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露稀稀,林間的木舍里,早早起床的桃夭夭一襲素淨的白裙,坐在瓶瓶罐罐的梳妝台前。
這身白裙,淡雅中帶著一絲莊重、肅穆,平日只有會見其他門派的重要客人才會穿上。
但今日谷中無客,即便有客,也不會在這樣的大清早造訪。
她腳上是一雙素雅的白鞋,同樣的莊重。
此刻,對著面前立在桌上的半身高銅鏡,一手端著粉盒,一手拿著小刷,在臉上塗塗抹抹。
待玉瓷般光潤的瓜子臉上有了一層淡淡的粉底,便舉起遠山青黛色的眉筆,在細細的柳眉上勾畫。
之後,她伸出一根玉指,戳進一罐紅色中,沾上些許,在兩腮上各來一抹。
最後,雙手僅用拇指、食指,捏起殷紅的胭脂片,放在唇邊,輕輕一抿。
做完這一切,她看向銅鏡,晶瑩的鳳眸里流露一絲滿意。
眉若青山,雙瞳剪水,粉臉細膩,絳唇映日,腮凝新荔,簡直就是一張畫中的臉。
這時,她起身,帶上一罐自己親手釀作的桃花酒,走出了木舍。
清晨的屋外有些濕潤,昨夜還下過小雨,土都是濕的。桃夭夭站在這片濕潤的土地上,一襲白裙,背後映著掩在白霧中的遠山,遺世而獨立。
走進林間,經過幾條林間小道,來到一座土墳前,墳頭雜草稀疏,平日里桃夭時常來打掃,墓碑上刻著“林氏不則之墓”,字跡雋秀但也蒼勁有力,出自桃夭夭之手,那日她滿懷淚水與悲傷,捏著刻刀親手為亡夫銘字。
“我來了,”略顯輕柔的聲音,一反以往一谷之主的威嚴。似乎只有在夫君的面前,她才像一個普通的女人,有自己柔軟的地方。
她將酒壇放在墳前,走到墳側,伸手捏起了墳頭上的雜草。
她的動作是那麼的細致輕柔,就像羽毛撫過心間,美眸中滿是思念與悲傷。
摘完雜草,她回到墓碑前,捧起酒壇,打開,均勻地灑在墳頭。
“婉兒已經到皇城了,良辰吉日定在中秋佳節,”她眼里閃過一抹愧疚,但接著就掩飾得很好,“嫁進風雪樓,她後半輩子便可衣食無憂,你九泉之下,也不必掛念了。”
“毅兒現在很爭氣,能修煉了,他有一位技藝高超的女師父,是你的故人,我不曾過問她與你的關系,我知道她不會傷害毅兒就行了。”
“我也很好,谷中上下一切都好,看完你,我也要趕往皇城,婉兒出嫁,當娘的不在身邊可不行。”
“就這樣吧,勿念。”
說完,她背過身去,眼睛里已然有些濕潤,很快她掩飾好,轉頭回來。
她雙膝跪下,白淨的裙擺沾了泥土被弄髒也無謂,雙手平舉,虔誠肅穆地對著墓碑深深一拜,直至額頭磕在泥地,停頓一息,才抬起身來。
略一停頓,復又一磕,直至三磕,抬起頭來,雲鬢已有些散亂,沾了泥土的額頭不再素淨,但一雙鳳眸,卻是一如既往的堅定。
很多事,她沒有提,一如既往的沒有提。委身、算計、屈辱、內憂、外患、亂倫…………
她是個要強的女人,她要自己解決這些,不希望夫君九泉之下還要掛念這些。
他在時,她就一直板著臉,很少給予他溫柔,都是他在熱臉貼冷屁股,如果死後,他還要掛念,那她就真的有為婦道,不配當林氏的兒媳。
……………………
八月五日,秋意漸濃,鳳陽鎮上的百姓都穿起了長袖,不少家的門前已經開始張燈結彩,街上也有許多人賣起了月餅。
在鎮外徐山上的林毅心情卻不美麗,兩月前他還在桃花谷時,賈家賈鴻寶到谷中來與姐姐林婉兒訂婚,選的良辰吉日正是中秋當天。
幾日過去,今日清晨起來,他坐在門前的走廊上,想起此事,算算,再過十天,就是婚禮了。
這時,他身後的房門被推開,身穿白色長裙的秦羽光著雪白的玉足從里面走出,她走到林毅的身旁,輕輕坐下。
林毅猶豫了下,說道:“師父,我想去一趟皇城。”
“嗯,”秦羽晶瑩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院子里的某處,沒有思考就答道。
林毅一愣:“你不問問為什麼嗎?”
