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求你當官吧
花知縣正心煩意亂,那名書吏急匆匆地闖了進來,花知縣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目標,大怒起身道:“李雲聰,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本縣正與各位大人商議公事,誰叫你進來的?”
李書吏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頂嘴,卻也絲毫不怕這位沒啥實權的傀儡知縣,他馬上說道:“大老爺,您莫要商議公事了,現如今卻是發生了一樁大事,要命的大事啊!”
花知縣聽他話里隱隱的調侃味道,心中更是惱火,可他也清楚整個葫縣上下根本就沒人敬畏自己,只好佯做沒有聽出,問道:“什麼要命的大事?”
“大老爺,剛剛有人來縣衙報案,說是本縣新任典史艾楓赴任路上被賊人給殺了!”
眾官員齊齊一驚,目光刷的一下投向了李雲聰,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過了半晌,就聽“砰”地一聲,卻是花知縣一屁股重重地坐回了椅上。
“老爺?”李雲聰等了半晌,見花知縣呆若木雞的模樣,心中大為鄙視,面上反而恭謹了許多。
花知縣一言不發,只在心中痛苦呐喊:“完了!完了!這回真完了!我十年苦讀,青年中舉,父母高堂不知何等欣慰,四鄉八鄰不知何等艷羨,這一回真要丟官為民,回鄉耕田了。”
他在葫縣三年,政績本就乏善可陳,如今連新任典史都在進入轄境後被賊盜給殺了。
消息一旦傳到朝廷,朝廷上袞袞諸公會怎麼看?
委派他來葫縣,不但沒有絲毫政績,而且治安惡劣到如此地步,就算只是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待,他也必須成為犧牲品了。
在討論政績時一直表現得事不關己的孟縣丞和王主簿的臉色也冷峻下來。
本來只是大考的話,倒霉背黑鍋的一定是花晴風。
可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朝廷必定震怒,難說會不會對他們兩個也嚴加制裁。
難道因為這樁案子,他們也要跟著花晴風完蛋?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緊張,馬上有了默契。
花知縣呆若木雞,孟縣丞便替他說話了:“咳!李雲聰,你把那報案人帶進來。”
李雲聰對孟縣丞倒是發自內心的敬畏,趕緊答應一聲,片刻之後,把葉小天帶了進來。
孟縣丞便如公堂問案一般,向葉小天仔仔細細詢問一遍。
葉小天把他從鹿角鎮遇到艾典史開始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對孟縣丞說了一遍。
孟縣丞頹然坐回椅上,向他擺了擺手。
葉小天拱手道:“小民告退!”
“慢著!”王主簿突然清醒過來,向葉小天喝了一句,站起身道:“事關重大,你是重要證人,暫時不可離開本縣。來人呐,把他們暫且安頓於驛館。”
王主簿又轉向葉小天道:“你與家人先去驛館住下,本官會著人錄你口供。”
葉小天皺了皺眉,心道:“果然麻煩。不過為了避免更大的麻煩,也只能配合他們了。”
葉小天陪笑道:“是!那小民就錄完口供再走。”
王主簿微微一笑:“待縣尊點齊步快,再請羅巡檢發一支兵馬,前往那山口勘察艾典史遇害情形時,還要勞你帶路。你暫時走不得,什麼時候可以離開,等待本官吩咐吧。”
葉小天無奈,垂頭喪氣地跟著那兩個衙役離去。
花知縣淒然一笑,對王主簿道:“王主簿,很快,咱們就會罷官為民了,呵呵,還留那人何用?”
