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到葫縣
葉小天在前,水舞抱著瑤瑤跟隨著,往山口趕去。
等他們快到山口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一幅恐怖的景象,那一切就仿佛人間地獄。
水舞“啊”地一聲尖叫,急忙捂住了瑤瑤的眼睛。
葉小天變色道:“快藏到路邊樹林里去,快!”
他們退到路邊,在一叢灌木下蹲下,葉小天對水舞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
葉小天貼著山腳,以樹木山石為掩護,悄悄靠近路口。
當他看清路口的慘狀時,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饒是他一向玩世不恭的性子,這時也不禁變了臉色,心口怦怦直跳。
眼前一片狼藉,殷紅成窪的血跡、倒伏扭曲的屍體、遍插竹槍的車輛,就像被百萬大軍洗劫過一般淒慘。
葉小天仔細觀察許久,確認行凶的人早已離去,這才一步步走過去。
薛水舞遠遠看見葉小天直挺挺地站在山口,周圍別無動靜,便抱著瑤瑤悄悄走過來。
她不想讓瑤瑤看見這可怕的情形,把她的頭深深埋在自己的胸前。
看到仰臥在車上,身上插滿了竹槍,像只豪豬似的艾典史,薛水舞不忍地別過頭去,淒然道:“艾典史這樣的好人,竟然落得這般下場,老天爺真是不長眼睛。”
葉小天瞟了她一眼,心道:“好人?怕是艾典史最希望的是你在榻上喚他好人吧。只不過出師未捷身先死,我這狗腿子他收不成了,你這個偏房自然也告吹了。”
艾典史已死,葉小天現在心中非常惶恐,雖然一路下來,常聽人說西南地方窮山惡水、民風剽悍、盜匪橫行。
可聽說的事情,又有誰真正放在心上過?
如今頭一回看見這樣血淋淋的場面,他真的被嚇住了。
“我們得馬上走!”葉小天喉頭發緊地對薛水舞道:“此地不可久留,距縣城只一日路程了,到了那里,咱們才安全。”
薛水舞不忍地道:“葉大哥,你我若就此離開,難道棄他們於不顧嗎?”
葉小天道:“等到了縣里,把此事報於縣官知道,他們自會料理。”
薛水舞道:“只怕到了今晚,他們的屍體就要被野獸拖走了。我們同路而來,一路上多蒙他們照顧,若就此離去,著實讓人難以心安……”
看著心上人悲憫的神情,葉小天點點頭道:“先把他們入土為安。”
葉小天選中了一處地方,是暴雨季節由山洪雨水衝刷出來的泥溝。
把一具具屍體拖進去,葉小天忽又想起一事,連忙順著山坡滑下去,舉手作揖,口中念念有詞:“各位仁兄,小天不忍讓你們曝屍荒野,先把各位安頓在此。如今各位囊中那點身外之物已是全無用處,小天卻還有一個專會惹禍的老婆、一個很能吃的小丫頭片子要養……等官府過來,你們身上那些財物少不得要便宜了仵作,不如就給我吧,江湖救急,功德無量。若有得罪之處,萬祈原諒,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上帝保佑!”
葉小天一番虔誠禱告,就連近來在京城中傳教的牧師口中的那位西洋大神也搬了出來。
隨即一番搜刮,但凡值點錢的東西就往懷里揣,這才如大狗熊似的爬上土坡。
葉小天將兩側土坡的泥土推下埋住屍體,這才返身到路邊小樹林中去尋水舞和瑤瑤。
水舞見他懷中鼓鼓囊囊,不禁微窘,葉大哥連死人都不放過啊……不過水舞也並非道學先生,這一路苦哈哈的,全靠葉小天到處張羅,三人才沒餓死,她對葉小天的舉動倒沒什麼異議,權當是埋葬那些人的酬勞吧。
……
葫縣是三等縣,成立僅三年,隸屬貴州承宣布政使司。
貴州山多,峽谷相間,地形崎嶇,河流雖多卻不適宜通航,所以水陸兩途都極為閉塞。
俗語“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多雨則澇,無雨則旱,是真正的靠天吃飯。
以前貴州並非獨立的一個行政區域,一直以來貴州就分屬湖廣、四川、雲南。
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設貴州都指揮使司,永樂十一年,朱棣設貴州布政使司,貴州行省才算成立,可是實際上貴州依舊置於大大小小幾百個土司的統治之下。
葫縣本名葫嶺,處於雲南連結湖南的驛路要道,所以商旅不絕,十分繁華。
這里有一支大明立國之初就屯守於此的軍隊,但政務上一向由兩位土司老爺負責。
三年前,葫縣大旱,兩位土司老爺為了爭水大打出手。
朝廷趁機出兵干預,罷黜兩位土司,在此設立縣衙,委派流官,把它正式納入了朝廷的直接管轄之下。
只是千百年形成的政治格局,不是建一個衙門,掛一塊牌子,就能順利接手的。
縣衙設立後,當地的漢民、彝民、苗民實際上形成了各自為政的局面,比當初更加混亂。
葉小天一行三人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抵達了葫縣。
走在繁華熱鬧的葫縣大街上,葉小天嘖嘖贊嘆:“很不錯啊,我還以為這里貧瘠荒涼得一塌糊塗呢,不想此地竟是如此繁華!”
