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淨慈寺的晚鍾一聲聲回響,在重檐樓閣間飄蕩。夕陽照著檐角的小獸,清脆的風鈴聲也隨之惆悵起來。
青石台階上,兩人的影子重合,潘玉就坐在身邊,金紅色的夕陽勾勒出她臉龐的輪廓,可以入畫。
“漢文。”一聲輕輕的呼喊劃破此時的寧靜。
“恩?”許仙轉過頭。
“我該走了。”潘玉的眼神飄忽不定,只是不去看許仙。
許仙臉上有些迷惑“走?今晚不是要住在這里嗎?你給了那麼多香錢,方丈都快要給你跪下了。”
潘玉側過臉,信手拔去頭上的發簪,任青絲流瀉如瀑,在晚風中飄揚,遮住臉頰“我再呆些時日就要回京了。”聲音飄忽如她風中的長發。
許仙驚訝道:“這麼急?不是要等秋闈嗎?”
潘玉搖搖頭,長發隨之舞動“回京考也一樣的。”
“哎,才見面又要分別了嗎?”
潘玉問道:“你難過嗎?”
“當然,我們可是朋友啊!”許仙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不過也不用太難過,總還有再見之時,那時候不知道有多開心。”
潘玉輕輕笑了,只是這笑容中夾著一絲苦澀,喃喃道:“朋友啊!”再見之時就只能做朋友了。
依稀想起了回家時的情景,父親的欣喜若狂,她不再那段日子里,兒時那個老尼又來了,還留下了一瓶水,說只要在她十八歲的生日服下就可得償所願。
而再過些時日,她就十八歲了,家里本來不想再讓她再來杭州,怕誤了時日。
但她還是堅持回來了,得到的也不過這一句朋友而已。
還能有什麼奢求呢?
連她自己也在懷疑。
心事很快會被埋葬,身邊的他還一無所知。
他回過頭來說:“這段時間多陪陪我吧!”
她一愣,察覺到了什麼嗎?還是在用錯覺安慰自己。只是輕輕回了一聲“嗯!”
他也學著她把頭發松開,流散下來。
這時夕陽失去了最後一點金黃。他們的頭發在晚風中,時而糾纏時而分散。
他回過頭來,似乎透過她那張臉看見了另一個容顏,仿佛相似,卻更加美麗更加柔婉。
但他迅速搖搖頭,心中苦嘆:分開一段時間也好,不然真要變成玻璃了,這都開始出現幻覺了。
而後的日子,兩人的足跡遍布杭州各處,不論是二峰三泉,還是四寺五山,只管盡興游覽,衣食住行都有潘玉照管,真金白銀撒下去,食宿自然都是最佳,另還負責講景解勝,任何一個景致從她口中說出來都有無數的舊聞典故,常讓許仙這個本地人聽得目瞪口呆,絕勝過前世一切導游。
其中花費不小,許仙有不好意思的時候,潘玉就一句“我們不是朋友嗎?”堵回來。許仙嘀咕:朋友就朋友,哪來這麼大怨氣。
這日,剛從龍井山下來,潘玉又提議道:“漢文,我們再到飛來峰靈隱寺盤桓二日吧!”
許仙心里隱隱感覺有些不對,仿佛到那里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可又找不到反對的理由,也就只能應允。
他陽神出竅時,曾聽法海說過,他現在正在靈隱寺掛單。
青石鋪就的山路,二人拾階而上,林木幽幽,林鳥歌唱。
如此靜謐的場景,許仙卻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終於山路走到盡頭,靈隱寺就在眼前。
禪房中,二老僧對坐。一則雙眉橫白,兩鬢留雪,慈悲間含著威嚴。
另一個則面容枯槁,形如死木,即使明知面前就是一個有大法力的佛門高僧,也安坐如山,不為所動。
即使以法海的修為也不禁有些佩服,但這份定性,就非尋常僧人可比,難怪可做這靈隱寺的方丈。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廊外傳來,一個小和尚直接推門進來,氣喘吁吁的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老方丈慢悠悠的道:“廣亮,平日的修行都放到哪里去了。”
那名為廣亮的小和尚終於把氣回過來,道:“方丈,來了兩個香客。”
老方丈淡淡道:“靈隱寺哪日沒有香客來?”
廣亮舉起一只手,道:“五,五百兩,那香客給了五百兩香錢。”
老方丈半開半闔的眼睛猛地睜開,直起身子道:“真的?”又定下身“請他們稍等一會兒,我與法海禪師講完法就過去,對了,是什麼人。”聽了這消息他那張枯槁的老臉一時間活泛了不少。
廣亮又道:“一個姓許,一個姓潘,都是書生打扮。”
老方丈沉吟了一下,正要轉過頭繼續同法海講經,突然靈光一閃,一躍下了床榻,抓著廣亮,急問道:“一個姓潘,一個姓許?”