說到這里,他眼珠突然一轉,哈哈大笑起來,拍案道:“罷官為民啊!孟縣丞、王主簿,你們兩位也要和本官一起削職為民了。哈哈哈……沒想到你我三人竟然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哈哈哈……”
花知縣在葫縣三年,從一開始的意氣風發逐漸淪落到現在這個樣子,心中對架空他的孟縣丞和王主簿恨意不知有多深。
如今忽然想到這兩個人要倒霉,雖然自己也難逃罪責,還是有一種難言的快意。
王主簿冷冷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此事,未必不能有個解決的法子。”
花知縣指著他,恣意張狂地大笑:“解決的辦法?哈哈哈,王主簿,本縣承認你足智多謀,可是眼下這般情形,你能有什麼辦法?你不是和山中部落關系匪淺麼?聽說山中有巫師,苗家還有蠱術,不如你請個大巫師或者大蠱術師來,把艾典史救活了吧。哈哈哈……”
花知縣越說越覺有趣,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天可憐見,他到葫縣三年,一直忍氣吞聲,今天還是頭一回可以指著王主簿的鼻子,這般嘲弄於他。
王主簿瞪著笑得有些瘋瘋癲癲的花晴風,一字一頓地道:“沒錯!我就是要救活他!”
此言一出,花知縣的笑聲戛然而止,他驚駭地看著王主簿,失聲問道:“救活他?你……世上難道真有如此秘術,能讓人死而復生?”他本以為這一遭必定要丟官為民了,心灰意冷之下,已是破罐子破摔,突然聽說還有希望,患得患失之下,心情不由緊張起來。
王主簿沒有答話,他冷冷地掃了一眼堂上的佐貳官、首領官、雜職官們,說道:“諸位,今天這件事,一旦為朝廷所知,縣尊大人、縣丞大人和本官固然難辭其咎,可是葫縣所有官員或輕或重卻也一定要受到處分。我等如今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家要同心協力,共度難關才成。”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羅小葉蹙眉道:“王主簿,你究竟有什麼辦法?苗家蠱術我也聽說過,據說十分神奇,可是起死回生……貌似沒有哪個蠱術師有這般大神通吧?”
王主簿詭異地一笑,還未說話,孟縣丞突然露出一副恍然神色,霍然起身道:“李雲聰。”
那書吏還呆呆地站在那兒,一聽喚他,連忙答應。
孟縣丞道:“從今天起,你便是戶房吏典。”
花知縣拂然不悅,雖說他是個擺設吧,可就算裝裝樣子,孟縣丞也該請示他一下才是,怎麼把他撇到一邊,擅自任命起來了。
李雲聰聽得呆住,莫名其妙地就升官了?從一個尋常吏員,突然就變成了戶科首領?
孟縣丞道:“今日之事,你要守口如瓶,不得說與任何人知道。但有半點風聲傳出去……”
孟縣丞的神色猙獰起來:“我們倒霉,也一定要先讓你倒大霉!”
李雲聰這才明白果然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孟縣丞這是要讓他封鎖消息,卻不知孟縣丞想做什麼。
這麼大的事,瞞得住嗎?
李雲聰心中忐忑,卻也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孟縣丞看了眼站在堂外的兩個衙差,吩咐道:“你去,帶他二人離開,由你守在門外。”
李雲聰唯唯諾諾,慌忙退了出去。
花知縣這時也看出蹊蹺來了,忍不住問道:“孟縣丞,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王主簿所言,你已經明白了?”
孟縣丞看了王主簿一眼,兩人相視一笑,果然不愧是勢均力敵斗久了的對手,兩人顯然都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
孟縣丞與王主簿一向相爭,寸步不讓,這時卻只微微一笑,道:“還是請王主簿為大人揭開謎底吧。”
孟縣丞回到座位施施然坐下,王主簿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兩人配合默契,看起來倒像是一對多年的好友。官場上,果然沒有永遠的敵人。
花知縣沉不住氣,急不可耐地道:“王主簿,你究竟有什麼法子,快些說吧。”
王主簿道:“聽那小子方才所言,艾典史之死,除了凶手,就只有他和他的二妹、三妹,以及這間屋子里的各位大人們知道,是麼?”
花知縣急急點頭,道:“不錯,除了還有一個李雲聰,那又如何?”
王主簿道:“如果我們能讓‘艾典史’再活過來,凶手是絕不會站出來說他是假的,他們本是擄財害命的一群強盜嘛。況且,他們都未必知道自己劫殺的是本縣典史,否則都未必敢下手。而我們,自然也不會說的……”
王主簿說到這里,花知縣終於也明白過來,吃驚地道:“你是說……找人冒充……這怎麼可能?艾典史又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人,你找人冒充,能冒充多久?”
