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開?”
裱裱眨巴一下明眸,詫異道:“狗奴才你把握還挺大呀。”
然後,那雙小嫵媚的桃花眸子,掃了一眼懷慶,哼道:“你想進宮,找我便好啦,何必再帶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呢。”
“近來膽子大了不少。”懷慶點點頭,朝她走過去。
按照以往的情況,這時候臨安肯定嚇一跳,小兔子似的蹦一蹦,然後溜走。
但這一次她沒走,驕傲的挺起小胸脯,掐著腰,竟選擇硬剛懷慶,脆聲嚷嚷:“怎麼的,本宮說的有錯?”
許七安不動聲色的擋在兩人中間,苦笑道:“兩位殿下別鬧,周遭都是外人,莫要讓人笑話了。”
難道你就不是外人?懷慶輕輕瞥他一眼。
身材發育優+,氣質卻宛如冰山神女的懷慶微蹙娥眉,她意識到銀鑼許寧宴和臨安的關系,在短時間內飛速升溫。
比如許七安橫插她們之間,是背對臨安,面朝她。這是下意識保護前者的舉動。
再比如結伴而來時,臨安與許寧宴離的很近,已經超過臣子和公主之間的禮儀范圍。
顯而易見,許寧宴已經漸漸向臨安靠攏,這個發現讓懷慶心里莫名的煩躁,很不舒服。
“殿下之前不是問我,打算如何處理此案麼,我當時沒有說,是因為把握不大。現在嘛,該做的都做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許七安引導話題,不給兩位公主撕逼的機會,見果然吸引了懷慶和臨安的注意,他笑著繼續往下說:
“最開始,我苦惱的是如何證明二郎的清白,證明他沒有舞弊,為此絞盡腦汁。但後來發現,他有沒有舞弊根本不重要。”
許新年只是文官們展開政治博弈的由頭,一個理由,或者,一把刀而已。
用通俗的話說,許二郎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因此,問題的結症,破局的關鍵是“政治斗爭”四個字,只有打贏了這場戰,二郎才能得到公正的審理。
否則,一個在朝堂沒有靠山的家伙,清白不清白,很重要?
懷慶微微頷首,說道:“你要做的是給他找幫手,能打贏朝堂局勢的幫手。難度就在這里。
“雲鹿書院學子的身份,讓他注定是無根的浮萍,諸公們不落井下石就是萬幸,不可能偏幫他。
“魏公如果出手,那麼,那些中立的文官也會下場。沒有人希望看到魏公和雲鹿書院結盟,王首輔恐怕也不會視而不見了。”
里頭的這些玄機,懷慶自己看的明白,困擾她的是“幫手”二字。
沒有了魏淵,許七安如何在朝堂中找出可以抗衡左都御史、孫尚書、曹國公、兵部侍郎等人的勢力?
他的所有底氣,無非就是魏淵而已。
在這場博弈里,元景帝只是裁判……只要他不主動搞二郎,我還是能試一試的……許七安心說。
……
諸公們進入金鑾殿,保持緘默,靜等了一刻鍾,元景帝姍姍來遲。
烏發轉生的老皇帝,穿著朴素道袍,雙袖飄飄,像道士而非皇帝。
正常奏對後,刑部孫尚書突然出列,朗聲道:“微臣有事起奏。”
刹那間,一道道目光看向緋袍官服在身的背影,略顯死寂的朝廷氛圍,在這一刻,像是激蕩起洶涌的暗流。
一股股旋渦在朝堂諸公之間傳遞、洶涌。
前戲結束,大幕正徐徐拉開。
謀劃此事的左都御史袁雄、兵部侍郎秦元道,悄然挺直腰杆,展露出強烈的斗志,以及信心。
參與此事的大理寺卿等黨派,嘴角一挑,既等待好戲開幕,又有些迫不及待的要展開對許七安、魏淵的報復。
大學士趙庭芳一派,勢單力孤,眉頭緊鎖。
換成平時,倒也不懼黨派之間的挑釁,不懼那兵部侍郎。
只是,如今兵部侍郎攜“大勢”而來,將東閣大學士與雲鹿書院學子捆綁一起。
要為東閣大學士洗刷冤屈,相當於為許新年洗刷冤屈,那敵人就太多了。
殿內殿外,其余中立的黨派,默契的看熱鬧,靜觀其變。若說立場,自然是偏向刑部尚書,不可能偏向雲鹿書院。
“愛卿請講。”元景帝高坐龍椅,氣態沛然。
“臣奉旨調查東閣大學士趙庭芳收受賄賂,向考生許新年泄題一案,而今已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涉案人員有三人,分別是雲鹿書院學子許新年;東閣大學士趙庭芳及其作為中間人的管家。
“另外,根據許新年交代,他是通過其兄許七安,結實的東閣大學士。”
孫尚書奏報完畢。
相應的供詞,早就先一步呈給皇帝過目,但凡是朝會上討論的事,都是提前一天就遞交奏章的。
左都御史袁雄,側了側身,面無表情的看魏淵一眼。
其余官員也隨之看向魏淵,等待他的應對和反擊,孫尚書這一步,是強行把魏淵拖下水,不給他袖手旁觀的機會。
“陛下容稟,微臣有話要說。”
這時,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御史出列,正是在雲州立下汗馬功勞的張行英。
元景帝的回答沒變,沉聲道:“愛卿請說。”
張行英余光瞥了一下孫尚書,揚聲道:“臣要狀告刑部尚書孫敏,濫用職權,屈打成招。請陛下下令三司會審,再查科舉舞弊案。”
這是官場常用的一招:拖字訣!
