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越海烽火
“吳王子子駒亡走閩越,怨東甌殺其父,常勸閩越擊東甌。至建元三年,閩越發兵圍東甌。東甌食盡,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遂發兵浮海救東甌。未至,閩越引兵而去。東甌請舉國徙中國,乃悉舉眾來,處江淮之間。”——司馬遷《史記。東越列傳》
……
夜色,烏黑如墨。
越歌,此起彼伏。
我和一大群東冶百姓站在東冶港的碼頭上,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東冶港海面上漸次燃起的一簇簇火苗——那是無數艘劉駒所領吳軍戰船擱淺後被攻擊點燃時所綻放出的煙火。
在圍觀人群的眼前,一艘艘小型閩越國水軍的哨船和民間的漁舟被堆滿柴草,正在閩越水軍快船的指揮下魚貫衝向遠處的吳軍舟艦。
這些小船上的越人水手,身體強壯、目光堅定。
他們中的許多人依然如同他們幾百年前的祖先一般斷發紋身,此刻也仿佛被祖先附體一般,模仿起了春秋時吳國水師在琅琊海戰中突擊齊國海軍的戰術。
這種戰術簡單而有效:先是在黑暗中悄悄駕小舟靠近敵軍艦船,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燃自己小船上的柴草等易燃物撞向那些身形數十倍於己的吳軍巨艦,最後同敵人在烈火中同歸於盡。
尚未著火的吳軍戰艦上,吳軍的反擊堅決而凌厲。
從吳軍高大的漢式樓船的船舷邊,不時拋射出密集的箭雨。
箭頭抹了火油點燃,從遠處看仿若陣陣星雨自銀河傾瀉而下,砸落在靠近的越國火船上,煞是好看魔幻。
今夜東冶的月亮是血紅色的,妖冶而又怪異。
白天空氣中的燥熱,在血月升起的刹那間消散。
輝光灑下,撕開了如墨的夜,帶來陣陣血腥味的風。
眼前壯麗而又淒慘的景象令我百感交集,五味雜陳。不禁十指緊握,手心里已幾乎要被摁出血來。
這是我告別韓璟回到東冶後的第七個月。原先我打算在家呆上一小段時間就北返和韓璟成婚的,結果一切計劃都被一場突然爆發的戰爭打亂了。
在我到家不久的一日,劉駒帶領著東冶的數千吳軍主力秘密登上了數百艘他們新造的漢式戰船,裹挾一部分閩越軍水陸並進。
打著為他父親吳王劉濞報仇的旗號,閃擊了閩越以北同為越王勾踐後裔建立的東甌國。
一直被劉駒視為心腹的親吳派騶氏王室貴族余善和其他幾位吳軍軍官帶著數百的吳軍留守坐鎮東冶城郊的吳軍營盤。
劉駒的北伐進展順利,短時間內,東甌國水軍即為吳軍強大的樓船艦隊擊破,全軍覆沒。
東甌王貞鳴戰死於海邊,國都(作者按:今日的浙江省溫州)被吳軍和閩越軍占領。
東甌遣使者緊急求救於長安,請求舉國內附。漢天子於是下旨命會稽郡漢朝水師南下救援。
就在劉駒和吳軍磨刀霍霍准備迎戰南下漢軍之時,協同劉駒出征的陸上閩越國軍兵如早已計劃好一般突然嘩變,沿著陸路全部撤回了東冶。
劉駒舍不得剛剛到手的東甌國土,繼續同吳軍留守東甌數十日,直到見南下漢軍勢大方才登船南撤。
等到劉駒和吳軍回航艦隊駛近東冶外海,余善這位劉駒多年來一直信任拉攏的閩越國貴族卻成了背刺他和吳軍的人。
余善揭開了他一直以來的偽裝,忽然在一個夜里出人意料地發動了兵變,協同閩越軍圍殲了少量東冶陸上留守的吳軍,並且下令徹底封海,禁止任何人為吳軍舟艦引航入港。
這東冶港乃是史前退海形成,周邊多有沼澤淺灘。
