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起吃飯
姚盈盈理了理耳邊垂下來的碎發,挺挺胸脯,卻還是有點不自在,不自覺抓緊拎著的杏粉色牛皮手提包,慢吞吞往邊上靠,還是在那邊等著吧。
前段時間,宋秋槐和姚盈盈因為那封被塞進書包里的匿名情書吵架後,兩個人做了很深刻的溝通,一致認為要給彼此多些信任。
宋秋槐強烈建議或者說要求姚盈盈在他學校露面,以前宋秋槐不是沒邀請過,不論是一起去上課還是嘗嘗食堂的出名兒的菜,姚盈盈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
這次終於說通了,但也不肯一起上課,只肯放學了過來吃飯。
校門口矗立的幾根粗柱金龍盤繞,龍頭高昂,鱗片分明,正中間屹立著的巨石上鑲嵌著校名,兩只威風凜凜的石獅子雄踞左右。
望著遠處教學樓身刻著的“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氣勢磅礴,被斜灑的夕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姚盈盈覺得有些眼暈,在這兒,人會顯得很小很小。
四周路過的大學生有騎著自行車說說笑笑的,有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爭論課上老師講的內容,說到興處還要翻出書來,有穿著時髦的新青年背著吉他,也有穿著朴實甚至衣服還帶布丁的,但毫無例外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無限憧憬與自信,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朝氣與活力。
也的確如此,斷檔了十年的高考,積攢的十二屆畢業生,570萬的考生,總共4.8%的錄取率。
能站在這里的,他們是4.8%里的萬里挑一,無疑是天之驕子,未來也會是民族進步的中流砥柱。
知識和人才永遠值得被尊重。
有人路過好奇地看向姚盈盈,姚盈盈不自然低下頭來,她知道能在這里讀書的人都是聰明的,不像自己,很蠢,讀不好書。
姚盈盈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適應新環境了,像媽媽說的,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要學更多東西,要過好日子。
但是她還是有點不開心,她覺得有點孤獨,有點空虛,好像第一次來京市時候面對那光亮如鏡的大理石地板,和從沒坐過的公交車的那種無措感。
其實大家回頭看她還真不是因為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而是——
第一次和宋秋槐同學見面,姚盈盈特意請教了一起上畫畫課的何立可,花了大力氣打扮的。
穿著件收腰的純白立絨大衣,合身的剪裁顯出細細的腰,豐滿的胸脯,大衣底下露出一小截黑絲絨的旗袍,穿著時髦的尼龍絲襪,腳踩一雙緞面的圓頭小皮鞋,濃密黑發用一根長簪挽起,幾縷碎發貼著白膩的脖頸。
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只見濃密的長睫輕顫著,猛然一抬頭,耳朵上吊著的珍珠耳墜子顫巍巍地抖動著,說不出的韻味。
有一個騎自行車斜挎著書包的男同學停下良久,終於鼓起勇氣想詢問下是不是需要幫助。
“怎麼在這?不是說在正門口?”
站那麼個小角落,宋秋槐見到人就大跨步過來,自然而然拎過姚盈盈手里的包,牽起姚盈盈的手握在掌心,大拇指輕輕摩挲兩下。
有點涼,雖說天暖了,但穿這些還是少。
牽著姚盈盈往馬路邊去,路過那位男同學時似無意般瞥了一眼。
周圍人有認識宋秋槐的就停下駐足觀望一會兒,他還是很出名的,高考001號進來的,理工科唯一的滿分就是他,語言也是滿分,不過聽說所考的英語並不是他的最強項,俄語才是,翻譯的某部蘇俄小說被認為是目前最好的一個中譯本。
還在最近的辯論賽里大出風頭,決賽那場的質詢真是出彩,更不用說他那張臉了,穿著正裝神色淡漠的模樣,有時候得承認,上天確實會對某些人偏愛。
才恢復高考,人們不可避免地對於知識有種狂熱的崇拜,往往又會為崇拜選擇載體,所以有些人即使知道他結婚了也會幻想和他來那麼一段轟轟烈烈,更別說無名指上的婚戒也會給這種幻想中的關系增添某種禁忌感。
不過他人很低調就是了。
“還想藏哪兒去,嗯?讓我找半天,壞盈盈。”
“你不許這麼說話,討厭死了!”
姚盈盈臉通紅,真的好煩宋秋槐忽然說這種顛三倒四的話!生氣地用指甲蓋掐宋秋槐的手心,要不是在這兒她真想狠狠踩他幾腳!
宋秋槐不以為意,攥得更緊了,有路過認識的人打招呼,宋秋槐稍稍點頭。
“上去吧。”
拉開吉普車後車門,宋秋槐讓姚盈盈先上去,自己隨之坐上。
“這兩位是我同宿舍的朋友,高書、赫鋒,這是我老婆,姚盈盈,我們在一起兩年多了,感情很好,她對外人有點靦腆。”
姚盈盈有些羞澀地抬頭朝兩人笑,心里卻不住地罵宋秋槐,說那麼多干嘛!
