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473章 遇故友二女爭鋒·設密謀孤老匿蹤
涼水河畔,蘆葦叢生,間有眾多泉眼,一片碧樹參差的矮林內,鳥鳴啁啾,為周邊深綠淺翠更添了幾分生氣。
一行旅人有老有少,正在林中休憩進食,其中一名少女裸著玉臂粉彎,靠坐在一棵松樹下,愁眉苦臉地看著手中干饃,難以下咽。
“海蘭姑娘,將就下吧,待到了京城,佟某作東,定讓你好好美餐一番。”佟琅嚼著同樣又干又硬的饃饃,被噎得直瞪眼。
“是啊,海蘭姑娘,屆時我做向導,帶你嘗遍燕都美食。”佟棠討好著心儀女子。
羅夢鴻蹲坐一旁,嘗試著咬了咬自己手中干糧,一口沒咬動,反硌得老牙生疼,將之在座下的石頭上敲了敲,只聽得當當作響,羅老頭捂著腮幫苦笑道:“我說佟大官人,您這口干糧到底是我吃它還是它吃我啊!”
對著救命恩人佟琅不敢敷衍,一臉歉然道:“對不住了老爺子,還好此地不缺水源,我這便讓人去燒熱水,這饅頭和著水也好下咽不是。”
“唉,我是真弄不明白,放著好好的官道驛路不走,非要兜這麼個圈子作甚,這路上連個歇腳城邑都不見,只能啃這些硬得如同石頭般的干饃饃……”羅夢鴻連連搖頭嘆息,對自己肚子所受的委屈頗感不平。
佟琅訕訕一笑,沒敢搭茬,好端端的商隊被人在官道上劫了,且對方還曉得自己運有紅貨,擺明是消息泄露,由不得他不多生個心眼,偏這些話只能憋在心里,不能宣之於口,商隊幸存之人都是佟家多年部屬故舊,須防人心生芥蒂。
旁人如何海蘭不管,這硬梆梆的勞什子她是真下不了口,星目四處流轉,看周邊能否尋些綠葉野花聊作充飢,忽然瞥見一團白影快速奔過,定睛細看,卻是一只白兔。
“兔子!”海蘭“噌”地翻身而起,“太好了,這下大家有烤兔肉吃啦!”
不待旁人接話,海蘭玉腿點地,嬌軀如燕投林,直向那白兔逃竄處飛去。
“海蘭姑娘……”佟琅欲待喚阻,海蘭轉瞬間已三轉兩閃,隱入林中。
“誒,這姑娘恁地冒失!”佟琅急得跺腳。
“大官人寬心,這小妮子功夫不差,抓個把兔子還不至於出什麼閃失。”羅夢鴻伸了個懶腰,不以為意。
“我不是擔心這個,此處離著海子里皇家獵苑不遠,海蘭姑娘莫要冒冒失失釀成禍事!”
羅夢鴻掩嘴打個哈欠,“佟大官人多慮了,南海子里有圍牆護著,那兔子又不是狗,被追得再急,也不會跳牆,與其操那份閒心,還不如琢磨待會兒那兔肉是清燉還是燒烤正經,哈哈……”
佟琅並不覺得這話好笑,他屬實擔心海蘭那丫頭貿然闖進南苑,如果再被看守的海戶們撞見,那可真就給佟家招禍了。
“五叔,我去幫幫海蘭姑娘。”佟棠抓住機會,躍躍欲試。
佟琅點點頭,囑咐侄子道:“小心著些,若是看見獵苑圍牆,立即將人帶回來,別管那什麼兔子啦。”
“放心吧,五叔。”佟棠一蹦三尺高,屁顛屁顛衝進了林子。
“傻小子!”佟琅笑罵一聲,扭頭見羅夢鴻似笑非笑看著自己,悻悻然拱手道:“晚輩不成器,教您老見笑了。”
羅夢鴻擺擺手,嘿嘿笑道:“難得佟公子這份真性情,老朽羨慕還來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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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白兔甚是乖滑靈巧,在茂密叢林中左奔右竄,海蘭連撲了幾次,都沒逮到。
“該死!本姑娘今日非烤了你不可!”小姑娘也發了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林中兜兜轉轉,眼見那兔子扎進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地洞,她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俯身便掏。
玉臂伸進洞中連抓了幾把,兔子毛也未摸到一根,忽聽得前面聲響,海蘭擡眼一看,那只兔子已然從另一處地洞里鑽出,還特意扭頭向她嚅動兔唇,狀如挑釁。
小姑娘被氣得七竅生煙,終身前撲,那兔子掉過頭來繼續發足狂奔。
一人一兔,一追一逃,不知跑出多遠,忽然一晃神,那只兔子又不見了蹤影。
“奇怪,哪里去了?”海蘭舉目四顧,一臉迷茫。
“好可愛的小兔子,你從哪里來啊?”
