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章 邋遢老翁
“劍氣縱橫,綿延無際,隱有後手?”
平山縣後宅院落,呂松聞聽著劍無暇的描述,心中難免蒙上一層陰影,雖是知道江湖之中臥虎藏龍,但這十年來苦修劍法,劍無暇的造詣之高實乃此生罕見,尤其是前日在飛雲堡那一劍破摩尼時的劍意,呂松自覺就算再修個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級,然而現下,劍無暇卻道出了昨日平山縣城頭一戰中,與她纏斗之人竟是劍道修為還在她之上。
想到此處,呂松不禁朝著這位孤高劍女望了一眼,可除了一貫的淡雅從容外,劍無暇的臉上倒也沒現出太多的落寞,反倒是氣色從容端起苦兒遞來的茶水緩緩品飲,隨口道:“不過倒也不是全無收獲。”
“哦?”
劍無暇喟然一嘆,臉上稍稍露出一抹自嘲神色:“且不說劍道造詣,但至少明晰了一點,這兩番交手的摩尼教主,絕非同一人。”
“的確,”呂松聞言點了點頭:“那日飛雲堡交手時苦兒師傅尚能壓制,這短短幾日時間,絕不該有此進益。”
“另外,他劍意雖高,可招式之中卻並未顯露半分殺意,似乎,只是要將我困在城頭?”
“或許是自知奈何不了苦兒師傅,這才將重心放在那賑災銀錢上的?”
劍無暇閉目不語,顯然也與呂松一般猜測,忽而門外傳來一聲小廝叫喚:“劍女俠,呂公子,世子殿下讓小的來請諸位過去一趟。”
聽得蕭琅有請,呂松心頭頓時一暗,可畢竟此次與苦兒師徒一行來此便是為了協助麓王完成賑災一事,倒也不好推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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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縣衙大廳,蕭琅高居主位,滿臉紅光,正與江湖一眾豪傑談笑,這一番折騰不但救到了岳家小姐,更是將那批失竊的賑災銀給尋了回來,摩尼妖人退走,城中的秩序漸漸安穩,蕭琅等人自然要舒心不少。
“諸位,剛才我父王傳信來,麓王府精騎三萬明日便將抵達,如今摩尼妖人退走,我等只需守好今夜這最後一班崗便可大功告成。”
“阿彌陀佛。”少林玄淨方丈單手行了一記佛禮:“有大軍護持,這賑災之事想來是妥了。”
“的確,這次多虧了眾位英雄與我麓王府一起抵御摩尼妖人,此事過後,小王必將眾位功勞呈報天子,告知天下,絕不辜負諸位的功勞。”
“世子言重了,”分坐一側的石墨笑著拱了拱手:“我等皆為難民而來,絕非貪圖功勞。”
“不嚴重不嚴重,”蕭琅早已備好說辭:“少林武當崇佛信道,此事便有無量功德,丐幫與武林盟皆為江湖俠士,此事便是俠義之舉,若能傳頌下來,也是一番美談。”
聞得此言,即便是一向淡泊名利的武當凌空道長也不禁撫了撫長須,要知道江湖中人最為在意的便是名氣,若真能如一百年前匡扶社稷的丐幫一般美名遠揚,於他或武當而言都是莫大榮光。
可就在眾人這一番吹噓與謙讓聲中,門外卻是陡然傳來一聲粗重的笑聲:
“可笑,勝負未分,倒先做起了美夢!”
“什麼人?”眾人聞言盡皆臉色一變,目光一齊朝著門口望去,卻見縣衙大門“轟隆”一聲破開,一道清冷劍氣瞬間涌入整個大廳。
“摩尼妖人!”玄淨與凌空幾乎同時爆喝出聲,那持劍之人身著黑袍,頭戴獠牙面具,卻不正是那摩尼教妖人打扮?