王主簿陰險地一笑,道:“不用多久啊!過上一段時日,‘艾典史’若是因為水土不服,‘病死’在葫縣,難道朝廷還能追究咱們的責任?和咱們又有什麼干系?”
花知縣聽了這話,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其他那些官員們此時也明白了王主簿的意思,各自震驚不已。
不過此事關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竟無一人反對。
花知縣訥訥地道:“這樣可以嗎?”仔細想想,還真的可行,他的眼神漸漸亮起來:“可是……我們去哪里找一個人來冒充艾典史呢?”
王主簿夷然一笑,道:“何必去找?若在本地找一個人,焉知沒有人認得他,反而壞了我們的大事。就用方才報訊的這小子不正合適?反正他的歲數和艾典史相差不多,再讓他多說幾歲也就成了。”
花知縣心中一寒,暗道:“那豈不是說,撐過一段時間後,一定要殺了那姓葉的?為了安全起見,姓葉的要死,他的兩個妹妹也不可能讓她們活著,三條人命啊……”
花知縣心中有些不忍,可他更舍不得自己的前程,而且看堂上官員們人人沉默,如果他反對,只怕連他也要一起“病死”,沒准兒那時就不是什麼水土不服,而是本地發生瘟疫了。
花知縣咬了咬牙,道:“可……那個姓葉的,肯答應麼?”
孟縣丞和王主簿同時一笑,鄙夷地看著他道:“由得了他麼?”
葉小天和薛水舞、楊樂瑤享受了一回朝廷命官的待遇,他們住進了本縣的驛館。
相對於其它地方的驛館來說,葫縣驛館要簡陋得很,自從建成後這里除了寥寥無幾的過路官員,就從沒什麼人來住過。
不過對葉小天三人來說,這里的條件已是極好,而且這麼大的一處院子,就只有他們一家人,頗有點兒大宅門的感覺。
很快,葉小天就發現縣衙派了人來盯著他們,領頭的正是他們曾經接觸過的那個書吏李雲聰。
在他們的限制之下,就是驛館的驛卒也很難和小天他們有所接觸。
考慮到艾典史遇害事關重大,官府對證人做出監控也屬正常,葉小天就沒有多想。
第二天一早,李雲聰就來引葉小天去縣衙,要他帶隊去尋艾典史的屍首。
葉小天到了縣衙,就見縣令花晴風、縣丞孟慶唯、主簿王寧俱都一身官服,神情肅然。
步快們全都配了單刀,另有一隊持竹槍藤盾的士兵,卻是巡檢羅小葉帶隊。
一行人離開葫縣,將近傍晚的時候才趕到艾典史出事的那個山口。
羅巡檢率領士卒先入山口,四下搜索一陣確認沒有伏兵,又將士卒分別駐扎於遠處作為警哨,花知縣、孟縣丞和王主簿才帶了葉小天和幾個心腹步快走進山口。
在葉小天指認的地方,他們很快就掘出了那些屍首,並且從艾典史的身上搜出了“告身”。有了這張委任狀,他們的計劃就可以順利實施了。
葉小天跟著打了一圈醬油,又跟著花知縣和孟縣丞往回走。
出了山口不遠,葉小天無意中回頭一看,就見山坳中有一股煙火氣騰空而起,心中不禁陡地打了個突。
次日返回縣衙,精疲力盡的葉小天便道:“大老爺,小民責任已了,是否可以就此告辭?”
孟縣丞看了他一眼道:“你且候在這里,有些未盡事宜,待本官與縣尊商議過後再說。”
葉小天無奈,只得在廊下站定。
大約兩炷香的時辰之後,李雲聰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說道:“葉小天,大老爺要見你,隨我來!”葉小天只得隨在他的後面。
不一會兒,葉小天被帶進了三堂,三堂上只有花知縣和孟縣丞兩人上座,四下空無一人。
葉小天向他們唱個肥喏,躬身站定身子。
孟縣丞道:“葉小天,堂堂朝廷命官竟在本縣遇害,此等賊獠實在無法無天,猖獗之極,必須要繩之以法,以儆效尤。奈何賊人來去無蹤,實在無法追查,本官與縣尊大人商議一番,想請你協助我們,你可願意?”
