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歷史 烽火煙波樓(二)劍起余波

第一卷 第8章 廣雲斗琴

  天色漸明,可坐落在念隱山腰的小屋卻是沒有絲毫動靜,呂松昨夜送別師傅之時多飲了幾杯,酒後又練功到深夜才睡去,即便是屋外來了客人,呂松也毫無察覺,猶自做著美夢。

  紅衣少女隔著房門便聽到男人打呼的聲音,不由得輕罵了一聲:“好個懶人,姑奶奶我奉命帶著回家救人,你卻在這呼呼大睡,著實可恨!”可話雖如此,她倒也沒鬧出太大動靜,小心推開那從未上鎖的屋門,徑直向著床鋪走了過去。

  床榻之上,呂松身子七扭八歪的橫躺著,一床薄毯蓋在身上,只露出大半個腦袋,嘴上起伏不斷,與鼻息里發出的悶鼾聲交相輝映,“呼嚕呼嚕”的響個不停。

  紅衣少女走到近前倒是輕笑了一聲,這少年她這些年見過幾次,但大多是下山采買時遠遠瞧上一眼,知道他是大師姐門下苦兒小師侄的少爺,因而對他多有好奇,如今近距離查看,倒確實是一表人才,難怪念隱門里有不少人拿他打趣。

  近距離觀摩了一陣,紅衣少女倒也滿足了好奇,正思慮著該如何喚醒呂松,卻沒想著門外卻是突然傳來一道稚嫩的呼喊:“少爺!少爺!”

  呼呼大睡的呂松頓時驚醒,似乎是察覺到身前紅衣少女的氣機,立時雙目睜開,身形陡起,雙腿一蹬便將那蓋在身上的薄毯踢了出來。

  紅衣少女見他驚醒正要說話,可沒想著呂松出手極快,那看似尋常的薄毯竟是帶著幾分劍意與殺氣,婀娜身形連連後退,及至退到屋外,嬌軀翻轉,卻是用背上的包袱擋在身前。

  “砰”的一聲,薄毯與包袱盡皆炸裂開來,現出的卻是一只七弦古琴,紅衣少女冷哼一聲,翻身揮舞,如玉蔥般纖細的手指搭上琴弦,只輕輕一掃,立時便有一道七彩氣波自古琴劃出,直衝呂松這間小屋。

  “啊,少爺小心!”

  滿臉驚異的苦兒高聲呼喊,可瞬間便被這“轟隆”一聲巨響掩蓋,只一瞬間,小屋便被那琴音氣波炸了個粉碎,只剩下漫天的塵土和一道拄劍跪立的男人身影。

  “哼,就你這兩三下,也敢跟姑奶奶動手!你……”紅衣少女對自己這一記琴音頗為滿意,可剛要去查看呂松的狀況之時,面色卻是變得有些怪異,先是震驚,隨即便是雙頰羞紅,閉上雙眼破口大罵道:“你,你無恥!”

  原來呂松獨居慣了,睡時多是將身體脫個干淨,先前蓋著一層薄毯倒還沒發覺,如今薄毯掀開,屋子被炸個粉碎,如今身上可是連半件衣物也無。

  “少爺,你還好吧?”苦兒趕緊衝了上去,她自小跟隨呂松長大,倒是對這般情況不甚見怪,臉色稍稍有些暈紅,但好在來時特備了一套換洗衣裳,趕忙將衣服批蓋上去。

  “她,她是?”呂松受傷不重,但赤身裸體站在兩個女人面前多少有些尷尬,待得穿戴整齊才開口詢問。

  “她便是我三師叔了,念隱門琴峰的峰主,琴無缺。”

  呂松聞言倒是坦然了不少,念隱門三位峰主他當然早有耳聞,劍峰苦修劍道,千機峰長於機關,而這琴峰則精於琴樂管弦,從前他只以為這琴峰多是精通音律的嫻靜大家,可沒想著如今見著的這位峰主竟是這般模樣。

  琴無缺見他朝自己盯個沒完,登時有些不悅:“看什麼看,原以為你是個正派君子,卻想不到如此不堪,當真是……當真是丟了咱們念隱門的臉,苦兒師侄,要我看,你還是莫要跟著他了。”