“你已經做了決定,我無須多問。”秦羽道。
“是我姐姐的婚禮,我想去看看,母親應該也會去,兩個月了,我想見見她們。”林毅道。
“挺好的,那就去吧,”秦羽道。
“可我們原本打算去雲南山脈,你不會覺得我一意孤行吧?”林毅道。
“去那是為了藥材,但琴音廟里的這些夠你用上十天半個月,而且你劍體已經入門,慢慢地會不那麼需要藥材了。”秦羽道。
“那我們今日就出發吧,從這里趕去燕州,快馬加鞭恐怕都得要上不少天,”林毅道。
兩人的行禮也不多,只幾件衣服,待收拾完,他們來到後院的大宅,林毅將還住在這里的女人們喊了出來。
過去了幾天,這里又走了一批女人,現在剩下的也不多了。
“我要離開了,各位姐姐姨娘也盡快離開吧,有緣再見,”林毅道。
莊心雅在內的幾個女人差點哭出來,明亮的眸子里噙著淚水。
林毅把她們從深淵里救出來,她們對林毅有深厚的感情,忽然就要離別,心中的悲傷和不舍頓時暴涌而起。
看到她們這個樣子,林毅也鼻子一酸,他強忍著,不想讓女人們看到他流淚的樣子,勸慰道:“江湖浩大,有緣會再見的,我就不多留了,各位姐姐姨娘保重!”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一直在旁邊無言的秦羽也緊隨離開。
見林毅頭也不回地離去,幾個女人拔腿就追,也許因為悲愴過度,也許因為被采補多年的身子還沒休養徹底,趙婉容一個踉蹌跌倒在昨日下了雨還沒干透的潤土里,白潔的裙子瞬間髒了大半。
但林毅是全力跑走的,秦羽也施展著輕功緊隨他後,幾個女人才追到自己院子的門口,林毅和秦羽就出了外面的大院,她們再追幾步,林毅和秦羽已經徹底沒了蹤影。
望著林毅和秦羽離開的方向,女人們悵然若失,在原地愣了許久,最後痛哭出來。
……………………
燕州,帝郡,皇城。
城南的青秀街的金鳥酒樓有著幾十年的歷史,酒樓以美味的菜肴、舒適的住宿、悅目的女藝得以一直財源廣進,皇城里的一些達官貴人每逢佳節都會將金鳥酒樓作為宴請之地。
酒樓一、二樓為吃飯之地,三、四樓為賞藝之地,五、六樓用作住宿。
此刻,時值中午,就已有不少客人前來吃飯,一二樓除了餐桌還設有一個小舞台,上面有舞女、歌女在演藝,舞姿優雅,歌聲動聽,整個酒樓都籠罩在一種優雅愜意的氛圍內。
五樓,房名為“金鳳翱翔”的房間里,桃夭夭、林婉兒母女倆都坐在房間中央的茶桌。
上午剛到金鳥酒樓的桃夭夭,來不及吃上一頓金鳥酒樓美味的菜肴,就聽了女兒的話後,怒火中燒。
原來住在城中皇宮腳下的賈家為了准備中秋佳節宴請皇城里各位達官貴人的物資,並無時間籌備婚禮所需之物,只派了兩名侍女給了錢,其他的都交由林婉兒自己操辦。
本來賈鴻寶無妻,林婉兒還給他做妾已是奇恥大辱,甚至現在連婚物都不打算籌辦,全權交由女方,這顯然不把桃花谷放在心上。
林婉兒見母親柳眉冷豎,鳳目寒意閃爍,害怕其衝動,得罪風雪樓,便勸慰道:“娘,沒事的,自己做婚服,購些金銀珠寶,不成問題,賈伯和鴻寶為了中秋佳宴的事確實很忙,騰不開身,您不要怪他們。”
她自己心里其實也有氣,但她含著屈辱嫁給賈鴻寶,本就是為了替母親擋災,若是反而令母親動怒繼而得罪風雪樓,那相當於賠了夫人又折兵。