此招的效果如何,最終得看皇帝的意思。
就這?孫尚書冷笑,反唇相譏:“此案是陛下親自下達諭令,刑部與府衙共同審理,相互監督,何來屈打成招一說。
“那三個人犯在牢里羈著,是否有屈打成招,陛下派人一探便知。”
元景帝緩緩點頭,不再看張御史,問道:“各位,覺得該如何處理此案?”
張行英失望的站在那里。
孫尚書回瞥張巡撫一眼,目光中帶著輕微的不屑,如此綿軟無力的反擊,這是打算放棄了?
同時,孫尚書也難免泛起失望情緒,陛下的態度很明確,拖字訣無用,但也沒有立刻將此案定性。
陛下在給魏淵和趙庭芳黨羽反擊的機會。
但想著要把魏淵拖下水的左都御史袁雄,眼睛一亮,當即出列,作揖道:
“陛下,微臣覺得,此案性質極為嚴重,經多日發酵,京城上下人盡皆知,學子怨念滔天,百姓義憤填膺,不嚴辦,不足以平民憤。”
這時,大理寺卿出列,搖頭道:“那許七安代表司天監斗法,新立大功,不可處置。”
大理寺卿此乃誅心之言,給元景帝,給殿內諸公樹立一個“許七安挾功自傲”的囂張形象。
這話說出口,元景帝就不得不處置他,否則就是驗證了“挾功自傲”的說法,樹立一個極差的榜樣。
趙庭芳的黨羽紛紛出列反駁。
朝堂諸公等待片刻,愕然發現,魏淵居然沒有說話,手底下的御史竟也偃旗息鼓。
這……他要割舍心腹許七安?
各種念頭在殿內官員心里閃過,風向悄悄改變,吏部都給事中出列,試探性的發言:
“大理寺卿所言極是,此案一定要嚴辦,決不可姑息,否則朝廷威性全無,陛下威信全無。”
一時間,六科給事中紛紛出列,支持大理寺卿的看法。
作為推動者之一,卻沒有說話的兵部侍郎,扭頭看向曹國公。
現在,文官表態了,貴為一等公爵的曹國公再來添把火,殿內便能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陛下沒有理由,也不會為了一個大學士,與這股力量針尖對麥芒的抗爭。
曹國公面無表情的出列,牽動著周遭大臣和勛貴的目光。
曹國公也在“科舉舞弊案”中推波助瀾……他若代表勛貴出面,失了先機的魏淵,再難扭轉局勢,於他而言,那許新年或許並不重要。
但,這卻會讓他與心腹許七安產生無法彌補的嫌隙……諸公們心想。
曹國公出列後,與孫尚書並肩,作揖道:
“陛下,臣覺得,刑部和府衙處理此案,過於輕率。東閣大學士趙庭芳素來清廉,名聲極佳,怎麼會收受賄賂?
“此外,許新年雖然只是一位學子,但雲鹿書院多年來未有‘會元’出現,如此輕率定案,書院的大儒們豈會善罷甘休。”
曹國公的話,提煉出來其實很簡單:許新年是雲鹿書院重點培養的學子,處理他時,要考慮書院的態度,不能過重。
孫尚書僵硬著脖子,一點點的扭過頭來,難以置信的盯著曹國公。
左都御史和兵部侍郎臉色微變,上書彈劾之前,兩人有過一番密謀。而後,曹國公主動推波助瀾,聯合勛貴,欲支持兩人。
多方默契的形成同盟,共同發力。
此時此刻,袁雄和秦元道有種“革命”遭遇背叛的憤怒。
這是怎麼回事?!