  苦兒撇了撇嘴,朝著呂松看了一眼,隨即又朝著琴無缺看去,一時間竟是沒分出師叔話里的玩笑意味,苦聲哀求著:“師叔,少爺……少爺他很好的,是我將他的衣服帶回山了,他這才……”

  “呸呸呸,誰要你解釋了。”琴無缺哪知她這般不識逗,聽她又要說些不著調的話,趕忙出聲打斷。

  “不知琴峰主前來,所為何事?”幾人鬧了半晌,呂松這才尋著空擋探問起琴無缺的來意,可沒想到這一問,竟是讓琴無缺和苦兒面面相覷,一時間卻都不知如何開口。

  “哎,你自且看看罷!”終於,琴無缺打破沉默,將那信件遞了過去。

  呂松接過信紙,臉色自是大變,那心中所說的禮部員外郎呂海闊,便正是他的親生父親。

  “怎麼可能?他平日里最是嚴謹,向來是只求明哲保身的,怎會無端妄議立儲之事?”呂松面色凝重,顯然對這消息有意懷疑。

  “自然不會這麼簡單,”琴無缺嘀咕了一聲,繼續說道:“我二師姐那頭接到的消息,立儲之事可能是個幌子,真正牽連著的,是摩尼教。”

  “那更不可能,他,他們……”呂松語聲有些激動,顯然對這結果更加懷疑。

  “事實如何,總要查了才知道,師父此次命我下山便是為了這樁案子,你若想回去救人,不妨給姑奶奶做個跟班。”琴無缺那明媚的眼球稍稍轉了一圈,師父只讓她陪著呂松去救人,如今呂松在她嘴里變成了跟班,這微妙的變化便已讓她心中暢快,也算是報了剛才這廝耍無賴的仇了。

  “少爺,”苦兒靠得近前扯了扯呂松的袖子,欲言欲止。

  呂松倒是露出笑容,在她的小腦袋上拍了拍:“放心,我沒事的。”

  “少爺,師父說我近日落下了許多功課,這次不讓我隨你下山。”

  “無妨,”呂松點了點頭:“我與呂家早已斷了干系,這次回京不過是查個明白,但盡人事便好,不會有什麼危險。”

  “那少爺一路小心,苦兒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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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京自古繁華,雖是在一百年前的大戰里陷於鬼方異族之手,但畢竟作為一國之都,百余年的興修宏建,燕京城如今也已樓台高立,熱鬧非凡。

  呂松與琴無缺二人一路快馬加鞭,只不到兩日功夫便已進了燕京,一別十年,呂松卻仍對燕京的大街小巷熟絡非常,領著琴無缺直奔呂府。

  呂府全家下獄不過七八日的時間,呂府大門便已貼了封條,周遭院牆塌了好幾處,顯然是雞鳴狗盜之輩見府中無人來渾水摸魚,不消進府便能瞧出院中的凌亂衰敗。

  “我就說吧,這被抄了家的院子能查出個什麼來,你在這除了哭哭鼻子以外,還能查什麼?”琴無缺看著呂松那頹然的模樣不由得撅起了嘴,故意朝他調笑了起來。

  果然,呂松有些不耐的回懟了一句:“那琴峰主卻又有什麼地方可去?”

  “我當然有!”琴無缺翻了翻白眼,故作高深道:“你就好生跟著便是。”

  言罷便當真領路前行,呂松見狀連忙跟上,卻不想這琴無缺才走兩步便尋著一位街邊攤販問起路來:“大叔,請問那‘廣雲樓’在何處?”