廣亮肩膀被抓的生疼,暗中佩服方丈老當益壯,努力回想著“是啊,一個俊俏極了,一個尋常些,不過隨和的很。”
老方丈拊掌笑道:“妙哉,妙哉,可算入了老衲觳中。”又對廣亮道:“還愣著干什麼,趕緊幫我穿衣。”說著打開櫃子,拿出他那身黃緞紅錦的方丈法袍,那張枯槁的老臉此刻直如枯木逢春一般。
法海即使千年的修為也有點目瞪口呆的感覺,這時忙攔住問道:“方丈何故如此啊!”
老方丈百忙之中,抽空解釋道:“禪師有所不知,這兩個人一個是江南第一才子,還是總督大人的侄子。另一個極會吟詩作詞,近來幾首詞都是海內爭相傳誦。若能留下幾副墨寶,今年定能增加不少香客。”
“說法呢?”法海面色不予,含著責備的意思。
老方丈笑道:“佛法是要談的,可飯也是要吃的,吃飽了才好談嘛。就算你我能不吃,這一寺近百僧眾卻是要吃,這些佛像畫壁,哪年不用保養。哎,您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老方丈語如連珠,俗語一句接著一句。全不似剛才的慢條斯。說完就急急忙忙的趕了出去。
禪房中,法海幽幽嘆息,寂寞啊,寂寞!這佛門中人尚且如此,蒼生何時才能夠渡盡呢?
老方丈到了廳門,又定了一定心氣,整理一下身上方丈法袍。才緩步走進去道:“二位施主盛情,貧僧在此謝過了。”
許仙一瞧這大和尚淡然的氣度,不由感嘆,這才是有道高僧,哪像前日去那個小廟。方丈也是一大把年紀,在他們面前還“小僧,小僧”的。
略談了幾句,方丈親自做向導,要領二人到寺中轉一轉。
卻被潘玉婉拒,只說不敢勞煩,他們隨便走走就行。
路過門廊,許仙見一個老僧遠遠的看著自己,覺得有些眼熟,卻又忘了在哪里見過。
法海見是許仙不由一喜,在看他身邊的潘玉,皺眉道:“執迷不悟,且看貧僧渡你一渡。”若是常人自不值得他費什麼心力,說說就是,通就通,不通就罷了。
但他那夜見許仙身上的金光,顯然大有根基,而且心懷慈悲,與佛有緣,真是個做和尚的大好材料。
許仙若是知道這里有人已經將他認定他是個做和尚的天才,怕是要立刻逃出去。但他現在只是心中疑惑了一下就又轉臉同潘玉談笑。
天王殿,藥師殿,大雄寶殿。
一一看過,雖然古色古香,但也沒什麼特別之處,許仙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古刹,也沒什麼驚喜。
潘玉看他多過於看景,更是不怎麼在意。
直到轉入後舍,卻有一面畫壁,引得二人細細觀看,上面畫的不是尋常天女散花神仙佛陀。
而是像畫的俗世生活,似乎就是這杭州古城,城牆房舍極為精細,小橋花柳,鬧市行人無一不備。
畫上並未提名,卻不知是何人所做。
這幅畫仿佛帶著神奇的魔力,許仙向著畫中一角仔細瞧去,那一角極為喧鬧,仿佛是個迎親的隊伍。
吹喇叭,放鞭炮的聲音宛在耳際,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頭,雖面目模糊,但卻有一種神采飛揚的感覺。
許仙笑著對潘玉道:“明玉,你看那個新郎官像不像我啊!”
潘玉白了他一眼:“想娶媳婦想瘋了啊?”說著也看那一角,這畫畫的極為精妙,仔細瞧去。
後面的花轎,新娘子正偷偷掀開轎簾向外瞧。
雖然只是露出一點形容,但卻覺得像極了自己。
二人各自看著畫中的自己,神搖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
許仙環顧四周,人聲鼎沸,喇叭止不住的吹著。他心中也透出一股喜意,恨不能手舞足蹈。一時間什麼前世今生,都忘得干干淨淨。
恍惚間知今日是自己大婚的日子,娶的是嬌妻美眷。人生得意,再沒有超過此時。
潘玉偷偷掀開轎簾,向外瞧去,只見許仙高坐馬上,心中歡喜不盡,這可是能夠托付終身的良人呢!
入得門中,三叩三拜,就此結為夫妻。
花燭高照,相視一笑,紅暈自生臉頰。
待天光大亮,坐紅木妝台,對銅鏡梳妝,鏡中相視一笑,從此相思相戀,永不分離。
詩書夜讀,紅袖添香,次年許仙金榜題名,進士及第。
又封官做吏,算得上功成名就。家中富貴滿堂,再和美不過。
然則年華易逝,好景不長。婚後數年,潘玉卻無子嗣,求神拜佛,也是無用。家中全靠許仙傳遞香火,納妾之事,頻入耳中。
此時畫壁前,二人呆立。房中一陣清風,一女子立於畫前,皺皺眉頭,又掩口一笑,投身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