葉小天疑惑地看了看孟縣丞和坐在上首一言不發的花知縣,問道:“兩位老爺,小民既非官府中人,又非江湖俠士,如何協助大老爺偵破此案呢?”
孟縣丞微微一笑,道:“我們仔細檢查過艾典史他們身上,居然還有大量銀錢。可見,賊人殺害艾典史,並非為了求財,而是為了尋仇。”
葉小天心道:“胡說八道!艾典史等人先被山賊搶劫了一回,又被小爺我搜刮了一遍,口袋比臉都干淨了,哪里來的大量銀錢?明明就是一樁山賊圖財害命的案子,為何要說成尋仇?啊,有人尋仇那艾典史就要承擔些責任,有山賊橫行卻完全是本縣官員的責任了,他們是想減輕自己罪責吧?”
花知縣咳嗽一聲:“歹人的目的既然是艾典史,那麼我們就可以利用艾典史引他們出來。只要他們露出些許蛛絲馬跡,我們就可以把他們逮捕歸案。因此,我們想讓你冒充艾典史!”
葉小天大吃一驚,道:“什麼?讓我冒充艾典史?”
孟縣丞道:“不錯!你與艾典史相差沒有幾歲,本縣又沒人知道你的來歷。只要我們放出風去,就說艾典史路上遭劫,隨從盡遭屠戮,艾典史本人僥幸逃得一命,便沒人會懷疑你的身份了。你以艾典史的身份在本縣出入,那些賊人一旦獲悉消息,只當行刺失敗,必然還來尋你。你放心,我們會派人暗中保護,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事成之後,本縣以五百兩銀子為謝,你看如何?”
葉小天像吃了黃連似的咧開了嘴巴:“五百兩!又是五百兩!你們少坑人啦。莫非你們家里也有一個四歲的小媳婦兒、十八歲的丈母娘等著送給我?”
葉小天干笑道:“大老爺,既然賊人的目的是刺殺艾典史,那麼他們一定認得艾典史的模樣。小民雖與艾典史年歲相差不大,長相卻不相同,想要冒充他,只怕馬上就露餡兒。”
孟縣丞哈哈大笑:“此言差矣。艾典史是官,縱然得罪了人,對方也應該是官場或士林中人,而這種人只能是買凶殺人。這樣的話,受其收買的凶手只能躡著艾典史的車隊而來,並不熟悉他的相貌,或者只看過一副似是而非的畫像。再者,即便凶手們認識艾典史又如何呢?他們總要來一探究竟,只要他們來了,我們就有機會。”
葉小天忽然想到了昨晚回望山口時山坳里冒起的滾滾濃煙,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他搖頭道:“大人,小民只是經過葫縣,恰與艾典史同途,目睹了凶案現場。至於說配合各位大老爺破獲此案,既非小民的義務,小民也沒那個能力,小民不能答應!”
花知縣拍案而起,怒喝道:“大膽!本縣可不是與你相商,而是命令你配合本縣!”
葉小天乜著他,冷冷地道:“大老爺,小民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無知蠢物。小民從未聽說過一個不食朝廷俸祿、不領官府薪水的良民,必須得配合官府偵破案件。更何況小民不是老爺您的治下之民,而只是路經此地。”
“你……”花知縣沒想到一個區區小民也敢頂撞他,戟指葉小天,怒不可遏。
孟縣丞笑容滿面地攔住他:“縣尊切勿動怒,息怒,請息怒。”轉向葉小天道:“你真不願意?好吧,那本官也不願強人所難。只是,你是本案唯一的目擊證人……”
葉小天道:“大老爺,小民只是目睹了凶案現場。”
孟縣丞擺擺手道:“有什麼區別?這凶手或許早在鹿角鎮時就追蹤窺視艾典史一行人的行蹤了,沿途下來你們也曾遇到過一些樵夫山民吧?說不定其中就有凶手的耳目,這些將來都有可能需要你來指認,所以……你可以不冒充艾典史,但在本案告破前,你不可離開本縣。”
葉小天怔了一怔,孟縣丞用銳利的眼神盯著他,問道:“如何?”