  那街邊攤販聞言卻是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眼神竟是莫名變得淫邪了起來:“小娘子生得這般俊俏,又何必去廣雲樓討生活,要是實在不堪,在下也能接濟的。”

  “什麼意思?”琴無缺自是不知他言語何意,可話音未落便被呂松一把捏住手臂,直將她從攤販處拉扯開來。

  “你做什麼?”琴無缺見他蠻橫的將自己拉開,雖是不明用意,但畢竟身在燕京沒有立即發作,直到街角無人處才質問出聲。

  “廣雲樓是燕京最大的煙花之地,燕京城里無人不知。”呂松淡淡的回了一嘴,倒是對那攤販的無知言語不再提及,顯然是怕這喜怒無常的琴峰主當街殺人。

  琴無缺“啊”的一聲驚呼,隨即又捂起了嘴,臉色一會兒粉白一會兒羞紅,前後變化倒是頗為精彩,不過她到底也有些修為,半晌之後已然恢復如常,只朝著呂松輕咳了兩聲:“咳咳,那個,既然你知道廣雲樓,那便帶路吧。”

  ********************

  華燈初上,廣雲樓里燈火通明,座無虛席。

  琴無缺按著呂松的吩咐換了身男裝,才剛剛靠近廣雲樓的大門,門外迎客的老鴇龜公便兩眼放光的圍了上來:“喲,這是哪里來的公子,竟是生得這般俊俏。”

  琴無缺下意識的躲避著老鴇們的攙扶,目光朝著呂松看了一眼,顯然是對這架勢有些手足無措,可呂松自小十歲離家,又哪里去過這等地方,被這群渾身散發著濃香的女人環繞,一時間更是頭暈腦脹,自然也沒法主持大局。

  “秦公子,別來無恙否?”兩人為難之際,廣雲樓正廳角落里卻是傳來一道聲音,兩人側目一瞧,卻見著一位頭戴青帽的中年男人獨坐在一桌酒席上朝他二人招手,呂松與琴無缺對視一眼,這才安心的朝老鴇們言道:“我們是那邊座的。”

  “小人姓歷,家中排行第三,兩位喚我歷三便好,千機峰主早有旨意,讓小人在此候著。”待得呂琴二人落座,這中年男士便朝二人拱了拱手,小聲的自報家門。

  “原來你就是歷三,據說你仰慕我二師姐的機關術,自願在這燕京做一枚暗子?”琴無缺倒是聽說過歷三的名字,這番言語也自是向呂松表明這暗子的身份。

  呂松不禁朝這歷三打量了一番,果見他面貌身材多是平庸之色,放在這人多眼雜的,倒也算是做暗子的上佳之選。

  “千機峰主技藝高超,歷三自是萬分崇敬,三年前千機峰主才只稍稍點撥了小人一些,小人便靠著這手藝入了工部,如今對外的身份是工部軍器監的一名小監司,這才打聽到了呂大人案子的一點兒內情。”

  呂松聞言頓時目光一凝,余光向著周遭掃了一圈,直到確定了四周情況,這才小聲問道:“有何內情?”

  歷三也知事情緩急,將腦袋稍稍湊近了些才道:“據小人查探,是有人奏報天子說呂家與摩尼教有所勾結,天子著大理寺撤查,卻沒想著在呂府中搜出幾箱軍械。”

  “幾箱軍械便能定罪?”呂松自是有些不信。

  “當然不止如此,呂大人是員外郎,從六品,家中護院備些刀劍自是無妨,可那批軍械做工精良,卻又並非出自我朝軍器監之手,這便耐人尋味了,尤其是那批軍械里有一箱黑石,我問過查驗的同僚,說是那黑石材質特殊,一旦捏碎便能於頃刻間散出濃煙障人耳目。”

  “黑石、濃煙、障人耳目。”呂松腦海里不禁浮想起當日在飛雲堡時摩尼教幾人在劍無暇一劍之威下撤走時的情形,似乎與歷三描述的黑石頗為相似,而那日情形麓王自然要奏書上表天子,這一番比對,這案子,自然便是一目了然。

  “天子對摩尼教忌憚已久,自不會對外宣傳摩尼教的事,故而便想了個妄議立儲的由頭抄了呂家,一來順藤摸瓜揪住摩尼教暗子,二來也是對立儲之事敲山震虎。”

  呂松眉頭緊鎖,這案子若是牽連到摩尼教,那便是觸了天子逆鱗,翻盤無望,可他出身呂家,自然知道家中那位一向是明哲保身,平日里大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又如何會與摩尼教有所牽連?

  “莫不是有人謀害?”

