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姬家的秘密
蘇娘的離開讓姬大小姐頗受打擊,女兒家的初次心動不了了之,以致於有點患得患失。
之後姬夫人又找了個乳娘進府治病,雖然她都有進行,每日按部就班的准備回書院和明年春闈的事情,可總給人一種行屍走肉的錯覺,仿佛丟了魂兒。
這般過了幾日,紫蘇實在看不過去了。
“夫人。”
“紫蘇?”
姬夫人放下手中的賬本,見到紫蘇走來,神色凝重,頓時有點擔憂。
“可是舒兒有事?”蘇娘離開後她並未去過多打擾姬墨舒,她很清楚姬墨舒需要時間自己想通,所以便只是讓紫蘇去盯著,有什麼情況再與她說。
今日紫蘇過來神色凝重,她下意識便認為是姬墨舒出事情了。
“不是。只是夫人,你還是去看看小姐吧,小姐這模樣不好,許是會影響治病的。”
“此話怎講?”
“夫人,其實我沒有告訴你,你讓我盯著小姐和蘇娘的時候,那時候,我瞧著小姐真的很開心。我也伺候夫人身邊許多年了,算是看著小姐長大,可從未見到小姐這麼開心,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我瞧著都驚訝。那夜中秋節,小姐與蘇娘偷偷出了府,小姐笑的可開心了,只是買個糖人,小姐都舍不得吃。”
“什麼?”
“老爺常年不在府中,夫人又無暇顧及,小姐獨自一人,重病纏身,每日面對的只有喝不完的湯藥。雖然夫人不限制小姐出府,可小姐這麼多年硬是不曾出去過,去哪里也會和夫人報備,或許夫人自己也覺得省心,可這種省心是不是小姐喜歡的或許只有小姐自個兒清楚。”紫蘇說的很隱晦。
“這,我竟不知。”姬夫人有點慌亂。
姬家人丁不旺,姬老爺常年出海,她管理全府上下就已經焦頭爛額,適逢姬墨舒又越發懂事,她也就心安理得樂得清靜。
其實有時候她總說希望姬墨舒成為頂天立地的天元,可做法卻還是把姬墨舒關在籠子里當金絲雀。
多年下來,以致於姬墨舒都十七歲了,堂堂姬家大小姐,不僅鍾情於一個有夫之婦,還舍不得吃一個糖人,說出去都讓人唏噓。
還記得那夜蘇娘諷刺她的話,你可曾問過她。
如今想來倒是一語道醒夢中人,她竟是從未問過姬墨舒的想法。
姬墨舒太懂事了,懂事就會忽略掉很多東西。
不過一介尋常婦人,其實強要過來留在府里也未嘗不可,她那時候就是氣頭上了。
“小姐怕老爺和夫人擔心,所以都不說,可我那夜瞧著,小姐的真實想法許是和做出來完全不同,想要那乳娘許是小姐第一回鼓起勇氣和夫人說,卻被夫人一口否決了。”紫蘇長嘆一口氣,其實她都覺得小姐好可憐,雖然夫人很愛小姐,可這種愛太多了卻適得其反。
姬夫人徹底沉默了,若真是這樣,她確實並未顧及到女兒的想法。
他們姬家,強留一個乳娘也未嘗不可,若到了這個地步還要委屈自家人,這便是無能了。
“唉,午時你讓舒兒過來一趟罷。”
“是,夫人。”
午時,到了姬家的用午膳時間。
姬墨舒准時來到西院,臉色卻帶著不安。
從小到大,她向來是讓爹娘放心的孩子,從未違背過爹娘,可是這次因為蘇娘,她頭一次違背了爹娘,為此還被狠狠的教訓了一頓。
其實直到現在她都搞不清楚她真的錯了嗎?
她和蘇娘兩情相悅,只是因為身份就被否決了,還被厲聲教訓,這讓她害怕。
以致於面對她的爹娘,她都會感到壓力,生怕姬夫人又教訓她。
姬夫人同樣如此,這還是她們母女倆十七年來頭一次鬧了矛盾,根本沒有處理的經驗,現在看到姬墨舒膽怯的眼神,她更是覺得自己錯的離譜。
姬墨舒可以害怕任何一個人,唯獨不能是她,若是害怕她定然是她一手造成的。
“娘?”