驀然聽到一旁樹後有人輕聲細語,海蘭立時閃身衝了過去。
樹後立著一個淡粉衣裙的女子,一張鵝蛋臉,清麗秀雅,容色極美,那只將海蘭姑娘累得險些成狗的倒霉兔子,正乖乖地伏在她的懷中。
“那兔子是我的,還我!”眼見追了一路的獵物落到了別人手中,小海蘭心中郁悶可想而知。
“啊呦,著實對不住,只道這小東西是無主的,沒想是姑娘所養。”女子俏臉微暈,將懷中白兔遞與海蘭。
“說無主也算不錯,只不過是我先看見的,追了它一路到這。”人家姑娘客氣歸還,海蘭反覺有些不好意思。
“這麼可愛的小家伙,辛苦些也是值得。”女子笑吟吟看著兔子,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當然值得,我好久沒吃上一餐肉了。”海蘭拎著兔子耳朵,瞪著它那一雙通紅眼珠,惡狠狠道:“待會便將你扒皮抽筋,吃得骨頭都不剩。”
女子正戀棧不舍地盯著兔子猛瞧,聞聽之後一臉不可思議,“你……你要吃了它?!”
“是啊,不然我追它恁遠作甚。”海蘭理所當然言道。
“你……你怎……怎能下得去口?”女子臉色發白,眼珠兒在眶中打轉,彷似要哭出來。
海蘭疑惑地將手中兔子高高拎起,仔細端詳了一番,奇道:“看著不像是老病的,如何下不去口?不過沒關系,縱是肉老難嚼,扒皮後收拾干淨些,多烤一烤也便好了,實在不成也可以燉湯……”
“休要再說。”女子捂著雙耳,已不忍再聽。
這女人真怪,我怎麼炮制兔子礙她何事?
海蘭正自腹誹,猛想起抓兔子人家也是出了力的,自己獨吞似乎有些不妥,赧然道:“這樣好了,這畜生兩條前腿便給你作為答謝。”
海蘭想做就做,見粉衣女子腰下懸著一口寶劍,便伸手道:“借劍一用。”
“不要!”女子斷然搖頭。
海蘭秀眉輕顰,噘著小嘴嘟囔道:“前腿肉是少些,可我那里畢竟好多人等……罷了,就給你兩條後腿好了。”
“不能吃它!”女子急得跺腳。
“為何不能?”海蘭忽閃著一雙大眼問道。
“你看這兔子毛茸茸的,乖巧可愛,殺之何忍!”女子忽地摸索周身上下,取出幾塊碎銀和兩吊銅錢,一股腦捧與海蘭,“姑娘,權當是我買下這只白兔,你看如何?”
海蘭擰眉看著女子手中之物,不敢興趣道:“這些不當吃不當穿的,我要它們何用!”
“我這里還有些干糧,一樣可以充飢的。”粉裙女子急匆匆將肩上行囊解開,攤在海蘭面前。
海蘭看著那幾張又干又硬的大餅和幾塊熏菜,蛾眉緊鎖,小腦袋瓜更是搖晃個不停。
“這些東西我這幾日已然吃得盡夠,你若不願分食這小畜生,那便算了。”這女子古怪得很,海蘭不想多打交道,扭頭便走。
“姑娘留步。”一見海蘭要走,粉裙女子急切間腰身一擰,搶在身前,纖纖玉手直向她拎著兔子的手腕抓去。
“你這人好不講理!”分你不要,還動手硬搶,簡直不可理喻,海蘭也是生了慍怒,玉掌一圈,呼地拍出。
掌未及身,女子便覺有一股冰寒之氣撲面而來,微“咦”一聲,錯步避讓,同時兩掌翻轉,豎切海蘭雙肩,逼她收掌撤勢。
女子掌法飄逸,海蘭只覺兩畔生風,近身不得,只得嬌軀滴溜連旋,瞬間飄開數尺。
“豈有此理!”海蘭被人一個照面逼退,好勝之心立起,眨眼間猱身再上。
粉裙女子衣衫飄動,身姿輕盈如飛鴻踏雪,靈動至極,纏斗之中不時柔聲勸道:“姑娘,我無意與你為敵,只求你放過那只可憐小兔……”
“不放不放,就是不放!”海蘭也打出了真怒,嬌叱聲中,夾著絲絲冰涼寒意的掌風,籠罩粉衣女子周身。
這段時日海蘭得羅夢鴻指點的真氣運行法門之助,內力進境甚速,甫一交手,寒冰真氣便連綿不絕,咄咄逼人。
寒氣侵體,粉衣女子不覺打了個冷顫,招式運行漸滯,驚訝之余暗道不妙,只憑空手恐絕難救回白兔,嬌軀凌空翻轉之際,道了聲:“姑娘,小心。”
“錚——”的一聲,寒光乍現,粉衣女子持劍在手,霎時間林內劍光大盛,海蘭周身都在劍光籠罩之下。
海蘭見對方劍風凌厲,匆忙縮身疾退,怎料那女子劍一出手,便一劍緊過一劍,迅捷異常,劍光之中更隱隱有風雷之聲,聲勢煞為驚人。
海蘭一手拎著白兔,單憑只手難以招架應對,唯有一退再退,忽然腳步一停,背後已被一棵大樹阻住,後無去路,劍光又迫至眼前,此時唯有棄了兔子,拼盡全力方能一搏。
正當小姑娘打算心有不甘地棄兔自保,忽聽旁邊傳來一聲呼喝,“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南苑之側械斗!還不住手!”
