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182章 傷痕
秦宓搖頭說道:“徒兒,你向來是個心思細膩,行事穩重的人。我相信你這麼做必有你的理由,但我卻難以明白,你究竟為何如此重視此事。你有沒有想過,你父親會如何反應麼?他會不會因此遷怒於你的朋友?”
薛槿喬微微皺眉,但依舊堅定地說道:“我會親自告訴爹爹這份決定,並且說服他的。既然他希望我成為薛家的支柱,未來的家主,那麼我便要按照自己的判斷去行使這份職責所帶來的力量。”
秦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准備如何說服你父親?”
薛槿喬笑道:“我還是先說服師父您吧。我自然明白用掉的這份恩賜意味著什麼。但是唐禹仁說過一句話,讓我感觸良深。他說,只要他還有能力,只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里,他便不允許作奸犯科,顛倒黑白之事發生在他面前而無動於衷。我並沒有禹仁那份堅定不移,百死不悔的心,但也有一些不能不去做,不能不去堅持的東西。”
“這是我作為薛家之女,昆侖弟子,作為青州軍卒一員,最真實的意願。”薛槿喬誠懇地說道,“因為是爹爹,是師父從小便教給了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現在我只想回到最初學會這些道理時的那份心境,罔顧官場對弈,利益權衡,去堅持自己認為該做的事。若非是這份堅持,我不會頂著嚴苛的軍規親自前往戰場,也無法立下這份功勞。”
“槿喬,這麼多年來,你還是沒能擺脫所謂正道,白道的那套道理。我教你是非對錯,可不是為了讓它束縛你,限制你,而是為了讓你明白道理是什麼,又該如何利用它。大義,是非,這些東西有其用處,但是歸根結底,天下的運轉不是靠講道理,而是靠武力與權勢。朝廷的道,朝廷的理,才是真正讓天地萬物為之轉動的核心。這種有無數人心、意志、前途性命混雜其中,由神州天子駕馭的規則,可不是簡單的好壞能夠概括的。你若想從其中獲取自己想要的結果,首先便是要放開這種天真的執著。”
秦宓像是在數落薛槿喬一樣,對她的堅持嗤之以鼻,又有些無奈的意味,“不過,我姑且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這是明面上的原因,於公,並不足以說服我。還有私人的原因呢?我不相信僅僅如此,你便會願意用上這麼珍貴的機會。”
薛槿喬垂首沉默了良久後,抬起頭來抿唇說道:“不,師父,那個原因便足以讓我如此堅持了。過去這兩年槿喬經歷了許多,也改變了許多,也許連師父也沒有看出這種變化。但如果您覺得必須要有另外的原因,那也許……這是我欠韓良的。”
秦宓的眼光有如利刃般向我刺來:“哦?”
薛槿喬對我露出一個帶有歉意的神情:“是的。一切都從我與他第一次相遇時開始。在兩年半前,我從昆侖山回越城的路途上。”
我心里咯噔地響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她不會……將那件事也說出來了吧?真的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麼?
“我與隨行的商隊在清風山下被其中的山賊襲擊,商隊里所有人或是死了,或是被擄進山寨,只有我靠著一身武功強行殺了出去。但我中了賊匪三當家的暗器,上面塗了聞香散人的獨門迷魂香。”
薛槿喬臉上染上了一層不自然的殷紅,身軀微微地在顫抖,但目光卻沒有絲毫動搖:“當賊人找到我時,我已渾身無法動彈,任人宰割。事實上,若不是韓良及時出現,徒兒,我……便會失了清白,再無顏面對師父爹娘,面對自己了。也許,我會直接喪命在山里,也不一定……”
我與身旁的梁清漓屏息聽著這份沉重的過往,梁清漓臉上浮現出無法遮掩的震驚,一如秦宓臉上的神色。
薛槿喬仿佛也感覺到了這令人窒息的氛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說道:“這便是我心中藏得最深的秘密,在過去的數年里,從未對外人提起。但此時,我明白師父所面臨的是什麼樣的一種要求,所以我將自己的所有緣由與心思都坦露出來了。韓良是我的救命恩人,對我有此生難報的恩情,不僅如此,他還是我此生僅有的摯友,知己。這件事對他與他的妻子十分重要,因此他們的事,便是我的事,我願以此來償還這份恩情。”
“師父,這樣的解釋,您可能接受麼?”
