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386章 強入伙恩威並用
秋風蕭蕭,夜殘星寒。
一個人工開鑿出的巨大山洞坐落在臨汾縣郊外的僻靜山坳處,山外秋風瑟瑟,洞內卻是熱浪滔天,石壁兩旁插滿熊熊燃燒的松明火把,將山穴照得如同白晝,十余座高高聳立的鐵爐,火舌狂舞,幾十名匠夫打著赤膊,手掄大錘打造著各樣兵器,鐵錘與砧板敲擊發出的叮當聲在洞內回蕩不絕,震耳欲聾。
一名拎著皮鞭的干瘦監工在眾人之間兜兜轉轉,遇見他認為偷懶的隨手便是一鞭子,被打的人忍氣吞聲,不發一言。
監工揪著左頰黑痣上的三根細毛,耀武揚威地尖聲喝道:“干活都利索點,今夜要是交不出貨,誰都別想領工錢。”
“狗仗人勢!”干活的匠夫們心中暗暗咒罵,這個瘦監工名叫梁德,是平陽衛下轄兵器局的管倉大使,名字里雖帶個‘德’字,做人卻是缺德帶冒煙兒,平日吆五喝六,隨意打罵匠夫不說,還常克扣大家的工食銀,只因這人是平陽衛指揮同知錢清的心腹,眾人敢怒不敢言,只將燒紅的鐵器當成了梁德的腦袋,狠命鍛打。
見發話後,洞穴內鍛鐵聲立即熱火朝天地響起,梁德很滿意自己的威風體現,負手拎著皮鞭繼續監視巡察。
一個白發蓬亂皮膚黝黑的老匠人蜷坐在山洞的角落里,捧著酒葫蘆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著燒酒。
“老杠頭,你這麼一天到晚的喝,小心喝死你!”梁德走到老頭身前,出奇的沒有揮鞭子,只是出言冷嘲。
老頭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眼皮未曾稍擡,冷冷道:“干你屁事!”
“你個老不死的……”梁德氣得七竅生煙,擡腿要踹,被旁邊的幾個匠頭慌忙攔住。
“梁爺,您消消氣,杠子爺就這脾氣,說話愛擡杠,您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梁爺,咱們這少不了他,您要是把他打傷了,後面的活兒可沒法保啊。”
“把你們的髒手都拿開。”梁德甩開幾人,整了整自己的袍子,用鞭梢指著老杠頭道:“今天看大家面子,爺不跟你一般見識,要是誤了差事,他媽小心你這層老皮。”
送走了瘟神,幾個匠頭長吁口氣,低聲道:“杠子爺,咱不跟這狗東西置閒氣,待會兒還要勞您去看看這爐火。”
老杠頭不發一言,只是坐在地上慢慢喝酒,眾人知道這杠子頭的脾氣,催不得,好在這老家伙從不誤事,也就由得他繼續逍遙自在。
晃了晃酒葫蘆,實在是倒不出什麼來了,杠子頭才扶著石壁晃晃悠悠地站起,還未等他走到一個個鐵爐前,山穴前突然傳來一陣混亂嘈雜聲,有一行人進得洞來。
守衛的兵卒和山洞內的監工們紛紛施禮,梁德更是一路小跑地竄了過去,點頭哈腰地對著為首之人諂笑道:“大人,您怎麼來了,工坊里人多穢氣重,汙了您的貴體,小人可吃罪不起。”
來人正是平陽衛指揮同知錢清,生得方顴大耳,一派富貴之相,聽了梁德奉承話哈哈大笑,“無妨,本將帶趙先生過來瞧瞧,你這兒工期沒問題吧?”
