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塵有的時候從噩夢中醒來,看見窗外滿目瘡痍的大地,遠處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陽慢慢透過雲層,溫暖的光芒撫在他的臉上。
生和死好像只隔著這一扇窗戶,而寧致遠這個人好像也只是他夢中的一道幻影。
事情在幾日之後終於有了轉機。
安逸塵腸炎的老毛病發作,整日嘔吐不止,方宇幫他接了熱水就忙去了,留下安逸塵一個人守著病房。
安逸塵臉色慘白,捧著熱水杯坐在長椅上,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這個時候他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面前匆匆走過。
安逸塵一怔,猛地抓住那個人白大褂的衣擺,那人回過頭來,同樣露出一副驚訝的神色:“逸塵?你怎麼會在這里?”
那個人正是林皓。
安逸塵自打上了大學,就沒回過之前的城市,不過林皓的老家在京城,偶爾也會回去。
寧致遠年假的時候他們還會約出來吃餐飯。
安逸塵和寧致遠剛認識那會,他經常被寧致遠弄傷,林皓幫了他不少忙,也很照顧他。
林皓看見安逸塵的臉色就知道他身體不適,不容置疑地抓著他去吊水,他幫安逸塵打針的時候問:“你……莫非是來找致遠的?”
安逸塵一怔,急切地點頭,他伸出沒有插針的右手手指,在林皓的手背上劃拉:“你知道他在哪?”
林皓費了點功夫才識別出安逸塵寫的字,他點了點頭道:“寧致遠在沔州,我本來也在那兒,省城這里醫療設備比較齊全,能做大型的手術,上級就把我調了過來,負責那些重傷的傷員。”
安逸塵臉色都白了,沔州是什麼地方?
震中的沔陽縣就是沔州的下屬縣城!
那兒基本上是死傷最多、災情最嚴重的地方,寧致遠怎麼跑到那里去了!
安逸塵手指越畫越快:“你有什麼辦法可以去那里嗎?我想去找寧致遠!”
林皓吃力地辨別出了安逸塵想表達的大致意思,他臉色一沉,道:“不行!你不能去。”
安逸塵焦急地看著他,不等他寫什麼,林皓就說:“那兒太危險了,沒有特別通行證,一般的志願者是不能進入重災區的。到了那兒,沒人可以保證你下一秒會不會死亡!何況現在通往沔州的道路隨時有可能塌方,大家都在撤出,沒有人還會找死往里面跑!”
安逸塵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林皓被他嚇到了,安逸塵雙目赤紅,他抓過手邊的筆和病歷本,奮筆疾書,一向清俊的字體都變得字跡潦草:“你說所有人都在撤出,那寧致遠呢?他們還留在里面救援!我不怕死,我可以進去!”
“他們是簽過生死協議的救援隊,上級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黃金救援時間內修通通往沔陽縣城的道路,他們不能走,除非修通,不然就是死在那里。”
相比起安逸塵的憤怒,林皓倒是很冷靜,他說,“逸塵,我知道你擔心致遠,但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致遠希望你好好的,你不要讓他在救援的過程中分心好嗎?”
安逸塵還要再寫什麼,林皓就起身離開了,他說:“你好好休息,養好病後就投入救援。”
安逸塵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女人抱著她襁褓里的孩子,她目光渙散,雙臂抱著孩子輕輕搖晃,唱著不知名的歌謠,她被埋在建築下的時候把她的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十多個小時後救援隊把她救出來,她的孩子已經被活活悶死了。
她從那時起就瘋瘋癲癲的,孩子屍體都發臭了,她依舊不許任何人靠近。
安逸塵就靜靜地看著她披散著亂發,輕輕地哼歌,她的聲音溫婉輕柔,是最美的母親的聲音。
這歌聲給了安逸塵一種勇氣。他這一生或許過得窩囊又自卑,處處妥協,處處忍讓,從來不為自己想過,但是這一次,他不能讓自己後悔。
他不怕死,他只是怕活著會有遺憾。
下午四點,林皓接到一台手術,安逸塵成為他的副手之一。
手術進行了三個小時,重傷者的心髒二次停跳,都被林皓救了回來。手術結束的時候,林皓脫下滿是鮮血的手套,安逸塵給他遞上一杯熱水。
林皓看了他一眼,說:“謝謝。”他接過水杯,拉下口罩,慢慢地喝水。
半個小時之後,林皓靠在走廊的長椅邊睡著了,一個護士對安逸塵說:“林醫生太累了,逸塵,能麻煩你把他抬到床上去嗎?讓他睡得舒服點。”