閩越國專設東海游擊將軍一職,負責掌管東冶港內外航道水文,兼日常管理數十位行海執事為各類船只引航以保其平安進出東冶港區駐泊。
東冶港附近的海面平日看起來水平風輕,可是沒有游擊將軍府的哨船引航,連小小的商船都容易擱淺,就更別提體積更大的戰船了。
果然,東冶外海的劉駒水軍困守海上半月,糧水斷絕,急於回到岸上,不得已在沒有引航的前提下開始強行登陸攻打東冶港。
結果這場登陸戰演變成了我眼前的這一幕一邊倒的屠殺:吳軍一些戰船觸礁沉沒,更多的則是被淺灘托底擱淺,動彈不得,通通成了任人宰割的甕中之鱉。
一只流求沙鷗從我的眼前掠過,將我從思考中拉回到現實。
海岸线邊的群山山形逶迤,默默無言地注視著這場已經進行了好幾個時辰的戰斗。
大多數吳軍戰船此刻已經被徹底燒毀,少數還未完全被燒毀的戰船上,還活著的吳軍士兵依然忍受著烈火的炙烤在向閩越水軍發射弓矢,對閩越水軍持續造成殺傷。
又是一個多時辰的廝殺過去,天空中已經泛白,血腥的一夜過去了。
借著海平面上那輪噴薄而出的紅日發出的紅光,我看見整個海面上僅剩下少數幾艘吳軍戰船依然幸存。
它們此刻正緊緊環繞保護著一艘體型碩大的漢式巨型樓船做困獸之斗。
那艘大船看起來應該就是劉駒的座艦了。
幾艘幸存的吳軍艨艟嘗試著向岸邊衝來,可最後都和他們的其他同伴一樣,無一例外地在離岸邊不遠的距離上擱淺,最後被突進的閩越水軍火船點燃燒毀。
不過,這些護衛戰船的犧牲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它們用自己的殘骸為旗艦標明了上岸的最後一段安全的航道,那艘劉駒乘坐的巨型樓船總算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岸邊。
岸上觀戰的百姓見那樓船靠近,嚇得一哄而散。我沒有離開,依然站在原地觀戰,想要看看劉駒這位多年來橫行閩越國的風流人物最後的結局。
這時,數十艘閩越水軍的中型艨艟戰船從我眼前駛過。
我看見年輕的余善站在其中一艘艨艟的船頭,十指緊扣戰船的木質欄杆,一臉冷峻的殺意。
看來,一整夜海上此起彼伏吳軍士兵被火燒死的慘叫聲和海面漂浮的無數吳軍士兵的屍體絲毫不能令他心軟,即使這些吳軍里很多都是和他多年朝夕相處的玩伴和朋友。
幾艘閩越水軍艨艟上前試圖阻攔那艘巨型的漢式樓船靠岸,都被那樓船巨大堅硬的衝角撞得粉碎。
不過更多勇敢的閩越戰船挨了上去,最後還是成功逼停了它。
只不過,那艘漢式樓船舷高十數丈,攀爬困難,更別提跳上船幫做接舷戰了。
故而一眾閩越水軍到了這時反倒是面面相覷,大伙兒誰都不敢率先登船。
被吟唱了一夜的越歌又一次從無數閩越軍戰船上飄蕩起來,最後響徹雲霄。
那艘吳軍樓船上卻是一片死寂。
“余善這是模仿當年垓下四面楚歌之計,希望樓船上的吳軍和劉駒自己下船投降。”我心中暗想,忽然被耳邊聽到的另一個微弱歌聲打斷了思緒。
仿佛是斗歌一般,一陣漢地口音的歌聲從吳軍那艘巨型樓船上傳來,頌唱的卻是一首當年我和韓璟在長安宣平門送別韓成出征那日曾經聽過的漢軍軍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炎漢煌煌拓茫荒。
羽檄連綿催烽火,馳騁八方蕩寇忙。
白登已圍三千重,東海狂波若金湯。
西戎馬肥恃弓銳,五嶺秦骨夜哭寒。
漢軍驃騎正年少,忍別春閨淚闌干。
待到干戈清平日,錦帶封侯還故鄉!