桃夭夭聽後,依然一臉怒容,但片刻,還是冷靜了下來,忍了這麼多年,不至於此刻反而忍不住了,何況她的怒也有一半是裝給女兒看的,人在江湖多年,她自然事先就料到女兒的婚事多半是不平等的,畢竟風雪樓在江湖正是得勢之時,怎麼可能會娶一個落寞門派的女人當正妻,所以她需要裝作怒不可遏,否則會令女兒心寒。
見母親消氣,林婉兒才放下心來。
桃夭夭握住女兒的玉手,冰冷的玉容發出略微輕柔的聲音:“走,娘帶你去選布。”
此次皇城之行,桃夭夭只是為了為自己的女兒婚事護駕,因此只帶了一名女執事姜青霞,畢竟谷中的執事本就不多,若是都帶出來,那谷中就無人能打,這時若有其他門派前來找事,谷中就無法招架。
母女倆出了門口,一身便於活動的黑色長服的姜青霞和兩名賈家派來的侍女就站在門口。
桃夭夭沒有說話。
林婉兒道:“青霞姨,小玉小翠,我們去街上購置一些東西吧。”
五人一起下樓,途徑賞藝之地的四樓,這里正有不少客人在賞歌賞舞,五人的出現並沒有引起怎樣大的轟動,畢竟時時刻刻就會有各式各樣的人從樓梯邊經過,而且能坐在這座酒樓的人都是非富即貴,哪個沒有不凡的定力?
但忽然幾個人注意到桃夭夭後,頓時覺得驚為天人,世間竟有此等美人?白裙如雪,氣質冰冷,面如冰玉,美得有些不真實。
一陣騷動從幾人這里傳開,更多人注意到了桃夭夭,於是幾乎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嘆。
“皇城里美人無數,但此等美人實屬罕見!”
“鄙人閱女無數,還從未見過如此令人震驚之美人!”
“本公子也算閱女不少,但與眼前這美人相比,我遇到的那些倒像是庸脂俗粉了。”
桃夭夭雖是江湖女子,但她容貌確實不落凡俗,宛如謫仙,所以才讓這些見多識廣的皇城貴族驚訝失色。
當即便有人上前攀談,是一個身穿華貴白袍,戴著白色小帽,手拿一把折扇的公子哥,其對著桃夭夭,近距離一瞧,更是覺得驚駭,這張臉美得有些不真實,五官精致,膚質細白,不施粉黛,卻也韻味十足。
他心中痴了那麼一下,然後才想起自己干什麼來了,說道:“在下李品良,家父是這皇城里有名的布商,許多達官貴人身上所穿,皆是我李氏所出的布,不知姑娘可否賞個臉,到我那坐坐,我們小談一刻,認識一下?”
聽到李品良說“賣布”,桃夭夭精致的容顏頓了一下,她正好要去買布,不過自己有錢,且她不喜這樣隨意攀談的人,顯得輕浮,何況她還是個亡夫之婦,俗稱寡婦,隨意與陌生男性深談,有違婦道,她也不想背叛亡夫林不則,便表情冷冷的,一個字也沒賞給李品良,繼續領著林婉兒、姜青霞、小玉小翠向樓下走去。
“姑娘還請留步,我是…………”
繼李品良之後,還有多個大官大商之子找桃夭夭攀談,但都是開場白說完甚至沒說完就被桃夭夭沉默地婉拒了。
但男人都是好戰的,這反而更激發他們的獵艷之心,便都一個個追了上去。
於是一群人跟著桃夭夭下樓,這浩大的聲勢便更加吸引了下面其他樓層的客人注意,等桃夭夭來到一樓時,身後已經跟了一大群人。
有的酒樓里的客人感嘆道:“真是荒唐,這幫人是沒見過女人嗎?”