  “哎,就算是謀害,這事兒也無從查起,據聞那摩尼教高人都是飛檐走壁來去自如的主,他們若是要用這幾只箱子害人,自然也不會留下把柄。”

  “不會,他一個小小員外郎,與摩尼教毫無瓜葛,即便是要害,夜里飛入府中一刀便殺了,又何苦弄這一出。”

  “會不會是政敵?”琴無缺插了句嘴。

  然而呂松卻是冷哼一聲,言語里頗為不屑:“哼,他這一輩子謹慎慣了,縱是兒女有事,他也寧肯委曲求全,又哪里來的政敵?”然而呂松說著說著臉色卻是莫名的有了變化:“是了,懷璧無罪,匹夫有罪,他小心謹慎不願樹敵,可不見得旁人不將他視為敵人。”

  “喂,你在說什麼啊?”琴無缺聽不出他話中所指,當即不耐煩的朝他喝了一聲。

  “就拿當今天子立儲之事來說,公主、寧王、齊王三派林立,可他卻一邊不占,雖是明哲保身之舉,可眼下天子年邁,立儲之爭愈發嚴峻,若我是這三派之一,定會先料理了這些不願站隊的隱患,這才好放開拳腳與其他兩派比劃。”

  “有點道理!”琴無缺倒也明白了過來:“那按你的意思,公主、寧王、齊王這三位,皆有可能是害呂家的人咯?”

  呂松微微搖頭:“公主應當不是,我年少時見過她一面,她似乎對呂家有拉攏的意思。”

  “那便只有寧王和齊王了。”琴無缺撐了之手在桌案上,跟著動了一番腦筋,這會兒倒是只想做做著最簡單的算術。

  可沒想到她這一聲才說完,耳邊卻是傳來老鴇們的一聲高呼:“天爺嘞,沒想是寧王駕到,拜、拜見寧王!”

  三人聞言俱是側目望去,卻見一位器宇不凡的華服男子攜著七八名武服打扮的護衛走進樓里,一時間引得四方側目,一眾老鴇龜公連帶著十余名姑娘迎了上去,熱情的呼擁起來。

  “他便是寧王?”呂琴二人俱是朝著這位華服男子打量起來,這寧王雖是上了年紀,可畢竟出身貴胄,這一身華服穿戴在身自是儀表堂堂,見他面色和藹,雖是不與這群老鴇聒噪,但也不去打擾旁人,只自顧帶人尋了個最中心的位置坐下,身邊人這才朝老鴇吩咐道:“寧王是為了雲些姑娘來的,張媽媽,你且喚她出來吧。”

  見呂琴二人面露疑惑,歷三趕忙解釋了起來:“這位‘雲些’姑娘是這廣雲樓這兩年才出的一位清倌人,據說是生得我見猶憐,姿容絕佳,又精通音律,琴藝無雙,前些日子宮里的一位樂師上門挑釁,可沒想著聽了雲些姑娘的琴曲後竟是潸然淚下,直言此生再不敢撫琴,當真是笑死個人。”

  “竟有如此人物?”琴無缺聞言立時來了興致,看向寧王那桌的眼神里更顯好奇。

  圍在寧王身邊的老鴇自是滿面春風,眉眼幾乎都快合到了一起:“原來是為了雲些姑娘,寧王有心了,我這就喚她出來,”說完便要朝後院走去,可沒走兩步 便又回頭朝寧王拱了拱手:“那老身便先祝寧王抱得佳人啦!”

  “呀,原來今日是雲些姑娘梳攏的日子,難怪寧王如此大張旗鼓。”歷三猛地拍了拍大腿,顯然也是才想到這一節。

  “梳攏?”琴無缺有些不明其意。

  “便是第一次接客。”呂松倒是直言不諱,他出身也算大戶人家,雖也是第一次來這廣雲樓,但對這些詞也不陌生。

  “……”琴無缺稍稍陷入沉默,似乎才想起這廣雲樓是什麼地方,然而這一般的勾欄行徑於她而言或許感觸不深,但一想到適才歷三所說的那位精通音律的女子今夜便也要落得個以色事人的下場,心中便多少有些不忿。

  “雲些姑娘來啦!”

