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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34章

雪中悍刀行 烽火戲諸侯 4754 2024-03-05 10:16

  飛劍飛去,很是瀟灑。

  只是如果飛劍一去不飛回,就很尷尬了。

  劍道宗師孟青華這氣勢如虹的出鞘一劍,墜向劍池那邊之後,便遲遲沒有動靜了。

  陳朝夕等得實在心煩,低聲問道:“孟師弟,你這劍是去砍人啊,還是找個僻靜地方拉屎呢?”

  孟青華臉色鐵青,只是直覺飛劍失去了心意牽掛,顯然無法馭回,正要掠向劍池石壁那邊一探究竟,已經有一人,提著長劍繞過石壁,出現在眾人視野,手腕扭動,隨意甩動長劍,畫面如少女捻動杏花枝一般美好。

  因為她長得極為動人心魄。

  陳朝夕雀躍喊道:“納蘭小姨!”

  女子隨手拋出長劍,被滿頭大汗的孟青華小心翼翼收回劍鞘,她對少年瞪眼道:“出門在外,喊九樓主!”

  陳朝夕大笑道:“這東越劍池遲早是咱們家院子,不算外頭!”

  笑意淡淡的女子走到眾人身前,望向那位玉樹臨風的宋二叔,便換了一副生冷面孔,面無表情道:“春神湖生氣樓,納蘭懷瑜,見過宋先生。”

  男人連忙抱拳還禮道:“劍池宋某,見過納蘭先生。”

  女子能夠讓人稱為“先生”,必有大出彩之處,尤其是刀光劍影的江湖。

  納蘭懷瑜突然燦然一笑,“這次我屬於不請自來,叨擾叨擾,宋先生能不能賞一頓飯吃?”

  這一幕看得好些男子偷偷咽口水。

  徐寶藻趕緊瞥了眼身邊徐鳳年,奇怪了,他表現得倒是很正常,正常得一點都不正常。

  男人爽朗大笑道:“以劍相交,唯有友人,這是劍池數百年來的規矩,納蘭先生不用擔心吃不上飯,我這就去通知宗主他們,江湖恩怨,明日事明日了,今天只管一醉方休!”

  納蘭懷瑜笑著點頭。

  陳朝夕已經偷偷摸摸站到她身後,不敢繼續蹲在石頭上俯瞰眾生了。

  ……

  一開始,誰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直到親眼見證那副場景。

  只見近在咫尺的兩張飯桌上,竟然坐著兩位胭脂評女子,這要是傳到江湖上去,恐怕聲勢不弱於兩位一品境界宗師同桌飲酒。

  雖說納蘭懷瑜和姜秀卿成名於二十年之前,但是風采不減,宛如養尊處優且未至三十歲的少婦,不親眼相見,誰都會誤以為依照她們的真實年齡,必然人老珠黃,美人白頭矣。

  歲月如刀,有些剮在女子臉上的刀,是顧劍棠的刀,快得不像話,有些刀,卻是末流嘍囉的刀,慢得匪夷所思。

  徐寶藻是富貴門庭里走出的女子,今天依然大開眼界,且不說餐桌上的那些個大器,只說酒杯碟盞這樣的精巧小物,都極為用心,五彩官窯層層見喜的小菜碟子,水磨鑲銀的象牙筷子,童子斗雞的粉彩酒杯,杯底刻著東越皇室的御制詩。