桃夭夭向來獨來獨往,不喜被人跟著,尤其像現在這麼多人,眼下勢態失控,她不得不開口道:“諸位不必跟著我一個寡婦,我們是沒有結果的。”
眾人一聽“寡婦”,頓時一驚,眼前的美人明明膚白水嫩,說是二八女子肯定過分,但說是二十五女子絕不為過,萬萬沒想到,佳人在這還如花似錦的年紀,就早已成了寡婦?
到底是哪位天殺的,有如此好運娶佳人為妻,居然舍得讓佳人當寡婦?
跟在桃夭夭屁股後的眾人不僅沒有因為“寡婦”這個遭人唾棄的身份而另眼看她,反而還因此同情她,憐惜她,並且替她在心中狠狠的教訓她那不知好歹的丈夫。
桃夭夭並不打算向眾人細說她的過去,這是她和夫君的秘密,但這些人因為她坦白自己是“寡婦”反而愈發來勁,想要繼續跟著她,令她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該擺脫這些人。
她也不能動手,這些人非富即貴,隨便動了,有可能惹怒皇城里的大人物,而且這里是皇城,公然滋事,必然要遭官兵追捕,而且在朝廷眼里,江湖人一直都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被他們所歧視所反感,讓他們抓到犯事的江湖人,會比常人懲罰得更嚴重。
正當桃夭夭黔驢技窮之時,一個身穿黑色長服的高挑硬朗青年從酒席里走出,一頭灑脫黑色長發,皮膚略黑,面容剛毅,眉如濃墨,壯碩的胸肌隱隱從衣服下顯露出來。
他步伐大而快,充滿了大氣,眨眼間就走到桃夭夭身邊,身上散發的氣勢令周圍這些貴公子都自覺地噤聲。
他向桃夭夭十分禮貌的點點頭,而後看向眾人道:“諸位,這位姑娘有事要走,你們且讓她去,不要為難她。”
他說的十分直接,且也不給其他選擇,也不幫這些人想沒了桃夭夭該找誰獵艷的後路,尋常的人出來勸說,都會給對方找一條替代的路,令其消火,比方說沒了桃夭夭,可以在酒樓里尋幾個會舞藝歌藝的姑娘交談,但他沒有。
“你是誰啊?都是出來玩的,憑什麼你說怎樣就怎樣啊?”
“是啊,怎麼還輪到你英雄救美了?我們又沒有強迫姑娘。”
青年一皺眉,黑色的瞳孔里閃過一抹怒意,拳頭跟著緊握。
但跟著,人群里有人說道:“快住嘴,這是戰王殿下,你們不想要命了是嗎?”
隨著這人說道,其他人才猛然醒悟,怪不得一直覺得眼前的青年眼熟,原來是八皇子戰王殿下,頓時他們就噤聲了,不敢再多嘴。
戰王是當今皇宮里的紅人,深得皇上喜愛,是皇上膝下最得看重的其中一個皇子,另一個則是大他一些的五皇子燕令儒。
戰王燕百城十八歲入沙場,經過兩年磨煉,已是戰功累累。
他治軍有道,帶兵有方,如今二十歲,就被封為地位僅次於皇帝的親王,封號為戰,更得一與一品大將軍齊名的特設封號——勇驍將軍,皇城里無人敢對戰王不敬。
燕百城見狀,也消了氣,略微看了眼那個先認出他然後提醒眾人的人,然後對桃夭夭道:“姑娘要到哪里去,要做什麼,我送你吧,這里雖然是皇城,但也難免有些狂悖之徒,有我保護姑娘,可以少許多麻煩。”
桃夭夭想了想,便點點頭。這戰王替她解了圍,還是一個位高權重的親王,於情於理,她都拒絕不得,何況有他在,確實能少許多麻煩。
見佳人點頭,燕百城心中也是如沐春風,一直替父皇征戰的他,深知紅顏禍水,一直不近女色,但今日卻因為這女人,破了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