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黃河浮屍
天波府的殿內,佘太君坐在正中,兩側分坐著一幫寡婦太太。
這時,從大殿外進來一位三十六七歲,身穿誥命朝服的美貌少婦。
此人身材勻稱,兩道劍眉入鬢,英武非凡。
走起路來,健步如飛,神情端莊而不失威武。
只見她幾步走到太君面前,見禮道:“孫媳拜見太君!”
又向左右拜道:“見過各位夫人太太!”
佘太君在上座慈眉善目,問道:“桂英,此番皇上召你入宮,所為何事?”
原來,這女子乃是當朝鼎鼎大名的渾天侯穆桂英,當年在天門陣擊敗遼國三十萬大軍,又率十二寡婦西征,屢挫西夏強敵,威名四揚。
只聽她道:“聖上倒是說了三樁事情。第一樁,乃是最近西夏又是屢屢犯境,邊軍莫不敢敵,已連摧城池十余座,聖上甚是憂心。”
太君憤然道:“這西夏真乃狼子野心。數年前,桂英你親率大軍,直逼興慶府城下,迫得那夏王李元昊出城投降,方才退兵。不料又過幾年,又是卷土重來,真是賊心不死!”
柴郡主道:“莫不是聖上又想讓桂英領兵出征了麼?難道這朝野上下,竟沒有一個能打仗的男人麼?”
王懷女笑道:“誰讓我家桂英不僅武藝超群,還擅長運籌帷幄呢,怕是這大宋朝,沒一個人能比得上她了。”
太君呵呵一笑,道:“那第二樁事呢?”
穆桂英道:“呼家之後呼延慶、呼延平等人,召集了北國數萬人馬,攻入中土,揚言要誅殺龐太師,為祖上的滅門之仇雪恨。”
太君道:“十余年前,呼家慘遭滅門,雙王呼延得模身首異處,老身之女延瓊也一並遇難,唯守信、守勇二人逃脫。如今這二人皆有了後人,自然要興兵復仇,以報當年的血海深仇。”
一說到雙王夫婦,楊府上下寡婦不禁都沉默下來,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凝重。
那雙王呼延得模之妻楊延瓊王乃是太君第十女,出身楊門,與大家的感情自是不錯。
當初聞呼家滅門,太君本意將十妹救出,不料卻被太師龐集先下了殺手。
王懷女切齒道:“那奸相龐集和妖妃龐多花的好日子怕是要到頭了!”
七太太杜金娥道:“正是。自呼家滅門十余年來,龐太師為了追殺呼家後人,不惜調動數萬精兵強將,使得禁軍守備空虛。如今西夏入寇,那妖妃卻仍不斷魅惑聖聽,數日之前,又調了東海公協助太師圍剿呼家。想來也著實令人心寒,呼家為大宋朝出生入死,大敵當前,卻仍傾力內耗,怕是這朝廷,都要被那龐氏父女搞垮了!”
“七妹妹,此話萬萬說不得!”柴郡主聽杜金娥所言越來越大逆不道,急忙出聲阻止。
“如今中原兩面受敵,聖上自然憂心。桂英,那呼家乃是忠良之後,斷無奪取中原之意。老身兩下權衡,不若去征討西夏,也算是抗擊外寇了。”
佘太君道。
穆桂英道:“孫媳推說身體不適,辭了這兩樁差事。”
“哦?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聖上豈肯輕易放你離開?”太君問道。
穆桂英笑道:“太君莫要心急,這不還有第三樁事麼?”
佘太君道:“你且道來聽聽!”
