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391章 平陽府伊人離群
平陽府後衙。
隨手將公文丟在案頭,丁壽揉揉緊皺的眉心,寒聲道:“這印不是假的?”
快馬趕回的昌佐垂手堂下,恭敬道:“卑職無能,確是看不出偽造的痕跡。”
丁壽知道這種官場油條老於世故,不會把話說死得罪人,連連冷笑,“好啊,連我鎮撫司大印都可盜用,白蓮教還真是神通廣大。”
聽出丁壽語氣不善,昌佐等人全都不敢接話,低頭不語。
“郝凱!”
“屬下在。”郝凱出列應聲。
“立即傳信回京,讓錢寧接手南司,一個個過篩子,把這動印的人給我揪出來。”丁壽在案頭重捶了一拳,恨恨說道。
郝凱領命退下。
手指無規律地敲打著桌面,丁壽眼光從昌佐、沈彬等人臉上掃過,看得幾人心虛低頭。
“麻家是什麼來路?”
昌佐上前稟道:“麻家祖籍祁山,以善養戰馬聞名,數代前遷徙至大同右衛,幾代開枝散葉,子弟多從軍伍,屢有升遷……”
“行伍世家呀,難怪還想打本官。”渾源發生的事昌佐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都具文上報,丁壽氣惱有人冒充錦衣衛之余,對麻家那哥幾個倒也多了幾分興趣。
“不開眼的東西,敢對大人不敬,屬下這便按勾結白蓮妖人,圖謀不軌的罪名,將麻家這幾個一體拿問。”沈彬目露凶光,狠狠說道。
昌佐聽聞欲言又止,丁壽一眼瞥到,“老昌,有什麼話直接說?”
“稟衛帥,麻家幾代衛國戍邊,薄有辛勞,且從他們緝拿凶頑一事來看,應與逆案無從關聯。”
“昌千戶,難道他們言語間對衛帥不敬,便不是罪過了!”沈彬瞠目道。
“這……自然也是。”昌佐也不願直駁這位東司房百戶,只是躬身向丁壽道:“麻芳也為一時口舌之快追悔不已,委托屬下獻上一匹西域良駒,權作賠罪之禮。”
“一匹馬就想把這事結了,哪有那便宜事,何況什麼良駒,能抵上我家大人蒼龍駒萬一麼!”沈彬撇著大嘴,滿臉不屑。
“當是比不上,不過也頗有可取之處,衛帥一見便知。”昌佐性子溫和,並沒有過多吹捧麻家那匹寶馬。
沈彬還要再言,被丁壽打斷,“好了老沈,別得理不饒人了。給大同那邊傳信,將那干假冒緹騎與牧場涉案之人移送太原,交巡按御史王廷相一一鞫問甄別,勿枉勿縱。”
後一句話是說給昌佐聽的,丁壽又囑咐了一句,“行文大同府讓鎮軍出一隊軍卒護送,這群白蓮妖人太過猖狂,別再出了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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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丁壽輕叩房門,“戴姑娘?戴姑娘?”
屋內無人應答,丁壽蹙眉,“再不出聲,丁某可進去了?”
還是無人出聲,丁壽推開客房門扉,徑直走了進去。
屋內收拾得纖塵不染,床帳內席褥齊整,好似無人睡過。
“嘿,這丫頭,連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不知禮數。”丁壽掐著腰在房內運氣。
“小淫賊,你說誰不知禮數呢?”又甜又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無奈嘆了口氣,丁壽仰起的臉上已是笑容遍布,“自然是在下不知禮數了,府衙逼仄寒酸,累得姑娘只能梁上休憩,實在失禮。”
一襲青衫的戴若水半坐在屋梁上,修長玉腿微微蜷起,兩只蔥綠繡鞋隨著她的足尖輕輕晃動。
“算你識相,白家姐姐可尋到了?”
