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圖書館
在這個初冬時分的早晨,歐帕拉陷入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慌亂之中。
這座歷經戰火和圍攻折磨,頑強屹立四千年而不倒的偉大帝都,還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手忙腳亂過。
橫跨街道的彩花橫幅被匆忙掛起,寫著祝福語句的標語歪了一個角度也沒人發現;一批又一批膚色、性別甚至種族各異的游客或市民在這張燈結彩的街道上涌動著,對路旁任何一處新奇的表演、攤販或是鄉下村鎮見不到的煤油路燈評頭論足;在嘈雜的聲浪里異國的商人騎在滿載的馱馬上招搖過市,馬身側的兩個巨大口袋里飄出香料的奇異味道;城防衛隊的士兵們擠在街道的盡頭,穿著昨晚才擦得噔亮的護胸甲,手上的長矛反射著冬日的陽光,拼盡全力想要維持秩序,可在這色彩和游客的海洋之中就如同翻不起浪花的石子。
所有的一切都豐富多彩,所有的一切都在流動,大笑、腳步、行人衣物的粗糙觸感、飄散已久的面包香味、兒童哭聲、鮮紅的旗幟、路邊魔術師在指尖打著的火焰、腳底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路面,全部都混雜在一起,既是盛宴、也是慶典。
這一切自然是拜皇帝陛下的突發奇想所賜。
帝國統治者的任何命令都會得到手下的堅定執行,就算是完全未經考慮或計劃就提前三天舉行升揚慶典,也是一樣。
在帝國公主苦兮兮地把自己堵在書房和會議室里一晚上沒睡覺以後,帝國的政府總算把先前的預案和表演全都挪到了今天,好讓宮廷內仆在今早起來為陛下穿衣的二十三個步驟中,第二十一個步驟是說“您的命令已經得到了執行,升揚慶典已經在今晨開始”。
沒人知道皇帝陛下在聽到這句匯報之後那毫無表情的臉背後到底是什麼心情,就像沒人知道他為什麼不喜歡為帝國任勞任怨的公主一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這條他隨口發布的命令,不止讓大半個歐帕拉陷入了混亂,也同樣讓一個人陷入了苦惱。
這個人就是正在街道上的人潮之中艱難挪動腳步的瑞娜爾。
如果你並不認識她,或是忘記了這位剛剛出現不久的聖武士少女是何許人也,那並不是什麼大問題:許多人都想犯下同樣的錯誤,只求能夠再次感受到第一次見到她的那種悸動。
曾有一位享譽整個大陸的年輕吟游詩人在路過歐帕拉時偶然遇見了正在執勤巡邏的瑞娜爾。
據旁人說那位轉遍內海二十七國、眼前略過無數男女、隨手一句詩都值一百個金幣的吟游詩人大師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在專心向市民解釋法律的聖武士少女身旁躊躇半晌,才終於下決心上去打了個招呼。
後來在他離開歐帕拉之前留下了這樣一句評價:“那是一朵利劍掩映之下盛開的百合花。”
這多余的介紹就此打住,因為之前我們已將她里里外外都寫了個遍,現在是時候回歸到這朵百合花面前來了。
在被教會派出到歐帕拉來做外勤聖武士之前,瑞娜爾一直都在風景秀麗卻人煙稀少的教會第一修道院里生活,所以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擁擠的街道,更不要談在這種人擠人的場合移動腳步了;她此時只能勉強讓自己雙腳著地,在被周圍人擠來擠去的時候保持方向是向著自己要去的那里而已。
“從哪兒冒出來的這麼多人?”她低聲自言自語,臉上帶著微微的苦惱之色。
這並不完全是因為她想去帝國圖書館,看現在人流的態勢恐怕走到那里已經天黑了,而是因為她依然在思考早上米里哀主教對她說的那番話。
“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瑞娜爾。我已將你的名字和報告一起遞交給了公主殿下,她將於今天傍晚召你入宮問話。在那之前,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
後面還夾雜著些諸如“女孩子就是要多見見世面不能老悶在教會里”“去看看你保護的這座城市不好嗎”“你連軸轉了三個月也沒個自己放個假”之類老人常會對年輕人嘮叨的東西。
瑞娜爾嘗試辯解說自己狀態很好完全可以繼續執行任務,但老主教只用眼睛看著她,就叫她敗下陣來。
“昨夜你打了一場惡戰。”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在祭台上,背後彩繪玻璃透出七彩的光线。
“甚至觸發了教皇陛下在你身上設下的神術——你肯定受了很多苦。我不會要求你告訴我細節,我只要求你好好休息,等你真正恢復過來了,再談任務。警局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這七天的升揚慶典,好好玩。”
於是就有了現在的困境:聖武士少女第一次沒有了迫在眉睫需要完成的任務,可她並不知道什麼叫做“玩”。
或者說,她會拼寫這個詞,但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意思。
對於二十年人生絕大部分時間在訓練和戰斗中度過的瑞娜爾來說,所謂的玩或休息,就是用磨刀石和油把自己的鎧甲長劍全都保養一遍,然後再去榮耀女神座前祈禱一個小時。
這次她打算故技重施,可被教會的修女擋了回來。
“米里哀主教叮囑過我們,姐妹,你要去看看教會之外的生活。”
所以她現在正在朝著帝國圖書館前進。
一本厚重的歷史書,也能拿來打發兩個小時的空閒;這勉強算得上是愛好的習慣正是她在執勤間隙養成的,還沒有和老主教說過呢。
幸虧隨著時間的流逝,往圖書館方向去的人流逐漸稀薄,聖武士少女才能在吃午飯前抵達這座巍峨、龐大、占地相當於一整座莊園的巨大圖書館。
塔爾多作為內海歷史最為悠久的古老國度,最不缺的就是對歷史的記述。
這方面的書籍汗牛充棟,在圖書館里有整整一層是用來存放相關內容的;不過這里也是相對人最少的一層,除了少數專研歷史的學者之外,幾乎不會有其他人到這里來。
瑞娜爾正樂得清閒,拿了一本四百頁的《塔爾多歷代簡史》,來到歷史層的一角,找了一張靠著窗戶的桌子坐下讀了起來。
新近更換的大塊玻璃窗透光性能良好,完全不需要點蠟燭,就能借著陽光看清書上的字。
“……在烈陽女神教會散布的謠言中,斯塔維安一世毫無動搖,用皇室流傳的秘法證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血統,成功地擊敗了所有其他皇位覬覦者,並將烈陽女神教會完全趕出了塔爾多……”
這一段斯塔維安王朝誕生的歷史之中,將烈陽女神教會完全趕出塔爾多、做出了對烈陽女神信徒“百日屠殺”的斯塔維安一世,正是目前斯塔維安三世皇帝的祖先。
而她傍晚就要去見這位書里皇帝的後代了。
歷史在這一刻好像活了起來,透過重重帷幕連接到她身上;這種時常會見到史書上的人或物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奇妙感覺,也是她喜歡上讀歷史的主要原因之一。
下一頁就是斯塔維安一世即位之後的動作了,這位皇帝即位之後大力推行去宗教化政策,反對教會干預帝國政治,還……
“這里沒人吧?就這兒了。”
“怎麼沒人,那邊不是坐著個女孩嗎?”
