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青像是在石朔風懷中攝取能量,他默默地蜷縮了許久,一動沒動。
石朔風也一動不動的抱著他,白天的戈壁本來就燥熱,此時又被火烤著,石朔風懷抱黛青出了一身的大汗,他也不是傻抱著什麼事都不做,他眼睛是靈活的,將能看到的地方全都琢磨個遍。
地上的車轍印像是履帶的痕跡,應該是戰車一類的,到處可見彈殼,從它被沙土掩埋的程度來看,這場浩劫不是最近幾天發生,在火場邊緣有幾具焦黑的屍體,甚至在牆頭上立著示威一般的頭顱,他們被插在獵槍的刺刀上均已被燒成骷髏,石朔風看不出他們是誰,也慶幸看不出來,還能給自己保留一絲鎮定,雖然有可能這些人他全都認識。
石朔風嘆口氣,在把注意力放到建築物上。
蜥蜴幫的城牆很厚,上面能來回行走巡邏的人,但此時他已經分不清正門的模樣,這不是一般炮火,履帶痕跡一路碾進大門內的,地上還有一把壓彎的長槍,當時戰況的激烈殘忍程度可見一斑。
石朔風汗如雨下,他已經感覺不到熱,而是由內而外散發著寒意,好像光著身子坐在數九寒冬的雪地里,身體已經分不出環境的真假,冷汗蹭蹭的往外冒。
似乎現在才明白,這片荒原上最常見的不是沙土,而是死亡,它不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就在幾天前,他們剛剛擦肩而過。
黛青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直起身體,但是眼睫還是下垂,頭微低。
石朔風趕忙擦了擦他潮熱的臉,他沒有眼淚,只是悶出了一臉的細汗,身上的皮肉是微涼的。
“我沒事……”黛青低啞著嗓子回答,聲音里浸著易燃的氣息,他勉強恢復了冷靜,只是雙手還死死抓著石朔風的衣袖。
黛青扶著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回頭去看不知燒了幾天的火場。
他的臉被映得通紅,眼中也通紅,里面跳躍著衝天的火苗。
黛青自己也不知道在這住了多久,還沒有成年時就來了,當時本來把這當成是臨時的落腳點,每天看著這些野蠻粗鄙的人都無比嫌惡,滿腦子思索著離開、離開,可一不小心,居然住下來了,一住就是這麼多年,而離開的想法卻從沒遠離他,現在好了,一場大火將他徹底的解放,卻不是以他想要的方式。
石朔風眼神一刻不離黛青,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當時他渾身上下就繚繞著這樣的氣息,怒意和死亡。
石朔風把自己剛才的觀察全都如實上報,黛青一言不發的聽著,聽完了他點了下頭,面容嚴肅。
“是雇傭軍,買主花了不少金塊,恐怕是咱們離開沒多久就發生的,他們把汽油庫和彈藥庫全點燃,是要徹底把這地方毀了。”
“是誰?能這麼大仇!”石朔風不解。
“仇?”黛青冷笑一聲,給了石朔風一個冷森森的側臉:“別拿你的那一套來評定這個世界,人和人之間怎麼會沒有仇,有這麼多金塊儲備……附近的就是鋼鐵幫了。”
“我記得你說過,阿嚎在的時候要打鋼鐵幫。”黛青點點頭,他圍著城牆走,石朔風跟著他,沒走多遠,二人停在一處略微完整的牆面前。
牆面上用黑色噴漆畫了個簡易的巨大狗頭,狗頭旁邊,一具干癟腐爛的屍體被釘在牆上,他垂著頭,手上還拿著槍。
石朔風腦中嗡的一聲,雙眼痛苦地閉上,這個人他認識,就在他走之前,這個叫霜晨的人替亞契給他帶過話。
“病狗團,”黛青冷漠的盯著那個標志吐出這三個字。
“雇傭軍……?”石朔風把視线移到黛青身上再不敢看別處。