  過不多時,廣雲樓二樓便傳來了一記高呼,立時便引得全場注目,幾名丫鬟環簇之下,一位身著紫衣長裙的少女抱著一柄長琴緩緩向著一樓高台走了上去。

  “果然是我見猶憐!”雲些雖是這一兩年里聲名鵲起,在場之人倒也有不少見過她的模樣,可即便如此,盛裝出場的雲些依然成了全場的焦點,紫衣翩翩,長裙覆地,臉上雖是略施粉黛,但卻比尋常女子更顯淡雅,煙波流轉,舉止之間卻是自帶著一股嫻靜之氣,更是讓人心生愛憐。

  “雲些姑娘好,卻不知今日這梳攏儀式是何規矩?”

  清倌人梳攏向來有些講究,有早早選好了合意之人的,有當晚競價,價格者得的,也有那吟詩作對,搏佳人一笑的。

  今日賓客雲集,更是有寧王這等權貴到場,台下賓客自是好奇她的規矩。

  雲些只顧著將手中長琴置於琴台,自有身邊丫鬟上前答話:“我家姑娘醉心音律,今日但求覓得一位知音,如此琴瑟和鳴,傳出去也是一番佳話。”

  聽得此言,一直端坐不語的寧王卻是微微一笑,朝著高台拱手問道:“雲些姑娘琴藝高絕,聽聞連宮中樂師都贊不絕口,我等技藝,怕是入不得姑娘法眼。”

  見寧王親自詢問,雲些連忙起身行了一禮,這才答道:“寧王放心,雲些今日只為拋磚引玉,不論今夜能否尋得知音,雲些也會選取一位,絕不壞了廣雲樓的規矩。”

  “如此甚好。”寧王聽她這話甚是滿意,從容坐下,靜候著雲些的佳音。

  雲些亦是緩緩坐定,雙目微閉,雙手置於琴弦,只聽得“錚錚”幾聲琴響,優雅琴曲便就此開始,琴聲和平中正,才只開幕便已顯出大家風范。

  台下眾人此刻自是一片沉寂,無論對這琴曲是否精通,此刻也少不得裝作高雅模樣靜靜聆聽,忽的琴聲一轉,先前的中正之音漸漸低沉了幾分,可難得的是低而不斷,有如游絲隨風飄蕩,連綿不絕,更增幾分蕩氣回腸。

  一曲奏罷,台下稍稍有些冷清,似乎還有些未曾回過神來,然片刻之後,台下賓客方才如夢初醒,紛紛拍手叫好:

  “妙極!妙極!”

  “雲些姑娘這琴藝當真是舉世無雙!”

  待得一眾歡呼聲過後,雲些便由隨身侍女攙扶起身,朝著台下見了一禮,這才抱著長琴退至高台一側,由那老鴇上台傳話:“諸位大人,今日便是雲些姑娘梳攏的好日子了,既然雲些姑娘立了規矩,那諸位便請各展神通,想來今日來的都是音律大才,相信今日定是好曲傳頌,將來也是一段佳話。”

  “說得是,那我且先來試一試。”

  “我也來,我也來!”

  老鴇子的話音未落,便有那急不可耐的少年郎們搶頭冒尖,有那窮酸秀才放手一搏,也有那官家少爺附庸風雅,終歸是上了三人,彈奏的曲子雖也清雅,但有雲些所奏的珠玉在前,這尋常的曲調自然也就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待得第三人奏罷,等待許久的寧王終是站了起來,朝著台上微微一笑:“雲些姑娘,本王今日湊巧帶了一位府中的樂師,既是來了便也想奏上一曲,若還能入耳,還望姑娘莫要辜負了本王的心意才好。”

  寧王這話雖是客氣,可言語間卻帶著幾分威脅味道,他既大張旗鼓的過來,自然不只是為了抱得美人這般簡單,以他的身份,就算是要掀了這間廣雲樓也是綽綽有余的,可他一向自詡風流,如今故意弄這一出,自是既要風光,又要體面,如此一來,才有幾分名士風流的味道。