放眼望去,綿延不斷的店鋪地攤、酒肆茶樓,商賈行人熙熙攘攘,大大小小高低錯落的店鋪旗幡掛得琳琅滿目,叫賣聲此起彼伏,土話、官話交織成一片。
時而一個腰間扶刀,目不斜視、神情肅穆、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的彝家漢子昂昂然從他們面前走過,那雄壯如山的氣概,就連葉小天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時而又有一個穿著青色繡五彩鮮麗桃花百褶裙的苗家姑娘,背著竹簍、腳步輕盈地與他們並肩而行,滿頭滿身的銀飾,銀圍、腰鏈叮叮當當的作響,十分悅耳。
葉小天欣然看著目不暇接的繁華街市,眼神陡然一直。
那是方才與他們並肩而行的那位苗家姑娘,邁著一雙輕盈的長腿,忽然在一個首飾頭面攤子前停下,彎下了腰。
“啊!我的老天!她的裙子好短啊!何等健美渾圓、光滑緊致的一雙大腿……”
還沒等口水流下來,葉小天在心中又是一聲驚呼:“哦!我的老天!她裙子里邊居然沒穿東西!真的沒穿東西?果然沒穿東西!”
葉小天吃驚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尖,那是僅僅五寸長的百褶短裙啊,里邊居然沒穿褻褲。
這一彎腰,兩瓣渾圓飽滿的翹臀全都露了出來,甚至隱約能窺見臀縫夾得狹扁的陰戶下端。
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啊,少女身上最隱私的部位就這麼赤裸裸地坦露出來任人觀瞧,葉小天震撼得差點暈倒:“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從來都沒聽說過,這怎麼可能……這也太有傷風化了吧!一個姑娘家家的,這不是成心惹人犯罪嘛……”
前邊有個混球擋住了他的視线,葉小天趕緊向旁邊閃開一步,一邊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兩瓣白花花能晃瞎人雙眼的圓月美臀,眼睛像鈎子似的直往臀縫里鑽,一邊在心中虛偽地聲討。
真正令他憤憤不平的,大概是他能看到的,別的男人也能看到吧。
薛水舞看到那位渾然不覺自己已春光外泄的苗家妹子,俏臉不由一紅。
她雖然從未到過故鄉,卻聽母親說起過許多家鄉的事,她知道這個苗家小姑娘一定是登藍苗。
登藍是苗家話,登是裙,藍是短,翻譯成漢話就是短裙苗。
他們這一族自古就這樣穿裙子,實際上一直到後世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才開始加了內褲。
這是人家本族的風俗習慣,自然不能以漢家禮教衡量,可薛水舞還是難為情地紅了臉。
她一扭頭,卻見葉小天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不由心頭大恨,臭男人怎麼總是這副德性,有什麼好看的?
水舞恨恨地在葉小天腳背上踩了一腳,葉小天痛呼一聲回過神兒來,趕緊左顧右盼,一本正經地道:“此地人傑地靈,民風純朴,真是好山好水好風光呀!什麼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依我看,該是下有葫縣才對。”
水舞冷笑道:“對啊,這里是男人的天堂嘛!”
葉小天乜了她一眼,突然兩眼發亮,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指著水舞道:“哈!你吃醋了?你在吃醋,是不是?”
水舞臉兒一紅:“我才沒有。”
“沒有?沒有你臉紅什麼?你別走,你說清楚,你是不是吃醋了?”