這個氣質剛硬的女子微微張嘴,卻一時沒能說出話來,只是關切地看著她的弟子,半晌後才笨拙地擠出一句話來:“槿喬……抱歉,我從未想象過,你竟然還有這麼一段往事。你怎麼沒早點與我說呢?唉……你沒事吧?”
薛槿喬有些出神地看向秦宓身後的桂花樹,過了幾秒後,才沉眉說道:“是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回到越城之後,請求知州出兵與太清道的同僚一起出手,親自將那支山賊徹底摧毀,解救出許多被他們擄掠的良家女子。也就是在那里,我們發現了一些關於青蓮教的线索。”
她的表情柔和了下來,語調也隨之降低了:“我知道師父不希望我因為過於私人的,天真的理由介入官場。但是,能否容許我任性這麼一次?每當我想到自己僅僅差了那麼一絲一毫,便會落入與那些可憐的女子同樣的境地,我便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我想要為那些被侮辱,被殘害,被冤枉的無辜人們爭回一個公道。不這麼做,我胸中的郁悒便永遠無法抒發,而我再也打不出心意如一的拳法來。”
秦宓伸出手來,輕輕地撫過薛槿喬的腦袋,溫柔地說道:“好吧。我明白了,我答應你。”
薛槿喬振奮地問道:“真的嗎?”
秦宓嘆道:“槿喬,我對你們的請求設下這道門檻,不是為了懲罰你們,而是為了讓你們意識到參與到朝堂傾軋的代價與規則。但既然你的原因如此深刻,如此沉重,那麼我這做師父的,怎麼能阻著你呢?”
薛槿喬一頭撲入秦宓的懷里,欣喜地笑道:“師父最好了!”
秦宓只是憐愛地拍了拍她的後背道:“你受苦了,槿喬。其實見到你如此堅定不移的意志,哪怕方向與我不同,也讓我十分欣慰。只恨,只恨你付出的是如此痛苦的代價啊。”
薛槿喬閉目喃聲道:“我還以為師父會擔心我身子髒了,會嫁不出去這種事呢。”
秦宓嗔怪道:“什麼亂道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種酸儒的胡說八道,從來都不是本朝奉行的道理。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遭受了這種苦難,也不該被指摘。何況,我們是武人,是凌駕於這些世俗桎梏的人,你萬萬不可聽這些滿口仁義,實則恨不得將我們這些女子關起來當牲畜豢養的理學家亂講。”
薛槿喬抬頭笑道:“放心吧師父,我分得清輕重的,斷然不會自輕自賤。”
秦宓冷哼道:“那就好。且不說這事不出這間院子,若有朝一日真有其他人拿這種事來詬病你,師父會親自出手,將這種亂嚼舌頭的狗輩宰了。”
這位昆侖派的長老也就是在這時才露出了些許屬於這個位面的頂層戰力獨屬的殺氣,比她凜然的氣質還要森嚴,還要冰冷。
看到這對師徒哪怕理念不同,道路也不同,卻依然能夠理解彼此,並且讓徒弟得到她最需要的支持,讓我十分欣慰。
同時我也甚是慶幸,薛槿喬冒險地將自己這段最為痛苦不堪的過往透露給師父,卻並沒有因此受到任何輕慢和傷害,對她消化,和解這段經歷,只會是好事。
將這些情緒充分地釋放出來後,秦宓對薛槿喬問道:“槿喬,你這次回京城來,是否只是為了賑災案這事?”
“是的,師父。雖然名義上我是因為不聽調令,擅自行動,受了田將軍的稍稍『懲罰』派回京城來,但等此間事了,我便要重回青州幫助軍部繼續對付叛軍。”薛槿喬毫無猶豫地答道。
秦宓無言地看了她數秒後,嘆氣道:“你這孩子啊,從來都不是個坐得住的人。既然這場戰爭對你意義如此深重,那麼,大燕也許有另一個用得上你的地方。”
說到這里,她的視线有意無意地掃向我與梁清漓:“去冀州找你的師叔吧。他在籌謀一件大事,正好能用上你的幫助。”
薛槿喬好奇地問道:“是什麼?莫非與師父你此前在冀州的事務有關?”