  漆木碗一器,雕鏤精細,深赤色,碗底有“沆瀣同甌”四正書陽文,濃金填抹,古色古香。

  姜秀卿雍容大方,納蘭懷瑜天然嫵媚,各有千秋。

  只不過乍看像是前者出自春秋豪閥,納蘭懷瑜像是小戶人家里走出的女子,實則恰恰相反,姜秀卿出身平平,算不得書香門第,反倒是納蘭懷瑜,所在家族是春秋之中名動文壇的翰林世家,祖上四代人皆是翰林,其父文武兼備,不但貴為一部侍郎,而且在江湖上闖出偌大名號,所以被尊稱為“劍侍郎”,納蘭懷瑜自幼師從劍道名師,天資卓絕,劍術成就一日千里,風光無限,享譽春秋九國,直到她進入吳家劍冢,從此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納蘭懷瑜再一次出現在江湖,便是吳家劍冢那場驚動中原的百劍百騎齊赴涼,第二場涼莽大戰,懷陽關一役,八十騎擔任游弩手,出城傳遞諜報,短短半旬之間,吳家劍士戰死半數,元氣大傷,加上之前早早離開西北邊陲返回中原故鄉的二十余騎,原本實力堪稱一座頂尖宗門的外姓人劍冢百劍,就此支離破碎,不成氣候。

  不曾想在竺煌等人的率領下,野心勃勃地在天下腰膂之地的青州,在春神湖上創立了以劍開宗的生氣樓,矛頭隱隱約約指向“本家”吳氏劍冢,當然還有恰逢“家道衰落”的東越劍池,以及那座以“鑄劍甲天下”成功屹立武林之巔的幽燕山莊,只不過吳家劍冢擁有“八百年來劍侍第一人”的女子劍仙翠花坐鎮,在外人看來,除非那個姓竺的喪心病狂,才會跟劍冢死磕到底。

  主桌主位上自然是劍池名義上的宗主李懿白,左手邊是老宗主宋念卿嫡長子宋正心。

  其妻姜秀卿,和老宗主庶子宋正意。

  右手邊則是劍池著名的鑄劍大家鄭景德鄭景陽兄弟,是與宋念卿柴青山兩代宗主屬於一個輩分的劍池元老。

  代表春神湖生氣樓的納蘭懷瑜、陳朝夕和孟青華三人,並肩而坐。

  韋高巍和王輔謐兩人也被李懿白邀請到這張酒桌上,都由衷感到與有榮焉。

  另一張桌上,氣氛遠沒有前者那般凝重微妙,宋正心姜秀卿的一雙兒女宋庭鷺宋婷月,都比較性格外向,加上劉婉清,葉妍,葉庚,魏小霜,宋仙湖,以及徐鳳年徐寶藻這對毫無存在感的“公子丫鬟”,眾人吃喝顯得都十分自在隨意,沒半點刀光劍影。

  陳朝夕嗓門最大,酒品最差,才兩三杯下肚就開始忘乎所以,言語之中滿是身為生氣樓得意高徒的桀驁自負,根本懶得遮掩,好在應該是吃人的嘴軟,這次好歹沒怎麼貶低東越劍池,只是一味為自己和師父大肆鼓吹,納蘭懷瑜似乎習慣了這小子的信口開河,估計能夠活著從劍冢走出來的女子心都大,根本不去阻攔。

  只有孟青華時不時流露出無奈神色,對於那位年紀比自己小兩輪的大師兄,喜歡把話說太滿的作風,古稀老人至今仍是難以消受。

  不過話說回來,能夠讓陳朝夕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如此發自肺腑的敬重推崇,那位生氣樓坐頭把交椅的竺姓劍客,想必確有過人之處。

  當然,能夠讓堂堂孟青華在這一大把歲數,還心甘情願低頭拜師的人物,若是個庸碌之輩反而才是咄咄怪事。

  陳朝夕一手持銀壺給自己倒酒,打了個酒嗝,一手拍胸脯豪氣干雲道:“我師父收徒四人,其中小孟師弟劍術最高,歲數最高,為何還要喊我大師兄?說出來不怕嚇到你們!我師父說他老人家收弟子,寧缺毋濫,且只以天資高低來按資排輩,而我陳朝夕,天賦之高,根骨之高,師父說是這個……”

  陳朝夕伸出大拇指,點了點自己,“百年一遇!”