葉小天摸了摸鼻子,忽然笑嘻嘻地道:“好!那小民就先在葫縣住下,靜候大老爺召喚。”
葉小天這般態度倒令孟縣丞一怔,有些不明白葉小天為何會有這樣怪異的反應。
但他依舊不動聲色地道:“好!那你下去吧,本官會派人盯著你。”
孟縣丞叫葉小天退下,又把李雲聰喚來囑咐一番,李雲聰便帶著葉小天離開了。
葉小天跟著李雲聰一邊走,一邊暗想:“水舞啊,這可不是我有意拖延,是葫縣的大老爺們不放我們走啊,你跟我就在這兒安家落戶吧。哈哈,幸虧我有先見之明,身上足足有二十多兩銀子的財物,幾年吃用都不愁。”
葉小天離開後,花知縣蹙眉道:“你怎麼讓他就這麼離開了,他不答應,此事如何了結?”
孟縣丞道:“縣尊大人,我們要他冒充的可是典史,是一位經常需要拋頭露面的官員,來日他‘病死’之後,不能有什麼破綻。如果不讓他心服口服,到時他不配合,想再補救就難了。我今天放他走,但我可以保證,三五天後,這個姓葉的會乖乖回來央求我們,心甘情願做這個典史!”
孟縣丞說罷,便把大袖一拂,飄然而去。
花晴風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神色極其復雜。
自從他來到葫縣,便飽受孟縣丞和王主簿的掣肘,對這兩個人,花晴風已是恨極,可一旦遇到難事,他又離不開這兩個人。
他一面厭惡自己的無能,又壓抑不住對這兩個人的仇恨,這種心情實在難以描述。
縣衙的三堂處於縣衙的最後一進院落,這里是知縣好家眷的住處。
後宅月亮門內是一片修竹花圃,幾方假山石錯落有致,其間曲曲折折的小道穿過去,便是一個半月形的碧綠水潭。
從穿堂里姍姍地走出一個緋衫女子,手搖一柄小小團扇,拐到抄手游廊,便向三堂走去。
遠遠的,就見一道窈窕的倩影於根根紅色廊柱、綠色圍欄之間裊裊閃過,圍欄下又有芭蕉和不知名的碗口大的團花,宛如一副仕女游春圖。
那婉約動人的小婦人來到三堂,廳口有一青衣小廝垂手而立,連忙施禮道:
“夫人。”
那小婦人也就二十六七歲年紀,粉嫩白皙的皮膚吹彈得破,眼兒彎彎,有種別樣的迷人風韻。
她微微頷首,發髻上金步搖輕輕擺動,隨口問道:“老爺可在廳中?”小婦人的聲音柔軟發糯,雖然說的是官話,卻帶著些江南吳儂軟語的音韻,聽起來非常悅耳動聽。
小廝恭聲回答之後,小婦人舉步入廳,一件秋香色的比甲衣袂飄風,留下一縷幽香。
那小廝抬頭望去,只看見娉娉婷婷一個背影,烏黑的秀發挽一個墮馬髻,那種成熟嫵媚的少婦風韻,令人心生綺念。
少婦舉步走了進去,室內青磚墁地,梁上掛五角宮燈,中堂一副大氣磅礴的松山積翠圖。
幾案桌椅之外,近牆邊又有花架兩只,擺放著白石盆景。
在右側有坐地落屏隔開一個小空間,畫屏上是鮮麗的富貴牡丹圖,那少婦姍姍而去,步態優美,就像走進了畫里。
屏後是一間書房,窗子開著,窗外一萍綠水,池塘邊上山石堆壘,有無數的爬山虎遮蔽了整面高牆。
花晴風靠在圈椅上,疲憊地仰著頭,眉心還在顰著,隱隱形成一個川字。
嫵媚婦人輕輕嘆了口氣,今日來尋丈夫,本是弟弟請托了她一件事情,可眼見丈夫身心俱疲的模樣,她哪還忍心用自己的事去讓他煩惱。
婦人款款地走到花晴風身後,將團扇擱在桌上,輕抬柔荑,翠袖褪下,兩只翠綠的鐲子映得她那纖細皓腕仿佛一朵精致優美的蘭花。
花晴風的眉心一挑,那雙玉手便按上了他的肩膀。婦人輕輕為他揉捏著肩膀,柔聲道:“老爺還在為典史一事發愁麼?”
