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新年雖然經常在心里鄙夷粗鄙的父親和大哥,但父親就是父親,自己鄙夷無妨,豈容外人汙蔑。
所以,聽到趙攀義的控訴,許新年先是在心里迅速默算自己和妹妹的年紀,確認自己是親生的,這才勃然大怒,拂袖冷笑道:
“趙攀義,你口口聲聲說我爹忘恩負義,有什麼證據?”
山海關戰役發生在21年前,自己的年齡20歲,玲月18歲,時間對不上,所以他和玲月不是周家的遺孤。
趙攀義嗤之以鼻:“人都死了21年了,有個屁的證據。但許平志忘恩負義就是忘恩負義,老子犯得著汙蔑他?”
許二郎並不信,大手一揮:“來啊,給我綁了此獠。”
煮肉的士卒一直在關注這邊的動靜,聞言,紛紛抽出佩刀,蜂擁而來,將趙攀義等三十名士卒團團包圍。
趙攀義手底下的士卒抽出刀,臉帶厲色的與同袍對峙,盡管帶著傷,盡管寡不敵眾,但一點都不怕。
身在戰場,就如身陷地獄,出征以來,與靖國騎兵輪番交戰,戾氣早就養出來了,沒人怕死。
趙攀義壓了壓手,示意下屬不要衝動,“呸”的吐出一口痰,不屑道:“老子不和同袍拼命,不像某人,有其父必有其子,都是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許二郎臉色陰沉,喝道:“綁了。”
士卒們一擁而上,用刀柄敲翻趙攀義等人,五花大綁,丟在一旁,然後繼續回去煮馬肉。
趙攀義依舊在那里罵罵咧咧,把許家祖宗十八代都罵進去了,連帶女眷。
許新年便命令手下士兵把趙攀義的嘴給塞上,讓他只能嗚嗚嗚,不能再口吐芬芳。
“家事?”
楚元縝見他眉頭緊鎖,笑著試探道。
許新年搖了搖頭,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地面,遲疑著說道:“我不相信我爹會是這樣的人,但這個趙攀義的話,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所以先把他留下來。”
少年時代,大哥和娘關系不睦,讓爹很頭疼,於是爹就常常說自己和大伯抵背而戰,大伯替他擋刀,死在戰場上。
許二郎從小聽到大的,現在,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周彪,就顯得很不合理,很詭異。
他看向楚元縝,道:“你似乎有辦法聯系我大哥?”
許二郎還挺謹慎的,這里又沒外人,直接說地書不就好了麼……楚元縝伸手摸出地書碎片,問道:“你要聯系寧宴麼,說吧,什麼事。”
許新年驚奇的看了一眼地書碎片,說道:“你把這里的事告訴他,讓他找我爹求證。”
話音方落,他就看見楚元縝以手代筆,在那塊玉石小鏡的鏡面寫字。
……
夕陽完全被地平线吞噬,天色青冥,許七安吃完晚餐,趁著天色青冥,還沒徹底被夜幕籠罩,在院子里愜意的消食,陪小豆丁踢毽子。
小豆丁還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力量,總是把毽子踢飛到外院,或者把地面踢出一個坑。
氣力增長的太快了吧,她修煉力蠱部的鍛體法才幾個月?到底是她氣運加身,還是我氣運加身……許七安看的都快呆住了。
“麗娜,鈴音是怎麼回事?進步未免太夸張了吧。”
他扭頭看向坐在一旁,剝橘子吃的麗娜。
麗娜聞言,皺了皺鼻子:“我說過鈴音是骨壯如牛犢,氣血充沛,是修行力蠱的好苗子。你不信我的判斷?”
這好苗子也太好了吧,我都快酸了……許七安把毽子握在手里,看著許鈴音腳下的淺坑,無奈道:
“她現在還無法掌控自己的力氣,一不小心就會使勁過頭,修行方面,緩一緩吧。”
小豆丁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又比較黏嬸嬸,年初去學堂念書,逢著回家,就背著小書包狂奔進廳,朝著她娘圓滾翹的蜜桃臀發起莽牛衝撞。
現在一直在家,便沒有那麼黏嬸嬸了。
保不齊哪天又出門一趟……而以她現在的力量,許家說不定要多三個沒媽的孩子了。
“噢!”
