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回到公寓,給自己做了頓簡單的晚餐填飽肚子,迫不及待坐到書桌前翻開文件夾,開始復習廖教授今天的課堂內容。
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但意識到廖教授希望我學好,這讓我非常渴望更快地掌握這些知識。
想到他第一次看到我時我遲到了,第二次看到我又一問三不知,我懊惱透頂,迫切期待扭轉在他心里對我的印象,渴望他能夠改觀。
我念書的成績一直不錯,可遠遠談不上出色。
廖教授的輔導雖然簡單,但卻好像打通我的任督二脈,我一定要趁此機會乘勝追擊。
看了四五頁後,一個數學名詞難住了我,我抬手就說用手機查詢,卻忽然發現手機不見了。
我學習的時候,手機總是在我左邊胳膊肘的上方,今天手機沒在那里。
我翻找衣服,檢查書包,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井井有條地放在桌子上,但我的手機卻仍然不見蹤影。
我努力回想最後一次見到手機在什麼時候。
最壞的情況丟在教室或者路上再也找不著了,最好的情況就是在廖教授的辦公室。
我隱約記得當他向我要講義時,我見到手機放在書包側兜里。
我瞥了眼鬧鍾,時間說晚不晚,說早也不早。
無論如何我要回學校一趟,如果落在教室還有一线希望,如果落在廖教授的辦公室,而他也還在的話,我至少知道手機究竟找的回來不。
我趕緊穿好大衣和鞋子,出門向公共汽車站飛奔。
謝天謝地,剛好趕上司機將車停到路邊,而且這會兒已經過了上下班高峰,也沒很多人去學校。
我第一站先去仁行樓,雖然天已經黑了,十有八九辦公室沒人,但不妨礙我趕緊去瞧上一瞧。
當我走近幾乎漆黑一片的大樓時,隱約聽到大廳里回蕩著悠揚的小提琴聲。
我對古典音樂並不熟悉,可也聽出是首憂郁悲傷的曲子。
讓我意外的是,離廖教授的辦公室越近,這曲子的聲音越清晰。
當我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時,終於發現小提琴聲就是從這間屋子傳出來的。
好奇心大起,我握住門把輕輕旋轉,稍稍推開露出縫隙,探頭朝辦公室里看進去。
廖教授站在窗邊,小提琴夾在下巴和肩膀中。
身體隨著演奏的音樂緩慢搖擺,左手在琴弦上輕輕顫動,右手精准地上下撥弄琴弓。
也許已經是下班時間,他脫掉了外面的大衣,只穿著一件絲絨襯衫。
袖子被卷起、一截粗壯的小臂露在外面。
他看上去比我以為的要碩壯很多,那套古板正緊的教授服完全掩蓋住強健勻稱的身板。
廖教授拉琴非常投入,我也忘了此行的目的,倚在門框靜靜欣賞。
睿智的頭腦,優美的音樂,強壯的身體,廖教授簡直是被上天眷顧的寵兒。
直到廖教授拉完最後一個音符停下來,我才想起來是不是應該退出去躲一躲,裝成才來的樣子。
可還沒等我反應,廖教授已經放下琴轉過身體。
“郝彤,”廖教授看到我在門口很是驚訝,但他的聲音柔和而低沉,比講課時輕松很多。
“我,呃……我想我把手機忘到這里了,所以過來找一找。”我很是不好意思,又一次被他逮到偷窺。
“哦,是的。”廖教授說著走到桌子前,放下琴拉開抽屜,拿出我的手機。
“你離開不久我才注意到,本來打算早上交給你。”
他的話里含著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你他媽的為什麼現在在這里?
屋里的氣氛變得像我入侵他的私人領地、干涉了他的私生活。
我不由自主緊張起來,磕磕巴巴說道:“哦,是的,我只是……我注意到手機不見了,呃……這很蠢,但是現在不是說手機就好像我們的衣服,不帶在身上就跟光身子走路似的……我也不例外,所以……”
這簡直太糟糕了,竟然在廖教授面前談自己光身子。我的面頰發燙,不用看鏡子也知道已經通紅。天啊,這會兒還要再來一遭人體自燃麼!
“這太傻了,對不起!”我低著頭咬著嘴唇,從他手里拿過手機。
“我明白,”廖教授和藹地說道:“這不傻。”
我有三秒鍾忘了呼吸,廖教授一直在看我。
當然,屋里除了他也就只有我這個大活人,而且站在他的地盤上,他當然會看我。
然而,廖教授此時此刻的樣子和課堂上的大不相同,甚至和他之前輔導我功課時也不一樣。
他不過是在下班時間在辦公室拉了個小提琴曲,而我剛好撞上,看到了他不屬於學校的一面。
“你拉琴真好聽!”我的聲音聽上去很遙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忽然有些頭暈。
廖教師笑了,終於把眼神從我身上扯開,低頭看著地板。嗯……我讓他難為情了嗎?
