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故事……許七安的情緒從失落轉為振奮,毫無疑問,恒遠所謂的故事,多半是恒慧與平陽郡主的故事。
兩人身上發生的事,是解開桑泊案的關鍵。
至今為止,妖族沒有現身,只有一個恒慧憑借封印物興風作浪,這不得不讓人沉思,萬妖國余孽到底想做什麼?
搞破壞?
目前為止,只有一樁平遠伯府滅門案,影響很大,但實質性的傷害卻不大。
而恒慧完全可以做到不顧一切的大殺四方,給京城帶來重大傷亡。
可他沒有這麼做。
封印物?如果目標只是封印物,那恒慧早就該離開京城了。
“恒慧和尚與平陽郡主的案子,到此刻,已經喧賓奪主,壓過了桑泊案……總感覺背後的人在故意讓恒慧暴露在陽光下……”
楊硯槍尖輕點,氣機絞碎恒遠和尚的袖管,一雙肌肉虬結的手臂,蘊含著強大的力量,但絕非妖物。這下就排除斷手在他身上的可能性。
“恒慧確實已經死了,一年前就已經死了,活下來的只是行屍走肉,他已經解脫。這並非是什麼陰謀。”恒遠看著近在咫尺的師弟,他的眼中仿佛有烏雲凝聚。
俄頃,恒遠眼中的雲團坍塌了,往事如暴雨,傾注而下。
……
恒慧六歲被父母送進青龍寺,他是個眼睛里透著靈氣的孩子,一眼便被方丈盤樹僧人相中,收為徒弟。
恒慧的啟蒙是在師兄恒遠座下完成的,這個魁梧的、外表苦大仇深的師兄,教他讀書識字,教導打坐念經,同時也教他做人的道理。
他對這個師兄,有著如父親般的敬愛。
轉眼多年過去,聰慧的小和尚長成了眉清目秀的俊和尚。他原以為自己將和師父、師兄一樣,古佛青燈度流年。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位姑娘……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春天,他在溪水里洗衣,看見一塊手帕沿著溪水而下,他下意識的撈起,於是耳邊傳來清脆如黃鸝的聲音:
“大師,那是我的手帕,能還給我嗎。”
恒慧抬高視线,看見上游的青石邊,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她穿著荷色的長裙,梳著未出閣少女的長發,素面朝天,陽光下臉龐俏麗,有一雙愛笑的眼睛。
“女施主……是寺里的香客?”
“怎麼,我說不是香客,你就不打算還我手帕麼。”她掐著腰,故作嬌嗔。
“不是不是,小僧只是覺得女施主面生。”他一邊解釋,一邊雙手奉上手帕。
“哼,你每天只知道低頭做事、誦經,眼里哪有香客。”
“女施主怎麼知道。”
“因為我關注你很久啦。”
春光明媚的午後,潺潺溪水流淌,是他們第一次初遇。
兩人的相識,相知,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恒慧打坐時,少女陪在身邊,看著她私藏的閨中禁書打發時間,或者輕輕撲扇著扇子,托著腮,看著恒慧專注的臉發呆。
偶爾會用狗尾巴草逗他,讓他不能專心打坐,這讓俊和尚很煩惱。生氣的說:你再這樣,小僧就閉關了。
她總是吐著舌尖,沒什麼誠意的道歉。
有時候也會一起去游山,白鳳山景色秀美,春天來時,漫山遍野的山花爛漫,她在叢中微笑,分不清是花美,還是人更美。
漸漸的,關於兩人的傳言在青龍寺的僧人之間流傳,說他六根未淨,破了色戒,是個淫僧。
師父盤樹在佛陀雕塑前,問了他三個問題:是否還對佛虔誠;是否對那女子有意;是否想還俗。
他堅定的說,自己對佛依舊虔誠;對女子無意;願常伴佛陀,不還俗。
對此,方丈只有一個要求:不再與她說話。
至於為什麼是不再見她,不讓她進寺,恒慧後來才知道,方丈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她是平陽郡主,譽王的嫡女。
自那日起,恒慧果然不再理她,逢著她來,便閉眼打坐,對她的逗弄、惡作劇,無動於衷。
她每天滿懷期待的來,失望孤單的離開。
“和尚,這朵花好看嗎,它跟我很配哦。”
“……”
“和尚,我撫琴給你聽可好?特意從家里帶來的。”
“……”
“和尚,我頭暈,身子不舒服,你不關心我嗎?”