花晴風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少婦柔聲道:“相公不必太苛求自己。這葫縣的情形,朝中諸公都清楚。換了誰來這里能夠打開局面呢,怎麼能責怪到相公頭上?”
花晴風苦笑道:“怎不怪我?我是這葫縣里的糊塗縣令啊。”
花晴風慢慢張開眼睛,仰望著妻子,白皙細膩的肌膚,襯著她那精巧端莊的五官,就像丹青妙手筆下的淡彩工筆仕女。
盡管二人已成親十載,可她依舊鮮麗的如同一枚粉色的珍珠。
而自己……僅僅三年,他已經有了皺紋,頭上也有了白發,背也有些佝僂了,剛剛做官走馬上任時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子,早已湮滅在他的記憶深處。
花晴風喚著妻子芳名,黯然道:“蘇雅,朝廷當然會明白我的難處,卻並不意味著朝廷會體諒我的苦處。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朝廷也不是由一個人說了算的,不管是皇帝還是首輔,有些時候都是身不由己。在天下這張大棋盤上,我這枚棋子兒根本就微不足道啊!”
蘇雅默然,望著丈夫憔悴的面容,有些悲戚地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麼?”
花晴風摸挲著妻子溫潤如玉的手背,搖頭道:“年底大考,最遲明年年中,我的處分就該下來了。除非有一位通著天的大貴人從天而降,或能夠保我過關。可是,若真有這樣一位大貴人,憑什麼來提攜我這個不得志的小小七品官呢?”
驛館里,葉小天背著個大包袱,水舞挎著個小包袱,就連瑤瑤都似模似樣地拿起點東西。
戶科吏典李雲聰攔在前面,冷冷地看著葉小天:“路引交出來,你暫時不能離開本縣,要路引干什麼?”
葉小天無奈地交出路引,李雲聰伸手又一攔:“所有財物統統放下!”
葉小天驚道:“這是為何?本縣差官還兼職強盜不成?”
李雲聰道:“你有了錢不是一樣可以逃走?再者說,此案尚未明朗,誰知道你的錢來路正不正?你的錢暫時由縣衙保管,待真相大白後自會還你。”
李雲聰一擺手,馬上就有兩個差役撲上來,奪走了葉小天和薛水舞手中的包袱。
馬上又有一個差役上前搜葉小天的身,而水舞和瑤瑤也由驛丞的夫人代勞,上前搜了一番,真個把他們搜了個一干二淨。
一家三口清潔溜溜地被趕出了驛館,眨眼工夫,他們就一貧如洗了。
傍晚的時候,一家三口住進了縣衙後面半山坡上的一座土地廟。
只要有漢人的地方,似乎總少不了這麼一位掌管土地的神仙。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漢人百姓重視土地,所以每到一處開疆拓土,總不會忘記給這位掌管土地的神靈建一座廟,但也僅止於為他建廟。
似乎……只要為這位神靈建一座廟,他們就盡到了責任,其後對這位神靈就不聞不問了。
他們從骨子里重視土地,卻又從骨子里不在乎土地爺,甚至在神話故事中,總是把這位神靈當成調侃的對象。
所以,天下各處的土地廟大多香火不盛,葫縣這種地方尤其如此,以致葉小天一家三口入住的依舊是一間破破爛爛的土地廟。
薛水舞眼看周圍一片破敗,忽然淚如雨下,她“卟嗵”一聲跪倒在葉小天身前,流著淚磕頭:“葉大哥,如果不是我勸你向官府報案,也不會害你落到這步田地。葉大哥,我對不起你,一路上總是給你惹麻煩。”
薛水舞淚水漣漣地抬起頭,忽然嚇了一跳,不知什麼時候,葉小天已經在她對面跪下。薛水舞磕頭,他也磕頭,一磕禮一還禮,有板有眼。
薛水舞吃驚地道:“葉大哥,你……你這是干什麼?”