漫天劍光頓斂,粉衣女子收劍佇立,秋水橫波,向聲音來處瞧去。
呼啦啦十余名大漢從林中躍出,一名挺拔身影越眾而出,冷然道:“京畿重地,白刃械斗,爾等眼中還有王法麼!”
“丁壽!!”小海蘭一步三蹦,歡呼雀躍地奔到了來人面前。
“大膽蠻女,竟敢直呼大人名諱……”錢寧正自慷慨激昂維護上司體面,卻忽被一巴掌推到了旁邊。
“海蘭姑娘,你怎來了?”認出人來,丁壽同樣笑容可掬,又驚又喜。
“來尋你啊!”海蘭眉心一蹙,嘟著櫻唇道:“你不是說要請我到京城吃許多好吃的,怎的忘記了?”
“如何敢忘,日思夜盼就等你前來呢。”丁壽上下打量著小丫頭,嘿,兩年不見,出落得愈發標致可人了。
“那就好,為了尋你,我一路上可沒少吃苦,定要多吃你幾頓來做補償。”海蘭雙眼笑成兩彎新月。
“沒問題,盡管放開肚子就是。”丁壽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忽又疑道:“你怎與人交上手了?”
樹林已離南苑不遠,丁壽等人路過此地,正是聽得林中風雷之聲大作,才循聲而來。
“還不是這女人蠻不講理,非要搶我手中這只獵物。”小海蘭下巴一甩,向粉衣女子處示意。
“哪個膽大包天的,敢從你嘴里奪食……”丁壽乜眼過去,神色不善,待看清與海蘭爭斗是一名秀麗絕俗的年輕女子時,他瞬間又變了臉色。
“咳咳,敢問姑娘芳名,仙鄉何處,可近前一敘?”
粉衣女子自見到一眾錦衣衛後,便一臉緊張提防,此時聽了丁壽問話,非但畏葸不前,又緊著向後退了一步。
“我家大人問你話呢,還不如實……”錢寧扯著嗓子喊道。
“多嘴。”丁壽喝退錢寧,笑得見牙不見眼,“姑娘莫要害怕,其中想必有什麼誤會,可坦言相告。”
“無……無事,只是……那白兔……好生無辜,莫……莫要吃它。”粉衣女子粉腮低垂,支支吾吾道。
好好一個美人,可惜是個結巴,丁壽搔搔鼻子,轉臉看看海蘭和她手中那只兔子,滿臉堆笑道:“我說海蘭姑娘,兔兔辣麼可愛,為什麼要吃兔兔呢?”
對丁壽的怪言怪語,海蘭嗤之以鼻,“我這次又未利用什麼獵物良善之心引誘捕殺,是一路千辛萬苦抓到的,為何又吃不得啦?”
我又不是王廷相那書呆子,如果當面不是美女,你把這林子里的兔子吃光了我都懶得管,心中吐槽,丁壽涎著臉笑道:“非是吃不得,只是權當給我一個薄面,饒了這條兔命。”
“呶,給你。”海蘭猶豫一番,終於將兔子遞與丁壽,還不忘強調一句,“我這可是衝你的面子,不是怕了她!”
