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著耳朵聽到這里的時候,老傅突然大聲咳嗽起來,嗓門恰好壓過了韓橫渠的碎碎念,老酒鬼摘下腰間酒壺,擠出一張笑臉問道:“小兄弟你瞧著面生,可是咱們韓小掌門的江湖朋友?”
只聽那男人笑著反問道:“老伯是大匣台的高人?”
老傅跐溜喝了酒,抹了抹嘴角,咧笑道:“我老傅啊,就是個咱們大匣台負責掃地的窮酸老漢,屬於外門雜役,雜役而已,連內門弟子都不是,可當不起高人二字。”
那人又問道:“老伯,山上姓傅的人可多?”
老酒鬼指了指自己的酒糟鼻,哈哈笑道:“如我這般歲數的,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老酒鬼打了個酒嗝,好奇道:“怎麼,小兄弟上山找人?”
那人搖頭道:“實不相瞞,在下曾聽某位前輩粗略提及過大匣台劍道,劃分為意氣神,三峰對峙,甲子之前的江湖,大匣台氣劍一脈最為鼎盛,出了一位指玄境界的大宗師,在他的領袖之下,大匣台那十年之間,幾乎能夠與東越劍池分庭抗禮。只可惜在那之後,氣劍一脈一代不如一代,最後傳承到一位姓傅的劍客手上,就此失傳。”
老傅愣了愣,然後唏噓道:“小兄弟那位前輩,一定是位輩分極高資歷極老的老江湖了,否則說不出這些門門道道,說句不好聽的,如今咱們大匣台內門子弟,好些個都不曉得有這個說法,跟著師父一起只重神意而輕劍氣,所以大匣台無論是王仙芝稱霸江湖,還是桃花劍神鄧太阿橫空出世,始終對老劍神李淳罡最為推崇,當然嘍,這其中也有些私心,畢竟當初還相當年輕的李劍神,一人一劍闖入東越劍池,把宋氏整張臉皮都踩在了地上,身為大匣台弟子,當然是要偷著樂的。至於說到這劍氣一脈,多半是無人問津直至消亡了。”
老人喝了一小口酒,嗓音細如蚊蠅,眼神恍惚,臉色談不上如何悲慟,只是心如死灰而已,“就這麼沒啦。”
那人疑惑問道:“大匣台氣劍一脈,在鄧太阿為劍術二字正名之後,本該蒸蒸日上才對,何至於此?”
老人自嘲道:“天曉得,也許劍是死的,人是活的吧。”
老人沒有多說什麼,畢竟家丑不可外揚。關起門來怎麼兄弟打罵是自家事,開了門就算鼻青臉腫也應該笑著迎客。
老一輩江湖人,都有自己的老規矩。諸如宗門聲譽大過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恩師一言可決弟子生死,等等。
而年輕一輩的新江湖,大多喜歡打破那些僵硬刻板的老規矩,更為愛憎分明,為人處世,更講究自己的順心如意。
時下中原腹地的青州江湖,出了個欺師滅祖的年輕刀客,道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混賬言語,“宗門讓我過得不快活,老子就要讓宗門更不痛快!”這要擱在十年前,這種離經叛道的江湖新秀早就成了過街老鼠,但是現在的江湖,不但許多年輕人對這種行徑頗為向往,對那名刀客也不乏有人心懷欽佩。
也難怪很多老江湖都要感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老傅一口一口喝著悶酒,顯而易見,今天那壺桂花釀,是板上釘釘熬不到黃昏了。
那個男人和貼身丫鬟好像也在等韓橫渠酒氣消散,否則背著他進了山門,給人瞧見堂堂大匣台小掌教的醉酒失態,終究不妥當。
這讓酒鬼老傅對那個男人觀感不錯。
就在韓橫渠酒意褪去七八分的時候,一撥人上山而至,正是那些清晨去往郡城燒香的婦人孩童,山腳那座小鎮有馬車可以雇傭,一來一去,差不多就是這個點返回大匣台,而且宗門內的婦人孩子,哪怕是矮上一頭的外門,也多半會些把式,腳力比起常人都要更好。
老傅坐直身體,默默看著那些人往半山腰行去,聽著稚童們的歡聲笑語,老酒鬼微微伸長脖子望去,找到那兩個小小的身影後,老人神色祥和。
等到那些人消失在視野,亭中老人回過神後,干脆提起酒壺,仰頭一口喝盡,使勁搖了搖,一干二淨了,老人這才低頭在系好酒壺在腰間,沒來由詩興大發,拍了拍大腿,笑道:“下床梳白發,推門見青山。老來不堪坐,多慮最神傷。”
那名相貌平平的丫鬟扯了扯嘴角,小聲嘀咕道:“附庸風雅,俗不可耐。”
男人附和道:“持拐立山巔,合眼憶當年。”
老傅眼前一亮,“小兄弟也讀過這首詩?”
那婢女終於忍不住,沒好氣出聲道:“大奉王朝曹詩聖的成名詩篇之一,蒙學稚童人人可誦,有何稀奇的?”
男人伸手在她額頭叩指輕彈一記,疼得她雙手捂住額頭,再不敢陰陽怪氣說話。
韓橫渠揉了揉眉心,長呼出一口氣,眼角余光瞥見酒鬼老傅之後,欲言又止,後者畏畏縮縮,似乎想要溜須拍馬套近乎又沒那份膽識,最終對著這位小掌門諂媚牽強一笑,趕緊提起掃帚,悻悻然起身離去。
韓橫渠酒醒之後,忐忑問道:“徐兄,我醉酒之後,可有胡言亂語?”
徐鳳年笑道:“只說了一些什麼‘我大匣台劍士,兩袖滿劍罡,一匣藏山河!’‘世人只知東越劍池而不知大匣台,不當如此!’還好。”
韓橫渠如釋重負,輕輕道:“還好還好。”
正是徐寶藻的少女譏諷道:“年紀不大口氣大,一個江湖人而已,就敢教姓徐……教我們家公子要合事理,近人情。處世中正,心性平和。真當自己是文學宗師不成?”
虧得韓橫渠喝酒上臉,看不出神色變化,對徐鳳年盛情邀請道:“既然都到這里了,徐兄不妨跟我一起去山頂?同樣是小亭子,但在山頂那座飛升亭賞景,絕不是此處能夠媲美!”
就在徐寶藻覺得這家伙肯定會順水推舟的時候,徐鳳年已經搖頭拒絕道:“我就不跟韓老弟一起登山了。”
韓橫渠又邀請了一次,仍是無果,只得滿懷遺憾地起身抱拳告辭。
徐寶藻問道:“動身下山?”
徐鳳年紋絲不動,望著韓橫渠漸行漸遠的修長背影,理所當然道:“繼續登山。”
徐寶藻有些迷糊。
隨後兩人來到半山腰的熱鬧集市,徐鳳年直截了當挑了一條小徑,往樹蔭幽深處走去,沒多過久就經過一座頹垣殘壁的古老寺廟,匾額破碎,危危斜掛,僅余一個“庵”字。
再行去就有一棟茅屋映入兩人眼簾,茅屋四周被劈砍去了遮陽的高大楓樹,騰出一塊略顯突兀的空地來,環有竹籬笆牆,無雞鴨走動,也無犬吠響起。
正坐在一只樹墩子上曬太陽的老人看到那對主仆後,愣了愣,緩緩站起身,既沒有出聲相迎,也沒有閉門謝客。
徐鳳年推開粗劣低矮的院門,站在院中環顧四周,“傅老伯,日子過得不景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