葉小天一本正經地道:“我也沒想到你一個姑娘家居然這麼性急。你看咱們已經入過洞房了,現在又拜了天地,以後就算是夫妻了吧?”
薛水舞又呆住了,跟葉小天在一起的這些天,她不是臉紅就是發呆,實在沒有別的反應了。
她自然不會知道,葉小天一直就是這麼個渾不吝的性兒,他的人皮實,心更皮實。
薛水舞怔了半天,才捻著衣角訕訕地道:“葉大哥,你……你別和我開玩笑了。水舞只是一個丫鬟,又非完璧之身,怎配做你的正妻?”
葉小天道:“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在乎!你跟我回京城吧,我一定明媒正娶風風光光地讓你進門。”
薛水舞期期艾艾地道:“可我真的不配……葉大哥,我不瞞你,把瑤瑤送到她生父身邊,我就不再漂泊了。那個大人物曾占了我的身子,不管他怎麼對我,我都認命。”
葉小天道:“這樣啊……那就有些麻煩了。你打算去投奔那個無情無義對你不管不問的大人物,可你又和我剛剛拜過天地,那你到底該選擇誰呢?”
“當然是小天哥哥啦!”瑤瑤站在門口,鼓掌大呼。
薛水舞招架不住了,她滿腔愁苦,愣是被葉小天說得哭笑不得,一時也不好再板起臉來,只好慌慌張張地起身,邊逃邊道:“葉大哥,你……你早點休息吧,咱們……咱們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半夜時分,葉小天又想往水舞身邊湊,兩人好久沒在一起親熱了,他很有興致。
沒想到,迎面正碰上一道凌厲的目光,水舞雙臂抱懷,拒絕的意味很明顯。
葉小天訕訕地退了回去,心里既憋屈又郁悶。
次日一大早,一家三口坐在破廟里發呆。
葉小天道:“錢都被縣衙沒收了,咱們連早餐都沒得吃。嘿!這些官兒們為了逼我就范,還真是用盡了手段啊。”
水舞怯怯地道:“葉大哥,要不……咱們就答應他們吧。反正也走不了,便冒充一下典史又如何?等他們抓住凶手,自然會放過咱們。若是不答應,他們是絕不會放咱們走的。”
葉小天嘿嘿冷笑兩聲,搖頭道:“你一個女人家,哪里懂得這些官場油子一肚子的彎彎繞兒?這件事怕是沒那麼簡單。”
水舞詫異地瞪大一雙美眸:“怎麼?”
葉小天欲言又止,起身道:“我現在就出去找活干,只要能掙出一日三餐的錢,足矣!他們想逼我就范,門兒都沒有!”
水舞站起來,不安地對葉小天道:“要不我也去吧,怎好一直讓葉大哥你……你為我……”
葉小天瞪了她一眼,粗聲大氣地道:“扯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要是都沒能耐養活你,這樣的男人有什麼用?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掙錢!”
雖然葉小天話里話外還是有占她便宜的意思,但水舞這一次卻連面上的反駁都沒有,她輕輕垂下頭,心里說不出的溫暖。
可惜這種感動剛剛在她心中蕩漾,就被葉小天的下一句話氣歪了鼻子。
“再說,就你這樣的惹禍精!一旦讓你出門,我替你揩屁股都忙不過來,哪還有功夫掙錢?”
李雲聰和另一個差官換了身便衣,城門還沒開的時候就趕來盯著他們了。
葉小天也不理會他們,當他們是空氣一般,從他們身邊昂然而過。
李雲聰在他經過時笑嘻嘻地說了一句:“如何?不如答應我們大人的要求吧。”
葉小天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葉小天對自己有強大的自信:我是誰?
我可是從皇城根兒來的人,這點事兒難得住我?
你們這些鄉下人、土包子!
