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轉過身去,見一個鶴發童顏,身材高大的道人立在不遠處,比之當日破衣爛衫的落魄,如今卻是頭戴博冠,身披鶴麾,儼然是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
此刻正微微而笑,撫著長須望著許仙,神情似是驚異,似是滿意。
憑他的修為如何看不出來,許仙如今體魄強悍幾不下於龍族,神魂之中更是一片透亮,已是陽神大成,到達了人仙的頂端。
只隔了毫厘之差,便能成地仙之位。
而這般變化所花費的,還不到十年光陰,當初那個在自己看來,資質不甚優秀的孩子,便似紅日東升,放出萬丈光彩。
許仙一撩衣襟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師傅。”這一拜乃是真心誠意,正是他當初不計得失,耗費功力用靈犀一指將自己這個無志青年引入修行之道,才有以後的種種際遇。
而那片功德玉牌更是不知救了自己多少次性命,這種恩情確實稱得上是恩重如山了,這區區一拜,不足以報其萬一。
但有道是大恩不言謝,許仙亦非能言善道之人,唯有以這一拜表達自己的心意。
“不必拘禮,快起來吧!”太陰真人闊步走來,將許仙扶起,眼神落在鍾馗的身上,輕聲道:“這也是命數。”這聲音似笑似嘆,復雜難言。
許仙也不多禮,站起身來,憑他如今的修為已非孩童時候所能比,但望著太陰真人的背影反而更加覺得深不可測,太陰真人的道行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深厚。
心中雖有許多疑惑,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只道:“師傅為何不讓我救他。”
太陰真人笑道:“奎星轉世非同尋常冤魂惡鬼,你以功德施救,不但無用反而是火上澆油。”
許仙忙問道:“不知師傅有何良策?”
太陰真人老神在在的道:“解鈴還許系鈴人。他心有所執,是以不能超脫。”
許仙道:“這個弟子也是明白,但是要化解鍾馗心中的執念怕是不大容易。”尋常怨鬼多半是被人所害,死不瞑目,那只要殺了那仇人就能解開心中執念。
亦或是放不下人世中的某人某物,被自己的心念所縛,那也有法可解。
但鍾馗因相貌奇異而被嘉御皇帝取消了狀元的資格,悲憤之中觸柱而死。
鍾馗心恨難平,算是人之常情。
皇帝雖有不對的地方,但也沒什麼大錯。
莫說是不能殺皇帝,就是殺了,怕也解不開鍾馗心中的結。
鍾馗死前怒吼“天道不公”,更多的是抱怨老天沒給他一副好相貌,而非是怪皇帝取消他的狀元資格。
但這就更沒辦法了,難不成還能讓鍾馗再活一回,變得帥一點?
太陰真人微微而笑道:“此事還得著落到你那師弟身上!”
許仙訝然道:“師弟?在哪里?”
太陰真人將大手放在許仙的肩膀道:“且隨我來。”隨意的跨出了一步。
許仙如今的眼力已非尋常,只覺這一踏之間包含著十分奧妙的斗數變幻,甚為神奇。
而當太陰真人踏出這一步後,眼前景象變幻,竟跨越時空的距離,來到一處宮殿之前。
許仙抬眼一望,金邊藍底的牌匾上書著“坤元宮”三個大字,他雖對皇宮的構造不怎麼了解,卻也聽過這宮殿的大名,與大夏皇帝所居的乾元宮相對,坤元宮乃是大夏皇後的居所。
乾坤二字分別代表著天地、陰陽、男女,而元字卻象征著本元,核心、首位。
這便是天下間最有權力的男女居所的名字。
許仙望了太陰真人一眼,將信將疑的道:“師傅,這偌大的後宮之中,可以稱為師弟的就只有一個人了,你說的不會是……”若非有女子能如春哥那般天賦異稟,那後宮中的純爺們只有一個人了。
“你倒聰明,不錯,我那二徒弟,你的師弟正是當今的大夏皇帝。”
許仙眼中一亮,連忙問道:“我曾聽聞宮中來了一位得道高人,專教皇帝修道,我能中那個探花,怕也是您的功勞吧!”
太陰真人漫不經心的擺擺手道:“我只是將你的身份知曉於他,卻沒料到他如此干脆,看來真的是一心向道,倒是孺子可教。”口中說沒料到,臉上哪有沒料到的神情。
許仙心下感嘆不已,他能中那個探花,原以為是多年行善積德,終於人品爆發了一會,不想還是走了後門,只是這後門走的未免太大發了一點。
“既然如此,那就容易了。那位皇帝陛下既然拜了師,師傅可使其加封鍾馗一個狀元,或許就能化去他心中執念。”
太陰真人豎起掌來,輕輕一擺,“不可,他對鍾馗心中有怨,不可強而逆之,不然就是做成了,心中也要留下罅隙,你未曾聽過龍有逆鱗,觸之必怒嗎?”