“大人放心,小人用性命擔保。”梁德拍著雞胸作保,又對錢清身後一個高瘦老者笑道:“趙先生您也放一百個心,今兒晚上一定將東西備齊。”
那‘趙先生’瘦骨磷峋,一身灰綢面的棉袍,雖五十開外的年紀,卻須眉星白,精神矍鑠,兩條壽眉微微下垂,一副寬宏雅量的面相,聞言淺笑,“有勞錢爺了。”
“可不敢當您老這稱呼。”梁德連連打躬作揖,這位可是錢大人的財神爺,得罪不起。
“別廢話了,將這批貨的成品拿來幾件,讓趙先生掌掌眼。”錢清吩咐道。
梁德連聲稱是,將錢清一行人請到了洞外搭建的工棚中,奉上茶水,命人將打造好的一批軍器送了過來。
揀選出一柄寶劍,‘趙先生’按劍出鞘,細觀此劍長不足三尺,前後等寬,厚背闊刃,可劈可砍,一字劍格上雕刻的睚眥獸首威猛厚重,形態威嚴,持劍在手,只覺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好劍!”趙先生贊道,“平陽軍器,果然不凡。”
坐在椅子上品茶的錢清咧嘴大笑,“戰場上廝殺拼命的寶貝,自然不是那些充門面的樣子貨可比。”
“這關防文書……”
“老規矩,還是送軍器入京的路子,保你一道順順利利地回河南。”明朝各地衛所所造軍器除了自用,還要輸京入庫,錢清大包大攬,服務到位,堪稱良心賣家。
“多謝將軍考慮周到,只是將軍可曾為自己想過?”趙先生細細的壽眉輕輕一揚,似笑非笑道。
“怎麼說?”錢清奇道。
收劍入鞘,趙先生意味深長道:“將軍與敝人這生意干系非小,若是泄露出去,又該如何是好?”
錢清往桌案上狠狠捶了一拳,震得桌上茶盅一陣脆響,“京里那群殺才都他娘開盔甲鋪子了,老子賣點刀槍棍棒算得什麼!”
“既然他們做初一,將軍不妨做做十五,上次與您說的事不妨考慮一二。”趙先生坐到了錢清對面。
錢清眉頭一皺,“老趙,早與你們說過了,你們河南地面遍地刀客綠林,弄點子兵器弓弩防身,也算不得什麼,可你個堡圍子又不衝鋒陷陣,搞些全鐵甲作甚。”
“敝人自有用處。”趙先生笑道。
“用來干嘛?造反嗎?”錢清呵呵一笑。
“不錯。”趙先生點頭。
“你說什麼?”錢清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將軍說得不錯。”趙先生又重復了一遍。
錢清面上笑容早已消失,沉聲道:“老趙,這玩笑開不得。”
“聖教中人也不擅說笑。”趙先生十指交叉,笑容依舊。
“聖教?什麼聖教?”錢清右手悄然摸向了腰間刀柄。
“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趙先生笑容可掬,“還能是哪個聖教。”
“你是白蓮妖人?”錢清眼中殺氣凜然。
趙先生渾然不覺,振袖拱手道:“聖教白蓮使者趙景隆見過將軍。”
“該死!”一聲雷霆般的怒喝,錢清腰刀出鞘,挾萬鈞之勢兜頭劈下。
這一刀錢清蓄勢而發,毫無花活虛招,簡單凌厲,刀還未到,刀風已將桌上文書吹得四散飄零,如風卷落葉。
葉未落,風已止,錢清的百煉鋼刀鬼使神差地落到了趙景隆手中,人未起身,他另一只手倒持著適才驗看的那柄寶劍的劍鞘,劍柄出鞘半尺,剛好將劍鋒斜搭在錢清的頸側。
“買賣不成仁義在,將軍翻臉未免太快。”趙景隆一如往常斯文有禮。
“敝人適才所請,將軍可願更改主意?”
“去你娘的。”利刃加身,錢清仍舊破口大罵,他想挖朝廷牆角賺點小錢不假,可從未想過勾連白蓮教造反,這可是禍及妻兒老小的罪過。
“好,將軍果是條好漢。”趙景隆手腕一振,寶劍歸鞘,又將錢清腰刀擲回。
“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只好告辭了。”趙景隆含笑作別。
錢清正心有余悸地摸著脖子,一聽這話頓時一愣,不想對方竟如此輕易放過自己,遲疑道:“你要走?”