  宋正意忍俊不禁,欲言又止,憋得厲害。

  宋正心笑容敷衍,其妻姜秀卿笑意恬淡,眼神清澈,坐姿風雅,挑不出絲毫紕漏。

  納蘭懷瑜終於受不了這個小兔崽子的丟人現眼,“才喝了半斤馬尿就管不住嘴了?還百年一遇呢,你把李淳罡、鄧太阿、翠花這些實打實的陸地劍仙當成什麼了?”

  陳朝夕氣勢稍挫,死皮賴臉道:“納蘭小姨,那我總該算十年五年一遇吧?”

  納蘭懷瑜不客氣道:“太白劍宗的陳天元,南海觀音宗的年輕宗主,劍術不都比你強?”

  陳朝夕苦著臉道:“難道我只能是兩三年一遇的苦命?”

  納蘭懷瑜調侃道:“人生長不過百年,三年一遇的武學天才,意味著百年江湖,怎麼都算名列前茅的大宗師了,如果江湖再像前十年那般宗師一大茬一大茬的死人,說不定你甚至有望躋身天下前二十,很了不得。”

  李懿白神色黯然,他與宋師弟單師妹的師父柴青山,正是死於那蕩氣回腸的十年之中。

  納蘭懷瑜心思敏銳,察覺到自己的言語不妥,興師動眾地起身自罰一杯,神情肅穆,沉聲道:“李宗主,對不住,是我失言。柴老宗主是世間真英雄!”

  李懿白跟著起身回敬一杯,“李懿白這杯酒,敬納蘭先生曾經與我恩師在西北關外並肩作戰,以三尺青鋒抗拒北莽百萬馬蹄!”

  此言一出,身姿曼妙的姜秀卿竟是第一個起身飲酒致敬,舉杯向西北,一飲而盡,英氣勃發。

  宋正意與那兩位鑄劍大家差不多同時起身,神游萬里的宋正心好像被人踩了一腳,這才驟然醒悟,起身敬酒。

  牽一發而動全身,主桌如此大動干戈,次桌也跟著起身飲酒,少年葉庚和少女宋婷月,兩人不約而同地渾水摸魚,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後兩位小賊相視一笑。

  徐鳳年和徐寶藻也不好按兵不動,跟著其他人起身的時候,少女也想趁機往茶杯里倒酒,只可惜沒能得逞。

  陳朝夕約莫是喝高了,本就言談無忌的少年愈發氣焰跋扈,只差沒有指著李懿白的鼻子教訓道:“李宗主,你這個人在我看來,還算不錯,只不過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江湖歸江湖,實不相瞞,不算我和小孟師弟這種半吊子,連同我納蘭小姨在內,我生氣樓明日將會有四劍壓境,勝過數千鐵騎殺至!你們自己掂量掂量看著辦!”

  桌上男女大多臉色各有變化,尤其是兩位劍池老人,幾乎就要忍不住開口罵人,不過分別被身邊人拉住了。

  納蘭懷瑜置若罔聞,只是默默喝酒,女子心思海底針。

  姜秀卿亦是如此。

  ……

  夜深人靜月圓,最是良心明澈時,詩家宜獨飲,儒者宜自省,武者宜悟劍。

  有三位劍池客人借著清輝月色,優哉游哉散步四處,都用劍,不過所談內容卻與劍道關系不大,正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納蘭懷瑜,輕狂張揚的年輕人陳朝夕,悶葫蘆老頭孟青華。

  相比白天的言行無忌,此時年輕人明顯要收斂城府許多,宛如一夜之間成熟了十歲,憂心忡忡道:“納蘭小姨,為何不讓我一鼓作氣拿下劍池?趁人病要人命,雖說行事不厚道,可我生氣樓想要在江湖上一鳴驚人,就只能先讓那些仁義道德擱在一邊,就像做生意的商賈,都是何時財大氣粗了再來談修心養性。雖說明日還有三位樓主聯袂趕來,可是對上雪廬槍聖李厚重的話,捉對廝殺,恐怕誰都不是此人的對手。一旦受傷折損,生氣樓的第一仗,可就不是開門紅,而是兩眼一抹黑了,以師父的……耿直脾性,回頭還不得二話不說就挑斷我的手筋腳筋……”