“那是自然,丁某感激不盡。”丁壽接過兔子上前幾步,盡力使自己表現得謙和有禮,對那粉衣女子笑道:“姑娘,敬請笑納。”
女子一臉戒備地盯著丁壽,又垂眸看看那只片刻間倒了幾手的可憐兔子,踟躕再三,還是伸出皓白如玉的纖纖素手,飛快接過,隨即便退了兩步,斂衽施了一禮。
二爺長得有這麼嚇人麼,對方的態度讓丁壽心中很是失落,不經意摸著自己臉頰胡亂琢磨。
“海蘭姑娘,你怎樣啦?”佟棠如沒頭蒼蠅般從林子里撞了出來,冷不丁見到一大群人,登時唬了一跳。
“你是哪個?”叫得恁地熟稔,丁壽不由蹙眉問道。
幾乎同時,另一邊有一妙齡女子穿林而出,“妙玄師姐,適才可是你在練劍……”
“妙善姑娘?”
“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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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不想丁某今日連逢故人,真是無巧不成書。”返京路上,丁壽逸興橫飛,一次撞上仨漂亮姑娘,他哪還有心思去慰藉什麼公主殿下。
“妙玄師姐素來心善,弱禽幼獸都不忍傷害,如有得罪貴友處,還望丁大哥多擔待。”不想還未進京,便遇上了丁大哥,憶起二人攜手賊窟的舊事,竇妙善心頭甜蜜,俏臉暈紅。
丁壽回頭望去,只見那位妙玄姑娘孤零零墜在隊伍後面,正低頭淺笑逗弄著懷中白兔,再無方才不安局促。
“令師姐似乎不喜與人相處?”丁壽聽妙玄與竇妙善二人答話,語音婉轉流暢,不像口吃之人,看來只是性格內向所致。
竇妙善莞爾道:“她只是不善與男人相處。”
“哦?”丁壽愕然。
“妙玄師姐自幼在靜安師伯身邊長大,性子柔弱良善,往來又都是派中姐妹,少於外間男子接觸,所以較為害羞拘謹,加之……”竇妙善欲言又止。
“加之什麼?”丁壽好奇問道。
竇妙善躊躇半天,看看左右,才道:“這是派中隱事,不當為外人道……”
“那便不消說了,我只不過隨口一問,妹子不必為難。”丁壽故作失望道。
“小妹非是這個意思,只是請大哥代為隱匿。”竇妙善恐丁壽會錯了意,急聲解釋。
“那是自然,畢竟是貴派秘辛,你大哥我還能效那長舌愚婦不成。”丁壽笑道。
“丁大哥淨會說笑。”竇妙善抿唇嫣然,回首見師姐離得尚遠,周邊又無人在側,輕聲道:“大哥可曉得昔年大師姐與南宮公子之事?”
“可是無憂公子逃婚之事?”丁二爺對這類江湖八卦甚是關注。
竇妙善憤憤道:“哼,他一人逃就逃了,連整個南宮世家也不見蹤影,可憐妙真師姐自謂得配良人,卻遭始亂終棄,落得郁郁寡歡,從此誦經禮佛,終身不嫁。妙玄師姐從小與妙真師姐相依為伴,大師姐的淒慘遭遇,自也看在眼中……”
“是以妙玄姑娘才對男子疑懼有加?”這算創傷後應激障礙麼,丁壽尋思。
“也不全是,”竇妙善神情愈發糾結為難,“妙真師姐溫婉和善,便是心中萬般淒苦,也不會與外人道,妙玄師姐對男子的提防心理,多是因為妙迦師姐……”
什麼亂七八糟的,怎麼又冒出個師姐來,丁壽瞬間頭大。
“二師姐性情最像靜安師伯,又與妙真師姐感情最篤,目睹大師姐遭人逃婚,對男子看法難免偏激了些,妙玄師姐自來與二位師姐相依相伴,是以對男子……”妙善搖頭苦笑,“戒心重了些。”
丁壽再度回身望去,妙玄正抱著那只小兔子在俏臉上輕輕廝磨,玉頰融融,天真爛漫,誒,可憐的一只小白兔,涉世未深,就被峨眉派的老姑婆們給教壞了,上手難度有些大啊。
“丁大哥,你總盯著妙玄師姐瞧什麼?”竇妙善黛眉輕斂,語氣稍有不悅。
“啊?”丁壽回過神來,隨口扯道:“無事,只是有些奇怪,久聞峨眉山乃普賢菩薩道場,峨眉派眾當持菩薩戒,怎地妙玄姑娘還是俗家裝扮?”