穆桂英接著說:“黃河汛期已至,大壩岌岌可危。若是一旦決堤,怕是要淹了這東京。孫媳自請督修黃河大壩,聖上便也再不為難了。”
“什麼?讓你去修黃河大壩?”王懷女笑道。
穆桂英道:“正是!文廣幼年喪父,我做母親的又是常年征戰在外,不能好好教導於他。此去黃河,不過二十余里,轉瞬可至。一來,也為國出力了,二來,也能在府里陪著文廣了。”
“那麼此前的治河總兵官張由張大人呢?”佘太君又問道。
“張大人治河不力,擅用軍餉,貪贓枉法,已被皇上貶為隨軍校尉,與龐太師一道去抵御呼家軍了。”穆桂英如實答道。
佘太君點點頭,道:“此事老身也有所耳聞。這張由乃是龐太師一手提攜的,仗著太師之勢,橫行霸道,為害鄉里。此番也是皇上聖明,讓桂英取代了他。只是如此一來,怕是楊府和那張大人的梁子要結下了。”
王懷女道:“不就是一條龐太師的走狗麼,有甚好怕?只管叫他來便是,楊府上下雖男丁寥寥無幾,我們這些寡婦,卻也是殺退出數十萬西夏大軍的人,沒那麼好惹!”
佘太君又繼續問穆桂英:“桂英,你打算如何治水?”
穆桂英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待孫媳明日去到黃河壩上,察看水情再作計較。”
楊八姐和楊九妹一起道:“我姊妹二人一起去幫桂英罷!”
穆桂英道:“八姑、九姑,楊府之內也是諸事繁雜,桂英近期又要治理水患,怕是不能幫著打理了。二位姑姑不如在家陪著太君,桂英只需帶排風一道即可。”
眾人見穆桂英堅持,便也不再強求。
太君道:“桂英,那張由大人乃是龐太師之心腹,你將他取而代之,彼必然懷恨在心,無異於得罪了太師一黨。如今太師權力通天,朝中遍布其爪牙,尤其是當呼家被滅門之後,更是無法無天。你治水修堤,還當處處小心,莫讓人抓了什麼把柄。”
穆桂英低頭道:“太君所言甚是,孫媳自當謹記在心。孫媳處事,自有分寸,還請諸位夫人不必掛心。”
一幫夫人太太當下議論已畢,各自散去。
次日一早,穆桂英便帶了小女楊金花,丫鬟楊排風二人,出了北門,直往黃河大壩而去。
汴梁城緊依著黃河南岸,出城不過二三十里,便到了壩上。
黃河之水,奔騰怒吼,三人在數里之外,便已聽到了河水翻騰的聲音。
待三人趨近了,只見那大壩高數十尺,灰色的堤牆猶如一座連綿的山脈,無限向兩邊延伸開去。
大壩底下,是民夫們的帳篷,如同軍營一般整齊。
黃河年年泛濫,歷代治水的民夫,早已將大壩修得又高又厚,那河水有如懸在人們的頭頂之上。
穆桂英翻身下了馬,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急忙迎了上來,道:“下官參見穆侯!”
穆桂英擺擺手道:“這位大人不必多禮,快帶本侯去瞧瞧水患。”
那漢子急忙讓出一條路,請穆桂英三人上大壩。
那通向大壩頂上的台階,又陡又高,仿佛登天梯一般。
直到幾個人走得兩腿發酸,才終於到了大壩頂上。
那漢子指著下面的河水,道:“如今黃河汛期已至,水勢十分湍急,大有衝毀堤壩之險。依下官之見,當速速鞏固大壩,方能保得京城無虞。”
穆桂英道:“這黃河之水,泥沙無數,年年衝積河床,和河床年年增高,那水勢自然也逐年高了起來。修築堤壩,並非長久之計。本侯以為,當另開河道,將黃河引入淮水,由淮入海,方能長治久安。”
那漢子搖頭道:“下官已征發了二十萬徭役,若要另開河道,這些人力是遠遠不夠的。”
穆桂英道:“此乃百年大計,一勞永逸之法。若不然,終有一日,這黃河水衝垮大壩,為禍兩岸,生靈塗炭。當年東周之大梁城,唐之汴州城,皆因戰亂,大堤年久失修,而水勢益凶之時,湮於萬千泥沙之下。”
那漢子道:“穆侯所言在理,只是……”
穆桂英道:“大人只管說話,不必忌諱。”
那漢子道:“這大壩之下,有一處莊園,乃是當朝龐太師所置。若要另開河道,定然會動了他的宅子,怕是太師不依。”
穆桂英道:“治水修堤乃是國家大事,造福萬民,豈能被一己私欲耽誤?此事本侯自會向皇上稟明,大人不必擔憂……”
就在兩人議論之間,忽然不遠處一陣騷亂,許多民夫在壩上圍成一團,有些人手中拿著長杆子,不知在水中打撈什麼。
“出什麼事了?”穆桂英疑問道。
那漢子道:“穆侯在此稍息,下官去探個明白。”
穆桂英道:“不,一道前去。”
那治河官帶著穆桂英三人,往那人群走了過去。那些民夫見了穆桂英,紛紛讓出一條路,站立在兩旁施禮不止。
穆桂英問道:“你們圍在此處作甚?”