笑著互相打完招呼,高書一邊看左後視鏡開車掉頭,一邊笑著說,“嫂子和宋哥真是般配,嫂子在哪兒工作?”
沒等姚盈盈回答,宋秋槐就先說了,“她呀,是個小畫家。”
高書笑著恭維幾句,就轉開了話題,他明白大多這種搭配里的藝術都只為了個好聽的名頭。
就開始談論今天的晚餐,原來這頓飯是他們辯論賽的獎金來的,另外兩位正在下江南等位,下江南是乾隆年間就有的飯莊,以前只供御用,現在是幾乎不接提前預訂,想吃?
那就只能排隊等位。
姚盈盈聽了一會兒他們說話覺得有點累,就望望窗外,她其實對赫鋒有點好奇,但是現在也不好問,赫鋒看起來年紀比大家都要大好多,還有個好高的額頭,以前都說那種頭下雨不愁。
高書的成長環境應該和宋秋槐有些類似,他身上的那股勁兒像宋秋槐,兩個人的話好像也更投機一些。
轉了一個彎兒,就見三層的紅木建築矗立,高書停好車,一行人就往里走。
“這邊兒!過來!”
還沒走進,就見著一位個子高挑的女生在向著這邊招手,她梳著當下時髦的短發花卷兒頭,西裝上衣下搭配的是件一看就不是國貨的緊身裙,鼻梁很挺,有股子英氣,精氣神兒足。
她是隔壁外語學校的,姓冉,是高書的朋友,聽說他們隊贏了特地來蹭飯的,不是,來慶祝的。
她還帶了一位好朋友,也是學語言的,那女孩個子不高,頭發很長,眼睛很大很亮,姓何。
忽然抬頭往這邊看一眼,不知怎的,姚盈盈覺得有點兒怪。
看得出他們幾位很熟絡,簡單介紹下姚盈盈,幾行人就往里走,已經提前要了烤鴨占位,就等他們來了點菜。
宋秋槐牽著姚盈盈的手慢慢走到最後頭,貼著姚盈盈耳朵道,“姓何的那個女人喜歡高書,他們在做媒人呢。”
酒樓一層就是在左邊大廳,由幾扇屏風稍稍隔著,食客們談天論地,身材勻稱,耐心可人的服務員忙而不亂地穿梭著,很是熱鬧。
沿著鮮花夾道的地毯往上走是二層、三層,那都是雅間,到季節能看到外頭湖上的楊柳依依,綠荷瑟瑟,但大都是不對外的。
宋秋槐夾起片好的鴨肉放到薄餅里,連著黃瓜絲什麼的一齊卷好放到姚盈盈餐盤中,想著這兒的還是不夠正宗,燒的木頭不行,少了點味兒。
“嫂子,你在南邊可能沒嘗過這個陷兒的,快試試看。”
冉琮邊說著邊夾過來一個晶瑩透綠的小包子,哪承想還在半道沒夾過來宋秋槐就說話了。
“謝謝,她不吃茴香。”
姚盈盈不好意思地衝著冉琮笑了笑。
冉琮也不覺得尷尬,筷子一轉彎塞到高書碗里,兩個人就又開始拌嘴架。
冉琮面上不顯,但心里真是驚得不能再驚,這擱三五年前誰敢想宋秋槐會給人卷餅?解釋不吃茴香?做夢都不敢那麼想的。
“你說你多不講理,你不吃茴香就行,我不吃香菜就是挑食,就被教育香菜知道自己被嫌棄會難過,嗯?姚盈盈?”
見姚盈盈吃完了,宋秋槐又拿起一張薄餅,一邊卷一邊跟姚盈盈貼著耳朵說話。
忽地,一行人從二樓下來直奔這邊,宋秋槐還沒包好手里的薄餅,就聽到面前有人開口,一抬頭。
“秋槐!真是你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趙叔,好久不見。”
這一行人大都穿著深色的中山裝,為首說話的那個腰板很直,人很英挺,但是看得出有些年紀,黑發中摻雜著銀。
姚盈盈有點緊張,因為她看電視知道,一般這種情況下是要握手的,但是宋秋槐剛放下薄餅,沒准手心沾了油,那這種情況下還能握手嗎?
但這回她想多了,宋秋槐叫做趙叔的人只是摟了摟宋秋槐的肩膀,聊了幾句,一行人就匆匆忙忙離開了。
吃好飯,宋秋槐和姚盈盈回家,走路二十分鍾差不多了,高書和赫鋒回學校,另外兩名女生去要去書店買書,於是就此分開了。
往書店走著,冉琮說了半天話都沒聽見身邊人的回應,就停下腳步。
“何伊,你怎麼了嗎?”