持劍之人也不言語,自大門長驅直入,完全無視著周遭一眾江湖人,劍鋒所指,正是這廳中主事的麓王世子。
“保護世子!”玄淨凌空江湖經驗豐富,只一瞬間便猜到對方擒王之意,也顧不得什麼江湖規矩,一個揮舞禪杖,一個挑出拂塵,聯手攔在那長劍之前,持劍之人稍稍一頓,連退數步,卻不願與這二老糾纏,不斷在廳中騰挪,似乎是想借機殺出,直取蕭琅性命。
“殺,殺了世子!”忽的屋外又是傳出一記高呼,又一道黑影躍入,獠牙面罩下的目光只朝著廳中打斗的三人掃了一眼,立時便也朝著蕭琅殺了過去。
蕭琅身邊守備眾多,徐東山此刻更是寸步不離,這第二道黑影剛向前衝出一截便被徐東山攔住,一眾侍從持劍肅立,直將蕭琅身位圍得嚴嚴實實。
可沒想著這黑袍妖人目光又在這廳內掃了一圈,忽的大喊一聲:“再不出手,更待何時?”
徐東山等人聞言色變,這廳中先後出現兩位武功高強的摩尼妖人,眾人聯手才勉強招架,可聽這妖人話中之意,似乎,還有幫手。
而就在這時,一直端坐在蕭琅身前的丐幫幫主石墨陡然一喝,竟是一掌揮出,猝不及防之下直接打飛了蕭琅身前的兩位侍從,而後便是縱身一躍,鐵掌覆天蓋地,目標卻是朝著那被一眾侍從護在重心的蕭琅。
蕭琅身邊雖有守備,可王府侍從哪里敵得過丐幫幫主的鐵掌,石墨陡然發難,電光火石之間便已擊斃兩人,如今這一掌從天而下,勢大力沉,以蕭琅身邊這微弱的力量,根本難以抗衡。
然而讓石墨意外的是,直到他的鐵掌臨近,蕭琅的眼中都未曾流露出半分懼色,甚至乎那俊朗的俏臉上竟還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咻~”的一聲,石墨耳邊傳來一道劍吟,一股凌然卓絕的劍氣自身後飛至,石墨臉色大變,立時向後一滾,可他做夢也沒想到,朝他出手的這股劍氣,竟是出自先前那位身著黑袍、頭戴獠牙面罩的摩尼妖人。
“石墨,果然是你!”
蕭琅一聲高呼,雖是不比內力高深者雄渾,但憑借著自身威儀卻也能震懾當場,一眾高手紛紛罷手,卻是將目光直對准轉角處與石墨對峙的那位摩尼妖人,卻見他抬手於頂,輕輕一揮,獠牙面具摘下,現出的卻是劍無暇那張清絕無雙的冷艷面容。
而同一時間,第二道黑影一劍逼開與他纏斗的徐東山,輕快摘下面罩,卻正是與劍無暇一道前來的呂松。
“這……這是怎麼回事?”在場江湖中人無不震驚,一時間竟全然摸不著頭腦。
“眾位英雄勿怪,”見得此狀,蕭琅倒是早有准備:“此事乃我與呂公子定下的引蛇出洞之計。”言罷又朝著石墨冷哼一聲,正色道:“押送糧草路线,乃我等精心謀劃,若非有內賊泄露,摩尼教又怎會在這平山小縣早早布局,昨日摩尼教聲東擊西,意圖在這縣衙之中魚目混珠,先有密道,後有苦役,若非有你丐幫把手,又豈會如此輕而易舉。”
聞得此言,在場眾人才算明了一二,再看石墨此時臉色陰晴不定,身後之人更是滿臉惶恐,經驗老成之人當即明白過來,立時刀兵調轉,直將石墨等人圍在中心。
“當日與老盟主交手,摩尼教暗箭偷襲之時,石幫主與老盟主各自中箭,可一個劇毒身亡,一個安然無事,這其中蹊蹺,恐怕也大有文章吧。”而此時呂松的一番言語更是點出要害,這便連徐東山這等粗鄙之人也不禁怒火熊熊,當下朝著石墨罵道:“狗賊,可是你害死了我爹?”