其中一位民夫指著河面道:“回穆侯的話,小人今日上壩察看水情,不料在水中發現一具屍體,正要將他打撈上來,不料驚動了穆侯,真是罪該萬死。”
“屍體?”穆桂英微微一皺眉。她征戰沙場十余年,雖然見多了屍體,但無緣無故從河面上漂來一具屍體,心下好生疑惑。
“就在那!”
那民夫將手一指,道,“像是今日剛剛漂來,衣服被堤牆下的探水針掛住了,漂不到別處去了。小人心想,定是個苦命之人,便喚來了伙計,想要將他打撈上來,好生安葬。”
穆桂英點點頭,道:“快些將他打撈起來。”
那些民夫領命,紛紛拿了帶著掛鈎的杆子,伸到河里去,鈎住了那屍體的衣服,一齊用力,便將那屍首拉到了岸上。
眾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具女屍,三十多歲的樣子,面目長得倒是十分清秀,只是被水浸泡的時間過長,有些發腫。
穆桂英瞧了一眼這屍首,覺得似乎有些面熟。不料身後的楊排風失聲大叫:“這,這不是十奶奶的貼身丫鬟麼?”
“十奶奶?”穆桂英一愣。
楊排風點點頭,道:“正是那嫁到呼家,給雙王當夫人的十奶奶。夫人常年征戰在外,自然有所不知,不過小人早年隨太君到呼王府去拜見過呼王爺和十奶奶,便見過此人。我倆還一起吃茶,上街為夫人奶奶們采購過東西呢,定然不會認錯!”
“呼家不是早在十多年被滅門了麼?”穆桂英問道。
“正是!因此小人才覺得奇怪,本該是十多年就死了的人,今日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穆桂英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有些蹊蹺。快將屍體抬到下面去,再作打算!”
幾名民夫尋了一塊木板,將那丫鬟的屍體搬到木板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將那屍體抬到了壩下。
穆桂英賞了每人一些碎銀子打發了,對楊金花道:“金花,你速速返回城里,尋找包大人。請包大人麾下的仵作前來此處驗屍。”
楊金花答應一聲,便上了馬,飛奔會汴梁城去請仵作。
不多時,那仵作便隨著楊金花騎馬而來,順帶著包大人手下的兩名官差張龍、趙虎也一並趕來了。
三人見了穆桂英,急忙行禮道:“見過穆侯!我等奉包大人之命,前來驗屍。此事理當開封府處理,實在不敢驚擾侯爺。”
穆桂英擺手道:“不必多禮。此人似與我楊家有些干系,本侯自當查個水落石出。”
張龍、趙虎點點頭。穆桂英又道:“快請仵作驗屍!”
