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錄取通知書
“姚家丫頭,你家宋老師那考大學有信了嗎?”
姚盈盈挎著筐往回走,路口等了半天的何大娘這麼問她。
這個何大娘和姚媽關系不好,沒少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干仗,每回都吊著眼梢瞅人,姚盈盈和宋秋槐結婚可把她氣夠嗆,不說別人,自己家閨女就比姚盈盈端正多了,誰像姚盈盈走道扭著個大腚騷里騷氣的,宋老師咋就瞎了眼,找這個不安生的。
旁邊幾個嬸子雖然沒問,但也都停下來手里的活,支棱著耳朵。
陸陸續續好幾個人收到通知書了,不說知青點那邊有三個,在這村里也考上去倆呢,哎,還有那個不孝順的姚春妮,真看不出來還有這本事呢。
但是一直讓人關注的宋秋槐卻沒信兒,開始大家伙還覺得可能是還沒來,但現在眼瞅著人家拿到通知書的都體檢完,收拾收拾要去上大學了,這宋秋槐還沒聲。
這會兒心里就琢磨著了,這宋老師怕不是沒考上吧!
這樣一想心里頭就平衡多了,咋能啥好事兒都讓他們家攤上,倆兒子在部隊,瘸腿的那個都能找到媳婦,丫頭片子還嫁得這麼好。
好些人在心里頭嘀咕著,這回兒宋秋槐沒考上,肯定得埋怨姚家,變天了,這沒成家的知青都能回城里了,金鳳凰能飛回去,誰還在這兒受罪。
其實也不怪他們這樣想,別說沒成家的能回,成了家的也想方設法回。
上山下鄉十年,不是十天,十個星期,十個月,而是十年。
從第一年開始,每年都用牛車拉回來不少年輕人,這些人來了肯定不是吃白飯的,得干活,白天黑夜地干,種不完的水稻,耪不完的地,伐不完的樹。
大窯村這塊兒山多多啊,唯一的那條路就是他們一點一點夯出來的,他們最好的年華奉獻給了這片土地。
更別說這不只有干不完的農活,更有利用手中一點小權力就欺負人的,拿著那本書,隨便打著什麼旗號,想干什麼干什麼,想批斗誰批斗誰,越窮的地方越野蠻。
姚爸可不算什麼,他在哪兒都沒啥話語權,一個屁悶不出來,沾著干兒子的名聲當個村長。
不過看在李向東的份上,不管縣長所長什麼長的都沒人敢難為姚國興。
那些最早幾批,最動亂時候下來的,有些能吃苦的知青咬咬牙忍了,有些家里有能耐的調走了。
更多的是充滿了絕望,看不到一點出路的,所以就草草地成家了,和同伴在一起的還好,最起碼有點共同語言,最慘的是那些為了點小恩小惠就隨隨便便和村里人成家的。
但她們也想搭上這趟車,也想試一試,即使早就忘了上一次拿起筆是什麼時候,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各種阻礙,其中最大的就是此生的悲劇——孩子。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各種是是非非糾纏著,很亂,人心更亂。
姚盈盈沒有搭理任何人,依舊挺著腰板挎著筐走回家去。
姚盈盈其實心里也有點打鼓了,她肯定是相信宋秋槐能考上的,但是已經過了這麼久了還沒有信兒。
不過她覺得就算沒考上也沒什麼,以後還有機會嘛,再說了,就算不讀大學,宋秋槐干什麼也都不會差的。
但是她不想別人用可憐的目光看宋秋槐,她覺得宋秋槐那麼驕傲的人,會不開心。
但是討厭的宋秋槐好像一點也不著急!自己暗戳戳安慰過他好幾次,他總是輕描淡寫的,好像只有她一個人著急一樣!
姚盈盈跨過門檻,只有姚媽一個人。
“我爸還沒回來呀?”