麗娜點頭,她想起來了,鈴音並不是力蠱部的孩子,力蠱部的孩子可以肆無忌憚的使用暴力,不怕傷害到家人。
而如果打壞了家里的器具、物品,還得小心父母對你肆無忌憚的使用暴力。
但鈴音不行,許家都是些普通人。
許七安滿意了,南疆小黑皮固然是個憨憨的姑娘,但憨憨的好處就是不嬌蠻,聽話懂事。
同樣的問題,換成李妙真,她會說:放心,從今以後,訓練強度加倍,保證在最短時間讓她掌控自己力量。
換成臨安:那就不學啦,咱們一起玩吧。
換成采薇:修行多無聊啊,我們來吃東西吧。
換成懷慶:你在教我做事?
這時,熟悉的心悸感傳來,許七安當即拋下小豆丁和麗娜,疾步進了房間。
從枕頭底下摸出地書碎片,是楚元縝對他發起了私聊的請求。
【三:楚兄,北上戰事如何?】
【四:戰事艱難,但還算好,各有勝負。我找你,是替二郎向你詢問一件事。】
十幾秒後,第二段傳書過來:【四:我們遇到了一個叫趙攀義的雍州溪縣總旗,自稱與許家二叔在山海關戰役時是好兄弟。】
【他見到許二郎就破口大罵,罵許二叔是忘恩負義之人,原因是當初趙攀義、許二叔和一個叫周彪的,三人是一個隊的好兄弟,在戰場中抵背而戰。】
【後來,周彪為許二叔擋了一刀,死於戰場,許二叔發過誓要善待對方家人,但許二叔食言了二十年里從未探望過周彪的家人。辭舊不信有這回事,所以讓我傳書給你,托你去問詢許二叔。】
許七安幾乎是用顫抖的手,寫出了回復:【等我!】
收好地書碎片,他沒有立刻去找二叔,而是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喝,水喝完了,手也不顫抖了。
“吱……”
打開房門,許七安面無表情的走向東廂房,敲響了透出燭光的房門。
許二叔穿著常服,走過來開門,笑呵呵道:“寧宴,有事嗎?”
許七安張開嘴,又閉上,措辭了幾秒,輕聲問道:“二叔,你認識趙攀義麼。”
許二叔明顯吃了一驚,虎目微睜,錯愕道:“你怎麼認識我當年在山海關戰役結交的兄弟,我告訴你,那可是我的過命交情的兄弟。”
許七安點點頭:“後來怎麼不聯系了?”
許二叔搖頭失笑:“你不懂,軍伍生涯,天各一方,各有職責,時間久了,就淡了。”
許七安依舊點頭,又問:“那你想必也認識周彪咯?”
許二叔審視著侄兒,濃眉緊皺,“你今天怎麼了,為何知道趙攀義和周彪?”
許七安輕輕搖頭:“二叔,你先回答我,周彪是不是戰死了?”
“是啊,可惜了一個兄弟。”
“怎麼死的?”
“當年,我們被派去阻截巫神教屍兵,周彪就是死於那一場戰斗。”許二叔滿臉唏噓。
“不是替你擋刀?”
“瞎說什麼呢,替我擋刀的是你爹。”
“……”
一陣蕭瑟的秋風吹來,檐廊下,燈籠微微搖曳,燭光晃動,照的許七安的面容,陰晴不定。
“我知道了,謝謝二叔……”
過了好久,許七安澀聲說道,然後,在許二叔困惑的眼神里,慢慢的轉身離開了。
許二叔目送侄兒的背影離開,返回屋中,穿著白色小衣的嬸嬸坐在床榻,屈著兩條長腿,看著一本民間傳說連環畫。
連環畫是專門針對一些稚童,和嬸嬸這樣不識字的人開發的讀物。
美艷豐腴的嬸嬸頭也不抬,專心的看著連環畫,道:“寧宴找你什麼事,我聽說你在說什麼兄弟。”
許二叔皺著眉頭,困惑道:
“奇怪,他問了兩個當初山海關戰役時,與我出生入死的兩個兄弟。可一個已經戰死,一個遠在雍州,他不應該認識才對。
“還問我周彪是不是替我擋刀了,我在戰場上有這麼弱麼,這個給我擋刀,那個給我擋刀。”
嬸嬸抬起頭來,黑潤靈動的眸子審視著他,蹙眉道:“等等,誰來著?”