“君子不強人所難,將軍既不願合作,趙某怎敢強求,不過在下奉勸將軍一句,”趙景隆行至門邊,詭異一笑,“足下趕快收拾細軟逃命吧,錦衣衛怕是很快便會聞風而至。”
“等等!”錢清急聲道:“把話說清楚。”
“無他,聖教弟兄在洪洞失手中了算計,有一些賬目可能會牽扯到將軍。”趙景隆嘆了口氣,“這段時日蒙您照顧,將軍雖對我等避之若浼,趙某卻不得不為無心之失給您提個醒。”
“無心?怕是有意吧。”錢清冷笑,軍器交易何等機密,賬目竟然藏在幾十里外的洪洞縣,這些人八成早就算計著用這東西要挾自己。
“無心也好,有意也罷,將軍說什麼便是什麼。”趙景隆並不否認,哂然笑道:“我等本是反賊,光腳不怕穿鞋的,只是惋惜將軍,唉,署理都司的大好前程就此斷送,實在可惜。”
“你從何得知?”錢清悚然一驚,脫口問道。
錢指揮可不是安於現狀的庸官,交易軍器所得大都用來打點四方,只為更進一步,也是才探得上頭口風,自己將要署理都指揮僉事守備地方,這也是他今日心情大好的緣由,可這干白蓮妖人又是從何得知,難道他們當真神通廣大,有讀心異術不成。
看著惶惶不安的錢清,趙景隆自得一笑,“聖教人才濟濟,無孔不入,無所不能,若非相中將軍,欲將平陽重地交托你手,單憑你送出的那點銀兩,怎會如此快的加官擢升,身膺重任呢。”
“是你們……?”自己的官位前程竟然是白蓮教所給,這答案比方才所想的天眼通還難以讓錢清接受。
“將軍不信?”趙景隆道。
“真有這麼大的本事,便幫我過了眼前這一關。”錢清臉色一陣變幻,最終決定賭上一把。
“工料不是將軍親自領的,這工坊里的匠夫也摻雜著些許民籍,這內外勾結,冒名頂替也是常有之事,將軍及時發現逆謀,處置得宜,少不得那個‘署’字借此機會也能去掉……”趙景隆輕輕搓著手掌,悠悠然道:“便看將軍能否下定決心了。”
錢清雙拳握緊,手上青筋根根突起,似乎做了極大的決定,對外大聲喊道:“來人。”
管倉的梁德一路小跑地奔了進來,打躬行禮,“大人,您什麼吩咐?”
“梁德,本官待你如何?”錢清端然問道。
“大人待小的恩重如山,小人肝腦塗地也難報大人恩德。”便宜話又不要錢,梁德自然不會吝惜。
“那就好,”錢清語氣森然,“你死的不冤了。”
“大人您……”
梁德聽出氣氛不對,疑惑擡頭,只見一道白亮亮的刀光橫卷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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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才還嘈雜鼎沸的洞穴工坊一片死寂,守衛的十余名軍卒、五六個監工、數十名匠夫橫七豎八倒了一地,鮮血匯成一道道小溪,緩緩流淌。
“有這個必要麼?”錢清臉色一片死灰。
“你我在這些人面前露過相,還是封口的好。”趙景隆指揮手下,將打造好的軍器運往洞外。
“後面怎麼辦?”既然決心投靠,錢清也放下了別的心思,直言相詢。
“我們走後,你帶人過來清剿,會給你留下幾個首級立功,至於怎麼將罪名推到那姓梁的身上,不用我教了吧。”錢清已讓上了這艘船,趙景隆對他也不須客氣。
“錦衣衛那里怎麼辦?”軍中的事還好應付,錢清擔心的是另一群人。
“給他們一筆銀子用來息事寧人,若是不識擡舉……”趙景隆冷哼一聲,“滅了干淨。”
見錢清欲言又止,趙景隆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不會在你的地頭上動手。”
錢清松了口氣,才要開口道謝,突見趙景隆臉色一變,驀然回身,“誰?”