姬墨舒小心翼翼的叫了聲,甚至頭都不大敢抬,她這小心翼翼的模樣無疑是在姬夫人本就自責的心里捅了一刀。
“舒兒。”
“娘。”
“怎的不過幾日就這麼瘦弱了,可是沒有好好用膳?”姬夫人心疼的看著姬墨舒,蘇娘不過離開幾日,她本想著讓姬墨舒自己走出來,如今看來顯然不大好使。
姬墨舒憔悴的厲害,眼底烏青,這不是普通的小情小愛,這傻女兒動了真心。
“有的,娘不必擔心我,我能照顧好自己。”姬墨舒別過頭,眼眶卻再次紅了,她確實走不出來,每日都在想著蘇娘,更要命的是隨著時間過去,記憶中的身影開始變的模糊,這沒能讓她輕松起來,反而因為記不住心生不安,她怕自己忘了蘇娘。
“舒兒……”姬夫人欲言又止,見姬墨舒不願說,她也就沒有逼問,卻實在不是滋味。
“娘今日讓我來是所為何事?”
“唉,就是有些事情是時候要告訴你了,先跟娘來罷。”
姬墨舒疑惑的跟著姬夫人,她們徑直來到了姬府後院。
如今的荷花池已然凋謝了荷花,兩岸卻移栽了幾株漂亮的垂柳,蘇娘說‘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荷花池有了垂柳,那人卻看不見了。
觸景生情,姬墨舒心里又堵的不行。
“真是個傻姑娘,過來。”姬夫人只一眼就看出這性子單純的女兒想些什麼,有時候她真的挺怪自己的,沒能事先與姬墨舒知會一下杜絕此類不該有的情,可如今一切都為時已晚,發生了便沒有彌補的可能性,不過她不後悔,姬墨舒的人生很長,經歷多一點也更精彩。
她帶著姬墨舒走向荷花池的後方,隨後徑直走向了湖邊,似乎要入湖。
“娘,小心些,這是作甚?”
姬墨舒連忙上前拉住姬夫人,小時候落水便是這樣靠近水體的地方滑下去的,她知道,在船上或許不危險,最危險的是靠近水體的地方,這里的土壤以及階梯都很潮濕,上面會附著青苔,稍不留神便會滑下去。
“無事。”
姬夫人拍拍姬墨舒的手,以示安慰。
就著姬墨舒拉她的力道,她往下摸了摸一個台階,忽然,湖心亭的中間地磚居然打開了,出現了一個洞口,就像地窖一般。
“這是?”
“這是姬家的秘密。”
“秘密?”
姬墨舒難以置信,她在府里生活了十幾年,從來不知道原來荷花池這里有玄機。
“娘的意思是說爹守著鹽令的秘密?”她很聰明,頓時就聯想到鹽令的事情。
她和蘇娘交流過,生物的本能的趨利避害,姬老爺卻提出死守鹽令,這顯然不符合常規,只能說此舉是與姬家的秘密有關。
“沒錯,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該讓你知道了。”姬夫人牽著姬墨舒走進那個洞口。
洞口十分狹窄,只容一人寬。
她們只能一前一後的走進去,隨著洞口的磚門關上,視野漆黑一片,直到姬夫人拿出火折子,借著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摸索前進。
燭火隨著走動輕輕搖曳,就像人心一般,搖擺不定,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們停留在一間密室前。
姬夫人四處摸索了下,扭動了什麼旋鈕,密室的門便打開了,頓時,姬墨舒驚訝的愣在當場。
密室里面居然堆積滿滿都是金銀珠寶,還有大量鹽。
這簡直驚住她了,金銀珠寶還能理解,可是這里居然有如此多的鹽,她知道,這些不可能是官鹽。
豫商是不允許販賣私鹽的,或者說這世間沒有人允許販賣私鹽,販賣私鹽乃殺頭的大罪,但是鹽的利潤真的很高,所以哪怕冒著這樣的風險也會有鹽商偷偷販賣私鹽牟利,可為何姬府後院居然堆積了這麼多的鹽。
“娘,這都是私鹽呀?若是讓人知道了,我們殺頭都不夠殺。”姬墨舒膽顫的看著堆積如山的鹽,這簡直匪夷所思。
“也不算私鹽,是你爹這幾年從別的地方海運回來的鹽,或者說這都是備用官鹽。這些都是粗鹽,海鹽,雜質很多。”姬夫人點亮了密室里的幾根蠟燭,光线充足後,姬墨舒這才發現這些鹽並非常見的雪白色,而是夾雜著許多雜色,也很大塊,嘗了一口還發苦。
鹽分為礦鹽和海鹽,可這片土地地處中原,只有少有的幾個沿海地區可以海水曬鹽,大部分還是得靠內陸的鹽礦制鹽。
這種制鹽方式毫無疑問十分依賴人力,在生產力落後的地方,不僅鹽礦,任何礦產產量都十分捉緊,所以事關生存的幾個鹽礦都是由皇帝把控開采。
“從別的地方帶回來的?”