“有何奇怪的,大哥不知峨眉還是道家第七洞天呢,”竇妙善一副少見多怪的神情,笑著解釋道:“峨眉祖師本就是佛道雙修,先以道家長生之術續命,又以佛家參禪之心養性,如此性命雙修,才得弘揚光大峨眉道統,是以歷代弟子並不強求落發剃度,莫說妙玄師姐,便是幾位師門長輩,亦都是全發修行呢。”
“有意思。”丁壽搓搓手掌,頗有一窺峨眉派中三靜七妙全貌的心思。
佟琅騎在由錦衣衛從看守南苑的海戶中借來的馬匹上,左思右想,心中惴惴難安,催馬趕上前面喜笑顏開的海蘭,小聲道:“海蘭姑娘,你要尋的朋友便是丁大人?”
“哎呦,什麼大人小人的,他就叫丁壽。”海蘭正折了根柳條當馬鞭,玩耍得不亦樂乎。
當朝錦衣衛都指揮使,萬歲爺駕前紅得發紫的人物,佟琅可不敢直呼其名,試探著問道:“姑娘與丁大人很熟?”
“佟大叔,都說了他不叫大人……”海蘭雖然不滿佟琅忽視自己的糾正言辭,還是將自己與丁壽相識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初次相見是在長白山,當時我沒穿衣服,他離著老遠就大叫一聲……”
“啊?!”佟琅長大了嘴巴。
“不是怎麼叫的,我便責怪他多事,就這麼認識了,然後我先是和他一同去溫泉洗了個澡……”
“哦!”佟琅眼睛有些發直。
“後來又帶他去了我家喝水,他便說請我到京城他家里來做客,我這不就來了麼,多虧了你佟大叔,不然我不認識路,還不知要走多久呢!”
“不……不……不客氣。”佟琅張開的嘴巴就沒合上,舌頭有些打結。
佟大叔今日好怪,海蘭莫名其妙,看著前面聊得熱火朝天的丁壽二人,小姑娘頓覺受了冷落,嚷道:“丁壽,我餓了!”
“且忍忍,都看見城牆了。”丁壽回頭笑道。
“那你可要多讓我吃幾樣好吃的。”嬌笑聲中,海蘭催馬趕上前去。
佟琅是真琢磨不透這二位的關系了,只是慶幸路上沒將這丫頭得罪狠了,不然……嘿嘿,一回頭,見侄子佟棠仍眼巴巴瞅著人家姑娘背影,他心中惱火,擡手便在他頭上敲了一巴掌。
“傻小子別看了,你沒戲啦。”
佟棠縮縮脖子,垂頭不語,神情甚是失落,佟琅看著不忍,暗道此番回家該催著大哥給這侄子安排一門婚事了,猛然間他心中一動,又省起一事,驀身看去,只見羅夢鴻捧著漁鼓墜在隊伍後面,坐在馬上半眯著眼睛似睡非睡,心頭不由又糾結起來。
前方路上忽然煙塵四起,京城方向又有幾騎疾馳而來。
丁壽將手搭在眉間張望,只見馬上騎士個個腰杆筆直,顯是身手矯健,其中還有有幾匹空馬,也不知作何算計,猛地一個秀麗女郎從一眾騎士中脫穎而出,身姿曼妙,出塵若仙。
“薇兒?”
女郎見了丁壽等人先是一愣,隨即大喜,“丁大哥!你怎的與師姐她們在一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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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般湊巧,早聽大哥說過與妙善師姐有場子淵源,不想在郊野樹林中也能偶遇,虧我一迎了師父,便急著帶馬趕來,卻是多此一舉了。”聽丁壽說明原委,顧采薇笑靨如花,望著丁壽的雙眸中滿是星星,“小妹謝過丁大哥啦。”
丁壽暗道果然,道旁相遇的那名玄衣老尼便該是峨眉三靜中的靜安師太了,久聞這老尼姑性如烈火,嫉惡如仇,難怪恁重殺氣,幸好適才未曾動手開罪她,不然此時與顧采薇還不好相見了。
“采薇哪里話來,能為峨眉眾女俠略盡綿薄,大哥我幸何如之,薇兒若是有暇,改日與大哥好好做上一頓熟飯,便盡都夠了。”正經不過三秒,丁二還是口花花地來了一句。
顧采薇自然曉得這廝所謂“做飯”是何指,頓時雙頰暈紅,含羞垂首,低啐道:“大哥盡是胡唚。”
這般眉來眼去地打情罵俏,竇妙善便是不解其話中深意,也看出二人關系匪淺,心中莫名有些不自在。
“顧師妹,既然你已接得妙玄師姐,我便先行返家了,還要煩你向師伯通稟一聲。”
“竇師姐,為了家父大壽,累師父與你們千里奔波,小妹感激不盡,且到我家中盤桓幾日,容小妹略盡地主之誼。”聽得竇妙善要走,顧采薇立時溫言挽留。
“師妹忘了,我也是京師人士,何用你費心招待,再則此次借著顧老伯父壽辰之便,隨靜安師伯同路返鄉,該我承你的情才是,離家多年,歸心似箭,就不再叨擾了。”
竇妙善婉言謝絕,又轉對丁壽道:“多謝大人沿路慷慨護送,如今京城在望,腳力便還與大人了。”
嗯?