“啊?”丁壽頹然搖頭,他等到天亮也沒見白映葭來尋自己,回身去找半個人影也沒見到,那小娘皮連平陽府落腳的幾間草堂都未曾回去。
“那你還不去找她,跑來尋我作甚?”戴若水螓首一扭,轉向一邊。
“不找了,她那身功夫加上我那把削鐵如泥的屠龍匕,在江湖上自保有余……”丁壽揉揉發硬的脖頸,“若水姑娘,咱不能下來說話麼,我這樣好累。”
“本姑娘偏不下去。”戴若水瓊鼻微皺,這幾日丁壽悉心照顧,她卻心情復雜,喜怒無常,只想著如何與丁壽拗著來。
“不下便不下,這樣角度挺好。”丁壽將脖子又向一旁側了側,眼神直勾勾地向人家姑娘裙下瞧去。
只在室內,戴若水穿著隨便,衫裙下並未著長褲兒,如今兩腿半屈半伸,半截光瑩水白的小腿早已滑出裙邊,本來以戴若水不拘小節的性子,這也算不得什麼,可丁壽那副標准色狼的神態,瞅得她臉熱心慌,渾身不自在。
抻平裙角,將兩足都縮進裙內,戴若水衝下面輕啐了一聲,凶巴巴地說道:“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淫賊,再看小心你的眼睛。”
可惜這副模樣嚇不住色膽包天的丁壽,嘿嘿壞笑道:“反正在下已坐實了這個罪名,姑娘又不願下來,不若借此機會多飽飽眼福。”
“做夢。”戴若水豈會讓他如願,翻身輕飄飄落下,且有意運功壓制,裙裾不揚,襪不生塵,讓瞪大了眼睛的丁壽好生失望。
戴若水拍拍手掌,乜眼問道:“哎,你那個嬌滴滴的同門便這樣流落江湖,你放心得下?”
“放不下又如何,”丁壽兩手一攤,“你成天要尋魔門晦氣,以她那個性子,若在一個屋檐下,怕會三天兩頭找你動刀子,那我才要操碎了心呢。”
“想吃又怕煩,這可不像你小淫賊的脾性。”戴若水順嘴嘲諷一句,隨後眼珠一轉,“誒,要是我和她真動上手,你幫哪個?”
“肯定幫她啊。”丁壽回得干脆痛快。
不等戴若水柳眉豎起,丁壽便忙著解釋,“你武功高出她太多,便是加上我也未必是你對手,總不能太欺負人吧。”
戴若水朱紅菱唇微微翹起,意味深長道:“我可沒有人送的神兵利器助陣,勝敗未知哦。”
“吃醋了?”丁壽湊前低聲笑道。
“誰吃醋?你以為你是誰?不要臉的小淫賊!”戴若水俏臉一板,扭過身去。
“到了你這般功力,摘葉飛花也可傷人,神兵利器又有何用,送你旁的寶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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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廄之中龍吟虎嘯,好不熱鬧,丁壽的蒼龍駒與大同送來的白馬隔著老遠便針鋒相對,引頸長嘶,幾名馬夫也拉扯不住。
可憐廄中其余馬兒被這兩匹龍種對抗殃及,四蹄戰戰,瑟瑟發抖,連個響鼻也不敢打。
“怎麼回事?”丁壽過來便見到這麼一副亂象。
“稟大人,這兩匹馬一對眼便暴躁不安,怎麼也安撫不下。”負責帶馬的錦衣衛苦著臉道,“昌千戶送來這匹馬實在頑劣,已然踢傷兩個人了。”
丁壽為難地揉揉鼻子,“本想送姑娘一匹寶馬解悶,誰想到……不如改日再換一件禮物吧。”
“古來寶馬自有龍性,性子溫吞吞的可不是良駒。”
戴若水走上前,不顧勸阻地讓人松開韁繩,伸手輕輕梳理馬匹鬃毛。
說來也怪,本暴躁不堪的白馬在戴若水的輕撫下變得溫順乖巧,甚至曲蹄俯身,方便她的動作。
“奇了怪了,這畜牲竟也是個看臉的。”見手下數人都降服不住的烈馬,在戴若水身邊如綿羊般溫馴,丁壽忍不住吐槽。
“你說什麼?”戴若水扭身問道。
“沒,沒什麼,不想若水姑娘還是馴馬高手。”丁壽晃著腦袋,東拉西扯。
“那是自然,本姑娘降禽控獸,無所不能。”戴若水自矜一笑,靈巧地翻上馬背,馬兒揚蹄奮起,她安然若素,談笑自若。
“這馬與姑娘倒是有緣,不如由你取個好名字吧。”丁壽上前也想撫摸馬鬃,套套交情,那馬卻昂首躲開,絲毫不給丁緹帥面子。
看著丁壽吃癟,戴若水咯咯嬌笑,“此馬是西域良種,桀驁不羈,通體雪白,就喚作‘照夜白’吧。”
照夜白是唐朝西域進貢給玄宗皇帝的名馬,與這匹白馬外貌秉性倒也有幾分相像,丁壽點頭,“此馬足輕體健,確有‘龍池十日飛霹靂’的氣勢,這禮兒姑娘可還滿意?”