“嗯,聽你爹說是南方的幾個諸島,那邊不缺鹽田,只是隔海很難運輸,大多船只都葬身海底了,這麼多年來也就運了這麼點鹽回來。這些鹽不是用來賣的,只有當官鹽滯銷私鹽盛行的時候才用。”
“娘的意思是說這批鹽是官鹽穩定流通的保證?”姬墨舒很聰明,一下子就懂了。
“差不多,官鹽滯銷肯定事關貪腐,可官員數量太多,一一查封不現實,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把私鹽的利潤壓到最低,屆時穩定官鹽價格自然市場流通的便是官鹽了。”
姬夫人一邊說一邊在堆積如山的鹽袋中間翻找,不一會兒便拿著一個錦盒走到姬墨舒跟前。
錦盒居然還是金絲楠木制作了,這種木頭防蟲反腐,放在里面的東西可以保存許多年不變。
姬墨舒謹慎的接過這個錦盒,總覺得錦盒里面的便是姬家的全部。
“打開罷。”
在姬夫人的默許下,姬墨舒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錦盒,更加驚訝了。
“這,這是。”
里面居然是一只玉蟾,在這個國家,蟾代表鹽,也是販鹽的許可,而這玉蟾,她頓時明白過來。
豫商的販鹽資格雖然是先帝給的,可從這玉蟾可知,或許豫商的販鹽資格早在先帝以前就已經得到了。
“玉蟾,也就是販鹽許可。太祖皇帝曾言,鹽乃國之命脈,更是稅收的一大構成,若是鹽稅收不上來勢必動搖國本。在以往鹽皆由官府統一販賣,欺上瞞下造成國庫空虛數不勝數。如今鹽商,鹽務官,皇帝可形成一個微妙的平衡,只需定期更換鹽務官則可最大限度避免官員勢力扎根。玉蟾本身代表的不僅是販鹽資格,更是稅收保證,姬家早已與本國的鹽稅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聽完姬夫人的話,姬墨舒震驚的回不了神,雖然猜到姬家可能與販鹽資格綁在一起了,卻不想居然到了這個程度,一損俱損。
“可這為何是……是姬家?皇帝不怕姬家利用這些牟利貪財嗎?”她難以置信,這聽起來姬家等於鹽稅的保險,一條是販鹽資格,另一條則是官鹽保險,這每一個拿出來都是極大的利潤,為何卻都給了姬家呢?
“一家牟利好治理,若是官官相扣就只能嘆息一聲陋規。”
“這不就是轉嫁給姬家的風險與壓力嗎?”
“對,鹽稅屬於國庫,自古便會被成千上萬的官員貪汙,還不容易定罪。可若把售賣的特權與保險以恩惠的形式送與一人,那人便會竭盡全力去守護,還會想盡法子讓鹽稅最大化,這人便是姬家了。靠著這份特權,姬家壯大了自己,也組建了商幫,算是百利無一害吧。”
“娘知道委屈你了,可這就是姬家的使命。姬家不僅要守鹽令,更要平衡鹽價,不然官官相扣征稅太高,各大鹽商為了轉移壓力便會抬高鹽價,百姓買不起官鹽勢必滋生私鹽的販賣,屆時‘物美價廉’的私鹽便會受到青睞,官鹽滯銷,長此以往,國庫空虛。姬家不僅守自己的家業,守的更是全國的百業。”
“……”
待姬夫人的一番話說完,姬墨舒啞然,她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她的腦海中充數的居然全都是理想與責任。
原來這世上,守國不僅只有拋頭顱灑熱血的武將,也有宛如姬家這種默默無聞守經濟命脈的商賈。而這份職責也落到了她的身上。
“記住了,玉蟾不能交出去,若有朝一日你要交出玉蟾,則必然是有第三種販鹽的模式,跳出如今鹽商,鹽務官,皇帝三者平衡更能保證鹽稅不被貪汙的模式,屆時你覺得鹽令形同虛設之後則可以把玉蟾交出,不然則守。”
“娘,可我們只是一介鹽商,今上換鹽商販鹽模式不也還是這個?只是不讓豫商販鹽罷了。”
“道理是如此,只是信人不如信自個兒,按理說豫商這樣的百年商幫創造了大量稅收,理應不該換人。若是換人,許是別有用心,貿然把玉蟾交出去是給別的商賈還是直接取消鹽令還難說,真相不明自然不能交出去。”
姬墨舒沉下臉,姬夫人說的確實在理,若是皇帝拿不出第三種更合適的方案,試問全國有比豫商更適合販鹽的鹽商嗎?
