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寶藻目瞪口呆,轉頭問道:“你灌醉他,謀財還是謀色?”
徐鳳年沒好氣道:“我哪里知道他喝桂花小釀也能醉。”
徐寶藻皺眉道:“咋辦,就把人家晾在這里?”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喊來那位如臨大敵的店伙計結賬,不忘連同韓橫渠那桌酒菜一起付了,後者興許是迎來送往多了,擅長察言觀色,沒把徐鳳年當什麼歹人,一聽這位客官剛好要順路去大匣台游覽,就大大方方把韓公子交給了徐鳳年。
主要是年輕店伙計不覺得在這東越道境內,有誰吃飽了撐著要與韓橫渠所在的大匣台為敵。
大概只有東越劍池的年輕宗主李懿白擁有這份膽識和本事,可人家樂意嗎?
徐鳳年起身先將那柄劍重新系掛在韓橫渠背後,然後背起已經開始不由自主醉話連篇的糊塗家伙,按照店伙計的指點,離開酒樓走向大匣台所在的地址。
徐寶藻一頭霧水,秋日下的秋風里,她看著他背著一個初次相逢的男人,他滿臉肅穆,緩緩向山中走去。
韓橫渠在半路上發起了酒瘋,一下子要掙扎落地,說是要給他們瞧一瞧陸地劍仙的風姿,一會兒說這趟喝酒真不痛快,他其實還能再豪飲三四壺酒。
徐鳳年始終沒流露出半點不耐煩的神色。
徐寶藻終於忍不住問道:“姓徐的,其實你認識他,只不過他不認識你?”
徐鳳年點了點頭,“差不多。”
徐寶藻又問,“世交關系?”
徐鳳年想了想,“只能說對了一半。”
徐寶藻氣呼呼道:“那你能不能別每次說話都只說一半?!”
徐鳳年忍俊不禁,“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跟你嘮叨嘮叨也無妨。”
徐寶藻急不可耐道:“有屁快放!”
徐鳳年笑了笑,“哦,那容我憋會兒。”
徐寶藻瞬間漲紅了臉,氣急敗壞道:“混賬王八蛋!”
徐鳳年抬頭望向頭頂的日頭,緩緩道:“你年紀小,可能不太清楚那場春秋戰事,大匣台曾經有十四名劍客聯袂投軍,奔赴戰場,短短兩年,便先後戰死十二人,其中七人死於沙場,其余五人死在一位將軍的大帳內外。”
徐寶藻如墜雲霧。
那個男人隨後說了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言語,“所以我師父經常感慨一句話,當年如果沒有大匣台十四豪傑,就沒有以後的北涼了。”
徐寶藻陷入沉思,被姓徐的譏諷為兩腳書櫃的她,試圖從離陽正統史書和民間稗官野史中找尋蛛絲馬跡。
徐鳳年說道:“剩余兩人返回宗門後,一人死於宗門內部爭斗,因為有汙點,才輸掉了宗主交椅,去世極早。另外一人亦是郁郁不得志,可能是郁氣難消的緣故,據說之後劍道始終停滯,淪為一個提劍都不穩的爛酒鬼。而那兩人都是這位韓公子的師伯。”
徐鳳年加了一句,“如此說來,我跟韓橫渠算是半個仇家。”
徐寶藻疑惑道:“那你還跟他喝酒喝得這麼開心?”
徐鳳年呵呵一笑,“冤有頭債有主,我總不能劈頭蓋臉揍韓橫渠一頓,更不會殺他泄憤,那麼就只好灌這小子一頓酒。”
覆有面皮僅是中人之姿的徐寶藻眉目之間滿是陰霾,心情沉重。
舊事重提,看似雲淡風輕,可她不覺得這個姓徐的當真就心無芥蒂了。
她小心翼翼問道:“你該不會是想在大匣台大開殺戒吧?”
徐鳳年瞪了她一眼,氣笑道:“我像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嗎?”
她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不像,卻是。”
徐鳳年突然問道:“你這麼激將法,該不會是對韓公子一見鍾情,怕我害了你的如意郎君吧?”
徐寶藻猛然站定,一手負後,一手抬起,雙指並攏,氣態莊嚴,輕聲喝道:“劍來!”
徐鳳年轉頭看白痴一樣看著這個少女。
最終還是假裝陸地劍仙的少女率先敗下陣來,放下手臂,嘆了口氣,“看來今日不宜借劍呀,暫且留你項上人頭!”
徐鳳年眯起眼,再一次望向天空,嘴角翹起,喃喃低語道:“哦?這樣嗎?”
大匣台的老底子不如東越劍池深厚,可這就像京城一座六部衙門里的侍郎不如尚書,自然並不意味著大匣台在東越道江湖就是顆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只不過再強勢的豪閥高門院牆之內,都會有那麼一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可憐人物,滑稽可笑,供人戲弄,要知道大匣台宗門上上下下小兩百號人,這還是正兒八經的內門子弟,若是加上客卿眷屬以及外門雜役弟子,怎麼都有上七八百號人,所以大匣台當然不缺那種笑柄,其中有個最出名的,他叫老傅,花甲之年了,無親無故,據說曾是在內門待過的人,不過約莫三十來年前不知犯了什麼事,就給攆了出來,好在內門執法長念舊情,終究還是讓當時還不算老的老傅留在了外山,做些類似打掃青石山道的雜務,大抵是朝夕兩次巡山,結果這一做就做了這麼多年,許多當時才弱冠歲數的外門弟子,如今都成了內門手握實權的人物,只不過也沒見誰給老傅些實惠好處,所以老傅每月除了勉強溫飽之余,仍是只能出山購買十五六壺低劣下等的桂花釀,兩天一壺,酒鬼老傅每一口都喝得尤為幸福,山門內外上下,幾乎人人都在晨曦中或是夕陽里的山路上,看到那個手臂環住破敗掃帚的酒糟鼻老人,抬手提壺傾倒酒水,每次傾斜幅度都不大,因為每天喝多少口酒,是有定數的,總之一天不能超過半壺半斤。
大匣台的外門子弟,都覺得酒鬼老傅很可笑,但其實如果真要深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個普普通通、喝酒貪杯、膝下無子且練過劍又一事無成的老頭子,可笑,又沒有那麼可笑,原本不至於誰見著了老傅都要上前踩幾腳的地步,也不曉得早年是誰開的頭,十多年來只要是新弟子進山入門,都要遵循一個約定俗成的奇怪規矩,跟著師兄們去欺負一次老傅,方法可以五花八門,比如把老酒鬼那壺入口綿軟的桂花釀換成燒喉嚨的東越大梁,或是扛著兩簸箕落葉偷偷倒在剛剛清掃干淨的山道上,甚至有人還偷偷摸摸喊了位山外小鎮上的青樓女子,大半夜去敲老傅那棟破茅屋的房門……這麼多年下來,老傅是真的挺慘的,若是些玩笑倒還好說,可有些脾氣暴躁的新入門弟子,那可是氣勢洶洶就是當胸一拳砸來,能讓老傅三兩天都緩不過氣來,也虧得老酒鬼年輕時候把身體底子打得扎實,才扛得住這些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