石墨目光微睨,眼見得事情敗露倒也不再偽裝,當下朝著蕭琅冷笑一聲道:“世子端的是好算計啊!”隨即又朝著徐東山等人言道:“不錯,那老匹夫背上一箭原是無毒的,可石某得教主抬愛,手下這套掌法既可剛猛又可陰毒,他不是號稱天下第一嗎,卻也受不住我這一掌之力。”
“狗賊!”徐東山聞言最是惱恨,雖是平日不學無術,但畢竟是殺父之仇,當下一聲爆喝,猛地朝著石墨飛撲而來,可石墨功法深厚,身形立於原處紋絲不動,只堪堪兩掌便將徐東山攻勢化解,眼角處尋到一絲差漏,可腳步才只向外輕挪了一步,那道他最為忌憚的劍氣便呼嘯而來。
劍無暇雖是身著黑袍,可一旦現出真容,渾身上下那股清冷純淨的氣勢便再也難以掩蓋,一手長劍飛出,周遭群雄盡皆面色駭然,紛紛側身躲避,目送著長劍飛舞,直取石墨要害。
石墨自然也看出這一劍之威,當下屏息收掌,待得劍鋒近前,突然合掌而出,雙掌並於胸前,恰好將那凜冽而來的長劍夾在掌心。
“哼,念隱劍女,也不過如此!”石墨自忖武功高強,即便那日與老盟主比武也是按照計劃有所隱忍,如今事情敗露,自是豁將出去全力一搏,卻是沒想這不可一世的劍無暇劍法不過如此,自己這一雙鐵掌倒也有取勝之機。
然而他這份自信堅持不過幾息,劍無暇一劍被阻,身形劍意卻無半點變化,然而石墨先前的囂張氣焰卻是瞬間退散,只因為他手中那柄本該制住的長劍陡然間急速抖動,晃蕩之間竟似有龍吟虎嘯,石墨面色鐵青,功法急聚於掌心,可無論他如何運功,那掌中長劍都已不受控制,及至“鏗鏘”一聲劍嘯,長劍脫手,劍無暇回劍於身前,繼而第二劍橫掃而出,但聽得石墨周身不斷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嘴中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渾身癱軟,竟是連自盡的氣力也無。
“拿下!”見得此狀,蕭琅冷聲一喝,當即便有王府侍從奔涌而出,刀劍加身,適才還德高望重的丐幫幫主便已成了階下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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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
呂松凝視著眼前這處平山縣內最大的酒樓,面色稍稍有些猶豫,然而二樓卻是突然傳來一道爽朗笑聲:“呂兄,來都來了,莫要學那婦人猶豫,即便是有何芥蒂,不妨也上樓說個清楚。”
說話之人正是蕭琅,這幾日麓王親率大軍馳援,平山小縣困局盡解,這幾日蕭琅奔波於賑災之事,直到今日聞得劍無暇的請辭,這才得出空閒,可除了與劍無暇的答謝之外,卻又委托劍無暇轉告呂松,要在這酒樓里設宴款待,有要事相商。
呂松雖是對這麓王世子全無好感,但這幾日見他對賑災之事盡心盡力,如今也不好拂了劍無暇的面子,只得硬著頭皮步入酒樓,上至二樓隔間,卻見蕭琅孤身一人端坐於內,桌上擺滿酒菜,身邊卻是並無一人。
“你這是何意?”
蕭琅見他疑惑,爽朗笑道:“這幾日由我父王審訊石墨時得知,摩尼教雖是有心賑災銀糧,但見念隱門出手,也知事不可違,這平山縣的細作和暗子也都盡數撤了,我來這酒樓吃酒,倒也不必帶什麼人。”
“再說,呂兄前日能擋住摩尼教兩名護法,今日也定可護我周全。”
呂松對他這番恭維卻是不屑一顧,冷聲一笑道:“你就不怕我有意害你?”
“呂兄說笑了,”蕭琅哈哈一笑:“呂兄出身念隱門,先有賑災分倉之斷,後有肅清內賊之謀,多番相助東平府賑災一事,這般才干,想來是有大志向的,又豈會有意加害?”