丁壽納悶竇妙善何以忽然見外起來,“一匹坐騎妹子何必客氣,反正路途不遠,便由我送你還家就是。”
“不敢勞煩。”竇妙善美目閃動,在丁壽與顧采薇身上轉了一圈,“不打擾二位敘舊,妙善告辭。”
言罷竇妙善與妙玄招呼了一聲,翻身下馬,施展身形向京城方向疾行而去。
顧采薇對竇妙善忽然告辭大惑不解,柔聲道:“妙善師姐往日並非如此,想是歸鄉心切,大哥你莫要見怪。”
我是不怪,只是後續事處置起來八成有些麻煩,丁壽覺得自己本就缺覺的腦袋又開始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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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受卷所。
楊慎進來時,堂上已然點了蠟燭,幾名受卷官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按會試規矩,舉人納卷未了,他們幾個都不得歇息,這幾人等於單為了楊慎延宕到此時。
楊慎自然一臉愧色,向其中一人呈上試卷,另有一人冷著臉道:“身為士子,難道不知《科舉成式》,為何納卷如此遲緩?”
“學生謄卷遲了,累得諸位久等,實是抱愧。”楊慎低眉道。
“一句抱愧便罷了,也不知你家師長是如何教的你,所謂養男不教父……”那名受卷官還要再數落楊慎捎帶著他全家幾句,出出久候的怨氣,卻被同伴暗中搡了搡,並將楊慎試卷的卷首信息指與他看。
待看清楊慎三代名字後,那名受卷官立時住了嘴巴,干咳一聲道:“罷了,諒你也非有意如此,此後兩場比試,定要加倍留心才是。”
“謝過大人。”楊慎長揖告退。
那名拿著試卷的受卷官狐疑道:“聽聞這楊用修少有才名啊,怎地不但納卷遲了,字跡還如此潦草,也不知這文作得如何?”
“行啦,文章如何也輪不到你我評論,趕快登記文簿,關發彌封所吧,我等也能早些歇息。”另一名受卷官不耐煩催促道。
另二人也不再多話,將所受試卷置立文簿,並在簿上附名,作為入試人員數目憑勘,隨即將楊慎試卷轉送彌封所。
彌封所內,彌封官將每張試卷卷首登記的考生個人及其三代信息俱都密封,用印關防,設置文簿,編排字號,受一卷便彌封一卷,不得一人私閱,不得一刻延緩。
彌封後的試卷再送交謄錄所,為防止考官通過筆跡或試卷暗記辨認考生從中作弊,所有用墨筆書寫的試卷還要由謄錄官督領數百生員,再用紅筆將墨卷謄錄為朱卷,謄錄過程中要求謄錄生員用心逐字對寫,如有差訛、失落字樣,潦草不真等情況,生員發充吏役,該管官員送官拿問。
謄寫後的朱卷與考生原來的墨卷再一同轉送對讀所,由對讀官督導諸生對謄錄的朱卷和墨卷進行校讀比對,每份試卷皆由一人對朱卷,一人對墨卷,一字一句用心對讀,確定朱卷書寫字句與墨卷完全相同後,並於卷後附名某人對讀無差,但有發現謄錄差訛、失落字樣,潦草不真等情況而對讀不出者,同是生員發充吏役,該管官員送官拿問。
對讀官對讀完畢後,墨卷交收掌試卷官收掌,朱卷交內院各房同考官評閱,因是按經分房閱卷,同考官又稱為房考官,一旦自己房中選出的舉子登第,考生稱其為“房師”,彼此便有了師生之誼,成為其日後宦海中的一大人脈助力,因此同考官們閱卷時殫精竭慮,更是不遺余力地向主考推薦自己選出的試卷,當然最終決定權尚在主考手中,他們既能從各房黜落試卷中揀拔人才,也能淘汰掉一部分同考官所推薦的試卷,總之在考生窩在號房內等待第二場開考的日子里,一眾考官們尚有大把的事情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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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中不分晝夜,丁府內通宵達旦。
丁壽擺下夜宴,款待遼東來人一行,海蘭面前擺著一盆海參雜燴,左手抓著一只水晶肘子,右手一個滾熱的蹄子,吃得滿嘴流油,不亦樂乎。
慕容白躲在廊下看得直皺眉,悄聲對身旁美蓮道:“這便是來尋太師叔的小蠻婆?太師叔眼瞎了會看上她!”