  春神湖生氣樓分九樓,便有九位樓主,由高到低依次是大樓主竺煌,二樓主糜奉節,三樓主赫連劍痴……納蘭懷瑜僅是九樓主而已,而且暫時只收了一男一女兩位少年徒弟,資質也算不得如何驚艷,不知為何她好似對此也從不上心,倒是兩名弟子身懷愧疚,覺得丟了師父的顏面,因此每日習武練劍比起其他弟子,都更為勤勉刻苦,幾乎到了忘寢廢食的境界。

  納蘭懷瑜勸了兩次,說了好些心里話和大道理,弟子們點頭答應,回頭轉身就又去勤能補拙練劍了,納蘭懷瑜本性就是個除自己練劍之外萬事不上心的懶散女人,弟子肯吃苦,當師父也就聽之任之。

  整座生氣樓,九位樓主加上所有弟子和雜役,至今也不過五十余人,不說魚龍幫這種動輒萬人的龐然大物,就是比起公認人數稀少的大雪廬,也遠遠不如。

  以至於窘迫到大半數的樓主都需要四處游歷江湖,親自尋覓值得栽培造就的劍道人才,像這次“劍僧”崔眉公、“西蜀半劍”謝承安和昔年杏子劍爐少劍主的岳卓武三位樓主,便都只因為游歷之地正好接近東越道,被大樓主竺煌以信鴿傳書之後,便匯聚一起,唯獨納蘭懷瑜是主動要求趕赴東越劍池的樓主,就連那位二樓主沉劍窟主糜奉節,無論劍術劍意都已臻至巔峰的真正宗師,也特意詢問她是不是在江湖上有何未了的恩怨,需不需要他幫忙。

  納蘭懷瑜無非是靜極思動,覺得再不挪窩曬曬太陽身上就要長霉了,所以就拒絕了糜大家的好意。

  要知道糜奉節在等級森嚴的生氣樓,是唯一一個連竺大魔頭都願意視為同道中人的“得道”高手。

  由此可見,納蘭懷瑜雖然僅僅是九位樓主中的墊底之人,但她的話語分量,絕對不輕。

  納蘭懷瑜猶豫了一下,瞥了眼年輕人那張掛滿凝重表情的臉龐,輕輕呼出一口氣,望向遠方,小聲道:“柴老宗主當年在拒北城外力戰而死,雖說真正與之並肩作戰的中原大宗師,南詔第一人韋淼也在那場轟轟烈烈的戰事中去世,但是那些活下來的宗師,相互之間,自然而言會懷有一種無言的敬意。”

  年輕人納悶問道:“可如今那些傳說中的神仙人物當中,北涼藩王已死,桃花劍神不知所蹤,世人猜測是又去了海外訪仙,武帝城於新郎則一路向西行去,去了當年白衣僧人都不曾涉足的外邦疆域,傳言那位吃劍老祖隋斜谷好像跟隨觀音宗上代宗主澹台平靜,一起悄然飛升。目盲琴師薛宋官則跟隨一個叫蘇酥的男子歸隱田園,徹底離開了江湖。寥寥無幾明確無誤留在江湖里的,大概就只有徽山紫衣、劍冢當代家主吳六鼎和那位女子劍仙翠花了。以大雪坪軒轅青鋒的古怪性子,以及劍冢跟劍池的敵對關系,西北關外那一段香火情即便猶在,但恐怕暫時沒有誰能夠幫助東越劍池渡過這一劫吧?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納蘭懷瑜搖頭打斷陳朝夕的定論,“江湖說大很大,可能至此一別,此生便再無相逢。說小也很小,善緣之後是孽緣,一輩子都斬不斷理不清。陳朝夕,告訴你一個行走江湖的小道理,千萬別懷有僥幸心理,很多事情,你越想成其事,卻越求不得。越想不要發生,越是轉眼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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