我只要露個口風,你們還不得哭著喊著求我上門做工?
誰不願意除非他瞎了眼!
自信滿滿的“京城人”葉小天,開始了他在貴州葫縣飽受打擊的求職經歷。
他終於發現,這里店鋪掌櫃的,真的都瞎了眼。
葉小天匆匆地奔波在大街小巷,一次次碰壁,走得腰酸腿痛。
不遠處盯梢的李雲聰和另一個衙役比他更慘,他們苦著臉,扶著腰,有氣無力地看著葉小天,一副要殺人的眼神兒。
夜色降臨,城門關閉。李雲聰和那個衙役如蒙大釋,終於放棄盯梢,回了自己的家。
可一天下來居然沒有找到一份工的葉小天卻無顏回土地廟,他沮喪地邁著步子,只覺腳跟兒生疼。
他看見一戶大宅門口掛著紅燈籠,門卻關著,便走過去,在門檻上坐下。
葉小天背倚大門,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葉小天啊葉小天,想不到你居然有這麼狼狽的一天。秦叔寶落難時,好歹還有匹馬可以賣,你能賣什麼呢?”
葉小天剛說到這兒,身後院門忽然開了,背倚門扉的葉小天來不及反應,一個跟頭就折了進去……
“哎喲,這誰呀這是?黑燈瞎火的坐在我們家門口,想嚇死人呀你。”聽聲音細聲細氣兒的,似乎是個婦人。
這人提著燈籠,往葉小天臉上照了照,忽然俯身低下頭來,一張大臉猛地出現在葉小天面前,把葉小天嚇了一跳。
“我問你,你悄沒聲兒的坐在我家門前干什麼?我明白了,你莫非是來我家應工的?”
葉小天這時也看出這人是一個男人,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化著濃妝,比女人還過份。
葉小天本想爬起來走人,一聽“應工”二字,已經絕望的葉小天登時兩眼一亮,脫口問道:“這位大姐……大哥……掌櫃的,你們這兒招工嗎?”
那人拿燈籠把葉小天上上下下又照了一遍,喜上眉梢:“嗯!瞧你眉目還算清秀,尤其一張小嘴,長得更招人疼。瞧著是不錯啦,只是不知你還會些什麼本事呢?”
葉小天碰了一天的壁,早就沒了早晨剛出土地廟時的傲氣,一聽這話登時心虛,忙小心問道:“卻不知掌櫃的你這里做些什麼營生,需要些什麼本事?我可分辨不出布匹的成色和產地,也不會說苗話彝話本地土話,至於百十來斤的石鎖,那也是舞不動的……”
那人捏著蘭花指,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像只剛下水的母鴨子似的:“喲,看不出,你這張小嘴兒還挺逗的,會說俏皮話,成!這就成了五分了,你會唱曲兒嗎?”
葉小天在京城時好歹也算一票友,一聽唱曲兒,登時精神大振,忙不迭點頭道:“會!會會會!小子唱曲兒還正經挺好聽呢。”
那人笑嘻嘻地道:“那就成了,你跟我來吧。”
葉小天爬起來,喜出望外地跟在這人後邊,眼看他胯骨軸子左晃右晃像要散架似的,把個肥臀顛得七上八下,連忙移開目光,開口問道:“掌櫃的,還沒請教您尊姓大名啊?”
那人將手掌在空中輕飄飄地扇了兩下,嬌笑道:“什麼掌櫃不掌櫃的,聽著生分!我姓張,外邊人都叫我張大哥。不過咱們這院子里頭都是自家兄弟,只喚我的藝名兒——風鈴兒。”
“阿嚏!”葉小天被他身上刺鼻的香味兒熏得打了個噴嚏,他揉揉鼻子,心想:“藝名兒?難怪他這麼一副模樣,原來這是一家戲園子。”
一俟知道人家是戲園子,葉小天不禁擔起了心事。
他自忖曲兒唱得還是不錯的,不過票友就是票友,跟人家那些以唱戲為生的優伶,他怎比得了?
葉小天張嘴欲說,忽又咽了下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他可不願意再失去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