葉小天不依不饒地正想追上去,忽然看到一個閒漢湊到那個彎腰扶膝挑選首飾的小苗女背後,左右瞅了瞅,突然伸手在人家姑娘的翹臀上摸了一把,順手向下在臀縫里摳挖了兩下,轉身就想開溜。
卻不想那個苗家小姑娘性情潑辣得很,尖叫一聲,像被蠍子蟄了似的跳起來,反手就從筐中摸出一把鐮刀,想都不想就扔了出去。
鐮刀沒有劈准,貼著那潑皮的耳根飛過去,嚇得那潑皮一屁股坐在地上。
鐮刀砸在對面一家酒鋪子的大酒甕上,“當”地一聲響,酒甕破了一個口子,酒水頓時噴涌出來。
恰有一個身穿天青色斜襟大袖長袍,頭裹青白色頭帕,腳踩繡花翹頭鞋,典型漢族婦人打扮的中年女子,提著菜筐與幾個同行的婦人有說有笑地走過來,那酒水猝然噴出,登時澆了她一頭一臉。
那中年婦人蟄得眼睛睜不開,同行的婦人們馬上大呼小叫起來。
酒鋪掌櫃是個彝族漢子,眼見酒甕被打破,他忿忿地衝出來,要找那投鐮刀的苗家女子理論。
那苗家少女扔出鐮刀,便指著嚇坐在地上的潑皮發出一連串又脆又急的聲音,聽聲音很好聽,可看神情就知道她在罵人。
小姑娘還沒罵完就衝上前去,一雙光溜溜的大腿不管頭不顧腚地踢踹起來,短裙翻飛,胯間烏黑發亮的陰毛隨風激蕩,高高凸起的粉嫩陰戶忽隱忽現,讓圍觀的老少爺們眼睛發直、口水橫流。
聽那少女用本族語言一罵,恰好由此經過的幾個苗家漢子登時勃然大怒,馬上向那潑皮圍過來。
恰好此時那彝族掌櫃領著幾個伙計衝出來,雙方都是氣勢洶洶、面色不善,三言兩語過後,立即動起手來。
那幾個苗家漢子只道他們是那潑皮同伙,要找苗女麻煩,下手毫不留情。那酒鋪掌櫃和伙計也是性情暴烈的漢子,當即還以顏色,絲毫不讓。
幾位婦人的尖聲大喊引來了幾個逛街的軍漢,那幾個軍漢一見那位雙眼難睜、形容狼狽的中年婦人馬上圍攏過來,看樣子他們幾個都認識這位大娘,七嘴八舌一番,他們馬上就轉身衝向混亂的戰場,也不知是找那酒鋪老板賠償還是找那苗家少女理論。
此時長街上已經是一片混亂,雙方大打出手,逮著什麼都充作武器,一時間筐碟杯盤首飾頭面漫天飛舞。
有人趁機爬在地上撿拾東西,有人慌忙走避,還有逛街的閒人看見本部落的人正與他人動手,馬上不問緣由地助拳。
整個繁華的街市變成了混亂的戰場,附近遭受池魚之殃的店鋪掌櫃豈肯善罷甘休,當即關門打烊,領著伙計們加入了戰團,也不管是哪一方的人馬,只管毆打泄憤。
“這都什麼人呐!這里的人也太剽悍了吧!”打京城來的葉小天何曾見過這樣的世面,他眼看著這場因為摸屁股引發的血案咋舌不已:“我的老天,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啊!”
旁邊一個賣野藥的漢子蹲在地上,一邊麻利地撿拾著被人踩踏踢飛的草藥,一邊笑吟吟地對他道:“小兄弟,你是外地來的吧?不用擔心,咱們這兒經常這樣,打過了也就好了。你需要跌打損傷藥嗎?算你便宜些……哎喲。”
一個急匆匆跑過的漢子一腳踩在賣野藥的漢子手上,賣野藥的漢子大吼一聲:“你狗日的長不長眼睛啊?”一個虎撲,便將那人撲倒在地,兩個人馬上扭打起來。
葉小天驚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快走!”他抱起瑤瑤,剛要轉身逃走,忽然看見那個被酒淋了一頭的婦人閉著眼睛劃拉著雙手,在拳腳飛舞中顯得異常危險。
那幾個軍漢忒也糊塗了些,或許一開始他們也沒想到這場混戰會亂到如此地步,所以竟沒留下一個人來保護她。
等他們一開打,整條長街都陷入混亂,就更顧不上她了。
其他幾個婦人一開始還護著她往外逃,到後來被人衝散,又見場面著實凶險,早就嚇得逃之夭夭了。
葉小天略一猶豫,還是一個箭步衝過去,攙住她道:“大娘不要慌,跟我走!”