“周彪,你不認識,那是我從軍時的兄弟。”
嬸嬸搖搖頭,“不,我記得他,你寫家書回來的時候,似乎有提過這個人,說多虧了他你才能活下來什麼的。我記得那封家書還是寧宴的母親念給我聽的。”
可惜二十年前的家書,早就沒了。
許二叔臉色驟然僵住,難以置信的看著妻子,像是在看瘋子。
……
【三:告訴二郎,確實有這個人,是二叔辜負了人家。】
發完傳書,許七安把地書碎片輕輕扣在桌面,輕聲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不遠處,小塌上的鍾璃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拖著繡花鞋,躡手躡腳的離開。
房間的門合上,許七安枯坐在桌邊,很久很久,沒有動彈一下,宛如雕塑。
……
遙遠的北境,楚元縝看完傳書,默然片刻,轉頭望向身邊的許新年。
看到對方的神情,許新年心里陡然一沉,果然,便聽楚元縝說道:“寧宴說,趙攀義說的是真的。”
許新年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抽出刀,走向趙攀義。
趙攀義雙眼猛的瞪圓,死死盯著許新年,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他的下屬們如臨大敵,紛紛怒罵。
吃著肉羹的士卒也聞聲看了過來。
許新年手腕反轉,一刀切斷繩索,隨手把刀擲在一旁,深深作揖:“是我父親不當人子,父債子償,你想怎樣,我都由你。”
趙攀義緩緩站起身,既不屑又疑惑,想不明白這小子為何態度大轉變。
他嗤笑道:“許平志對不起的人不是我,你與我惺惺作態什麼?”
趙攀義一口痰吐在許新年腳邊,俯身撿起佩刀,給下屬們解綁,准備帶人離開。
“等等!”
許新年喊住,說道:“兄弟們都受了傷,飢腸轆轆,留下來包扎一下,喝一碗肉羹湯再走吧。”
見趙攀義不領情,他立刻說:“你與我爹的事,是私事,與兄弟們無關。你不能為了自己的私仇,枉顧我大奉將士的死活。”
許新年成功說動了趙攀義,他不情不願,勉為其難的留下來,並圍坐在篝火邊,和同袍們分享酥爛濃香的肉羹,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許新年返回楚元縝身邊,盯著他手里的玉石小鏡,嘖嘖稱奇:“你就是用這個聯絡我大哥的?”
楚元縝嘿了一聲,灑脫的笑容:“當然,地書能在千里萬里之外傳書……”
他笑容忽然僵住,一寸寸的扭動脖子,呆呆的看著許新年。
“怎麼了?”許新年茫然道。
“你,不認識,地書碎片?”楚元縝張著嘴,一字一句的吐出。
“什麼是地書碎片?”許新年依舊茫然。
噔噔噔……楚元縝驚的連退數步,聲音帶著些許尖銳:“你不是三號?!”
“三號是什麼?”
啪嗒……楚元縝手里的地書碎片脫手滑落,掉在地上。
……
夜深了,許七安從書桌邊起身,打開門,左右環顧,看見鍾璃抱著膝蓋,靠在窗戶底下,沉沉睡去。
他嘆息一聲,俯身,手臂穿過腿彎,把她抱了起來,手臂傳來的觸感圓潤豐韻。
回到房間,把鍾璃放在小塌上,蓋上薄毯,入秋了,如果不給她蓋毯子,以她的霉運光環,明早一定感冒。
“呼……”
吹滅蠟燭,許七安也縮進了被窩里,倒頭就睡。
困意襲來時,最後一個念頭是:我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