殿內諸公難掩愕然之色,曹國公調轉陣營了?那他此前推波助瀾的意義何在……
突然,諸公們悚然一驚,看向了魏淵。
是什麼時候,魏淵什麼時候說服的曹國公,許諾了什麼利益?
就在諸公們紛紛猜測的時候,魏淵回過神,頗為意外的看一眼曹國公。
魏淵似乎極為詫異,他也不知情嗎……這個細節落入眾人眼里,讓大臣們愈發不解。
一時間,朝堂局勢忽然詭譎起來。
眾臣陷入了沉默,沒有立刻跳出來反駁,選擇了旁觀局勢發展。
兵部侍郎卻無法保持沉默,跨前三步,沉聲道:
“陛下,曹國公此言誅心。試想,若是因為許新年是雲鹿書院學子,便從輕處置,國子監學會作何感想?天下讀書人作何感想?
“當年文祖皇帝設立國子監,將雲鹿書院的讀書人掃出朝堂,為的什麼?便是因為雲鹿書院的讀書人目無君上,以文亂法。
“程亞聖在雲鹿書院立碑刻文:仗義死節報君恩,流芳百世萬古名。就是要告訴後世之人,如何忠君愛國。
“諸位難道要讓當年文祖皇帝的無奈重演嗎?”
元景帝瞬間眯起了眼,不復淡泊氣態,切換成了手握大權的君王。
厲害!
孫尚書和大理寺卿嘴角微挑,這招偷換概念用的妙極,宛如在朝堂上劃了一道线,一邊是國子監出身的讀書人,一邊是雲鹿書院。
道統之爭,如何抉擇?
再有文官要為許新年說話,就得考慮自身的立場,考慮會不會因為不但的言論,讓自己背離朝堂,背離眾臣。
左都御史袁雄險些要撫須大笑,如此一來,魏淵就不得不下場,因為有些話,讀書人不好說。
但他這個閹黨領袖可以,因為他不是科舉出身的讀書人。
魏淵下場的話,王首輔會作何表態呢?其余旁觀中立的文官也會作何反應?
把魏淵拖下水,再攜大勢擊敗他,讓他妥協,退讓出都察院的掌控,這是左都御史近期的重要謀劃。
“哼!”
這時,一道飽含滔天怒火的冷哼聲,在殿內響起。
眾人循聲側頭,竟是一直以來的小透明譽王,這位穿暗黃盤龍服的親王跨步而出,臉色鐵青,他的兩鬢霜白,眼角魚尾紋深刻,顯得無比蒼老。
見到他出列,方才還感慨激昂的兵部侍郎秦元道,心里徒然一沉。
“往前推兩百年,本王從未聽說過雲鹿書院的讀書人,有做出暗害郡主之事。這就是你們國子監讀書人所謂的忠君愛國?”
譽王大聲喝罵:“虛偽!”
而後,他朝向元景帝,作揖道:“陛下,科舉舞弊案真相如何,臣弟並不在乎。臣弟只是覺得,刑部眾官屍位素餐,昏聵無能。
“他們若是會辦案,我可憐的平陽又怎會喊冤而死,若非打更人銀鑼許七安徹查此案,恐怕今日依然不能沉冤得雪。
“科舉舞弊案事關重大,希望陛下能重審此案,由三司會審聯合打更人一同審理。”
元景帝皺了皺眉,躊躇不語。
譽王立刻大哭:“陛下,我那可憐的平陽……”
無恥!
孫尚書、大理寺卿、左都御史、兵部侍郎等人臉色大變,平陽郡主案是文官和元景帝之間的一根刺。
兵部侍郎告訴元景帝,雲鹿書院的讀書人無法駕馭。而現在,譽王則在告訴元景帝,國子監的讀書人同樣有謀害宗室之心,且會付諸行動。
魏淵心里暗笑,那小子能求譽王相助,在他預料之中,但曹國公為何臨陣倒戈,他心里有大致的猜測,不過現在無法驗證。
許寧宴雖不擅長黨爭,但悟性極高,看待局勢一針見血。
這時,曹國公和其余勛貴紛紛附和,隱隱與文官形成對抗之勢。
王首輔冷眼旁觀,內心卻頗為詫異,眼下勛貴與文臣對抗的局面是他都沒有想到的。
曹國公和譽王不是一路人,而這兩者與魏淵也不是一路人,但雙方聯手確實不爭的事實。
是誰在幕後操縱著這一切?
