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鏈落下,厚厚的木門松開了一條縫隙,濃烈的灰塵,宛如千軍萬馬般從屋子深處奔涌而出。
李舟一連咳嗽了好幾聲,手不停揮舞,驅趕眼前的塵埃,但一波散去,一波又起,飄散在空氣中的塵霧,還夾雜著濃烈的腐臭氣味,讓他感覺微微窒息。
“咳咳……怎麼這麼多灰?”
“這間屋子……已經七年沒有人來過了。”
陳沐語不動聲色,似乎絲毫感受不到這些灰塵。
她的手指在木門上輕輕劃動,幾乎快腐爛的黑色木門上,那一道道細小的劃痕,仿佛過去的歲月一般,從她白皙的指尖流過。
“這是我小時候……在門上刻的。”
“刻的什麼?”李舟不解。
“我的名字。”
他仔細看過去,在腐痕之中仔細辨認,才發現上面確實歪歪扭扭地刻著三個大字:“陳沐語。”
只是經過了歲月風霜的侵蝕,這個痕跡宛如過去的記憶般,已經模糊不可辨了。
“這上面怎麼被塗掉了。”他指著名字上方兩塊用煤炭塗抹的黑斑,說道。
“那也是我刻的……是我爸和我媽的名字……”
“呃……”
李舟沒來得及奇怪,“吱呀”一聲,陳沐語推開大門,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一束束明亮的光线,穿過飛舞的揚塵,打在她的背影,也打在泥土地面上,屋內逐漸被照亮。
空蕩的大堂里,除了灰塵,幾乎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一張背靠里間牆壁、面朝大門的香爐桌子,以及房間正中心的一口棺材。
那具棺材就安安靜靜地躺在橫梁下,底下用四條長凳支撐著。
棺槨被封的嚴嚴實實,厚厚的木板被粗壯的釘子牢牢地嵌入,似乎永遠不會被打開。
棺材正上方積壓著厚厚的灰塵,角落則遍布著破損的蜘蛛網。棺材的中心,一個大大的“奠”字正對著二人。
這里是眉縣的鄉村,也是陳沐語的老家。
這里,有一條蜿蜒的河流,河流對面是一座青翠的小山丘,河流這邊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小院子。
這里有蒼山碧水、青瓦斜陽,唯獨,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院子里長滿了野花野草,門口碎落著一地的瓦片和石磚,窗戶上的鐵柱鏽成了深紅色,野貓在梁柱上留下的爪痕、被灰塵覆蓋的炕洞、倒塌的柴垛,這一切一切都在宣告,這間房子,已經荒蕪很久了。
“這棺材……為什麼會在這里?”
很久的震驚與沉默之後,李舟坐在地上,面對棺材,問出了這句話。
二人沒有找到一張能坐的凳子,陳沐語便在她媽媽的小屋里,拿了一張上古時代的粉色繡花床單,翻轉過來,放在大堂的地上,作為鋪墊,席地而坐。
“這是……媽媽的棺材。七年前,她死的時候,就放在這里了。”
“為什麼不入土為安?而是就這麼放了七年?”
“有很多原因吧。可能是因為……母親是離異過的外鄉人,她和村里人的關系……並不是太好,所以死在這里,沒人在乎……,也可能是因為,我把父親送進了監獄,所以……家里的親戚,都很恨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李舟凝重地問道。
陳沐語雙腿並攏,依偎在李舟的肩膀上,目光開始飄遠。
“我從頭說起吧……”
天色將暗,氣溫驟降。
在這空曠的小屋里,李舟也覺得有些冷,他往陳沐語的方向挪了挪,二人的身體盡可能地靠在一起,想多給予她一些溫暖。
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滴落在瓦片上,發出零零碎碎的清脆聲響,讓她的聲音顯得更加清冷而沉重。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我的父親,是一個人渣。”
“他酗酒、賭博、結交了很多狐朋狗友。他也很少關心我和我的母親,明明沒有正式工作,卻常常夜不歸宿。上小學的時候,我一個人住在奶奶的房間,總能聽到父母在隔壁爭吵,大都是為了一些錢的事情。我們家本來並不貧窮,有很多祖產,但在他的揮霍下,日子卻過得緊巴巴的。”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在農村,本來就有很多家庭過得都不幸福,大家都只是在勉力支撐罷了。”
“但是,最讓我恐懼的,是他很喜歡喝酒。一喝醉,就會大吼大叫,然後亂扔東西,家里所有能扔的器具,全都被他砸碎過,甚至包括爺爺奶奶的牌位……。他喝醉的樣子,是我見過最恐怖的……人……或者說……怪物。最開始,母親還會去勸他,結果換來的卻是一陣毒打,她的身上、臉上都留下過青紫的瘀斑。”
李舟接過話茬,聲音嚴肅中帶著幾分同情:“家暴。”
“是的。”
“那你媽媽,是怎麼看上他的?”李舟氣憤地說道。
他想起陳沐語曾提起,她媽媽是個眉目如畫的美人,從陳沐語的顏值來看,這點絕對不假。
這樣一個美人,怎麼就嫁給了一個人渣?