安逸塵把林皓背到醫護人員的辦公室里,這里還睡著不少醫生護士,大家輪流值班,都累得不行,一旦睡著了都很難吵醒。
安逸塵把林皓放在一個空床鋪上,然後他屏住呼吸,慢慢地摸索林皓的褲子口袋。
最後他在林皓的錢包里找到了那張特別通行證,安逸塵的手指都顫抖起來,他把錢包重新塞回林皓的口袋里,他下的安眠藥劑量不多,但是林皓實在是太累了,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安逸塵把特殊通行證塞進懷里,迅速地出了辦公室。
他在走廊上碰見方宇,方宇沒有察覺他的異常,還招呼他一起去吃晚飯。
安逸塵擺擺手拒絕了,他望著方宇離開的背影,心想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
可是他義無反顧。
安逸塵脫了白大褂,戴上口罩,他跑出醫院,醫院的停車場里停著幾輛軍用車,軍人正在招呼其他救援人員上車,這趟車開往阜椿縣,與沔州相距不遠。
安逸塵出示了特別通行證,那軍人也沒想到除了持證人還有誰會急著去送死,也沒仔細檢查就讓他上了車。
安逸塵坐在車的最後一排,車上大多數是軍人,很少有醫護人員。
軍人們在車上基本不說話,都是閉目睡覺,因為一旦到了目的地,他們就很難有這樣安穩的睡眠時間了。
省城到阜椿大概三個小時的車程,路上沒有出什麼大事故。
阜椿縣的道路已經修通,安逸塵來到川蜀之後成天只呆在省城第一醫院里,從來沒有真正見識過災區的慘狀。
他看到無數的廢墟磚瓦,成堆的屍體就那麼堆在空地上,來不及處理,空氣里彌漫著腐臭和血腥的味道。
安逸塵又把剛在車上吃的面包給吐了,站起來的時候眼前直發黑。
可是他還不能停下,因為阜椿去沔州的路途太艱險,很少有車會過去。安逸塵不敢在阜椿呆太久,他怕林皓會找上門來。
他在阜椿的臨時救助房里包著衣服在地上囫圇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有一輛車去沔州,安逸塵趕緊上了車。
這輛車上明顯人更少,而且所有人臉上都死氣沉沉的,安逸塵邊上坐了個女記者,她時不時拿出相機拍攝車外斷裂的道路或山崖,她想找人聊天,但是車上的軍人看起來都不會搭理她的樣子。
於是她找上了安逸塵。
她說:“你好,我是XX日報的記者徐郢,現在正在做地震災區的報道。請問你也是要去沔州的嗎?”
安逸塵點了點頭,然後他照舊對徐郢示意他不能說話。
徐郢“啊”了一聲,她說:“抱歉,你是醫生嗎?”
安逸塵點了點頭。
徐郢悄聲對安逸塵說:“難得碰上你這種脾氣比較好的,這里的軍人都不苟言笑,挺嚇人的。而且他們特別反感我采訪他們,說會耽誤救援,我都只能遠遠拍一點照片。”
安逸塵笑了笑,每一秒都是救援的黃金時間,軍人會這樣也很正常。
安逸塵掏出自己的手機,從省城出來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多個小時,他的手機電量也不多了。
自從到了阜椿,手機就斷了信號,而且連充電的地方都沒有,難怪寧致遠會突然斷了聯系。
安逸塵打字給徐郢看:“你一個女孩子,深入重災區報道新聞,不會怕麼?”
徐郢說:“怕啊,當然怕,但是這個時候啊,不僅軍人和醫生要走在最前面,我們新聞記者也要走在最前面!我們要給全世界關注沔陽地震的人帶去最新的消息!這難道不也是偉大的事業麼!”
她自豪地挺直了腰杆,臉上熠熠生光。
安逸塵內心一震。
是啊,這輛車上的每一個人,此刻不都是在奔赴死亡麼?
他們沒有愛人在前方等候,他們這趟旅行,是出於人道主義,是出於無私的大愛,他們是去燃燒生命的熱度的,就算是犧牲也在所不辭。
或許寧致遠也是出於這樣的選擇,他知道安逸塵在等他回去,但是他依舊選擇了最危險的地方。
就像安逸塵也會追隨他的腳步一樣,他們一起去往了這個此刻人類世界上只有單行道通入的孤島,他們會在血與戰火中重逢。
川蜀,沔州市。
已經難以看出這座城市以前的樣貌了,只剩下大片的廢墟,四散的橙黃色制服的救援人員,偶爾還能從廢墟之中看到人類的殘肢斷臂。
他們還來不及看得太清楚,車輛已經駛入了臨時搭建的救援房區。
安逸塵的內心砰砰直跳,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每一個軍人的臉,可是沒有一個是寧致遠。
徐郢下了車就吐了,車走的是山路,繞得她胃中翻滾,她吐完之後又大大咧咧地伸手一抹,扛著單反去拍照了。
救援區里人還比較多,安逸塵一下車就被一個護士帶走了,臨時搭建的急救室內一個醫生模樣的人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怎麼來了個年輕人?”