“病狗團其實也是個幫派,只是一直在戈壁中游蕩,以雇傭為生,想找他們只能通過電台,有時候家族中的暗殺也會找到他們。”石朔風嘆口氣,他們也只能從這些蛛絲馬跡中推測之前發生的事情,而知道後也無能為力,這種絕望感壓迫的人喘不過氣。
“咱們走吧,別在這停著,”石朔風拉了拉黛青的胳膊。
“去哪?!”黛青反問。
“貿易鎮,”石朔風溫和地說,伸手又抹掉黛青臉上的白灰:“記得麼,蜥蜴幫在那有眼线,病狗團不可能在那開打吧,他們肯定知道的更多,也許能幫點忙。”黛青眼睛一亮,似乎是被石朔風點醒,他思索著答應:“你頭腦轉的挺快。”
“為了生存嘛,”石朔風勉強拉起一絲笑容,皮笑肉不笑的,特別難看。
二人跨上摩托,這次由石朔風開車。
黛青坐上後座,回頭最後再看了眼,嘴唇無聲的蠕動:“再見。”二人在天黑前趕到了貿易鎮。
貿易鎮一如既往的熱鬧,一輛輛龐然大物的貨車、油罐車整齊的停靠在門口,司機和買家的砍價聲震天,還有留守人員的嬉笑怒罵,像是一場永不散場的筵席。
摩托屬於少數可以進入貿易鎮的交通工具之一,其中也包括了騾馬一類的牲畜,只是後者越來越少見了。
石朔風記得之前跟浮土來過這里,抓捕一個鋼鐵幫的奸細,過程中遇到了點小麻煩,眼线幫了他一把,他根據記憶來到那個店鋪,卻意外發現店主換了人——一壯漢alpha變成了個女beta。
石朔風費了一番口舌才知道,原店主把店鋪賣了,二人一陣失落。
“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麼?”石朔風不死心的追問,同時狀似無意地將攥著石油代卷的手放在桌上。
女店主原本懷疑的表情舒緩了不少,她伸了個懶腰,用手擦了擦桌面:“他是山丘幫的人,山丘幫你知道吧,大部分成員都在貿易鎮做生意,所以他肯定還在貿易鎮,你仔細找找看。”
“山丘幫!?”石朔風一愣,跟蒙著面的黛青對了個眼神:“我記得……他好像不是這個幫的吧。”女店主剛要攤手搖頭,一瞥眼又看見張汽油代卷,她不甚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道:“這個……我是真不清楚,他以前的確是別的幫派的,好像是最近才加入山丘,然後搬到山丘幫聚集那條街上了,在精品區,山丘幫只賣貴東西,你去那應該能找到他。”得到消息,二人趕緊推著摩托去精品區,沒轍,貿易鎮的規矩,來者可攜帶但一律不可騎用交通工具,為行人安全著想。
石朔風走一半就滿身大汗,這摩托也忒特麼重了……騎得時候覺得身輕如燕,推的時候簡直堪比懶驢拉磨。
二人來到精品區內山丘幫的那條街,轉了幾圈後,走在後面的黛青扭過了頭。
“石朔風……”黛青一把拉住石朔風的夾克下擺。
石朔風也回過頭,他只看了黛青一眼,就發現了吸引他注意的東西。
他們要找的那個壯漢alpha正隔著一條門縫衝他們招手,許久不見,他臉上長了一圈兒絡腮胡。
“你們居然沒死!?你們現在住哪?其它人都在哪?”壯漢把二人引到店鋪的地下室後,打開巴掌大的透氣小窗,神情十分嚴肅。
這個問題把石朔風和黛青問住了,他們本來贊了一肚子類似的問題要問他的。
“看來你知道的也不多,”石朔風有些失望。
“什麼意思?”壯漢瞪著小眼睛看看石朔風又看看黛青,想從他們二人臉上找到什麼答案。
黛青嘆了口氣,把他們這十幾天離開的緣由說了一下,當然只說了個開頭和結果,沒說中間發生的事情。
壯漢聽完小眼睛又眯了回去,把自己知道的也告訴了他們。
原來壯漢一直在貿易鎮,以開店為掩飾搜集各路情報,因為他一直隱藏身份,所以這次病狗團的掃蕩沒有把他納入名單。
他當天就知道了蜥蜴幫遭襲的事情,只是這不是第一次雇傭兵來襲於是沒放心上,可沒想到卻是最後一次,晚上和顧客閒聊時他才知道,蜥蜴幫被徹底摧毀!