“也許是因為,母親太軟弱了。”
“軟弱,那不更應該找一個好一點的男人嗎?這樣才不至於被欺負呀……我不理解。”
陳沐語輕輕地搖頭:“我以前也不明白,但隨著我慢慢長大,我發現,這其實一點也不奇怪。母親……她就是這樣的人……她的一生,都在隨波逐流,沒有方向。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稍微有一個強勢一點的騙子,就能把她騙走……有時候,也許她能明白自己選錯了路,可是她又不知道離開了那個人,自己又能去哪里。所以……就會做出一個又一個……愚蠢的決定。”
李舟默默嘆息,是,父母輩那一代,因為缺少文化教育,確實很容易出現這樣沒有自我的人。
“我從她那里得到了教訓,從那以後,我只愛我自己,就算出現了我喜歡的人,那份喜歡,也絕不會超過喜歡自己的分量。”
“這才是正確的價值觀。”李舟點頭稱贊,愛人先愛己,才配享受正常的愛情,“那後來呢?”
“後來,母親步入中年後,父親的脾氣也越變越差。原本只是偶爾喝醉,後面幾乎天天都要喝醉。那些日子,我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怎麼也睡不好,偶爾半夜驚醒,看見的,只是母親在我的床頭無聲的流淚。她甚至連哭都不敢大聲,生怕吵醒了醉酒的父親。”
“我和母親,想過很多辦法,但都無濟於事。我記得我很天真地想,爸爸打媽媽,總是在喝酒之後,那只要讓他不喝醉就好了。於是我就去問老師,有什麼可以解酒,老師告訴我,蜂蜜水可以解酒,所以我每天都會帶一小瓶蜂蜜在身邊。”
李舟莞爾一笑,他想起在山東拼酒的那個夜晚,她也是泡了一盒蜂蜜水,那可能就是她童年悲慘經歷留下的後遺症吧。
“但是都沒用。他們之間的矛盾越積越深,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終於在我十四歲的時候,爆發了……”
“那年年初,我生了一場大病,去醫院做了個手術。回來之後,父親和母親就在這里,爺爺奶奶的靈位前,大吵了一架。父親揪住母親的頭發,往桌腿上撞,一邊撞一邊罵她婊子,還抽出皮帶打她,用腿踢她腹部,聲音之大,連鄰居都能聽見。我嚇壞了,看見母親的額頭在流血,就跑回房間打了120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個畫面……她臉色蒼白,躺在地上哭,淚水和血水融了在了一起,就好像在流血淚。”
李舟只覺得心髒被人猛錘了一下。
他從未經歷過家暴,偶爾聽聞,也是離自己很遙遠的新聞媒體上。
此時聽陳沐語細細講述,只感覺一股壓迫力前所未有地衝擊著自己的內心,讓他胸悶難受,無比壓抑。
他無法想象,一個柔弱的女子,在這樣凶殘的暴力面前,究竟是怎樣絕望的心情。尤其是那個人,還是自己的伴侶,是她的丈夫……
“可惜,一切都晚了……救護車到的時候,她的目光已經渙散了……她體內大出血,去了醫院,也沒能搶救回來……”
“後來,警察來了,他們以故意殺人罪起訴了他……他請了律師,經過辯論之後,被改成了故意傷害罪……律師還告訴他,因為我還沒有成年,需要他撫養,所以只要我願意原諒,並接受他的撫養,他就有機會緩刑。”
“於是,在開庭的時候,父親跪在地上向我道歉,一邊哭一邊請求我的原諒,他說他以前錯了,他很後悔,他想繼續跟我一起生活,以後再也不會喝酒,再也不會打人罵人了。檢察院的姐姐也問我,是否原諒他,我說,不;她們又問我,是否願意跟他生活,我還是說,不。”
“父親絕望了,他一改之前痛哭流涕的樣子,惡狠狠地盯著我,就是毆打母親時候的那種眼神,死死地望著我,一直到審判結束。”
“那個樣子,成了我最後的噩夢……”
“他最後被判了七年,沒有緩刑。我卻一點也不開心,我知道,這件事還有沒有結束,他還會回來的,母親軟弱,他就一直欺負她,我是他的女兒,我反抗,他就會來報復我……”
李舟無比震驚,瞳孔放大,額頭上冷汗涔涔。
殺人者沒有償命,反而只判了七年?