  但這位雲些姑娘顯然有些風骨,她若是認清局勢,只當場競個好價,那任誰也不敢與寧王比斗,可她卻故意設了個比琴的場子,顯然是不甘願就此從了這寧王。

  “既是王府樂師,想必是極好的,雲些便洗耳恭聽了。”

  幾番寒暄,寧王身後走出一位老翁,雖是下人打扮,但眾人也乖乖的讓出道來,那老翁抱著古琴直上高台也不多話,立時便開始了彈奏。

  這老翁雖是年邁,可手中技藝卻是了得,略顯斑駁的手指不斷在琴弦上舞動,琴聲悠揚傳出,卻似帶了幾分雄渾滄桑,雖是不如雲些曲調中那股我見猶憐的意味深長,可比起剛才那幾位,但凡有點見識,便能品出這其中的懸殊。

  隨著那王府樂師奏罷琴曲走下高台,這廣雲樓卻立時變得安靜了許多,除了不少圍坐在寧王身邊的獻媚之人,大多數有備而來的公子哥此刻都是沮喪無措,這樂師技藝深厚,又有寧王坐鎮,即便是有那琴藝出眾的,想來也要掂量一下得罪了寧王的下場,如此一來,無人再敢上台,歡呼聲也寥寥無幾,場面一時間自是冷清了許多。

  “諸位大人,可還有想來試一試的?”過不多時,便有老鴇上台問詢,目光朝著台下輕掃了一眼,終不見有人響應,隨即也放下心來,笑道:“既如此,那便要恭喜……”

  “且慢!”

  可就在那老鴇一錘定音之際,一聲高亢清亮的呼聲卻是自角落里傳了出來,眾人側目一看,目光紛紛朝准了呂松這一桌,卻見那扮作男兒的琴無缺嘟著小嘴站了起來,臉上滿是憤然之色,顯然是忍了許久終究耐不住心中的惋惜,這才強自出頭:“這老頭彈得倒是不錯,可琴聲里卻無半點生機,連那姑娘的琴意都未領悟,又如何……如何……”琴無缺說得臉面暈紅,卻是連那“梳攏”一詞都有些說不出口,強自擠了半晌,這才改口斥了一句:

  “總之,他不配!”

  此言一出,現場自是一片嘩然,有人起哄,有人責問,一貫隱於暗處的歷三見勢不妙,趕忙在呂松耳邊低語了一句便起身撤走,徒留著呂松一人干巴巴的望著這位琴峰峰主,一時間又不知該如何勸說。

  倒是寧王站起身來,目光里卻並未流露出多少仇怨:“卻不知這位兄台有何高見?”

  琴無缺也是直接,正色道:“剛才那位雲些姑娘明明是琴聲怯怯,心有彷徨,而這老頭卻彈得老氣橫秋,叫人聽了昏昏欲睡,好沒意思。”

  這話一出,站在角落的雲些頓時睜大了美目,滿臉不可置信的抬起頭來朝著琴無缺的方向看了一眼,見琴無缺生得紅唇齒白,面相清秀,心中頓生好感,可礙於局勢,卻也只得默默低下頭去,靜候著場間變化。

  “哼,好個大言不慚!”可沒想到率先反駁的卻是那位王府樂師:“閣下既如此了得,何不上台賜教一二?”

  “怕你不成?”琴無缺受他一激,顯然來了些脾氣,小手朝著那王府樂師一指:“今日便讓你瞧瞧什麼才是彈琴。”言罷便快步走上高台,可她卻並未將先前桌上的包袱帶上,反而是朝著角落里的雲些笑了笑:“這位妹妹,且把你的琴借我用用。”

  “哼,連琴都沒有,還敢在這大放厥詞。”那王府樂師見狀不禁出言嘲諷,可沒想著話才出口,身前的寧王卻是抬手打斷,只見他雙眼微眯,面帶微笑的看著高台,顯然是對台上這位俊俏少年頗感興趣。