數十萬民夫的帳篷沿著彎彎曲曲的壩牆,依牆而立。
而治水官的邸宅,則設在營地之後的一座院子里。
黃河水患年年如此,這邸宅自然也修得大氣。
幾名官差將那女屍抬了,放到宅子的一座廂房里。那仵作便一道進了廂房,將旁人支走,把門掩了,開始驗屍。
穆桂英與張龍、趙虎、楊排風等人候在門外。不料沒過多久,還沒等幾人寒暄畢,那仵作便開了門,對穆桂英道:“穆侯,請進屋說話!”
穆桂英心下疑惑,也不作多想,便隨那仵作進了屋里。
那具女屍依然被挺在床板上,身上蓋了一層素白的麻布,只露出一張臉。
此時那屍首已被風干,不再濕漉漉的,臉上的水腫也消去了好多,只是變得愈發僵硬無神。
“先生喚本侯進屋,不知所為何事?”穆桂英開口問道。
“方才小人在河邊聽到穆侯提起,此人與楊家有些干系,因此才斗膽,只讓穆侯一人進屋。”那仵作神色有些奇怪。
“哦?這又是為何?”穆桂英問道。
“穆侯請看!”
仵作將那層蓋在女屍身上的素麻掀起,露出那女屍的上身。
此時女屍已被褪盡了衣物,渾身赤裸。
那蒼白的屍身上,竟布滿了許多鞭痕,有些已經結疤,有些卻又像是新的傷口,被撕開的皮膚往外翻出,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皮肉來。
兩條手臂之上,布滿了或深或淺的牙印。
深的,幾乎咬到了骨頭,淺的,也破了皮膚。
仵作指著那牙印道:“方才小人已對比了,這牙印與女屍的牙齒完全吻合,卻是被她自己咬傷的。”
“被她自己?”穆桂英驚問道。她想不出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對自己如此殘忍,一口咬傷自己的皮肉,深入手骨。
“沒錯!”
仵作道,“小人聽聞,魏晉時期,有一貼藥物,名喚五石散,食之能令人神清氣明,渾身燥熱,更有助欲,健體之效,使人有若成仙。只是這貼藥劑,食之能令人上癮,耽誤一日,便渾身有如針扎,生不如死。一旦成癮,便再難戒掉。因此到了前朝,此藥已漸無人食用,不過這方子卻依然流傳於世。小人認為,此女正是被五石散之類的藥物控制,癮疾發作,不顧自殘身體以排解苦痛。前晉哀帝正是食用此藥過度,才傷了性命!”
穆桂英嘆道:“這世間竟有如此狠毒之藥物!”
那仵作又指著女屍的胸口,那一對失去了生機的乳房上,赫然打著兩個烙印。左乳上印著一個“奴”字,右乳上卻烙著“賤”字。
穆桂英見狀,不由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請恕小人直言……”仵作見穆桂英沒有作聲,便道,“若小人猜得沒錯,這女子定是城中青樓之人。青樓之中,一些老鴇正是常用五石散之類的藥物,控制女子,令她們乖乖就范。”
穆桂英這才明白仵作的意思,這樣的女人絕不可能和楊家有任何干系,他獨自和穆桂英交談,也只是為了楊家的清譽著想。
外頭人多眼雜,若有人傳揚出去,定會讓楊府蒙羞。
“依先生之見,這女人是怎麼死的?”穆桂英問道。
那仵作猶豫了一下,道:“穆侯接著往下看!”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素麻卷了起來,一直卷到那女屍的大腿處。
“啊!”
連久經沙場的穆桂英也不禁動容。
那女屍的下身,像是被刀子劃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傷口貫通了女屍肛門和小穴,一直到小腹處。
她整個下身,像是被活生生的切開,里面的內髒、腸子早已不知去處,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癟下去的軀殼。
仵作見穆桂英有些不適,急忙將素麻又重新蓋在屍身上。
“先生可知這女子是何時死的?”穆桂英馬上恢復了常態。
“依小人之見,此人死去不過幾個時辰,最早不過昨日午夜。”仵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