“為什麼?”他的聲音憤怒到顫抖。
陳沐語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反而很淡定,她的語氣平靜:“大概是因為,他主觀上,沒有故意殺害母親的意圖,客觀上,也沒有直接造成母親的死亡。母親是在醫院死去的,不是他直接打死的……所以,最後只能以故意傷害罪判處……”
“這什麼破法律!”李舟氣得想說髒話。
冷靜下來之後,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說,你父親在進監獄之前,就已經記恨上你了?因為你沒有原諒他,也沒有接受他的撫養要求。”
陳沐語無可奈何地點頭,說道:“是的。我和他的最後一面,是他被警察塞上警車帶往監獄的時候,他對著我大喊,說,他還會來找我的,只要我還是他的女兒,無論我跑到哪里,他都有一萬種方法找到我……”
李舟感覺喉嚨在冒火,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是,這個人渣沒有說錯,現代社會,他是可以憑借父親的身份,用各種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找到她。
除非,斷絕父女關系……
屋外的雨,變大了。豆大的雨點,如同鞭炮般在屋頂噼里啪啦作響,不少雨水,透過層層的瓦片,落到了地面。
陳沐語抬頭看了一眼破舊的房梁,似乎回憶起了什麼。
她停頓了一會兒,繼續緩緩講述:“他進去之後,債主紛紛找上門,搬空了我家一切值錢的東西。除了這張供桌和母親的棺材,其他幾乎什麼都沒留下。父母都不在了,親戚們自然都不再來往,母親的棺材,也就一直放在這里。”
李舟平復了下心情,又問道:“那你後面去了縣城,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又是怎麼回事?”
提起這件事,陳沐語的表情這才輕松了一點,她微笑了一下,說道:“還記得教我蜂蜜水解酒的老師嗎?是她幫了我。我本來就在縣城讀初中,她在那里任教,看見我家里突遭變故,就把我接過去,幫我在學校和網上募捐,聯系了婦女兒童救助機構,讓我得以完成學業,也不缺錢用。我去了縣城之後,在那里租了一間很便宜的公寓,課余時間打工賺錢,之後也就沒有再回來,一直到今天。”
所有的故事講完,李舟長長地吁了口氣。
難怪明煙能原諒她。沐語確實是一個很讓人同情的可憐人。
李舟單親家庭、窮苦家世出生,就已經算是頗為不幸了,但跟她比起來,又何止幸福千百倍……
他忽然想起和她在山洞的那場對話,想到那時的她,對自己說的“半真半假”原來是這個意思:她並非來自單親家庭,但卻過著比單親家庭還要悲慘的生活,所以能與李舟感同身受。
“這些都過去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李舟摟著她的肩膀,寬慰道。
“嗯。”陳沐語疲倦地鑽進他的懷里,腦袋枕在他的胸口,安心地閉上雙眼,仿佛只有在他的懷里,這些煩惱才會煙消雲散。
“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就去結束這一切。”
“嗯。”
夜色已經籠罩了這片鄉村,雨水和黑暗,帶來了一個寒冷的夜晚。
李舟和陳沐語身下墊著她小時候的棉被,身上蓋著二人脫下來的羽絨服,陳沐語的在里面,李舟的在外面,二人靠著牆相擁而眠。
沒有邪惡的想法,沒有深深的心機,有的,只是兩個孤獨的青年單純而炙熱的心髒。
他們從稚嫩的童年時代,一路孤獨地走來,終於在這一天,不再孤獨了。
不用再隱藏自己,終於能和過去握手告別……
這一夜,雨一直沒有停,深夜,李舟還能聽見電閃雷鳴的聲音。二人的心境卻宛如大雨之下的頑石一般安靜。
直到清晨時分,天剛剛破曉,夜雨,才如同一個見不得光的潛行者,偷偷溜回了黑暗世界里。
屋外的世界,也終於迎來了晴朗。
……
眉城監獄。
清晨,釋放囚犯的鐵門緩緩打開,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灰色的舊衣服,留著寸頭,面目滄桑,走到了陽光之下。
他叫陳學軍,七年前,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入獄,如今刑滿釋放,重獲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