白衣女子劍尖滴血,緩緩走入洞穴,清冷的目光從一具具屍身面上掃過,隱約透露出幾分焦慮恐慌。
“人呢?”白衣女子手臂擡起,劍尖指向二人。
“什麼人?”趙景隆陰惻惻地盯著眼前的白衣女子。
“做工的人。”白衣女子努力讓自己語氣平靜,微微顫抖的劍尖還是出賣了她的心境。
“死光了。”趙景隆嘴角輕勾。
“該死。”女子騰空而起,驀的一劍刺出,如奇兵突起,鋒芒畢露。
趙景隆大袖一揮,將身側的錢清向後推了出去,另一只手空中詭異的劃出個半圓,將殺氣騰騰的劍勢引向別側。
女子收腹沉膝,嬌軀在半空中輕靈回旋,劍芒猶如雷霆暴雨,奔瀉而下。
對方劍招之奇出乎趙景隆意料,滑步飄開數尺,隨即猱身而上,兩只枯瘦的手掌隱在袖中,雙袖疊加揮舞,幾股陰柔詭異的暗勁同時向女子涌去。
女子毫無懼色,肩胛突然發力,一時劍芒大盛,直向趙景隆攢射。
劍氣破空的‘嗤嗤’聲連綿不絕,如雨點般細密,兩道人影霎時分錯落地。
趙景隆兩只大袖齊肘而斷,露出了兩條干癟細長的手臂。
女子橫劍胸前,原本蒼白的臉頰上更無一絲血色,烏光瑩瑩的冷眸死死瞪著趙景隆。
洞內剩余的二十余名白蓮教徒見趙景隆似乎吃了虧,立即各舉兵器將女子環環圍住。
“姑娘,不如你我就此揭過如何?”趙景隆提議。
“你們——都該死。”女子不為所動,切齒言道,突然胸口血氣上涌,喉嚨一甜,一縷殷紅滲出櫻唇。
吐血之後,白衣女子便覺頭腦昏沉,煩悶欲嘔,身子搖搖晃晃,似乎站立也是勉強。
見狀趙景隆心中大定,眼中狡黠一閃而過,“既不領情,此地便再多一具屍體吧。”
“一具怕是不夠。”沉悶冷漠的聲音仿佛從地底飄出。
“誰?滾出來!”錢清今日多殺無辜,心中有鬼,難免杯弓蛇影。
屍堆翻動,一個白發蒼頭從交錯枕藉的匠夫屍身中緩緩坐起,漠視著洞穴內的眾人。
今日真是撞了鬼,麻煩一個接一個,趙景隆暗道。
“不想還有朋友在側,失禮之處,務請海涵。”不知對方深淺,趙景隆先示之以禮。
“與死人無須客套。”站起身來的杠子頭皓首微揚,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突然氣度軒昂,生發出一股傲世之態。
“爹,您沒事?!”白衣女子珠淚盈眶,心頭執念一松,再也站立不住,撲通跪倒。
淡漠的眼神掃過女兒,杠子頭沒有絲毫感情地說道:“快雨無形劍講究的是圓勁古雅,意態閒逸,點刺勾挑藏鋒不露,似你方才那般使劍,哪還有半分質朴內斂的意韻。”
“是,女兒知錯。”白衣女子咳血不停,不敢有半句分辨。
“你的蝕心掌火候不錯。”不關心女兒傷勢,杠子頭反夸獎起趙景隆來。
自從老者出現,趙景隆眼皮就跳個不停,此時又被一語道破武功路數,心驚更甚,惴惴不安道:“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從地上拾起一柄長劍,杠子頭輕撫劍身,似在緬懷無限往事,倏然屈指一彈,劍聲激越,“白日依山盡,群壑倏已暝。彈劍徒激昂,來途若夢行。”
趙景隆驚魂落魄地大呼一聲,“冷面魔儒白壑暝!”
“好久未聽這個名字了。”
白壑暝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一絲苦澀,手中劍驀的化為一道青幕,煙花般迸裂成幾十道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