葉小天背上背著大包袱,右手抱著瑤瑤,左手攙著中年婦人,溜著邊兒往外就逃,水舞緊隨其後。
葉小天逃出混戰的中心,看見十幾個青衣帛帽的衙役晃著膀子往這邊走來。
他連忙放開那中年婦人,高聲大呼道:“差官老爺,你們快來啊,前街有人毆斗。”
那十幾個衙役正懶懶散散地走著,一聽這話,頭前一人馬上瞪圓了眼睛,“噌”地一聲從腰間抽出量天尺,聲色俱厲地喝道:“什麼人竟敢當街斗毆,擾亂本縣治安?”
這人大概是個班頭兒,領著十幾個衙役急吼吼地闖到街口往里一看,登時屁也不放一個,領著一幫衙役飛也似地跑得不見人影兒了。
葉小天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半晌說不出話來。
中年婦人眯縫著眼睛,劃拉著摸到葉小天的臂膀,對他說道:“小伙子,謝謝你呀,這種地方官府中人是指望不上的。妾身的眼睛火辣辣的,麻煩你扶我回家清洗一下。”
“哦!哦哦……”葉小天醒過神兒來,又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殊死搏殺的現場,扶著那位婦人急急離開了。
婦人淚流滿面地被葉小天扶到了家,她的家是一個極精致的小院兒,雖然不夠豪綽卻很優雅。
青磚小瓦馬頭牆,回廊掛落花格窗,這整個小院房舍都透著一股濃濃的江淮風味。
陡然看到它,幾乎讓人忘了自己正置身於貴州大山深處,還以為是到了江南水鄉。
婦人兩只眼睛洗得紅通通的,她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同葉小天說著話。
葉小天道:“大娘您也姓葉?小侄和您是本家呢。大娘的官話說得很好啊,您是剛搬到這兒來的?”
葉大娘笑道:“妾身祖籍是應天府,不過我可不是才搬來的,我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人,我們葉家打從洪武年間就在這兒了。小伙子,你坐,你們都坐。”
葉大娘在對面的條凳上坐下,笑眯眯地道:“當年,傅大將軍率江南三十萬大軍,奉洪武皇爺之命遠征雲貴,掃蕩元朝韃子,我們葉家和妾身所嫁的羅家的老祖宗就隨軍參戰到了這里。韃子逃跑之後,洪武皇爺命令這三十萬大軍攜家眷屯田戍守,我們家就留在這兒了。說起來,那都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不過我們這兒軍屯漢人從不與外族通婚,所以這口音倒是一點兒沒變。”
大娘看了薛水舞一眼,笑眯眯地道:“你跟媳婦兒是走親戚來的?你媳婦兒長得可真俊!小伙子,有福氣呀。”
薛水舞紅了臉,用細若游絲的聲音無力地申辯:“是妹子,不是媳婦兒。”
可惜聲音小得別人根本聽不見。她這一路上已不只一次被人誤會,都快習慣了。
葉小天滿面紅光地道:“大娘,您眼神真好!瞧您這家境不錯啊,家里人做什麼營生啊?”
葉大娘道:“我那丈夫早就過世了,只有一個兒子在身邊。我那兒子是本地巡檢,雖然只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妾身也算是老有所依了,所以家境還算不錯。”
葉小天微微吃了一驚,巡檢官,那可是九品武官,在這種地方那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了,沒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竟救了一位武官的老娘。
葉小天道:“大哥真是好本事啊,在這種地方,一個巡檢官可是比京城里一位三品大員還威風呢。”
葉大娘道:“嗨,我家這巡檢是世官,祖祖輩輩兒傳下來的,哪是他的本事?”
葉小天道:“大娘,您這話,侄兒覺得可不對。祖上傳下來的官就叫沒本事?難道還非得辭了官,憑自己的能耐再從頭打拼?誰都有祖宗,有不服氣的讓他祖宗也去百戰沙場掙份功業回來。再者說了,有個好爹就一定沒出息嗎?當世名將戚繼光、俞大猷,不都是世襲的武官麼?戚將軍是世襲指揮僉事,十歲的時候就繼承他爹的官職,成了當朝四品武將了,誰敢說他是靠老子,自己沒有真本事?”