“你還不知道他,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屁事,不上工,天天在縣里頭蹲著。”
姚媽一邊說著,一邊往灶戶里塞進一把柴火。
姚盈盈噢了一聲就去洗手幫忙了。
而此時的姚爸沒在縣里郵局蹲著,而是在山坳坳看一位老朋友。
“彭老師,我來看您了。”
姚國興先往墳前倒了半壺酒,又慢慢坐下來,他腰不好。
“哎,我也老了,這酒是盈盈丫頭釀的,她釀得好呀,她最心靈手巧,要知道我又偷拿一瓶,指不定跟我生氣呢,那小丫頭片子。”
說著,姚國興自己也喝了一口,臉上的褶子舒展開了。
這後頭是彭擎的衣冠冢,彭擎是三十多年前來大窯村的,那會兒姚國興還是個年輕小伙子。
彭擎是打仗腿瘸了戰退的,家里人都因為打仗死光了,路過大窯村想討口水喝,不知怎麼就留下來了。
那會大窯村還沒有學校,也幾乎沒什麼識字的,要上學得走個大梁去隔壁屯子,村里人也沒覺得上學有多重要,活著、吃飽飯就夠了。
彭擎就瘸著個腿拉木頭、搬石頭,一點一點蓋起來了村口那個小學,現在那也還是小學,不過又抹了水泥,下雨就不漏水了,那會是外頭下大雨里頭下小雨。
他別的不干,就天天到處溜達,說服人家送小孩去識字,也不收錢。
他是當過兵的,大家伙都尊重他,說著說著,還真大大小小湊了快二十小孩。
雖然是有時節性的,收秋時候就沒學生了,但他也樂得,他不只教給小孩識字,其他一字不識的大人他一樣教,反正見誰學習他都高興。
姚國興也坐在底下過,他娘讓他學點字,到時候會算點賬,不至於被別人騙。
彭擎有點胖,那個年代胖可不容易,天天樂呵呵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喜慶,拖著瘸腿慢悠悠的,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是打過仗的。
彭擎總拿著根柳條比比畫畫的,但從不打人,他說走出這些山就能看到外頭的世界,外頭的世界可好了,有啃不完的餅子,吃不完的糖,穿不完的新衣服,告訴大家伙得好好讀書,好好讀書,用不了幾年就能走出去,仗快打完了,以後都是好日子。
他沒有本地的口音,村里人說話最後一個字都軟綿綿的,他不是,他說話鏗鏘有力,莫名讓人信服。
很快姚國興就能想象出來彭擎打仗時候矯健的樣子了。
小鬼子最不是東西,狗東西被攆跑了,但還留下來不少大坑小洞的,土地被弄得破破爛爛的。
但是吧,炸完會留下來彈皮,那都是上好的鋼材,有人來收就能換點鍋碗瓢盆,於是膽大的小子都會去撿了留著換東西。
姚國興也跟著去撿,他覺著自己挺幸運,撿了一大塊,擱在地上用鉗子撬,要拆開,拆開賣得更多。
怎麼也撬不開,姚國興要往地上砸,看看能不能開開,還沒落地,被撲過來的彭擎摁倒身底下了,彈皮也被踢走了。
可能就用那條瘸著的壞腿。
“咣”的一聲,爆炸了。
彭擎倆腿都被炸沒了,血往外噴,死了。
姚國興一點兒事沒有。
彭擎確確實實打過不少仗,一小撮軍隊把他遺體接走了,又把方圓的戰爭遺留爆炸物都處理好。
姚國興就把炸飛的東西撿了撿,攏了攏,挖了個墳,埋起來,逢年過節時候就來祭拜祭拜,以前也領過姚盈盈來,後來姚盈盈學習不好就不領了,彭老師應該不喜歡學習不好的。
姚國興又往地上倒了一口酒,自己也喝了一口。
“嘿,彭老師,我也干了件好事,咱們村!大學錄取通知書我全拿回來了,一張沒丟,我就在郵局門口守著我……”
大學也不是考過了就上了,學籍、戶口、檔案、錄取通知書,一步步一層層的,總有人想使點絆子,總有人眼饞別人那輛知識改變命運的班車。
他是見過那些讀書人拼命的,沒法兒買到復習資料就手抄,盯著廢品收購站翻,白天干農活晚上暗光底下看書,干脆睡在學校里……
他想要是彭老師在一定會高興的,彭老師還會教那些孩子,他不會,但是他盡量把其他能做主的事兒安排好,少給他們排點活,多給分一點點糧食,趕牛車送他們去考試……
這些青年可能某些方面上有瑕疵,但他們會成為社會需要的中流砥柱,知識不論什麼時候都應該被尊重,他們這樣的人多了,大窯村這樣的窮村子就少了。
彭老師在的話就好了,他能做得更多。
喝完酒,姚國興鞠了個躬,晃晃悠悠地往山坡下走。
但他做了件錯事,他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