“軍中機密,我便不在這兒透露了,你若有意,自個兒去找他了解吧。”
在我們離去之前,秦宓特意對我說道:“你是個對槿喬來說十分重要的人。她有許多屬下,也有志同道合的同僚,但卻從沒有過知己,更沒有一個欠了如此大人情的同齡人。你作為槿喬過往的知情人,可別讓她受傷了。”
我恭敬地說道:“秦前輩放心,就如槿喬所說,她不僅是我的主公,更是我的朋友、知己,我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那就好。”秦宓玩味地看了看兩個女子,又看了看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放我們走了。
在玄武區安靜的街道上,薛槿喬走在我們前面,良久沒有出聲,我和梁清漓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跟在她身後,消化著剛才與秦宓的對話。
回到薛府後,薛槿喬突然止住腳步,轉頭說道:“韓良,清漓,能否與我進書房談一談?”
我們自無不可。與她進了房間之後,薛槿喬略帶歉意地說道:“抱歉,方才我貿然將那麼沉重的往事說了出來,你們一定覺得很突兀。”
我見她的臉上除了有些難為情之外,並沒有更多的意思,便答道:“這是你的師父,是你的往事,而我們是你的朋友。比起突兀,我更高興你有勇氣將它說了出來給你師父這種能夠理解你,支持你的人聽,而不是一直藏在心里。”
薛槿喬皺了皺鼻子道:“嗯……其實是否該跟師父說起這件事,很是讓我糾結了一陣。雖然她是看著我長大,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之一,但真要揭露這種難堪的傷痕,實在是不容易。不過,我很慶幸自己這麼做了。你說得對,有些心事說出來了,有人能夠給予籍慰,確實讓心里輕松了不少。”
梁清漓這時也忍不住問道:“薛小姐,奴家聽聞了這份如此隱秘的私事,真的沒關系麼?”
薛槿喬抱著雙臂沉吟了片刻後,臉色有些怪異地說道:“不,沒關系。雖然你我關系並不深,但我卻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很能夠理解你,也覺得……你同樣能夠理解我。我不介意告訴你這段過往,恰恰相反,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她頓了頓,似乎是在尋找適合的字句,然後繼續說道:“也許你是少數能夠從女人,也從武人這兩個身份,給予我一些想法的人。我無意冒犯,但你能否與我說說你在聚香苑里時的心境?在煙花之地,必然有許多意圖不軌的人覬覦著在其中維生的姑娘們。你是如何讓自己不被那種……惡意,影響的?”
我為這意圖並不算隱晦的提問手心捏了把汗,只覺得薛槿喬是真的不把梁清漓當外人,這麼敏感的話題都要拋出來。
同時我又有些擔心梁清漓,不知她是否能夠,是否願意重顧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
梁清漓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她眼睛亮起,語氣卻說不出地溫和:“薛小姐,雖然你一直是夫君的朋友,也與奴家並沒有太多機會深談,但奴家其實也……有著相同的感受,覺得你是與奴家一樣的人。奴家在此之前並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但現在卻明白了:你與奴家有著同樣的傷痕。”
薛槿喬沉默了片刻,有些動容。然後,她露出了一個由衷喜悅的笑容:“是的,確實如此。原來你也與我一樣……”
仿佛是讀懂了彼此的心思那樣,她們突然齊齊看向我,異口同聲地說道:“夫君/韓良,我們要說些悄悄話,你先出去吧。”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震懾了一瞬後,連忙起身道:“呃,怎麼回事啊?你們有話要談?”