“湊合吧。”
戴若水櫻唇輕抿,故作隨意,眉梢眼角的笑意卻怎麼也隱藏不住,丁壽看在眼里,還想取笑幾句,卻恰有手下人來報。
“衛帥,王按院著人護送二位姑娘已至衙前。”
揮手屏退手下,丁壽笑道:“戴姑娘,丁某有客到了,稍後再來陪你。”
“你的女客多得很,不必管我。”戴若水漫不經心地說道。
丁壽告罪一聲,隨人去了前衙。
戴若水秋波流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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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烏篷馬車靜靜停在府衙前。
笑容滿面的丁壽迎出大門,不理前後行禮問安的護衛,徑直來在車前,一手挑起車簾道:“驚聞芳駕忽至,丁某迎迓來遲,還請二位恕罪。”
簾布挑開,現出皓齒明眸、雲鬢花顏的二女,宋巧姣惶恐道:“承蒙大人一路照顧,小女子豈敢言罪。”
“大人再造之恩,未嘗報答萬一,此言可是要愧殺妾身?”玉堂春看來身體調理得不錯,言談機鋒未減。
丁壽哈哈一笑,伸手虛扶,“請。”
雖然車下已放了矮凳,二位弱女子無人攙扶下車卻是不易,何況堂堂緹帥紆尊降貴做這丫鬟婆子該干的接引勾當,她二人也不好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這類煞風景的話。
宋巧姣當日在皇姑寺是被丁壽抱回的丁府,一回生二回熟也想得開了,雖神情扭捏,還是乖乖伸出柔荑,由丁壽攙著下了馬車。
玉堂春則面色如常,廣袖舒卷,蓋在丁二腕上,借著這層阻隔,才伸出柔嫩潔白的纖手,扶著手腕步下車轅。
小娘們,跟二爺來這套,丁壽對這做派嗤之以鼻,嘴上卻不多說什麼,含笑引二女入內,他才要隨後踏上石階進府,忽然道邊一個人影竄了過來。
未等那人近前,身邊護衛已紛紛抽刀在手。
來人是個乞丐,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破爛衣衫,亂蓬蓬的頭發,干癟的臉頰上雜亂地長著幾縷又黑又髒的胡子,面對刀叢毫無懼色,抱拳拱手道:“請問可是緹帥丁大人當面?”
“你是哪位?找本官何事?”丁壽揮退從人,向乞丐問道。
“在下丐幫五袋弟子常四腳,接大信分舵丁舵主青蚨令,向足下傳一個消息。”乞丐從身上取出一個蠟丸,雙手遞上。
京里出事了?!
丁壽心中一驚,他此番出的是公差,沿途都有錦衣衛的明樁暗线,傳遞消息快捷安全,何須動用丐幫?
心頭憂煩,丁壽也顧不得這乞丐身上出來的東西是否干淨,直接捏破蠟丸,取出里面的一張紙團,展開細看,只有短短一句話,落款卻是譚淑貞。
大明這地界也是邪了,這都能扯上關系,看清紙條內容的丁壽松了口氣,家中總算無事,譚淑貞雖心急如火,卻沒動用錦衣衛傳遞私信,連這短信也只是說清她與蘇三的關系,請他照拂一二,並沒有強求他做什麼。
誤打誤撞,救的還是自己人,看來這年頭還是要多做好事,丁二不由真有點相信了善惡有報的因果之說。
原以為救了兄弟女人,現在看起來成了便宜女兒,那王順卿豈不是該管自己叫爹,丁二爺不無惡意地開始揣摩。
正當丁壽胡思亂想的時候,看守馬廄的錦衣衛急急忙忙奔了過來,“大人,戴姑娘騎著您送的馬從後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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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一所孤零零的茶寮立在道旁。
茶室不大,僅用幾張竹簾分隔成四五塊,此時沒什麼客人,金色的陽光透窗而入,照在櫃前打盹的茶博士身上。
茶博士年歲已然不小,兩鬢霜白,面容忠厚,正享受著身上暖洋洋的日光酣然入夢。
光线突然被陰影擋住,茶博士警覺地張開雙眼,待看清來人後,驚惶起身施禮,“屬下拜見堂主。”
方面短髭的漢子威嚴點頭,衝身邊的趙景隆延臂道:“趙兄請。”
“羅兄請。”只說了三個字,趙景隆便掩唇一陣咳嗽。
茶博士盡力地將一張桌子收拾得一塵不染,熱情地迎著二人入座。
“堂主,您二位用什麼茶,小人這便去准備。”作為白蓮教多年暗线,老茶博士曉得教中事知道的越少便可活得越久,對趙景隆身份沒有多問一句。
“用我的。”羅堂主取出一個紙包。
茶博士答應一聲,便去添柴燒水。
羅姓堂主與趙景隆默默對視,不發一言。
“趙兄,令郎……”羅堂主率先打破沉寂。
“聖教大業,一個兒子算得什麼。”趙景隆語氣平靜,雙拳握得青筋暴起,“姓丁的狗官屢壞我教大事,這人絕不能留。”
“趙兄放心,我已傳信邵堂主,新仇舊恨自有了斷,還是關注眼前事要緊。”
趙景隆不再多言,半晌才道:“那人會來麼?”