“哎呀我們小聲點就行,就這兒吧我快忍不住了!”
一串男女輕聲細語卻夾雜著急切的對話將瑞娜爾從歷史的發展之中勾了出來。
她略帶疑惑地抬頭,發現是遠處書架角落里有兩個晃動的黑影,似乎是一男一女。
她搖搖頭,只在心底說了一句“素質一般”,就繼續看書,沒再管他們。
……盡管斯塔維安一世登基後迎娶了一位女伯爵,他還是在貴族圈子內廣受歡迎,並先後擁有十八位性別不同的妃子來匹配他晚年後忽然轉向的興趣……
瑞娜爾把這一段看了三遍,最後確信這里沒有寫錯。
她捏了捏下巴,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斯塔維安一世人稱”慷慨者“,但晚年的變化卻不怎麼為人所知,原來是這個原因啊?”
就像是應和著她的微笑一般,耳邊又有一陣咯咯笑聲響起。聽起來像是先前那一對男女之中的女人。
瑞娜爾又抬起頭,看到書架之間那兩個黑影快要疊在一起了。
她的耐性一向不錯:只要沒到過分的程度,那人家在公共場合干嘛都是他們自己的事。
……斯塔維安一世的宗教政策在他過世後招致了激烈的爭議,許多人認為如此驅逐一個正神教會未免太過分,而反對者則聲稱烈陽女神教會完全是塔爾多的宿敵卡蒂亞帝國的附屬……
“……慢點……你好壞!”
“我不壞你能喜歡上我嗎?”
“死鬼,別把衣服撕壞了!”
然後就是身體撞擊書架的聲音。瑞娜爾嘆了口氣,決定再稍微忍耐一下。說不定馬上就結束了呢?
遺憾的是事情的發展和她的想象並不相通。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一陣輕微但無法忽視的壓抑呻吟從書架之間傳來。
瑞娜爾忍著那種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又讀了兩頁書,直到那女人幾乎控制不住地大聲嬌喘的時候,才將厚厚的書本拍在桌上,站起身來。
呻吟聲暫停了,因為惱火的聖武士少女正氣勢洶洶地向書架走來。
身穿白色長裙搭配白色披肩的瑞娜爾就像一道淡金色的閃電,劈開了書架之間陽光照不到的黑暗。
她冷冷地看著抱成一團的男女——男人看衣著像是個小貴族,馬甲上還繡了金线;女人則穿著深色系的泡泡袖長裙,裙擺此時已經被撩到腰間,將兩人連接處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外。
“你們在干什麼?”
“關你什麼事?”女人的反應快些,沒有像男人那樣直勾勾地盯著瑞娜爾线條極盡完美之能事的臉龐。
“這里是圖書館,是公共場所,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不要在這里做!”瑞娜爾呵斥道,“現在趕緊離開,不然我就叫衛兵來把你們趕走了!”
女人明顯很不高興。
她抬臀將男人的肉棒從身下抽出,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服,又給了男人一腳,“起來!選的什麼破地方,操個逼都操不安穩!”
男人如夢方醒,趕緊移開盯著瑞娜爾臉龐的視线,把褲子提上了。
女人從瑞娜爾身邊走過的時候很刻意地撞了一下她,不過沒能撞動看似身材單薄實際訓練有素的聖武士,只能在離開之前丟下一句,“哪兒來的婊子道貌岸然的,誰知道你是不是玩得比我們花!”男人亦步亦趨跟在女人後面,臨走之前還向瑞娜爾投來火熱的目光。
聖武士少女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壓下心底不知道是因為嘲諷還是其他原因泛起的燥熱。
她的耐性和涵養都很好,對女人的侮辱,她也不打算回敬。
嘴長在別人身上,這種回敬除了發泄情緒完全沒有意義。
等到心情終於平復,她又回到那張桌子前,翻開書本,再度沉浸到了塔爾多的歷史之中。
而如此沉浸在閱讀中的瑞娜爾並沒有發現,在二十步之外的另一處書架之間,有一雙眼睛從她踏入這一層開始就一直緊盯著她。
此時這雙眼睛的主人終於低頭,在手上筆記里寫下一句話,筆記的最上方刻畫著猩紅的倒吊人符文。
“誤導行動成功,目標沒有發現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