安逸塵不敢把通行證拿出來,上面還貼著林皓的照片,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一下子就會被識破。
幸好醫生缺人手,也沒計較太多,安逸塵雖然心里急著想先去打探寧致遠的消息,但是想到自己身為醫生的職責,他又決定先留下來進行救援,反正知道寧致遠就在這個城市里,他們一定能碰上的。
晚上的時候安逸塵好不容易輪班休息,鼻子里都是縈繞不散的血腥味,他接了點水洗干淨了手上的汙血,天邊掛著一輪暗沉沉的彎月。
安逸塵掏出手機,已經快沒電了。
他用手指撫摸了一下屏幕上寧致遠的臉龐,然後他拿著手機到處詢問守衛的軍人,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寧致遠。
大部分都搖頭,救援人員那麼多,還分成那麼多小隊,他們彼此之間也認不太全。
後來安逸塵終於在手機電池耗盡之前遇到了一個認識寧致遠的人。
那個軍人看了一會寧致遠的照片,說:“啊,寧致遠啊,他今天白天的時候跟著後續部隊去沔陽了,現在應該在沔陽吧。”
安逸塵焦急打字:“有什麼辦法我可以去沔陽嗎?”
那個軍人猶豫了一會:“這……要等道路修通,先遣部隊先進去看看情況才行啊。”
安逸塵還要再說,手機閃爍了一下,沒電了。
那軍人看到安逸塵的臉色,趕緊安慰了他幾句:“醫生,你別擔心,現在沔陽那邊余震基本停止了,要不就是震級很低,傳到地面上都沒什麼感覺的,寧致遠他們肯定不會有事的。”
“再說了,他一直是我們部隊里成績最優秀的人,要是哪天他死了……我反而會懷疑人生呢。”
軍人笑出一口白牙,“所以他肯定會活下來的。”
安逸塵沒有辦法,只能在沔州市呆了幾天,有一天下午他們正在像往常一樣救援,一波比之前在省城遇到的更加可怕的余震襲擊了這座城市。
所有人都跑到空地上,連簡易的安置房都塌了兩幢。
等地震停止之後,安逸塵又慢慢回到了屋內,接著救助傷員。
一個軍人從門外跑過去,他大喊著:“不好了,不好了……通往沔陽的路又塌方了,有幾輛車被埋在了里面!快找人來,迅速前往救援!”
安逸塵手中的藥水瓶哐當砸在地上,驚醒了痛得迷迷糊糊的傷員,他看到之前一直溫潤微笑著的安醫生,臉上瞬間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他一下子就跪坐在了地上,玻璃片插入了手掌中都渾然不覺。
安逸塵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片熟悉的蒲公英花田,那個小男孩穿著小軍裝,站在花田中央。花朵紛紛揚揚,迷糊了安逸塵的視线。
小男孩回過頭來看他,對他笑了笑,小男孩說:“我要走啦。”
安逸塵往前走了一步,他焦急地問:“你去哪?”
小男孩說:“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安逸塵心中震響,他猛地跑了過去,把小男孩抱進懷里,他急聲道:“不要走!”
他說:“你不是不死的嗎?你說過你是不會死的,你不可以騙我!”
小男孩寵溺又為難地看著他,他伸出小小的手掌,柔軟的手指擦掉安逸塵眼角邊的淚珠。
小男孩說:“笨蛋,因為我把不死的魔法給你了啊。”
安逸塵嘶聲道:“我還給你!我把魔法還給你!你不能死,你還有爸爸、媽媽,還有爺爺,他們都愛你,你還有家,他們在等你回去!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人會在乎我,我死了也沒有關系,所以讓我代替你吧!”
小男孩說:“不可以。”
他推開了安逸塵的手,他說:“不可以,我不能讓你死。”
他慢慢地摸著自己的心口,他說:“你就住在我這里,你死了,我就死了。可是你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去做,你還有你的大好前程,沒有我,你還能活下去。”
安逸塵抓著他的手:“別走,別走,你這個騙子……你說要活著回來的,你說要和我說那三個字,你說要我嫁給你的……我都同意了,你卻要反悔了,騙子……騙子!”
“我活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來打擾我!為什麼強迫我,擾亂我的生活,自以為是地趕走我的家人,把我圈在你的世界里!你走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大好前程,什麼幸福生活,都是狗屁!狗屁!”
小男孩對他笑了笑,身體變得透明,他輕嘆道:“糟糕,我的小啞巴也會說髒話了。”
安逸塵盯著他的眼睛,他的雙目赤紅,眼神卻無比堅定,他說:“你等著吧,寧致遠,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你先惹我的,就別想甩掉我。”
寧致遠笑了。
他做了個口型,身體慢慢消散在空氣里。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