  雲些倒是沒有猶豫,命丫鬟將古琴遞了上去,琴無缺順手接過,卻也不急於安坐,素指微捻,只在那琴弦輕輕一掃,琴聲漸響,立時便讓全場鴉雀無聲。

  台下眾人對琴無缺這一曲並不陌生,在這廣雲樓里,司馬相如的《鳳求凰》幾乎人人都會,可偏生琴無缺這一聲前奏響起,仿佛便有七八具瑤琴、七八只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即便是人人熟悉的曲調,可在琴無缺的素手揮舞下卻是極盡繁復變化,抑揚頓挫,叫人聽了悅耳動心。

  端立於角落的雲些聞聲頓時臉色大變,蓮步輕移,不自覺的向前踏了一步,旁人或許只覺這琴聲悅耳,技藝高絕,可她卻能明悟這寥寥琴音里的別樣味道。

  果然,見她心有所動,琴無缺嘴角微微翹起,直將古琴放於琴台,身形安坐,曲風突變,先前的沉郁味道漸漸退散,曲調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上攀升,一時間便好似那百鳥高鳴,萬獸奔騰,直讓人連鼓掌的空隙也尋不到,卻見這琴無缺素手蹁躚行如流水,猶如那百花叢中翩然的彩蝶輕柔綺麗,忽的抬頭,目光卻是直望向雲些微微一笑,玉指微微捻在最後一根弦上輕輕一撥,終是為這琴曲劃上尾聲。

  然而曲聲雖散,可雲些卻仍舊沉浸其中,此刻的她心里早已泛起了無數漣漪,雙目痴痴的望著眼前這位俊喬公子,再無半點遮掩,這一曲《鳳求凰》,譜的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相知相識,如今奏來,卻不正是她此刻的知音。

  她方才琴音淒婉,曲中意味自是對今夜結果的未知與彷徨,然而琴無缺這一曲卻先聲奪人振奮人心,而後便是歡快灑脫,以最輕松的曲調溫暖人心,一番奏罷,竟真將雲些的琴心喚回,這才有了如今的失態之舉。

  雲些緩步行至台前,雙手環於身前,朝著琴無缺深深一躬:“雲些拜謝公子,今日能覓得知音,此生無憾矣。”

  “雲……雲些……”然而這一句贊美在身邊的老鴇看來卻是萬分要命,在她看來,這位公子自然是彈得極好,可今日寧王親至,就算是他彈得再好,又如何能開罪寧王?

  可讓人意外的是,安坐於台下的寧王卻是緩緩起身,竟是先人一步的鼓掌喝彩起來: “妙極,妙極,今日本王也算是開了眼界,此行不虛。”

  “寧王說得是啊,今日何其有幸,怕是往後再聽這《鳳求凰》都難以入耳了。”

  “此曲世無雙,當浮一大白!”

  有寧王前頭,一時間台下賓客自是贊頌不絕,老鴇與雲些相視一笑,卻也顧慮盡消,這才向琴無缺拱手拜道:“恭喜公子得了頭籌,卻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我……”琴無缺一時有些愣住,她強自出頭倒不是為了雲些,只是不滿那老樂師的琴藝,可如今得勝而歸,卻又不知該如何應對,靈動的眼眸迅速在台下一掃,卻只認識那滿臉尷尬的呂松,忽的莞爾一笑,計上心來。

  “我可不是什麼公子,我是我家公子的書童,剛才那一曲便是我家公子教我的,今日也是為我家公子上台,喏,那便是我家公子。”

  眾人這才瞧見角落里獨自坐著的呂松,見他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由得更為震驚:此人身邊一位書童便有這等技藝,卻不知是哪里的貴胄人物。

  寧王也朝著呂松瞧了一眼,臉色笑容依舊:“卻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呂松這會兒也知不好推脫,只得上前答話:“拜見寧王。”可剛要提及名諱時卻是多留了個心眼,繼而道:“在下姓秦,單名一個松字。”

  “原來是秦公子,”寧王微笑點頭,又朝著老鴇喚道:“雲些姑娘,本王欲借你這位秦公子共飲幾杯,你可願意?”

  不待雲些開口,老鴇便答應了下來:“王爺說得哪里話,雲些姑娘自是要下去准備的,春宵夜長,不急這一刻的。”

  “如此便好,去備酒席吧!”寧王微微點頭,再度朝呂松看來:“秦公子,可願共飲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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