
“而且?”
“…………女王美麗白淨的膚色,與愛蘭的顏色非常相近。”艾塔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
直到此刻,烏爾莉卡這才注意到包裹她的身體的棉衣褲已經被自己的汗水濕透,布料緊緊的貼在皮膚上,明顯可以看到衣服里面胴體的輪廓。
雪白色的肌膚與深色衣物呈現強烈對比,襯托出一股朴素的原始魅力。
就算是極為朴素的棉衣,仍不損其身體曲线的美感;隨著呼吸起伏,那玲瓏有致的豐滿胸部、修長圓潤的雙腿,纖細腰圍全都在眾目睽睽下一覽無遺。
“你你你你在亂看些什麼!”
“果然還是先把濕掉的衣給換了吧?不然女王會生病的。我來幫——”
艾塔奇一臉傻愣地走上前,想當然馬上就被烏爾莉卡制止。
“我自己可以換!你到底有多堅持換衣服?我看啊,你其實是自己想看我穿獸人女性的衣物吧?”
頓時間,艾塔奇的樣子像極了偷吃糖被當場“抓包”的小孩一樣不知所措。他把尾巴夾在兩腿之間,耳朵向後,左顧右盼地擺動頭部。
“唔、呃!這個…………女王有女王的自由,所以我不會強迫您做任何事…………但說不想看…………絕對是騙人的…………我…………總之我先告退了!”
只見艾塔奇一溜煙地跑走,其速度之快連烏爾莉卡都來不及攔住他。
“母親,你把狗哥哥給轟走了。”莎薇在一旁幽幽低語。
“轟走?!我轟走他!”烏爾莉卡一臉震驚。
“狗哥哥對我們很好…………母親換件衣服…………應該沒關系吧…………”
“怎麼連你也講這種話!”
莎薇低下頭沒再說話,繼續啜飲杯中的愛蘭。
烏爾莉卡雖是完全清醒過來,可是肌膚卻再次泛紅。她半抿著紅唇,泛紅的臉頰,——不是出於炎熱的天氣,而是羞怯、是困窘。
酸酸咸咸、口感奇妙的飲料,宛如此刻她不知所措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