“哼,”呂松輕哼了一聲,倒是有些不置可否:“我隱居山林數十載,早沒了什麼志向。”
蕭琅微微一笑,卻是指了指坐席,呂松稍加猶豫便也坐了下來,蕭琅這才道:“蕭琅今日約呂兄前來,便是有一番肺腑之言。”
呂松朝他看了一眼,也不答話,只自顧自的拿起酒食吃喝起來。
“人活一世,各有所求,有人仰慕榮華,有人但求溫飽,有人痴迷美色,也有人貪戀權位。”
“蕭琅有幸出身王府,榮華富貴、美色權位皆是唾手可得,故而少時讀書懵懂,全然不知這一生所求為何,直至我八歲那年跟隨父王北上,在冀州遇到了那位易將軍。”
“鎮北侯易老將軍?”說到這位易將軍,呂松倒是有了興趣,當下也便停下筷著,只端起一壺酒側目傾聽。
“正是鎮北侯!他年少成名,生平大小戰役無有不勝,不惑之時便已得封鎮北侯,算算時日,如今他已鎮守冀北四十年了。”
“可他那時本該封官蔭子安享晚年,卻舍了家中妻兒,戍衛冀州苦寒之地,戎馬一生,卻也清苦了一生。”
“鎮北侯之事,的確讓人敬佩。”
“那時我曾問他,此生所求為何?”蕭琅稍稍停頓,見呂松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好奇,微微一笑道:“他只說,『少時苦難皆因戰亂,惟願以己之力,讓冀州百姓少受苦難。』”
“……”呂松一時無言,他雖也知道鎮北侯之事,但畢竟知之甚少,如今聽得這位國之棟梁還有著這般言語,當下不由得更為欽佩。
“自此之後,我便效鎮北侯之志,惟願以己之力,讓天下百姓少受苦難。”
“天下?”雖只一詞之差,呂松似乎也已聽出端倪。
“不錯,正是天下!”蕭琅說到此處,言辭突然變得慷慨激烈了許多,倒像是吃醉了酒一般激動:“呂兄可知,這天,要變了!”
“一派胡言!”呂松不禁站起身來,朝著蕭琅痛斥道:“當今天子聖明,我大明國力強盛,百姓富足,又哪里來的變天一說?”
然而蕭琅卻只微微搖頭,緩緩坐下,將適才激動的情緒稍稍收斂,這才溫聲道:“呂兄久居深山,想來對天下大事知之甚少。”
“先說內憂,當今天子雖然賢明,但畢竟年事已高,又無子嗣,唯余一位昭月公主,卻不被朝臣認可。天子兄弟之中,有寧、齊二王,寧王荒淫,齊王殘暴,皆非明君。如今天子尚在尤能震懾,可若有個萬一,這天下,便再難安寧。”
“……”
“再說外患,自百余年前的鬼方之亂後,我大明也算安穩了許多年,可如今北方有鮮卑崛起,據聞那慕容先乃當世雄才,不到五年便一統大漠,若非有鎮北侯統御冀州,怕是鮮卑大軍早已策馬南下了。”
“而除鮮卑外,東瀛、南疆近年來皆有不臣之舉,東瀛倭寇橫行於海,多番擾我江南百姓,而南疆因苗族正統之事幾番入我雲州山林,若非此次旱情耽誤,天子怕是早早派兵鎮壓了。”
呂松聽他侃侃而談,恍然間卻是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少時居家,姐姐便也為他講述過天下大勢,可那時年歲較小,多半聽得一知半解,如今離家十年,確如蕭琅所言久居深山,當真對這天下之事有些陌生了。
蕭琅這一番話言辭懇切,卻是讓呂松感觸良多,他自小讀書,當然也有過男兒報國之志,雖因家中變故流落山野,但這十年以來除了練劍,倒也沒少讀書,此番跟隨念隱門協助賑災一事,他既目睹了這一路餓殍千里易子而食的慘像,又見著了摩尼教霍亂天下的陰謀行徑,雖是不像蕭琅那般志向遠大,但心中多少有些念頭。
想到此處,呂松抬頭朝蕭琅看了一眼,只覺這位豐神俊逸的“情敵”除了王府貴胄之外,卻有幾分過人之處,當下朝他抱了一拳:“世子所言,呂松記下了,此番回山,定仔細思量。”
“哈哈,呂兄還是頭一回和我如此客氣。”蕭琅見他態度轉變,當下大笑兩聲,立時端起美酒敬了上去:“呂兄,我敬你!”
呂松此刻也不再拘謹,當下與他杯盞相碰,隨即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痛快!”蕭琅高呼了一聲,繼續言道:“這幾日奔波於賑災事宜,眼見得難民們有了生機,本該是一件幸事,可於我而言,卻仍舊難以暢懷。”
“何意?”
