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他勇猛精進,是有大智慧的人,不過有時難免執拗幾分,實而並無什麼惡意。你雖不願青燈為伴,但廣大佛法原也不是非要斷青絲、入深山方能修得,道無處不在,而佛只在心中。”法善難得拿出嚴肅正經的神色,倒也顯得法相莊嚴。
許仙聽他說的誠摯,也不由端正了神色,雙手合十道:“釋色謹記師叔教誨!”
“釋色?”
“那是師傅給弟子的法名!”許仙臉色微赫,固然知道此色非彼色,但還是覺得不怎麼好聽。
不過想必這位法善師叔能夠理解,色即是空的玄妙佛理……混蛋,你笑個屁啊!
法善先是雙肩抖動,而後干脆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一手指著許仙,“釋……釋色……”顯然這位佛門高僧想到的並非是“色即是空”這樣的高級貨,而是某些很三俗的東西。
高昂的笑聲驚起一群林鳥,伴隨著笑聲直達天際。
潘玉和雲嫣也是微笑起來,顧不得許仙眉梢抖動,臉色難看。
只有那老尼姑依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顯然是笑點不低。
許仙出言打斷,“大師!”大師,你不能這樣啊大師,你剛才的形象全毀了你知道嗎?
法善稍稍收斂笑容,眼睛掃過潘玉和雲嫣,搖頭感嘆道:“法海師兄他果然是大智慧的人,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不如你轉拜我為師吧!”
然後你就可以每天笑一笑了,對吧!
許仙慶幸自己拜對了師傅,至少那位還有一點高僧的形象。
對這位來說,你跟他談什麼高明佛法人生至理,完全比不上在談法的時候不小心放個屁來的有意思。
所以老尼姑來找他一本正經的論法,什麼佛啊空啊之類的東西,他只覺得無聊之極,直接拜倒認輸結束。
“您真的是得道高僧嗎?”
“這次來的值了!”法善由衷的感慨。
這就值了!?
法善帶著盎然的笑意回頭望向老尼姑,“這麼好笑的法名,你怎麼不知道笑一笑,難道是沒聽明白?我來給你解釋一下,他的法名明明叫做釋色,但人卻很好色,聽說不止這兩個,還有許多紅顏知己,還為了一個叫白素貞跟我師兄大打一場,簡直是不顧一切,色到了極點,你說好笑不好笑!”
“嫣兒,明玉,你們跟著點什麼頭啊?”許仙不滿。
“只是覺得這位大師說的很有道理!”潘玉搖頭。
“是啊,是啊!”雲嫣應和。
法善興致勃勃的給老尼姑解釋這個法名的笑點在哪的時候,和說法論道時候的心不在焉完全是兩個模樣。
然而老尼姑絲毫沒有領情的意思,依舊板著個臉,上面浮著一層青氣。
一僧一尼相對而立,生的都是枯瘦,但給人的感覺卻決然不同,法善的臉上不像老尼姑那樣帶著死氣,而是充滿了勃勃生機。
那縱橫交錯的皺紋更不帶絲毫刻板,而是一條條歷經無數歲月累積下的笑紋,刻錄了曾經的微笑大笑狂笑,不舍得撫平。
法善搖頭嘆息,“哎,活到這個份上,便是再活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麼意思,無處不是活地獄,哪一天才到得了極樂世界。你身在苦海,又怎麼度人出苦海呢?”言罷將手指在老尼姑的眉心輕輕一點,“人的心一老,就忘了怎麼笑了!”
許仙便眼見著老尼姑渾身顫抖起來,每一寸肌膚都在顫動,臉上的皺紋一條條收攏,全身的骨骼都在嘎吱作響,而後一點點的收縮。
身上的緇衣漸漸變得寬大起來。
倏忽之間,原本的干巴巴的老尼姑,變成了水靈靈的小孩子。
“枯木逢春!”許仙心中暗驚,這可不是尋常的幻術,而是真正的逆轉了生死之機,讓枯木得以逢春。
這法善和尚的修為果然也是神仙一流,絕不在法海之下。
老尼姑只覺得渾身酸癢難當,偏生動彈不得,還以為法善是要用什麼法術來折磨她,只是咬著牙苦忍,待到諸般痛楚消失。
看自己的手變得幼小,肌膚白里透紅,連忙托著寬大的緇衣來到溪水旁一照,嚇的連退了好幾步,質問法善道:“你……你對我做了什麼,我怎麼變成這樣!”
她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卻連聲音都變得稚嫩清脆,比起原本那破鑼似的聲調,好聽了無數倍。
“變?這不就是原來的你嗎?”
