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並沒有擺放太多古董重器的書房,卻曾經被東越駙馬王遂笑稱為“天下半數奉版孤本,在此齊聚一堂”。
東越劍池的底蘊,撇開廟堂官場,僅以一家富貴氣的多寡來說,其實並不遜色於當今任何一座世族豪閥。
劍池到底有多少家底,例如在各大錢莊銀號里有多少“姓宋”的銀子,恐怕連宋正心和李懿白這兩位大當家二當家也不清楚,因為劍池一甲子以來,真正管錢的核心人物,都是女子,而且都是婆婆手把手傳給兒媳婦,這一代便是姜秀卿。
兩位模樣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人相對而坐,一人飲茶一人喝酒,前者氣態萎靡,精神不濟,喝茶提神,更多時候都是在無意識地晃動茶蓋。
後者眉心一粒朱痣,大口大口喝著從遼東那邊買來的燒酒,酒香濃郁,完全掩蓋了清淡的茶香。
他們正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宋正心宋正意,兩人關系一直不好不壞,勉強能算是兄友弟恭,但也遠遠不至於好到相互掏心掏肺,兩人性情相似又有不同,都不太喜歡折騰,只不過兩人的名聲都不彰顯於中原朝野,大部分原因是受累於父親宋念卿兩次攜劍出游,在自身銳氣最盛之際,先敗給如日中天的武帝城王仙芝,然後厚積薄發,好不容易為自創十四新劍式,鑄造出十四柄新劍,殊不料那一趟出門竟成訣別,由於太過措手不及,若非已經從宗門除名的柴青山不顧非議,重返宋家挑起大梁,也許東越劍池就此沒落,在宋正心宋正意兄弟手上泯然眾矣,日後交到宋庭鷺手上的東越劍池,說不定連二流幫派都稱不上了。
然後又由於宋庭鷺單餌衣這對師兄妹太過出彩,尤其是單餌衣,幾次跟隨柴青山遠游大江南北,小小年紀就蜚聲朝野,最後加上是李懿白這個外姓年輕人接過位高權重的掌門一職,導致宋正心宋正意的大小事跡完全都被掩蓋,興許還不如姜秀卿這位宋家女財神來得有名氣。
依照宋念卿的定論,嫡長子宋正心是個本該捧書的清淡人,勝負心不可過多,但決不可無,宋正心身為家族未來的頂梁柱,那種與世無爭的性格足以致命。
而庶子宋正意也好不到哪里去,是個懶散人,才氣極高,天賦極好,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花鳥魚蟲無所不好,弓馬熟諳,傳言用五年之間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單騎深入北莽腹地,又耗時三年。
只是有人問起到底做了什麼大事壯舉,又回答不上來,小十年的寶貴光陰就此虛度。
故而堂堂東越劍池二公子,原本有希望打破嫡庶之分的宋正意,如今不過是從宋二公子變成了宋二叔而已。
宋正心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四濺,“天下宗門幫派多如牛毛,這生氣樓偏偏瘋狗一般尋上我們宋氏劍池!正意,京城刑部那邊是如何回復的?”
宋正意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無奈道:“如今朝廷何其勢大,莫說那位一國秋官的刑部尚書柳夷猶,就是如今真正執掌銅魚繡袋審核頒發的刑部右侍郎,也不是咱們宋家想要搭上线就能說上話的了。所以這趟我找人去京城活動,耗費金銀八萬兩,才找到……”
宋正心皺眉不悅道:“你嫂子不是交給你三十萬兩銀子嗎?”
宋正意苦笑道:“我的親大哥,你又不是不曉得朝廷正值暗中換血之際,這個涉及仕途升遷的關口,誰敢大手大腳收錢,那不是給朝中政敵送把柄嗎?送給刑部一個姓馬的員外郎那八萬兩銀子,也是曲折頗多才送出去,要不然咱們就是拎著豬頭在廟門外頭轉一百圈,也拜不成菩薩燒不成香。”
宋正心哦了一聲,皺眉道:“那姓馬的員外郎如何說?”
宋正意小飲一口烈酒,“右侍郎根本就沒理睬他,倒是早已不管轄江湖事的左侍郎,跟他有段早年結下的香火情,說了些雲遮霧繞的言語,姓馬的咀嚼出滋味後,送了份口信給咱們,大致意思是劍池兩代宗主的確跟朝廷關系不錯,只不過柴宗主臨了臨了,做的事情有些差了,一口氣將情分用去大半,其實早就所剩不多了,劍池之所以能夠重排名次後繼續待在前邊,還是右侍郎大人親自批注圈畫的結果,柳尚書親筆‘尚可’二字,否則劍池早就不在前十席位了。所以這次李厚重啟釁劍池,屬於江湖人自己院子里的糾紛,官府衙門不易插手,以免讓人誤會朝廷要再來一次馬踏江湖……”
宋正心又一次失態,拍桌怒喝道:“盡是些過河拆橋的王八蛋玩意兒!堂堂一部衙門,從尚書到侍郎再到小小的員外郎,竟是一個個連半點臉皮子也不要了!”
宋正意壓低嗓音,沉悶道:“大哥,慎言!”
在外人面前一向溫良恭儉讓的宋正心破天荒近乎嘶吼道:“我東越劍池,我宋氏子弟,什麼時候膽小怕事到在自家書房說話,也需要擔心是不是隔牆有耳?!”
宋正意愕然,隨即重重嘆息一聲,滿臉凝重,幾次提起酒杯都重新放下。
宋正心癱靠在椅背上,望向這個一直無功無過的弟弟,歉意道:“正意,大哥我不該遷怒於你,這些日子你事必躬親,已經夠辛苦的了。”
宋正意輕輕搖頭,既是感慨又是羞愧道:“宋家上下,其實是嫂子最不容易。”
宋正心挑了挑眉頭,對此不置一詞。
宋正意也不宜在此事上指手畫腳,便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大哥,我早年獨自離家瞎逛蕩,也結識了一些江湖中人,大多稱不得朋友知己……”
宋正心笑著伸手指了指這個弟弟,玩笑道:“正意啊,你那些酒肉朋友就別拿出來獻丑了,還記得當年鬧過的笑話嗎,你那個所謂的大俠朋友來咱們家蹭吃蹭喝了小半年,才發現是個江湖騙子,把咱們爹給氣得不行。”
宋正意狠狠灌了口酒,然後笑著雙手抱拳,求饒道:“大哥你可不厚道,這可是無數年前的陳年舊賬了,莫要揭傷疤,萬一給庭鷺和單丫頭聽了去,以後就甭想板起臉當他們的長輩嘍。”
宋正心胸中郁氣稍稍清減,悠悠然舉杯喝了口茶,腰杆挺直幾分,環顧四周,怔怔出神,最終有感而發道:“當家委實不易啊,事到如今,才明白咱們爹……當然還有柴伯伯之前那些……”
就在此時,一陣充滿熟悉韻律的敲門聲響起,宋正心無動於衷,宋正意起身去開門,是親自送來宵夜糕點的嫂子姜秀卿。
宋正意接過朱漆食盒後,姜秀卿卻沒有跨過門檻,姍姍然施了一個儀態端莊的婦人萬福,輕聲道:“還要勞煩叔叔關門。”
宋正意趕緊道:“不麻煩,嫂子,這種事情讓丫鬟做便是。”
姜秀卿溫婉一笑,沒有說話,安安靜靜轉身離去。
宋正意關上門後,把食盒放在桌上,宋正心竭力遮掩自己的厭惡,淡然道:“我不餓,你隨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