這位幕後操縱之人,清晰明確的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並由此展開策略,尋找能與“敵手”抗衡的勢力。
譽王……平陽郡主案……是他?!王首輔心里閃過一個猜測,他臉色微微一頓,繼而恢復如常。
形勢急轉而下,孫尚書等人心頭一凜。此案若是重審,打更人衙門也來摻和一腳,那一切謀劃將盡數落空。
最終會形成多方扯皮,僵持的局面。
許新年雖然因此無法參加殿試,但,誰會在乎一個會元能不能參加殿試?
身為王黨重要骨干的孫尚書,頻頻給王首輔使眼色。
老大哥你怎麼回事?我們在前頭浴血奮戰,你在後方半句話不說?
王首輔察覺到了孫尚書的眼神,眉頭微皺,從他的立場,此案誰勝誰負都不關心。一來魏淵沒有下場,二來許新年無法代表整個雲鹿書院。
真要看不順眼,回頭找個理由打發到犄角旮旯便是。
可是,作為王黨骨干的孫尚書衝鋒陷陣,他此時若是袖手旁觀,會寒了人心。黨派的弊端便在於此。
很多時候,身不由己。
“陛下,臣倒是有個辦法,可以迅速了結此案。”王首輔出列作揖,緩緩道:
“東閣大學士趙庭芳有沒有泄題,只需試一試許新年就行。陛下可傳喚他入殿,由您親自出題考校,讓他當著諸公的面作詩。
“那首《行路難》是否他人代筆,一試便知。至於經義策論,殿試在即,許新年是否有真才實學,陛下看過文章後,親自定奪。
“若真是個草包,說明泄題是真,舞弊是真,嚴懲不貸。”
元景帝盯著王首輔看了片刻,笑道:“此言有理,便依愛卿所言。”
孫尚書等人面露喜色,王首輔一番話,乍一看是和稀泥,其實偏向很明顯。
由陛下親自出題,考校詩詞,讓許新年在殿內作詩。整個大奉,能做到的只有詩魁許七安。
這關過不了,談何殿試?
譽王立刻說道:“陛下,此法過於輕率了,詩詞佳作,其實等閒人能信手拈來?”
張行英立刻附和。
左都御史袁雄笑道:“考場之上,時間同樣有限,這位許會元既能作一首,為何不能做第二首?”
“譽王此言差矣,許新年能作出傳世佳作,說明極擅詩詞之道。等他再作一首,兩相對比,自然就明明白白。”
“陛下,此法甚妙。”
六科給事中率先力挺,其余文官紛紛贊同。
曹國公袖手旁觀,他只答應助許新年從輕發落,並不打算讓他脫罪。
譽王臉色一沉,正要繼續勸說,元景帝擺擺手,淡淡道:“朕主意已定,譽王不必再說。”
……
一炷香的時間後,披甲持銳的大內侍衛進入金鑾殿,恭聲道:“陛下,許新年帶到。”
原本凝滯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朝堂諸公瞬間精神抖擻。
元景帝頷首,聲音威嚴:“帶進來。”
大內侍衛告退,幾分鍾後,穿著囚服,五官俊美的春闈會元,許新年到場。
他緩緩穿過鋪設猩紅地毯的通道,穿過兩邊的群臣,來到元景帝面前。
這,這里就是傳說中的金鑾殿?!
這里就是朝堂諸公上朝的地方?!
為什麼要把我提到金鑾殿……許新年腦子里閃過一連串的問號,內心激動,手腳竟有些不受控的顫抖。
他以極低的聲音,給自己施加了一個Buff:“山崩於前面不改色!”
刹那間,許二郎內心平靜如井水,波瀾不驚,眼神清亮,似乎不把兩邊的諸公放在眼里。
作揖道:“學生許新年,見過陛下。”
大內侍衛當即道:“陛下,已驗明正身。”
元景帝審視著皮囊好到無法無天的年輕人,微微頷首,沉聲道:
“朕問你,東閣大學士可有收受賄賂,泄題給你?”
許新年高呼道:“陛下,學生冤枉。”
沒人理會他的辯白,元景帝淡淡打斷:“朕給你一個機會,若想自證清白,便在這金鑾殿內賦詩一首,由朕親自出題,許新年,你可敢?”