那歌聲由小而大,顯然是海面上越來越多幸存的吳軍士兵加入了合唱。
那雄壯的歌聲豪情干雲,在氣勢上竟然壓過了四周閩越軍的越歌。
如果不是我在岸邊觀看了一夜的激戰過程,可能會誤認為被包圍的是越軍而非吳軍。
直到此時,後知後覺的我才第一次豁然意識到:眼前這支滯留東冶、被閩越國王室忌憚了多年的吳軍,其實在本質上,也是一支漢軍……那天的最後,面對余善的招降,可能是知道自己登岸將會面對什麼,劉駒和幸存的吳軍兵將沒有選擇放下武器。
僵持到傍晚,船上的吳軍終於射光了所有箭矢,停止了反擊。
如血的夕陽浮現在海平面上之時,我看見劉駒帶領幸存的吳軍官兵登上了船頭,集體向北而拜。
最後在閩越軍火船發起的最後一波火攻中,他們同那艘漢式巨型樓船一同化為了灰燼……
……
吳軍全軍覆沒後的一段時間,封海依然持續。
雖然會稽郡的漢軍在閩越放棄東甌南撤之後也返回了會稽,可是漢越之間猜忌已生。
漢朝隔絕了對閩越的商旅,去往北方的海路交通也被迫斷絕了。
一時之間我就這麼被困在了東冶,無法北返。
每日只是思念韓璟,心急如焚。
和我情況不同,對於大多數的東冶百姓來說,生活依然如舊。
他們能感知的唯一影響,只是市集上少了許多吳軍士兵講著北地漢語的身影,連帶著吳軍打制的精巧的漢地鐵制農具也從東冶市集間消失了。
當然對於騶氏王族而言,這是一段極其美妙的日子。
吳軍這柄一直懸在騶氏頭頂的利劍消失不見,閩越國軍權全部歸於親弟弟騶余善之手,這令閩越王騶郢大大松了一口氣。
很快,納貢處開始流傳一個消息。
說的是閩越王即將遣使往長安請罪,兼解釋被劉駒要挾北伐東甌前因後果。
我心中暗自欣喜,心想自己即將得到機會再次前往北方。
果然,不久後的一日,我又一次被閩越王單獨召見入宮。
“小人拜見大王……”一進入騶郢的房間,我就跪地拜伏道,對著地面的嘴角不由地浮起笑容,等待著騶郢給我下達出使的命令。
“哦,你來了。”
騶郢一見我,卻是同上次夜里密召我時的親切隨和不同,換上了一副冰冷威嚴的口氣。
“莫非劉駒這心腹大患一除,騶郢沒了壓力就開始擺起了閩越王的譜兒?”我心中詫異,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繼續安靜伏在地上。
“黃騫,孤召見你,是有一件事情交於你去辦。此事如果你辦不好,孤定要取你項上人頭。”沉默了半晌兒,騶郢忽然開口,說出的話卻是嚴肅認真,不帶半分玩笑之意。
我一聽,心思難道是上次出使他所提上書漢天子請求內附漢朝之事我辦理有什麼疏忽之處,所以惹他慍怒?
連忙戰戰兢兢回復道:“大王有什麼事盡管吩咐,小人一定全力以赴,萬死不辭。”
“嗯,很好。黃騫,你知道上次孤深夜召見你命你緊急出使長安所為何事麼?”