“不過是知會姑娘們一聲,奴婢哪曉得老爺的心思。”美蓮隨口支應著。
長今忽地嘻嘻笑道:“咱廚下還有吃的麼?”
“醬雞臘肉,糟鴨燒鵝的倒是不缺,足夠應付了。”倩娘看著堂屋里面搖頭驚嘆,“那麼小的個子,胃口恁大,怕是壯漢也比她不過。”
“給我也來只鴨子,我都看餓了。”長今吞了口口水。
酒席宴上,佟琅小心拘謹,佟棠悶悶不樂,其余人等更是不敢隨意放肆,反倒是海蘭小丫頭吃得最為暢快。
“佟先生……”丁壽舉杯。
“不敢,大人直呼小人佟琅便是。”佟琅匆忙起身。
“坐下,坐下,這一路上海蘭姑娘蒙你照顧,丁某承你這份人情,但不知在京城之中可有容某報答效勞之處?”
“為大人效力,是佟家分內之事,怎敢妄言報答,大人言重。”佟琅急忙表明心跡。
別啊,二爺可不喜歡欠人情,丁壽目光一轉,瞅瞅悶頭喝酒的佟棠,靈光一閃,笑道:“佟家世代簪纓,為遼東大族,不知佟公子騎射功夫如何?”
看了侄兒一眼,佟琅自得道:“非是敝人自夸,我這侄兒雖說三考無緣,但承襲祖風,弓馬嫻熟,兵書策略也多有涉獵,大人若是不信,可考校一二。”
丁壽頷首,“也好,改日有暇,便請佟公子到神機營轉轉,若果有長材,今科武舉會試,丁某便保薦公子在駕前獻藝。”
佟琅目瞪口呆,“大人之言當真?!”
“怎麼,丁某便這麼像輕諾寡信之人?”丁壽哂笑問道。
“不敢。”佟琅倉皇起立,拱手作禮,新頒《武舉條格》之事他已有耳聞,可見朝廷已有意側重武事,便是比照往年,得中武進士也要升官晉級,何況此番還有望在御前演武,棠兒若是能簡在帝心……大哥還不得樂開了花啊。
佟琅心潮澎湃,歪頭見侄子還傻不愣登低頭灌酒,急怒之下,直接衝他後腦勺便是一巴掌,“你個饢糠的夯貨,還不快謝過丁大人!”
“罷了,飲酒。”丁壽擺擺手,順水推舟,既能替海蘭還個人情,還能接好一家遼東將門,他何樂不為呀。
佟琅滿飲杯中酒,也下定了決心,湊前低聲道:“大人可否借步說話。”
丁壽奇怪佟琅何以突然如此神神秘秘,還是起身,帶他進了堂後偏廳。
“什麼事,說吧。”
佟琅看看左右,湊上前小心翼翼道:“關於同行一人的身份……”
“那姓羅的老頭是白蓮教的?”丁壽悚然驚道。
“道情詞中實在是像,可他本人矢口否認,且對白蓮教徒多有鄙薄之詞,小人實在吃不准,唯有請大人定奪。”若有可能,佟琅實在不想把自家的救命恩人給賣了,可眼瞅著侄兒前程要綁在丁壽身上,若是那老兒真是白蓮逆賊,在丁府暗中謀劃什麼奸謀,最後牽扯出來,他佟家滿門可經不起錦衣帥的雷霆之怒,只好出此下策,至於查驗身份,順藤摸瓜,那是錦衣衛的本行,不勞他操心了。
丁壽面色凝重,他與白蓮教打了幾次交道,彼此梁子是結下了,若是府里進來一個白蓮教的探子圖謀報復,鼓搗些什麼幺蛾子,那可真是後院起火,悔之晚矣。
偏偏那老頭還是海蘭小丫頭帶來的,不好當面硬著上手段,丁壽揉揉眉心,吩咐佟琅:“你先回席上,盯著那老家伙,待散席後我自有安排。”
佟琅應聲退下。
如今看來,只有等宴席之後給這老東西安排個偏遠院落,布置人手慢慢炮制,若真的弄錯了人,再設法賠情吧,丁二爺對白蓮教的態度是有殺錯,沒放過。
“大人,大人……”
還沒等丁壽安排布置,佟琅慌張張又跑了進來。
“什麼事?”丁壽有些著惱,當我這里是什麼地方,真不見外怎麼著。
“羅恩公……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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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壽立在花廳,面沉似水。
堂下杜星野等人垂手而立。
“你們誰也未曾看見?”丁壽森然道。
“府中內外上下都搜過了,沒見到人,各處埋伏的暗樁也都沒看到有人進出。”杜星野垂頭喪氣,前番小郡主朱秀蒨搞得那一出已讓他顏面掃地,痛定思痛,他在府內加派人手,還添了十幾處暗哨,這回倒好,一個大活人眼睜睜看著走進府來,愣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廢物!”丁壽罵了一聲,拂袖直奔前廳。
“哎,你們怎麼好端端都走了,快過來陪我接著吃啊。”海蘭這頓晚飯還沒結束,見丁壽復返緊著招呼。
丁壽好不容易擠出幾分笑來,“海蘭姑娘,可知那位羅老先生去了何處?”