蜥蜴幫不是小幫,怎麼說也算是中型,能以這麼快的速度消滅掉個中型的幫派是極為罕見的,這從側面也說明了襲擊者的強大。
壯漢還說,當天晚上和隔天都有其他幫派聞訊趕至,本想在蜥蜴幫的瓦礫中撿點殘羹冷炙,不想病狗團似乎連塊好地也不打算留,所有建築澆上汽油,連泉眼也一同毀掉,人們只好悻悻而歸,其中就包括一身白毛汗的壯漢。
在這個戈壁上,甚至整個荒原,每天都有舊幫派的消失和新幫派的建立,人們對這類消息早就麻木不仁,互相嘻嘻哈哈講過閒話後就過去了,誰也沒往心里去。
只有壯漢心有余悸,他輾轉反側幾個夜晚後,決定加入了以貿易為主的山丘幫,不說別的,在這種窮山惡水,沒有靠山就等於無遮無攔。
加入後他立刻搬離了原來的那條街,換到現在的地方,抱團的經營和生活方式給了他十足的安全感。
石朔風二人聽了他的解釋後一同陷入了沉默,沒有對壯漢沒氣節的變換陣營表示憤怒,畢竟誰也沒義務為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幫派守身,他今天能看在老幫派的面子上衝二人招手,已實屬仁義之舉。
“你有沒有其他人的消息?”石朔風問。
壯漢攆著自己新儲的絡腮胡想了想:“有一點,omega們和孩子們都被病狗帶走了,有點技術能力的也跟著,應該是交給他們的雇主,其他人……應該都死了,除了你們我沒再見到別人。”
“雇主是誰?”黛青問。
“恐怕還不是鋼鐵幫……”壯漢嘆了口氣:“是地底人。”
“什麼?”石朔風皺著眉頭,他覺得自己又聽見個新詞。
“你不知道?”壯漢反問,他長時間待在貿易鎮,對石朔風的來歷並不熟悉。
“地底人……”黛青冷笑道:“他們來了,看著吧,蜥蜴幫只是個開始,他們的野心大得很。”
“地底人是個什麼玩意兒?”石朔風還是一頭霧水。
黛青涼陰陰的開了口:“地底人是荒原另一頭的,他們不在地面上建房子,而是生活在地下,只露個門和天窗,地下四通八達全是暗道,一直靠開采石油為生,跟大家族做生意,後來汙染的太厲害就往荒原中心退,退著退著,就退到這。”
“山丘幫最近也在討論地底人的事,他們要真來占領這片土地,免不了要打上一仗,”壯漢搓著他粗短的手指說道。
“所以子彈要漲價了是嗎?”黛青抬頭加了句。
壯漢一愣,接著訕訕地笑出聲:“沒錯……還有罐頭食品。”黛青輕蔑一笑,沒再說什麼。
交流完大家知道的信息,壯漢關心起二人以後的安排:“病狗沒有要斬盡殺絕,你們趁現在也加入別的幫派吧,你是高等omega去哪都沒問題,你的話……可以偽裝成高等alpha。”黛青聽完搖頭,表示他們恐怕要另做打算。
石朔風雖然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但也跟著附和,表示黛青說什麼就是什麼。
壯漢也不強求,畢竟他現在換了靠山,已經脫去眼线的身份,是個正兒八經的商人了,自己的建議他們不聽取,那也沒有再廢話的必要。
壯漢也算仁至義盡,給孤苦伶仃的二人在貿易鎮里安排了住處,黛青表示,住不了多久,他們很快就走。
石朔風像是個應聲蟲似的在一邊點頭,同時納悶黛青心里到底是怎麼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