“這大旱雖是天災,但若州府水利亨通,便不會如此嚴峻,而今得天子護佑,賑災糧銀尚能安置,可這數十萬的人將來如何,卻又是另一番謀劃。且不說摩尼教環伺其間,稍不留神便有作亂之事,便說這數十萬人的前路如何,官府要登記造冊,要安排居所,要防止疫病,將來少不得還要為他們尋覓活計,這一次旱情,怕是沒個三五年難以恢復。”
“世子,辛苦了!”
蕭琅見他頗有動容之意,當下也不再保留什麼,忽的站起身來,朝著呂松正色道:“呂兄,話已至此,我也不再遮掩什麼,呂兄才干我甚欣賞,惟願能助我一臂之力,且不說將來讓天下百姓如何,只道是現下守得我東平府一方百姓平安。”
呂松亦是站起身來,神色之間卻是有些猶豫和掙扎,要說與蕭琅的嫌隙自然不會輕易抹去,可今日聽他肺腑之言,倒是對將來何去何從有了一番新的認識,但嫌隙也好,欣賞也罷,他終究只能搖頭。
每每閉眼時,姐姐那清麗脫俗的身影便浮現於眼前,一想起姐姐跪倒在那惡人身前的淒婉決絕,他又怎會答應蕭琅所請,成為他麓王府的家臣?
呂松深呼了口氣,難得的向蕭琅抱了一拳:“世子美意,呂松心領,將來如何,也會慎重考慮,但呂松習慣了江湖自在,怕是適應不了王府的約束,便只好辜負世子的好意了。”
“這……”蕭琅目光如炬,見呂松先是感慨而後又現出決然之色,心中只道是有戲,可沒想到呂松便突然話鋒一轉,直言拒絕,一時間倒也讓他啞口無言。
但事已至此,蕭琅也不好強人所難,當下端起酒杯迎向呂松,臉上釋然一笑道:“既如此,那便祝呂兄一路順風,他日若有用得著蕭琅的地方,我麓王府大門永遠為呂兄留著。”
“多謝!”
“來,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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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平山小縣一路向西,呂松伴著劍無暇與苦兒一行快馬加鞭朝著錦州南邊的山林行去,這一路原是山匪橫行,可因幾人出山之時有過幾番交手,這歸返之途倒也順遂安穩。
及至山林深處,一座龐然大山山腰附近,往上是煙霧環繞不辨前路,往下是萬丈懸崖山路險峻,可幾人面色從容,徑直朝著那煙雲踏步,過不多時,便已踏過雲海,來到一處遼闊的平野之上。
“苦兒,回去後好好用功,可別老想著下山找我玩。”呂松摸了摸少女的腦勺,笑聲提醒。
“知道啦少爺,那我……那我隔個一天下山總行了吧?”苦兒嘟了嘟嘴,這十年來她幾乎日日下山探望,多少耽誤了練武,可山中是姐妹們也都知道她有個念念不忘的少爺,加上門主默許,倒也沒人去管。
“倒也不必,”哪知劍無暇卻是出聲打斷了他二人的告別:“我上山後會閉關一段時間,苦兒若是想你,隨她下山便是。”
“呀,師傅真好!”苦兒聞言立時面露喜色,隨即又朝呂松吐了吐舌:“少爺才不會嫌我,他惦念著我做的飯菜,家里的衣物也等著我洗呢!”
“喂喂喂,”呂松趕忙打斷了這小侍女的多嘴多舌,隨即又好奇的看了眼劍無暇,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是因為平山縣那一戰?”
“嗯,”劍無暇輕輕點了點頭。
呂松當即明悟,劍無暇自那一戰後劍心未有絲毫動搖,此番回山閉關,想必是心有所悟,怕是出山之時,這劍法修為又要再進一程了。
目送她師徒二人入了山門,呂松轉過身子,卻是沿著門外的一處小路行去,直至一處山林小屋,呂松輕嘆一口,推開屋門,卻見屋中茶碗盡在,廚房柴火尚溫,登時臉露喜色,趕忙衝出屋子,快步向著念隱後山行去。
念隱後山背靠一處山澗,腳下又有一片草坪,自是一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然而念隱門久居多年,卻從未想著在此地耕種布施,只因這草坪最遠處的一尊土堆前高立著一塊石碑,上書僅只四字:蕭念之墓。
昔日南明公主蕭念為感懷煙波樓救世之功,創立念隱一門,自此便在這念隱山上清修,及至晚年病逝也並未通報朝堂,也只讓門下在這青山秀水之間簡單安葬,倒也算安享清淨。
但這位念隱門主的墓,除了她門下弟子年年打掃外,每到她八月誕辰之時,卻總有一位邋遢老翁枯坐於墓前,這一座,便是一日。
呂松行至墓前之時,邋遢老翁渾身衣物髒亂不堪,此刻正背靠著墓碑,手里輕輕晃蕩著一只酒葫蘆,意欲仰天輕飲一口,可那葫蘆里的酒早被喝得精光,此刻任他晃蕩半天,終是一滴不剩。
“師傅!”呂松趕忙跑了過去,卻是朝著這位邋遢老翁行了一禮:“師傅,您回來了?”