“……”
“和尚,你非要把自己塞進孤獨里嗎。”
“……”
她終於不來了,連續一個月沒有再踏足青龍寺,徹底從他的生活中退出,仿佛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我可以繼續陪伴佛陀,再沒有人打擾……他松了口氣,覺得是自己的誠心感動了佛陀。
有一天,她又來了,失魂落魄的模樣,臉蛋瘦削了一圈,神容憔悴。
“和尚,我要嫁人了。”
不知為何,佛珠散了一地。
當時的譽王正處在關鍵時刻,任職兵部尚書,在勛貴們的支持下,有望進入內閣。
勛貴、宗室任職首輔的例子,在本朝不算罕見,縱觀六百年歷史,以勛貴之身擔任首輔的足有五位。
對於日漸衰弱的勛貴集團而言,譽王的崛起讓他們看到了希望。裹挾著他不斷前進。
身處風口浪尖的譽王為平陽郡主定了一門親事,既是為女兒找一個好歸宿,也試圖通過聯姻,得到更多的支持。
“和尚,你可願與我私奔?”
“……好。”
恒慧答應了,他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內心,選擇面對真實的自己。
她們開始為私奔謀劃,平陽郡主出入都有護衛陪同,她失蹤超過半個時辰,侍衛就會搜山,再過不久,消息就會傳回譽親王府。
所以,想成功私奔,他們需要一件可以屏蔽氣息的法器,來瞞過司天監術士的搜捕。
最後,還需要一個能為他們准備新的戶籍,以及幫助他們離開京城地界的渠道。
為此,平陽郡主找了值得信任的朋友,希望他能幫助自己。
……
“是平遠伯嫡子,那個朋友是平遠伯嫡子?!”許七安沉聲道,打斷了恒遠的故事。
這一切豁然開朗,平遠伯手底下掌握著一個牙子組織,最擅長身份造假、偷渡,平陽郡主即便不知道牙子組織的存在,但兩家作為來玩還算密切的世交,知道一些平遠伯府的手段也是合情合理的。
譽王曾經說過,平遠伯與文臣眉來眼去,與勛貴集團漸行漸遠。平遠伯絕對有暗害平陽的動機。
這也就有了後來的平遠伯府滅門案……只是不知道兵部尚書府在里面扮演著什麼角色……許七安看著六號恒遠,心說,你就是因為知道他們曾與牙子組織接觸過,才認定他們是被拐騙的嗎?
眾目睽睽之下,他沒敢問出口。
幾位金鑼聽了許七安的話,用質詢的目光看向恒遠。
“是的,”恒遠輕輕點頭:“心思單純的平陽郡主根本不知朝堂局勢的復雜,更不懂人心之歹毒。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一個誦經念佛的和尚,在他們決定私奔的那一刻起,悲劇的結局就已經注定。”
“彼時的平遠伯與勛貴集團早已貌合神離,他通過兒子得知這件事後,當即與彼時的兵部侍郎張奉、戶部都給事中孫鳴鍾商議,制定出將平陽郡主送出京城,從而打擊譽王的計策。”
“平陽郡主如今身在何處?”姜律中沉聲道。
恒遠似乎沒有聽到,繼續說著:“人心如蛇蠍,將人送出京城後,平遠伯的那位嫡子,伙同都給事中孫鳴鍾和兵部侍郎張奉兩人的公子,欲在途中對平陽郡主施暴。
“兩人拼死抵抗,最後一人被殺,一人吞釵自盡。為了掩蓋罪行,他們將恒慧和平陽郡主的屍體葬在荒山里,連同那件屏蔽氣息的法器,一起埋葬。
“外界只知道平陽郡主無故失蹤,即使查到青龍寺,也只會認為兩人私奔了。誰能想到他們早在一年前便死了。”
平陽郡主死了……金鑼們無聲對視,臉色嚴肅的可怕。
平陽郡主是譽王的嫡女,元景帝的親侄女,殺害郡主是滅三族的大罪。
南宮倩柔握住刀柄,眯著眼:“既然恒慧已經死了,為何一年後會出現在此?”