海蘭抻脖咽下一個山藥肉圓子,拍著酥胸道:“你問羅爺爺?他走了。”
“何時走的?”丁壽皺眉。
“就在佟大叔和你下桌以後,他說你家太……哦,富貴堂皇,他待不慣,怕旁人看了他那模樣也不自在,就先行一步了,讓我告訴你一聲,你也一直沒回來,就沒機會與你說。”說這一段話的工夫,海蘭又往嘴里扔了兩只菱角,三塊鴨胗,四條鱘絲,一點沒耽誤。
丁壽笑容愈發不自然,“你便未留他一留?”
“留了啊,可羅爺爺說……”海蘭丟嘴里一顆衣梅,嘟囔道:“他要借機去看一個什麼老朋友,還教你不要找他,找也找不到。”
“呵呵,羅老先生倒是自信得很,”丁壽冷笑幾聲,又凝眸胡吃海塞不停的海蘭,笑吟吟道:“海蘭姑娘,你對這位羅先生了解多少?可聽他說起過京中有什麼朋友?”
“沒聽說過,”海蘭搖頭,眨眨眼睛思索道:“羅爺爺嘛,他小曲唱得好聽,人也和善得很,哦,還有,他武功很高!”
丁壽“哦”了一聲,不以為然地笑道:“有多高?”
“你看。”海蘭從桌上拎起一壺酒來,將酒水緩緩傾瀉到沾滿油膩的柔滑手掌中,只見她掌心的晶瑩酒水在肉眼可察下迅速凝結出絲絲薄冰。
“師父說我還要練個一兩年才能達到凝水成冰的境界,可按羅爺爺教的運氣法門,我才用了不到一個月誒……”眼瞅著自己修為大長,小海蘭歡欣鼓舞。
丁壽臉上笑容漸漸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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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琪跪伏在地,案幾上擺放的三足獸首香爐內正騰起裊裊輕煙,煙霧繚繞中,淺黃帷幕後隱藏的人影愈發模糊不清。
“這麼快便回來了?”
“他沒有去。”邵琪未敢擡頭。
“嗯?他起疑心了?”
“該是沒有,中間出了些變故……”邵琪將傍晚途中所遇之事講述了一遍。
“呵呵呵,這小子還真是個風流種子,桃花不斷呢,你猜的那事,咱家如今可信了七八分啦。”
“可惜還沒有實據?”
“不著急,慢慢去尋,咱家最不缺的便是時間。”
“公公……”邵琪欲言又止。
“說。”
“這類事欲尋證據實在難上加難,還不如直接透些風聲出去,外間人就是捕風捉影,也能教他如坐針氈,不得消停。”
“邵琪,你手里藏了什麼?”
邵琪一驚,立時攤開兩掌,“公公明鑒,什麼也沒有。”
“你如今明白了吧?”
“屬下明白,捏在手里的才叫把柄,如果攤開給人看了,結果便一無所有。”邵琪領會。
“公公下步還有何吩咐?”
“熒惑守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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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星缺,天色暗淡。
貢院內一排排逼仄號舍內,眾多舉子早已進入夢鄉。
縱深幾尺的小號間,自也擺不下什麼床榻,考生的所謂臥具僅靠那兩塊號板,白日里一高一低放置便是一桌一椅,待到了夜間拆下桌板與椅板並在一起,便是一張便榻,不得不說,能在此等環境中酣然入睡,赴考士子們確有幾分陋巷簞瓢亦樂哉的名士風范。
聽著鄰舍傳來的陣陣鼾聲,楊慎輾轉反側,今日這篇經義做得如何他心中清楚,心境大亂之下頗有文理不通之處,也不知能否入得考官法眼,唯有期望在後兩場實務考試中反敗為勝了,否則……唉,自己還有何顏面去見老父嬌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