我不敢,我不敢……許新年臉色微微發白。
他沒想到自己被帶到金鑾殿內,面對的是這樣一個處境。
《行路難》是大哥代筆,並非他所作,雖然他有改過兩個詞,可以拍著胸脯說:這首詩就是我作的。
可是,要讓他再寫一首,且是臨時作詩,他根本辦不到。
能做到這件事,除非聖人附身……許新年內心一片絕望,他甚至產生坦白一切,祈求朝廷從輕處罰的想法。
但理智告訴他,一旦承認《行路難》不是自己所作,那麼等待他的是滑向深淵的結局。
沒人會在乎這是大哥押對了題。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沒想到我許新年第一次來金鑾殿,卻是最後一次?他深切體會到了官場的艱難和危險。
大哥,我該怎麼辦……
許新年的表情、臉色,都被眾臣看在眼里,被元景帝看在眼里。
孫尚書眼里閃過快意,許七安當初作詩,將他釘在恥辱柱上,而今風水輪流轉,該是他做十五了。
兵部侍郎秦元道無聲吐氣,只覺得大局已定。扳倒趙庭芳後,他下一步就是謀劃東閣大學的位置。
而內閣是王首輔的地盤,孫尚書又是王黨骨干,幾乎是板上釘釘。
左都御史袁雄看向了魏淵,他心情極差,因為魏淵始終沒有出手,如此一來,他的算盤便落空了。
不過,能讓魏淵失去一名得力干將,也不虧。
果然還是走到這一步……魏淵無聲嘆息,最初得知許新年卷入科舉舞弊案,魏淵覺得此事不難,而後許七安坦白代筆作詩之事,魏淵給他的建議是:
爭取從輕發落。
這是致命的破綻。
許寧宴似乎另有依仗,他沒說,但我能感覺出來……曹國公的臨陣倒戈魏淵心里有大致的猜測,但作詩這件事如何解決,魏淵就徹底沒有頭緒了。
元景帝居高臨下的俯視許新年,聲音威嚴低沉:“不敢?”
咕嚕……許新年咽了口唾沫,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咬牙道:“陛下請出題。”
元景帝笑了笑,悠然道:“仗義死節報君恩,嗯,便以‘忠君報國’為題,賦詩一首。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聽到元景帝的出的題,孫尚書等人忍不住暗笑。
陛下明知許新年是雲鹿書院學子,卻出這樣的考題,是刻意而為。
而且,自古以來,忠君報國的傳世詩詞,大多是在國破家亡之際。太平盛世極少以此為題的佳作。
此題甚難!
忠君報國為題……許新年渾身僵硬,愣在了原地。
當日,大哥抓鬮,抓出兩個考題,一是詠志,二是愛國。詠志詩已經在春闈中發揮了作用,助他成為當朝會元。
那麼,剩下的愛國詩,自然便無用武之地。
他萬萬沒想到,元景帝給出的題目,偏偏是一首忠君愛國為題的詩。
莫,莫非……陛下早與大哥沆瀣一氣?否則,如何解釋此等巧合。
元景帝面無表情的看著殿內的春闈會元,察言觀色是一位帝王在皇子時期就爐火純青的技能。
這位許會元的種種表情、眼神,都在闡述他內心的恐慌和絕望,以致於呆若木雞。
同樣是皇子時代走過來的譽王,咳嗽一聲,沉聲道:“陛下……”
“譽王!”
兵部侍郎揚聲打斷,道:“一炷香時間有限,你可別打擾到許會元作詩,朝堂諸公們等著呢。”
譽王臉色一沉。
對此,大臣們神色各異,有擔憂,有快意,有面帶冷笑,有冷眼旁觀。
在一片靜默中,許新年高聲道:“不需要一炷香時間,學生多謝陛下開恩,給予機會。我大哥許七安乃大奉詩魁,作詩信手拈來。
“我自然不能給他丟臉。”
嗯?!
突然間如此自信?