可這老翁卻並未抬眼看他,聽著呂松叫喚,只隨口喚了一聲:“有酒沒有?”
“這……”呂松也知道他脾氣,回道:“徒兒也是剛從山下回來,要是師傅想喝酒,徒兒這便去買。”
“罷了!”老翁搖了搖頭,這才站起身來,臨走時不忘回頭看了一眼墓碑,髒兮兮的面容里竟是透露出幾分哀思,隨即又回頭向著呂松言道:“我在西域打聽到了你師母的消息,本該繼續追查的,但故人誕辰之期已到,這才趕回來看上一眼,這便要下山了。”
呂松聞言卻是陷入沉默,自他拜師之日時師傅的神智便一直有些奇怪,這十余年來一直在打聽師母的消息,每每回到這念隱山也逗留不了幾日,除了照看那位故人,倒也能想起傳授他一招半式,雖說有些不負責,但呂松經他指點,偶爾又從苦兒那里聽些念隱門的劍法路數,十年苦修倒也有了一番造詣。
可如今十年過去,師傅卻一直沒能找到師娘,反而看這樣子,神智是越發的糊塗了。
“師傅,您五年前年便說在西域的,您也去過很久了……”呂松小聲嘀咕了一句,倒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五年前?”邋遢老翁身體立時一僵,眼神里突然變得茫然了起來:“西域,我去過了?”
“……”
“不對,素月姐姐當年在西域經商,驚雪姐姐也曾率軍打到過那里,她們,她們定是隱居在那……只是,只是她們為何要躲著我啊!”然而呂松沒想到的是,這邋遢老翁喃喃自語之時,竟已是帶了哭腔,也不知是先前那一葫蘆酒意作祟還是祭奠故人時悲上心頭,呂松見他如此悲痛,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得上前扶住老翁,緩步向著自己的山間小屋行去。
老翁是徹底的醉了,一回到屋子便躺下睡了過去,渾身酒味彌漫,倒像是這幾日都泡在酒壇子里,呂松倒也對他這模樣有些習慣,稍稍收拾好房中事務便退了出去,合上房門,朝著這山間院落看了一眼,這便開始砍柴、燒水,回復到往日的山林生活里。
待得老翁醒轉之時,天色已近黃昏,呂松也已備好了一桌酒菜,直將他從床上扶起,坐上桌椅。
老翁雖是有了精神,但言語間卻仍然帶著幾分落寞,比起前些年的神仙風骨,如今似乎已到了風燭殘年之景,呂松為他盛好酒食,說起了這一趟在東平府里的見聞,除了賑災之時的些許波折,更多的,是提起了臨走時蕭琅的那一番言語。
“惟願一己之力,讓天下百姓少受苦難!”呂松復述著蕭琅的話,心中自是贊譽不絕:“師傅,徒兒這些日子想著,若是這天下真的有變,我倒也想下山為百姓做點什麼?”
老翁看著呂松,似乎滿眼都是當年的自己,稚氣未脫卻心懷天下,他這一番言語,恐怕也是早早想得清楚了:“你想下山?”