“小人記得。大王令小人持密召呈交長安大行令,詳陳內附漢朝之願。”我伏地答道。
“呵呵,其實那不是主要原因。你也不想想,納貢處那麼多人,孤何必非派你一個小吏前去辦理這樣要緊之事?實話和你說吧,孤那一次本來是想派一名孤親近的內侍去辦理這事情的,是騶嫤哭著求了我一夜讓我安排你盡快離開東冶避禍,孤才如那麼安排的……”
我聽了丈二摸不著頭腦,只得繼續伏地嚅嚅問道:“避禍?小人駑鈍,還請大王解惑。”
騶郢沒有說話,片刻,他走向我,用腳尖蹭了蹭我的胳膊肘示意我起來說話。
等到我站起來後,他才繼續說道:“現今劉駒和吳軍已除,孤也不妨對你明言。其實上次夜里召見你之時,我騶氏正處於極大的危險中。從前幾年孤有了內附漢朝的想法之後不久,孤安排在吳軍中作為內應的弟弟余善就開始向孤秘報,說劉駒計劃在合適時機動手,殺死所有騶氏王族成員,自己做這閩越之主。”
“劉駒落難之時,我閩越收留其落腳,可他卻有如此不義之舉,罪該萬死!”我憤憤道。
“是啊,這不就是宋國東郭先生的故事麼。孤知道這個情況之後,苦苦思索計策。孤姐妹眾多,然只有騶嫤長相氣質最為出眾。孤最後想到讓騶嫤故意接近劉駒,試圖撮合她和劉駒相好,以安撫劉駒暫緩對騶氏王族下手。不過……那個時候騶嫤正和你熱戀,所以孤三番兩次和她提到這事都被她拒絕……”
騶郢說到這,頓了一頓,長嘆一聲道:“你也不要怪孤無情,在那種凶險的環境下,孤的確也是沒有太好的辦法。後來孤讓納貢處安排你第一次出使北方,其實也是有這方面的考慮。你那次出使兩年多未歸,在那期間,余善又數次秘報劉駒隨時可能動手,所以孤只得將緊急情況告知騶嫤苦苦哀求她救騶氏全族性命,騶嫤最後才含淚答應。”
“等到你第一次出使回東冶之前,孤特意安排劉駒和騶嫤在幾次宴會上結識。劉駒那個好色之徒,果然上鈎,開始追求騶嫤。騶嫤勉強和他虛與委蛇了一段時間,你就回來了。”
我聽到這里,心中當下恍然大悟之余也是無比感慨:“怨不得騶嫤忽然由一個清純的少女變為劉駒身邊那樣淫蕩妖媚的樣子,原來也是迫不得已……”
騶郢看我們面色復雜,拍了拍我肩膀繼續說道:“後來我聽騶嫤哭訴,說你回來的第一日就撞見了她和劉駒在一起,怒不可遏,摔玉斷情。其實孤心里也不好受,可也是毫無辦法。劉駒那時權勢兵威極盛,孤身為閩越王亦是無法節制。一日,騶嫤夜里找我很慌張地說劉駒想要和她成婚,容你這位騶嫤的舊相好不得,將要派手下吳軍殺你。騶嫤哭求我緊急派你出使長安到北方避禍,所以孤才在深夜里召見你,安排你隨納貢處出使,順便為孤上書長安大行令正式請求內附中國……”
我聽到這里,如同一盆冷水從天而降,澆在頭上,內心對騶嫤浮起一片愧疚之情,只能拱手對閩越王騶郢回道:“感謝大王告知小人如此多內情,原來騶嫤和劉駒在一起有如此多背後的故事……沒有她……我可能早已被劉駒所害了……”
“嗯……你知道她對你的一片深情就好。這傻姑娘在你第二次出使以後,還和孤哭了好幾次,孤也知道她心里一直只有你。”
聽騶郢如此說,我的心中不禁浮起一片苦澀之感。
那夜騶嫤和劉駒林中野合的情景不覺又浮現在我眼前:“只怕騶郢不了解他的妹妹。如果他見過那夜騶嫤的淫蕩之態,就不會好意思再說騶嫤心中只我一人的話了。”
我的思緒還沒有結束,騶郢一句話豁地傳進我耳朵,頓時令我幾乎要哭出來。
“劉駒被殺後,我最近見騶嫤還是時常悶悶不樂,估計還是因你不理睬她之故,所以孤已經下令為你和騶嫤賜婚。孤要讓你辦的事就是好好待孤這個妹妹,不要委屈了她,否則孤定然不放過你……另外……孤已經讓司徒安排調你改任東冶港主簿,負責海外商船靠泊東冶港納稅關牒等事宜。這可是個肥差,你以後也不必繼續出使在外,受那長途奔波之苦。婚後多在家陪陪騶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