此語出自《韓非·說難篇》,“夫龍之為蟲也,可猶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是將人君比作龍,說龍和普通的野獸也沒什麼分別,可以游戲馴養甚至騎乘,但他喉嚨下端有一尺長的倒鱗,人要觸動它的倒鱗,一定會被龍所傷。
許仙點點頭,表示明白。
皇帝的都講究帝王心術,心有山川之險,且掌控人道,牧養天下,不可以道術相逼,若是逞一時之便,怕是後患無窮。
無論是仙道還是佛道,都不能逞強壓於人道之上。
古代的帝王中,毀佛滅佛的不在少數,也不曾有和尚直接開了金身闖進皇宮,一掌拍死皇帝。
非不願也,實不能也。
但許仙卻又有些迷惑起來,自己這道士師傅,修行不在地下之上,甚至有可能是一位神仙。
這樣的人物視名利富貴如浮雲一般,來到這深宮中做些什麼,但這也不是詢問的時候,“師傅可有什麼辦法?”根據他的經驗,這些修行中的高人,一個個比猴都精,這時候想必是已經有了辦法。
果然,太陰真人道:“只需略施小計,既可成全了你的義氣,又能救了那鍾馗的魂魄,還能保那位至尊的尊嚴。”談笑間手中已掐了一點青光,輕輕一彈落入那坤元宮之中,就地一滾卻化作一個小鬼,身穿大紅袍服,臉上生著牛鼻,身下卻只有一條腿,另一條腿卻別在腰間。
行走之間一蹦一跳,又是詭異又是滑稽。
嘉御皇帝此時已然昏睡,自殿試以來,他總覺神志昏昏,氣息不寧,睡的格外沉些。
這種沉卻並非是那種如小兒沉睡的深沉,更像是病重之人的昏沉。
他在昏昏沉沉之間,忽然聽到一陣響動,不由睜開雙眼,見得一只小鬼嘻嘻哈哈的在房中縱躍,賊眉鼠眼,左右一看,從床邊偷了兩樣東西來,一為皇後娘娘的香囊,另一個則是嘉御皇帝的玉笛,都是他們格外愛惜之物。
小鬼盜了這兩樣東西,尖笑著奔出門外,嘉御皇帝心中如籠迷霧,茫然難解,不由逐之而出。
恍惚間,來到一處大殿之中,周遭景物甚是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卻見那小鬼繞著大殿奔走不停,心中了無畏懼,大聲叱問道:“你是什麼東西?”
那小鬼竟聽懂了話語,嘻嘻哈哈來到近前,拿腔作調的道:“臣乃虛耗也!”絲毫不將皇帝的威嚴放在眼中。
嘉御皇帝皺眉道:“朕從未聽過虛耗之名!”
那名為“虛耗”的小鬼笑道:“虛者,望空虛中,盜人物如戲;耗,即耗人家喜事成憂。”
嘉御皇帝想起近來精神不振,難道皆是由這小鬼所致,不由大怒道:“來人啊!”卻無人應和,那虛耗小鬼越發的猖狂。
嘉御皇帝越發惱怒,久呼侍衛不至,卻又無可奈何,正在焦急之間。
忽有一個大鬼徑直闖入,身著藍袍,腰系角帶,腳踏革靴,大喝一聲,徑捉小鬼,先挖其目,然後劈而食之。將那香囊和玉笛奉上。
嘉御皇帝只覺那大鬼也甚為熟悉,卻又回憶不起在何處見過,訝然問道:“你乃何人?”
鍾馗見嘉御皇帝卻是認得,跪拜奏道:“臣乃終南山鍾馗是也,因殿試不第,羞歸故里,觸殿柱而死,驚擾陛下聖駕,未乞恕罪,不能安息。”他雖觸柱而死,卻只恨上天不公,並不怨皇帝削去他的狀元之名。
只因在古人心中,天子是不會犯錯的,如果犯錯了,要麼是紅顏禍水,要麼是佞臣亂政,君子為小人所迷。
就是造反也往往打著清君側的名頭,說是為了殺皇帝身邊的小人。
這種心理,哪怕是到了現代,也是一樣,老百姓只覺小人當道,阻礙聖聽,並不認為禍亂的根源正是來自上頭。
更何況,這件事嘉御皇帝也沒有多少責任。
嘉御皇帝恍惚之間憶起了鍾馗之事,此刻觀鍾馗的相貌,卻少了原本的驚懼,反而對鍾馗的勇悍升起一番贊嘆之意,有一種錯待良才的遺憾。
“這卻也怪不得你,如今將功補罪,朕欽賜綠袍,以狀元之規格下葬,若是泉下有知,與朕除天下虛耗妖孽之事。”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