朝堂諸公,譽王以及元景帝同時一愣。
緊接著,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內殿響起: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簡短的一句,於眾生心中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攻城圖。敵人滾滾而來,宛如黑雲壓頂。城牆上,守軍的鎧甲閃爍著陽光,嚴陣以待。
許新年回首,目光徐徐掃過諸公,吟誦道:“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滿朝勛貴愕然望來,這書生從未上過戰場,卻為何將戰場的景象,形容的如此貼切,如此深入人心?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好一個霜重鼓寒聲不起,本侯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馬革裹屍,戍守邊關的歲月。”威海伯如痴如醉,大聲贊嘆。
其余勛貴同樣沉浸在詩詞的魅力中。
文官則皺著眉頭,不悅的掃了眼粗鄙的武夫,厭惡他們突然出聲打斷。
孫尚書看了一眼左都御史袁雄,袁雄茫然的看向兵部侍郎秦元道,秦元道則臉色鐵青的看向大理寺卿。
四個人無聲交換眼神,心里一沉。
大理寺卿沉聲道:“此詩……固然不錯,但與忠君何干?你寫的不過是沙場戎馬,堂堂會元,竟連詩題都無法契合。
“不是舞弊是什麼?”
“正是!”秦元道大聲說。
許新年充耳不聞,霍然轉身,朝著元景帝低頭,作揖,聲音愈發高亢,響徹殿內: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大理寺卿呼吸一滯,怔怔的看著許新年,只覺得臉被無形的巴掌狠狠扇了一下,一股急火涌上心頭。
孫尚書等人同樣臉色鐵青,額頭青筋綻放。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元景帝悠然回味,繼而露出笑容,龍顏大悅:
“好詩,好詩。不愧是會元,不愧是能寫出《行路難》的才子。”
那語氣和神態,任誰都能看出,陛下心情極佳。
頓了頓,元景帝問道:“不過,這黃金台是何意?”
黃金台應該是黃金澆鑄的高台……許新年躬身作揖,給出自己的理解:“為陛下效忠,為陛下赴死,莫說是黃金澆鑄的高台,便是玉台,也將唾手可得。”
元景帝緩緩頷首,臉龐笑容愈發深刻:“不錯,朝廷向來賞罰分明,絕不虧待功臣。朕也如此。”
他接著說道:“許會元詩才不輸兄長,《行路難》自是你所作。至於經義和策論,殿試之時,朕會親自閱讀,莫要讓朕失望。
“只要你能進入二甲,朕可以許諾,讓你進翰林院,做一名庶吉士。”
翰林院又稱儲相之所,庶吉士雖比不上一甲,但也具備了進內閣的資格,是當朝一等一的清貴。
魏淵和王首輔,一個向左側頭,一個向右側頭,同時看了一眼許新年。
許新年如釋重負,壓住內心的喜悅:“多謝陛下。”
元景帝道:“朕乏了,退朝。”
結束了,科舉舞弊案,到此,幾乎蓋棺論定。
除非許新年在殿試上發揮失常,文章寫的稀爛,這種概率微乎其微,身為雲鹿書院的學子,當朝會元,他的才華絕對是貢士中拔尖的。
最關鍵的是,陛下似乎頗為賞識此子,這才是至關重要的。
朝堂諸公臉色怪異,沒想到此案竟以這樣的結局告終。
偷雞不成蝕把米……孫尚書臉色難看,待殿試之後,科舉舞弊案結束,必定會有人趁機攻訐,指責他濫用職權,栽贓陷害。
六科給事中,以及其余三品大員,心里都是一陣失望和不滿。
這種不滿,在聽到元景帝承諾讓許新年進翰林院後,幾乎達到巔峰。
一個雲鹿書院的學子,有何資格進翰林院。國子監創立兩百年來,從未有過這樣的事。
殿內諸公,以及殿外群臣,懷著復雜的心情散去,他們穿過大廣場時,看見了一位拄刀而立的銀鑼。
面朝午門,面朝群臣。
懷慶和臨安兩位公主站在遠處,並沒有和許七安並肩。
一方是衣冠禽獸數百人,手握實權的京官。
一方是煢煢孑立的粗鄙武夫,打更人銀鑼。
一人擋住了大奉權力最大的一批人。
群臣們注意到了這個做出攔路姿態的小銀鑼,也認出了他的身份,京官里沒人不認識他。
他想干什麼?
這粗鄙武夫,是要洋洋得意,耀武揚威的?
六部尚書、侍郎、六科給事中、宗室、勛貴……一雙雙目光落在許七安身上,審視著他。
區區武夫,竟敢擋我們的道?
一人一刀站午門,獨擋群臣。
許七安迎著群臣,緩緩掃過所有人,突然一聲冷笑,氣沉丹田,緩緩道: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呸!”
狠狠啐了一口吐沫,提著刀,緩步離去。
群嘲!
午門內外,霎時間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