“應該會。”羅堂主語氣不定,心中也是沒底。
茶寮中再度靜謐,只見茶釜中沸騰蒸起的霧氣繚繞。
“茶好了,二位請用。”茶博士專注本業,不敢多聽多言。
茶香纏繞鼻端,二人卻靜坐不動。
“黃山雲霧,好久未喝了。”
一個陰柔的聲音突然響起,趙、羅二人不驚反喜,驀然起身下拜。
“聖教白蓮使者趙景隆、大智分堂羅廷璽拜見救世右使。”
一張竹簾後多出一個青衫背影,仿佛一直坐在那里般,淡淡道:“可否討杯茶喝?”
茶博士已被來人鬼魅般的出現驚得完全呆住,直到羅廷璽重重咳嗽一聲,又眼神示意,才反應過來,驚慌失措地上前斟茶。
低頭注水時茶博士發現擺在青瓷茶盞旁的一對手掌白皙修長,忍不住順著手臂擡眼偷覷,這一看比方才憑空多出一個大活人還要讓他驚訝,熱水灑出茶盞還不自知。
“小心點。”來人輕聲提醒。
“屬下失禮,屬下告退。”茶博士收攝心神,恭聲退下。
“咱們有年頭不見了吧?”來人端起茶盞,細細品味茶香。
“是,教中兄弟對右使思念不已。”羅廷璽道。
“這些人里怕不包含我那位教主侄兒吧?”
“教主嘴上不說,心里還是記掛您老的。”趙景隆接口道。
羅廷璽猛然一扯趙景隆衣袖,趙景隆才省起這位多年不見的教中長者最為忌諱某些字眼,匆忙改口。
“多年不見,右使青春常在,風采依舊,教主定然心安。”
“你這小鬼倒是嘴甜依舊,討人喜歡。”
五十余歲還被稱作‘小鬼’的趙景隆笑容尷尬,幸好對方也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
“你們的事我知道了,早說教中盡是些成事不足的廢物,我那侄子偏聽不住勸,當年留了證據,如今連活口都有了,也沒個長進。”
“是屬下思慮不周,手尾不清,還請右使施以援手。”羅廷璽道。
“念在你家長輩份上,我替你把人滅了。”來人說道,如同捏死一只螞蟻般隨意。
“楊林是楊使者骨血,如今江南還要仰仗楊兄奔走,人還是救下得好。”趙景隆想起自己兒子,心中一痛。
“那多麻煩啊,萬一露了相,我還得殺了楊家那小崽子。”來人很不情願。
“不敢勞煩右使,只請將鎮軍押解的路线時間告知便可。”羅廷璽急忙道。
“等信兒吧。”茶盞放下,人也恍如幽靈,飄忽不見。
二人這才長身而起,擦擦額頭冷汗,只覺比與人生死決斗一場還累。
“老梁,你在這處多久了?”羅廷璽轉對角落里的茶博士道。
“回堂主話,已經八年零七個月了。”茶博士老梁躬身回話。
“這麼長時間,辛苦你了。”羅廷璽嘆息一聲。
“為教中大業,屬下死而無憾。”
羅廷璽頷首,“那你便去死吧。”
“堂主,屬下犯了何錯?!”老梁驚恐喊道。
“你沒錯,只是見了不該見的。”羅廷璽搖首喟嘆,隔空揮出一拳。
離了七八步遠的老梁胸骨驟然凹陷,一口鮮血噴出,仰面栽倒。
“好一手大光明拳!”趙景隆撫掌輕笑,踢翻茶釜,將店中簾幕扯下投進竄出的火苗上。
不多時,這間孤零零的小店連同它的主人,被一片火海吞噬,湮滅掉了一切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