“我本來是要教音樂的……剛進來這所學校,學校組建古典交響樂團,我應聘當指揮,接替原來臨時上陣的音樂老師。然而他在最後一刻決定繼續做下去,那是五年前的事,而我還在等呢。”廖教授搖搖頭,苦笑道:“但他們把這份工作作為安慰送給我,倒也不算太糟,我也已經習慣。”
“哦……對不起。我無法想象。”我說著,把手機塞進包里,放下心來。既然廖教授願意和我聊拉琴,那應該表示他並不介意我的偷窺。
我確實無法想象,音樂和數學這兩門功能容易互換。
更重要的是,這所大學赫赫有名,在全國可不是二三流的水平,能在理學院當基礎課的教授,哪里可能像他說得那麼輕松。
不過廖教授只是聳聳肩,顯然不願意多聊這個話題。
他轉過身,將小提琴小心放到琴盒里,再放進櫃子里。
他走回到辦公桌前,看到我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很驚訝……我比他更驚訝。
我知道這是我該說謝謝再見的時候,但不知為何,我沒有。
他還是很讓人害怕,但廖教授剛剛告訴我一些其他同學不知道的事兒,我想留下來,聽他繼續說話,認識他、和他交談。
“你是個好學生,喜歡學習,不是嗎?”廖教授說著坐回到位置上,眼睛仔細搜索我的神色。
“是的,非常喜歡。”不光因為他是老師,我是學生。在這個問題上,我並不是在討好,至少不僅僅是討好。
廖教授一臉沉思,露出笑容,“這很難得,可我不得不承認,也很讓人意外,不是麼?”
我遲疑了下,這次選擇坐到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什麼意思?”
“十之八九的人,認真學習的勁兒會堅持到高考後結束,有那麼一二成會撐到大學畢業,而你……如此漂亮迷人,卻選擇念研。”
雖然他在夸獎我的容貌,但我不喜歡隱含的意思,聲音忍不住提高,“我的的確確是通過自己努力達到的這一步!”
廖教授聽出我的不滿,卻笑意更濃,“你覺得被冒犯了?因為我夸獎你與生俱來的美麗,而不是與生俱來的聰明。”
“我不聰明,只是和那些比我更聰明的人相比,更刻苦努力!”我立刻抓住廖教授話里的毛病,事實上,我之所以在他的辦公室,就是不聰明但努力的結果。
“你不需要這麼做。”廖教授靠到座椅背後,饒有興趣地看著我,輕松說道:“人類的本性之一就是選擇最短的路、通過最容易的方法、使用最少的力氣,達到最豐厚的回報。你卻沒有這麼做,而你明明可以。事實上,我相信你只用出個聲,無論要什麼,男人都會雙手奉送。只要你願意,可以嫁個有錢人,或者找份既輕松又報酬高的體面工作。然而你沒有……你情願刻苦、情願努力,要求自己拿全優。”
“我……我該很高興麼?你……這麼夸我?”聽了廖教授的評價,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說話又開始磕磕巴巴。
“漂亮女人不學政治經濟,除非……除非漂亮只是外表……”廖教授想了想,饒有興趣問道:“單親?”
這太荒唐了,我斬釘截鐵道:“沒有!”
“性侵?”廖教授顯然並沒有意思停止。
“啊?沒有!”越來越離譜。
“但你確實……”
我打斷他,不想讓他漫無邊際繼續猜測,“古怪……只是……古怪而已,美女那麼多,從幾率上說遇到一個古怪的並不罕見。”
然而廖教授並不打算放下這個話題,而是捏著下巴說道:“古怪……嗯……表示不隨主流,不正常行事。這個選擇並不明智,無論是學校還是社會,都會讓你太容易被孤立、被排擠。”
廖教授的聲音變得低沉,神情也變得謹慎,他仔細盯著我,好像在期待我的某種反應。
我笑了,放松下來,“主流口味、正常現象都是被高估的詞兒。我不貪心,從沒想過要所有人都喜歡我、接受我。”
我猶豫了下,又加了句,“我……我是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堅信者。”
廖教授給我一個鼓勵的眼神,讓我繼續。
我肯定不用跟廖教授解釋什麼是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於是直接跳到結論:“我這輩子就當是個函數,閉區間A到B代表從出生到死亡。我一天一天度過,那麼肯定在某個時刻,會有一個人出現,這個人和我在同一個方向,跟我一樣古怪,度過後半輩子。”
“嗯……一樣古怪?”
“對,拉格朗日中值定理不該只是用來做數學題,太無趣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這麼說讓我聽上去要麼像五十歲的古板老處女,要麼像十五歲的白痴小女生。
太棒了!
我強顏歡笑,想讓他知道我哪個都不是,但我還是不由自主手心冒汗。
“也許吧,”廖教授的食指抵住嘴唇,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我臉紅了,糟糕!
我把話題帶汙了。
廖教授在取笑我嗎?
他在跟我調情?
還是說他對所有女人都是如此,不要自作多情、過分解讀?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廖教授絕對不可能對我有任何興趣。
“好吧,你不同意……把函數和人生放在一起,是不?”我抬起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想想又放下來,克制住自己別再亂動,但我就是無法舒服地坐在椅子上。
“那不是一回事,對麼?”
我抿住嘴唇,並不是太想在這點服輸,“見仁見智吧!”
廖教授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眼睛滑向房間的一側。
我剛才說什麼?
是不是太過直接,在教授面前聊這些也許太不適宜,又趕忙補充道:“你說得對,也許我認為的並不高明。”
廖教授的目光回到我身上,笑得有些意味深長,眼中更是閃現一絲邪惡,“我喜歡你的理論,只是懷疑是否能夠如此引申。”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是杯子半滿的人,我了解自己。”
廖教授笑容加深,低沉而安靜,看我的眼神更是讓我有些吃不消。
我站起身,顫巍巍說道:“我最好回去學習了。”
聲音比平時要高出幾個分貝,廖教授看出我的狼狽了麼?
“當然,”廖教授立刻道:“當然。對不起,我耽誤你時間了。”
“你沒有,”我糾正道:“很高興和你談話。”
廖教授點點頭,不再看我,他顯得有些心煩意亂。離開他的辦公室後我飛奔回家,竭力不去理會血管里奔流的血液直衝腦門的眩暈。
我將手機放在手肘上方,打開今天的講義,聚精會神讀起來,勁頭比以前更加急切、更加渴望,我甚至把講義當成睡前讀物,抱在懷里看著看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