何伊沒抬頭,盯了一會兒自己的鞋尖,“冉冉,你不記得趙先生了嗎?上次咱們學校邀請他來做講座,他和今天一點也不一樣……”
“你真是……”冉琮失笑,不知道該怎麼跟何伊說。
“很正常啊,不要神話任何人,只要人就有欲望,有些場合用偽裝,有些場合不用偽裝而已,私下是人是鬼不一定呢,趙先生算是好的了。”
趙先生是搞外事活動的,年輕時候留過學,那次講座他先講了自己艱難困苦的前半生,接著以激昂的情緒講述要學好每一門語言,先讓他們走進來,國家才能走出去,在這個國家和時代的拐點,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未來的中流砥柱,百廢待興的國家需要他們……
總之那次講座成功激勵了在場每位學子,也不可避免被趙先生儒雅的氣質和卓越的才華所吸引。
怎麼也和剛才那人聯系不到一起,詢問宋秋槐爺爺是否回國了,想去拜訪,被婉拒後也很圓滑地邀請他們去樓上景兒好地兒靜的包廂用餐,開桌算他賬上。
不像個清高的知識分子,反而像個市儈的商人。
“那為什麼他們現在還住在胡同呢?”
何伊想了想又問,分開的時候聽到姚盈盈在找方向,聽著是個胡同。
在她印象中現在有權有勢的都搬進大樓房了,大概因為更隱私,更高,對比平房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哈哈,傻丫頭,他那胡同里的院兒可和別人的不一樣,好像是三進四的,光屋子里里外外就得二十多間吧。”
何伊就沒再問了,這是她第一次接觸這種人,也可以說是特權。
其實文化革命前那種傳統的院落京市有很多,但是期間隨著房主人的被迫害,打著無產階級的招牌什麼樣的人都能住進來。
即使有撥亂反正的政策有些事也不能恢復到原樣了,有些被房管局收為國有,一點錢的補償,由房東變成了房客。
有些被迫寫了自願捐獻信,置換到了三環外。
不過更多的是被住進來好幾家,好好的房子被私搭亂建,拆改得亂七八糟,恢復不了原樣不說,即使有國家幫助也很難騰空,就只能拿了錢置換到外邊。
人的本性就是,擁有得久了那就是我的了,不管你最開始是偷是搶的,不過當然也不全是這樣來的,有些是被分房安排進去的。
回去的路上赫鋒也很沉默,高山只通過後視鏡望了一眼,沒說什麼,他習慣赫鋒這樣,他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赫鋒和高山、宋秋槐完全不一樣,他今年三十多歲了,結過婚都有兩個小孩了,考上這兒純屬因為年歲大,學的時間長。
他都沒上過高中,但他熱愛學習,小時候家里條件有限,有六個孩子,爹媽也不支持,讀那些玩意兒有啥用呀。
好在他從沒放棄過,罐頭後面的說明書,日歷下面的土話諺語,燒的只剩一個角的報紙……總之只要是帶字兒的他都要看看,最幸運的是卷鋪蓋下鄉插隊地方住牛棚的老先生之前是大學教授,一個貪婪地想從貧瘠的知識土壤里吸取養分,一個終於又有了為人師表的尊嚴。
總之那些日子總算是過來了,他現在最喜歡的事就是去圖書館看書。
不過他一點也不羨慕宋秋槐高書他們,因為他知道他們從來不是一路人,就算都下過鄉,但那時他的行李里裝的只是維持生活的東西,而他們行李里裝的卻都是整捆的書,花不完的票。
而宋秋槐這邊正給姚盈盈講去銀行取錢的流程,有張存折和地契放在了姚盈盈名下。
“哎,盈盈,你知道以前西邊那個菜市口發生過什麼事兒嗎?”
宋秋槐忽然話鋒一轉,捏了捏裹在手心里的小手,停下腳步,低頭看姚盈盈,姚盈盈又不知走神想什麼,蹙著眉,耳朵上吊著的珍珠耳墜顫巍巍的,更顯得肌膚雪白細膩。
她沒有打耳洞,是夾耳的,宋秋槐瞅著夾得耳垂有些紅了,好像被他在嘴里嘬了又嘬似的,就伸手想給取下來。
哪知道姚盈盈回過神來,猛地抽出手,照著宋秋槐胸口狠錘一拳。
“宋秋槐!你怎麼這麼討厭!”
“哦,又討厭我啊。”
宋秋槐輕笑,挑了挑眉,卻又往姚盈盈眼前靠,幾乎摟到懷里。
姚盈盈氣得往後直往後倒,狠狠瞪了宋秋槐幾眼就不管不顧地往前走。
因為宋秋槐真的、真的很討厭!他最近熱衷於給姚盈盈講鬼故事。
有次兩個人坐地鐵的時候,他告訴姚盈盈上下車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因為以前有個扎兩根麻花辮的姑娘下地鐵沒注意,關門時夾住了她的長辮子,被拖得很遠,把臉都扯下來了。
然後有個人下晚班等最後一站地鐵時候,見到有個扎著兩個麻花辮的小姑娘背對他低頭抱著膝蓋哭,他過去安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結果小姑娘一回頭,還是兩根麻花辮!
導致姚盈盈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編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