“快,快把我變回去!”老尼姑,不,現在應該說是小尼姑,嚇得臉色發白,總算是見識了仙家手段。
許仙喝了一聲,“莫要不知好歹,法善大師是在耗費自己的壽元道行為你延壽。”
這當然不會沒有代價,不然的話能夠延長壽元的蟠桃也就不會如此珍貴,誰人又能輕易犧牲自己百年壽元呢?
小尼姑望向法善,只見他依然是笑意盎然,隱隱卻帶著一絲疲憊,細看處,似乎比方才又老了一些,而自己渾身上下卻充滿了活力,知道許仙所言非虛。
小尼姑一臉的復雜,“你……你為何如此?”尋常修行者的壽元有限,她自知時日無多,才選擇弟子,准備傳承衣缽。
此時此刻無疑給她的修行之途,帶來峰回路轉般的轉機。
“我說過了,我們有一段師徒緣分,若是你早早死了,豈不是沒趣。而你也不妨好好體會一下當初的心境,多笑一笑。”
小尼姑一時默然,回顧溪流中自己的倒影,隨著溪流的起伏波蕩,兩百年前的情形依稀顯現,那時候的自己可曾歡樂?
上一次笑出聲來,又是在多少年前?
尼姑不同於僧侶,在這個時代,有幾個好人家的女子會去出家為尼。
青燈古佛只能削減傷痛,卻不能帶來歡快。
於是乎,想要抹去臉上悲傷的紋路,再來一次的話,一定要刻下微笑的痕跡。
如果能將一生笑著度過的話,死之將至的時候,就一定不會留下遺憾。
“師傅!”小尼姑對著法善躬身下拜,誠心誠意,人若以誠待我,我又焉能不以誠待人。
她念起自己想要收潘玉為徒時,耍弄的手段,設下的心機,不由汗顏,個中境界已然分明,真正的佛法,並不在於禪房中的三言二語的機鋒。
言盡“慈悲”二字,又何如施一小善與人呢?
法善微笑,“不曾問過,你的法名是什麼?”
“請師傅另賜法名!”
法善皺眉沉思,而後握拳,“法名是大事,容為師好好思量一番,一定不能比釋色差!”
許仙無語,你真的把法名當成大事嗎?!你考慮法名不是在考慮內涵,而是在考慮笑點高低吧!
小尼姑倒是老老實實,不以為意。
許仙不解,“大師既有這般手段,何不將自己也變得年輕點?”
“釋色師侄,呵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何必執念於皮相呢?”
許仙嘴角抽動,原來你知道這句話,那麻煩在念我的法名的時候也這麼考慮,不要“呵呵”。而且就算你現在這麼說,也挽回不了形象了。
法善眨眨眼睛,“而且你不覺得現在的我,很好笑嗎?”
許仙無語,看他佝僂枯瘦的身上套著寬大華美,不合身到像是偷來的,帶著一身莫名的喜感。
法善道:“釋色師侄,呵呵,此間事了,師叔我便回去了。你若有空不妨到寺中小坐,貧僧修行千載,肚子里可攢了許多好笑話,聽到的沒有不笑的。”
許仙咬著牙道:“你不念我的法名會死嗎?”而且那種聽笑話的寺廟,誰會想去啊?
許仙現在還不知道,在將來同法善和尚的無數次遭遇中,法善都堅持不懈的用法名來稱呼他,再沒用過“許公子”“許施主”這樣的稱呼。
法善將廣袖一擺,帶著小尼姑飛騰而去,忽然轉頭道:“對了,近日來,法海師兄或許會到京城中來,畢竟師徒一場,你不妨去見上一見,相逢一笑泯恩仇。對吧,釋色師侄,呵呵!”
“呵呵你妹啊!”許仙腹謗著,目送著這生命中只剩下“喜感”的老和尚離去。
但聞聽此言,也不由思慮起來,法海也會進京?又是所為何來?
為偷他紫金缽的胡心月?亦或是為了煉丹度劫的太陰真人?原本就波瀾起伏的京城,會越發變得難測吧,而自己又將如何自處呢?
“漢文。”潘玉走上前來,輕喚一聲。
許仙道:“那狐狸精一直威脅我要卷了丹爐逃跑,我又聯系不上師傅,同她扯皮花了許多時間……”
“我又沒問你,就說個沒完!”潘玉用指尖堵住他的嘴,輕皺鼻尖,可愛至極。
“明玉,你現在越來越有女人味兒了!”許仙由衷贊嘆。
“難道我以前沒有女人味兒嗎?”潘玉嬌嗔。
許仙心動、語塞,原本的她便是英美動人,從容灑脫更勝於男子,卻是極難見得小女子嬌嗔,偶然一見總不免當作稀世奇珍,這是只對才他展現的美麗。
在許仙的注視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即便是如水般清涼坦然,也漸漸浮出一絲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