豫商雖然實力雄厚,其實是由許多小商販構成的商幫,這樣的商幫和宗族概念雄厚掌握生產資料的世家有本質區別。
商幫好處就是雖然都叫豫商,但其實是由多股相同目的的勢力集結而成,凝聚力其實並不如真正的世家。
這樣的豫商可以集結更多的人,力量足以涵蓋全國,卻又能因為少有的分歧而分裂,算得上最安全還效率極大的鹽商,若是不讓豫商販鹽,今上找誰來代替呢。
蘇娘與她說過,今上是得利者。可是今上為何是得利者呢?
數不清的困惑一下子冒了出來,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得知姬家真相的她覺得這就好比一塊肥肉,暴露在明,卻不知暗中有多少雙覬覦的眼睛。
面對這樣的未來,她的一己私欲顯得渺小極了。
說完了姬家的秘密,母女倆回到湖心亭下坐下,看著荷花池的風景秀麗,這還是蘇娘離開後她們第一回坐在一起談心。
姬夫人斟酌片刻,輕聲問。
“如今你也知道姬家的秘密了,娘問你,你可是真的喜歡那個蘇娘?”
“欸?”姬墨舒暮的回過頭來,剛剛還滿頭困惑的腦子似乎又空白了,聽到蘇娘就魂不守舍的。
姬夫人頓時明白了,嘆了口氣。
“你若是真的喜歡那個蘇娘,娘也不是不可以把她找回來。”
轉機來的太突然,姬墨舒渾身一個機靈,混沌的雙眼頓時閃爍星光,愣誰都能察覺到她的驚喜。
姬夫人心頭軟軟的,“不過娘還是先說清楚,把人找回來可以,但是只能安排在別院里給她養老,你不能娶她,也不能與她太親近。舒兒,你能明白嗎?”
言下之意自然就是以後娶親的事情。和一個乳娘不清不楚,這傳出去不僅讓以後進門的妻子難受,也會讓姬家蒙羞。
喜悅只一會兒就被硬生生破滅,姬墨舒眼睛的欣喜頓時又龜裂開來,有點無所適從。
她知道這已經是她娘能為她做的最大讓步,她是姬墨舒,她的一言一行都不僅是她娘的孩子,是姬家乃至整個商幫的事情。
“娘……”不過片刻,她的眼眶又紅了。
“傻孩子,若你只是一個尋常人,娘哪怕把她奪過來讓你們私定終身都可以,可你是姬墨舒,你便不能娶她,你的媳婦,只能是與姬家對等有利於商幫發展的人。”
“娘,我知道。”姬墨舒抹了把淚,她又想哭了。
“那娘把她接回來可好?”姬夫人倒了杯水給姬墨舒,只是她剛剛說完,姬墨舒便回絕了。
“不必了。”
“你不想要她了嗎?”
“想要,卻也不重要了不是嗎?”姬墨舒接過水杯喝起水來,明明是清香的茶水,喝著喝著卻喝到了苦澀的咸味。
她抹了把臉,竟摸到滿手濕潤,不知何時她竟又淚流滿面了。
“唉……”
姬夫人於心不忍,她甚至覺得她在親手誅了舒兒的心。見姬墨舒淚越流越多,她起身把姬墨舒擁在懷里。
“娘,嗚,我真的很喜歡她,我知道我不該喜歡她,可是,我,嗚嗚……都是我的錯,嗚嗚……我不該喜歡她的。”姬墨舒淚水奪眶而出,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來哭訴委屈。
本就喜歡把過錯攬在身上的她這次也無不例外,高壓之下她甚至開始自責,自己為何要喜歡蘇娘,若是不喜歡不就沒事了,可回過神來卻發現她只是心悅一個人罷了。
“不怪你,都過去了,過去了。”
聽著姬夫人的安慰,她哭的更凶了。
女兒家的初次心動,雖有快樂,更多的卻是錐心之痛,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