“是,”呂松倒也不做隱瞞:“我雖不願入麓王門下,但天下之大倒也大有可為,如今北境不穩,我想北上冀州,投效鎮北侯麾下。”
“也好,”老翁難得的露出笑容:“你還年輕,正該向著心中志向去好生闖一闖!”說著卻是微微閉目,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才肯睜眼:“嗯,既然你要下山入軍,那我再傳你一套功法。”
還不待呂松拜謝,這老翁便一手將呂松拉至屋外,於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只在朝著一處土堆輕輕一送,但聽得“轟隆”一聲,土堆炸裂,而那樹枝便猶如長了眼睛一般自土堆穿梭而出,一個翻轉便又朝著老翁飛了回來。
“這……這……這也是劍意?”呂松哪里見過這般神跡,他自小練劍只一昧注重劍招與內力,近日目睹劍無暇對敵時的那般劍意洶涌才有所進益感悟,可沒想到師傅這隨手一跟樹枝便也有那劍意縱橫的味道。
老翁微微一笑:“倒也不算什麼劍意,當年我那位『花師傅』殺敵時,隨身短刃、砂石皆有此等威力,當年她隱匿荒漠三日斬殺匈奴王的時候,靠的正是這一手『袖里乾坤,萬物飛劍』的本事,你這些日子多練練,將來興許有用。”
“多謝師傅教誨!”呂松聞言大喜,師傅武功高絕,往日里指點他一招半式便已進益良多,如今能傳授他這等神技,顯然也是為了他戰陣對敵之時的安危考慮,當下更為感動,竟是跪倒在地,給這老翁磕了三個響頭:“師傅,徒兒不孝,日後怕是不能在山里給您盡孝了。”
“無妨,”老翁卻是比他淡然許多:“人生於世,也不過一場緣分,你我有緣,幼時見你被念隱門拒之門外,收你為徒也不過是機緣巧合一時興起,如今緣分到了,也無需太過牽掛,我繼續去尋你師娘,你自去參你的軍,他日若是有緣,你我也自會相見,這人生啊,總該有苦有甜、有聚有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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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隱門雖不比世間繁華,但靠著念隱門近百年的經營,在這念隱山上也立起了一座座大小宅院,宅院多為門人住所,宅院之間連著的空地便是門人修習之地。
自山門一路向上,越過一道早早布好的迷霧大陣,便現出三座側峰,而三峰相連之地,便為念隱門的正峰所在。
正峰之巔建有一座恢弘宮殿,平日便是念隱門主修行之所,而今日山鍾傳徹,自是引來其他三峰弟子覲見。
正殿之上高坐著的是一位慈祥老嫗,雖是年近古稀,但氣色卻是比不少年輕丫頭還要好出不少。
這老嫗便是當下第三任念隱門的門主,劍無暇的師傅張雲芬。
“師傅,今番山鍾敲響,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待得眾人坐定,位於廳殿最前的一位紅衣少女卻是率先出聲,她語聲清澈,倒像是江南少女的歌喉,惹人喜愛。
老門主輕輕一笑,卻也沒立即回應,反倒是朝著位於另一側的少女問道:“無塵,你大師姐呢?”
那少女被門主詢問卻並未起身行禮,倒不是她不知禮數,而是她自小便雙腿殘疾,雖是生得花容月貌,但吃穿住行便全靠如今座下的這張機關椅,可即便如此,這少女性情卻並未有任何乖張,反倒是在師姐妹三人之中最為嫻靜淡雅,聽得老門主的詢問也只輕輕點頭,從容答道:“回師傅,師姐自那日回山便已閉關,想來是心有所悟,這便沒聽到山鍾驚擾。”
“嗯,她劍道修行不易,這次,便不叫她了。”老門主緩緩點頭,隨即又朝著紅衣少女望了一眼,笑道:“瞧你模樣,莫非是早知我要派你下山啦?”
紅衣少女尷尬的笑了笑,隨即又湊近了老門主身前,直在她衣角處拉了拉,撒嬌道:“師傅,二師姐都跟我說了,您這次肯定要派人下山的,大師姐閉關,總該輪到我了吧。”
老門主無奈搖了搖頭,多少有些拗她不過:“這事兒可不好辦,既然你想去,便去山下尋那呂松吧。”
“呂松?”紅衣少女面露異色:“怎麼,又是他?”
老門主也不答話,只朝著身側坐在機關椅上的弟子瞧了一眼,二弟子微微點頭,右臂只在椅子上輕輕一按,一道書信便已落入紅衣少女手中。
信件拆開,紙上只寫了一行小字:禮部員外郎呂海闊妄議立儲之事,天子震怒,呂氏全族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