這也是眾人心中的疑惑。
人死如燈滅,是不可能復生的。
“他已經死了。”恒遠說了句眾人聽不懂的話。
“他一年前就死了,被人用秘法將元神封在肉身中,成了沒有知覺的行屍走肉。這一年里,支撐著他的,是復仇。是平陽郡主的血海深仇。
“你們若不信,帶回衙門讓仵作檢驗便知。”
“誰救了他?”一位金鑼質問道。
恒遠搖搖頭。
那位金鑼與楊硯等人相視一眼,又道:“平陽郡主的屍體在哪里?帶我們去。”
頓了頓,他吩咐周圍的銀鑼:“將恒慧的屍體送回衙門。”
幾位金鑼押著恒遠離開小院,給了他一匹馬,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城。
許七安騎在馬背上,心情有些沉重,他半晌無言,許久後低聲道:“那是恒遠?有沒有可能被奪舍或者被控制?”
趴在他肩膀的灰貓懶洋洋道:“是恒遠沒錯,呵,我雖然不能望氣,但也有自己的手段分辨真假。”
“恒慧真的死了嗎?”許七安不太相信。
“他的死活不是案情的關鍵,”灰貓低聲說:“他本身就是傀儡,魔手不見了,對於幕後的人來說,他的死活便不再重要。你應該感到高興,案子破的比你想象的要輕松。”
“實在無法高興起來,恒慧和平陽郡主都是可憐人。”許七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沒有笑意的笑容。
他嘆息著轉移話題:“恒慧的案子有問題,就像是幕後之人故意推到台前的。”
……
太康縣和長樂縣交界處,某處荒山,恒遠一邊跋涉,一邊顧盼,像是在尋找什麼。
過程低效而緩慢,他告訴金鑼們,恒慧只告訴他大致的方位,告訴他平陽郡主被埋在一顆三人合抱的老槐樹根部。
金鑼銀鑼們以恒遠為中心散開,將他拱衛在中央,防止他逃走。
半個時辰後,他們找到了那顆老槐樹,三名銀鑼砍去槐樹下的灌木和雜草,用佩刀充當鐵鍬,刨了片刻,黑色的泥土隱約露出了白骨。
“大人,找到了。”銀鑼振奮的回頭喊了一聲。
“挖出來!”南宮倩柔沉聲道。
平陽郡主的屍骨一點點的暴露在眾人眼中,時隔一年多,她終於重現天日。
血肉已經腐朽,只剩一具白骨,黏連著破爛的布條,應該是死前所穿的衣物。此外,屍骨的喉道和胸腹之間,發現一枚色澤暗淡的金釵。
正如恒遠所說,她是吞釵自盡的。
“阿彌陀佛。”恒遠不忍再看,閉上眼睛,沉痛的念誦佛號。
“沒有其他東西,無法證明這具屍骨一定是平陽郡主的。”姜律中皺眉。
“這很正常。”在金鑼們的沉吟中,許七安走到槐樹下,道:“平陽郡主和情郎私奔,肯定需要喬裝,身上不會帶貴重的物品招惹旁人注意。
“先把屍骨殮了吧,帶回衙門,然後派人通知譽親王府,譽王或許會認得這枚金釵。”
殮好屍骨,眾人朝著山外走路,姜律中拍了拍許七安的肩膀:“做的不錯。”
不愛說話的楊硯微微頷首,破天荒地說道:“此案你是首功,即使桑泊案最後沒有查出究竟,陛下多半也會免你的罪。”
許七安正要說話,感覺後背像是被刀子劃過。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那道銳利的視线來自朱金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