梁清漓笑著輕輕推著我往門扉走:“沒錯。奴家與薛小姐有些女人家的話要講,一會兒再來找你。”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得告退了,回到房間里去發呆。
看起來,在某個我暫時無法窺探的層面上,這個位面里與我關系最深的兩位女子突然產生了共鳴。
共同的痛苦與不堪回首的過往麼……也許梁清漓和薛槿喬確實比我一開始想象的,更合拍。
嗯,這又對我這個三心兩意的男人意味著什麼呢?想到這里,我突然有些頭疼。
可惜譚箐與蘇真出去游玩了,我沒有其他的事,又不欲胡思亂想,便出到院子里打了幾趟拳,整理思緒。
黃土林之役所受的傷已痊愈得差不多了,我這段時間又與梁清漓勤於雙修,已觸碰到了采五氣的境界。
這便是絕大多青蓮力士所在的階段,也是徹底鞏固了三流戰力的重要環節。
梁清漓資質聰慧,又有荷尖碧葉的色相加成,已更進一步地開始凝真元,開始形成符合自己五行的牝牡真氣了。
當兩人的五髒之氣均被凝聚升華之後,便可以嘗試五德匯聚,補全內景。
能夠達到這個地步的,均是二流之境的高手。
便是有著蓮開百籽破障的加持,在修煉有成的青蓮力士里,也只有十里挑一的成功率。
在此之上的陰陽轉化則是平衡先天的五行,足以破開天塹進入一流之境,易筋洗髓。
至此,已是接近牝牡玄功的至高境界了。
今日秦宓說梁清漓內景初成,陰陽二氣通暢,其實是個相當了不得的成就。
這意味著只要她沒有十分缺憾的根骨資質,或者經脈五行的嚴重偏缺,日後晉升二流之列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嘖,媳婦兒的習武資質真的不是蓋的,唐禹仁說哪怕是六大派的真傳弟子,也不過如此了,還真的不夸張。
當然,這人向來有什麼說什麼,本來也不會因為是我的老婆而刻意恭維就是了……
我的戰斗力雖然靠著各種不講道理的增幅比梁清漓強很多,但是真正的根骨資質,哪怕是經歷了西聯位面的靈魂洗禮,其實仍舊稍遜一籌。
不過這一戰我的收獲也不小,主要是在生死搏斗中找到了進一步將拳法與異能結合的思路。
當我將領域放開擴展時,以自身為中心的方圓五米內,配合著靈覺,足以讓我感應到所有境界不是完全凌駕於我之上的氣流,真氣,與勁力流轉。
同時,這也是我施加制約與牽引之力最有效的范圍,再擴大,這些無形的力場影響便會急劇縮小,用來對付粗通武功的小卒子也許還有幾分用處,但是遇上訓練有素的武者,效用幾可忽略。
而與右護法的一戰,讓我驗證了另一個關於領域的應用,那便是收縮與增幅。
當我將領域收縮到方圓一米內時,不僅是感應的靈敏性加強,我能所施加的種種“力”也相應地加強了,而且不只是強度增加,掌控力也相應地增加了。
最後與右護法拳拳交鋒而沒有立刻落敗,便是有賴化勁罡衣外附制約、牽引之力,內外相合的功效將那勢大力沉的拳掌抵消。
我在此前一直是交錯著用,或是有意識地在見招拆招時選擇性地制約或者牽引對手的攻擊。
雖然我設想過,迎接每一招時都自動用上制約和牽引之力,如同化勁罡衣上自帶的能力那樣,任意玩弄敵人的攻擊,但始終沒能成功將領域之力掌控到這個程度。
直到面對右護法的生死一刻,我才能夠跨越那層障礙將這兩種異能的運用融合到一起。
雖然以我的拳法功力,尚無法重現關明月為我展示的大纏絲勁,但是加上異能之力後,卻惟妙惟肖地重現了九成大纏絲勁的作用。
至此,我對領域做出了更細致的劃分:擴展到方圓五米時是“常態領域”,適合群戰與對付普通高手;收縮到方圓一米時,則是化勁罡衣的進一步進化,我稱之為“御氣圈”。
嗯,還有一件要事,那就是給常態領域也起個漂亮名字。
在御氣圈內,任何向我攻來的招數,無論是拳掌刀槍,還是勁氣能量,都要被削弱,卸開,消解,引導。
只要我的精神修為能夠更進一步,甚至不需要有意識地去防,我充斥在御氣圈內每一寸的制約、牽引、化勁之力便能自動御敵。
這是守,也是我所能夠使出的,最強的防御狀態。
當然,這個形態下,對我的精神力消耗也是成倍地增長,無法久戰。
至於攻,我的設想是能夠攝取御氣圈之內所有自己,敵人,乃至虛空中的力量,受一分力,甚至受零分力,都能還以十分,二十分力。
這個部分的操作與具體運用我還在揣摩,算不得成熟。
領域異能的運用與薛槿喬這段時日傳授與我的大捭闔手理念十分貼合,而大捭闔手不只是在借力化力有著獨到的技藝,更是在攻勢也有其剛猛無匹的強悍之處。
也因此只要我能將它吃透,練熟煉精了,拳法造詣與實戰能力必能迎來又一個進度迅猛的增長期。
也確實該把心思放在攻擊力這方面上了,不然我一個頭腦派往究極烏龜殼的坦克道路上越奔越遠,實在讓我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