葉小天這張嘴哄起人來就跟灌了蜂蜜似的,把個葉大娘說得眉開眼笑。
葉大娘拍拍衣襟站起來,笑道:“你們先坐著,妾身先去做飯,一會兒把你大哥喊回來,好好謝謝你這位救命恩人。”
葉大娘平日里養尊處優,雖已年過四旬,卻是皮膚白皙,身材珠圓玉潤,加上慈眉善目、和藹熱情,葉小天巴不得在這雅致的小院里和這個風韻嫣然的本家大娘多聊會兒天。
可水舞只想趕緊去尋楊天王,不想在葫縣多作停留,私下里便悄悄扯了扯葉小天的衣襟。
葉小天只好站起身道:“些許小事,大娘您太客氣了。看您眼睛還腫著,好好歇息一下吧。我們有事要去縣衙,就不叨擾了。”
葉大娘很是喜歡葉小天這個年輕英俊、能說會道的本家侄子,奈何葉小天執意要走。
葉大娘此時兩眼紅腫,確也需要休息,便也不再挽留,親自把他們送出院子,指點了縣衙的方向才回去。
葉小天和水舞帶著瑤瑤一路前行,拐過去一條街,再往前穿過兩條胡同,前方一條長街赫然就是方才那場混戰的現場。
長街上的混戰已經結束了,葉小天看到有些頭破血流的人正被同伴七手八腳地抬走,也有人捂著血葫蘆似的腦袋自己找去藥鋪里裹傷抓藥,而那些做生意的人已經卸下門板、支起貨架,拉著長音兒吆喝著招攬生意,好象從不曾發生過什麼。
葉小天見了這般情景,不禁嘖嘖稱奇。
果然如那賣藥的漢子所言,此地民風剽悍,大概真是把打架斗毆當成了家常便飯,所以一場大戰剛剛平息就迅速恢復了秩序。
這種缺少官府制約的地方固然容易生出是非,但是自我修復的能力也極強。
葫縣縣衙比葉小天見過的縣衙都小了一號,這個縣衙門口也有石獅子和拴馬樁,同樣比起其它地方要小上一號。
若不仔細看,那縣衙的大門倒像一家店鋪似的,作為一個衙門實在有些寒酸,不過門內也有照壁和儀門,有點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意思。
縣衙二堂上,葫縣官員正濟濟一堂,比起每日“排衙”時只有佐貳官到場不同,此刻葫縣所有的首領官也都到了。
葫縣掌印正堂、七品知縣花晴風,極清朗儒雅的一身氣質,年僅三旬便做了一縣正印,說起來在宦途上算是意氣風發了。
只是這位縣太爺此刻一臉的苦大仇深,比“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艾典史還要憂郁。
縣丞孟慶唯和主簿王寧作為縣太爺的佐貳官,坐在花晴風左手一側的座位上。
孟縣丞慢悠悠地啜著茶,王主簿不斷地捋著胡須,一副窮極無聊的模樣。
佐貳官這邊本該還有一個有職無品的典史坐第三把交椅,奈何本縣典史之位空缺久矣,新任典史艾楓未到,所以這座位也就空著了。
至於三班班頭、六房長吏,雖然也是佐吏,卻沒資格參會。
另一側的是首領官和雜職官,坐在首位的是本縣儒學教諭顧清歌、訓導黃炫,兩人雖然權力不大,但是在這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他們理所當然地坐了首座。
他們之下便是本縣巡檢羅小葉,也就是葉大娘的兒子,二十多歲的年紀,生得倒是極雄壯,可一身戎服下卻沒有幾分霸氣,世代屯田戍守在此,早消磨了他的銳氣。
在他之下,又有驛丞、稅課大使、縣倉大使等不入流的雜官。
花知縣陰沉著臉,郁郁寡歡的聲音道:“各位,三年大考之期就要到了,本縣實戶口、征賦稅、均差役、修水利、勸農桑、領兵政、除盜賊、辦學校、德化民、安流亡、賑貧民、決獄訟等等方面,實在乏善可陳呐,諸位何以教我?”
堂上眾官員眼觀鼻、鼻觀心,無一人答話。
花知縣愁眉微微一鎖,望著王寧道:“王主簿,你負責的稅賦,上收了幾成?”
王寧咳嗽一聲,輕輕捋著胡須道:“賦稅麼……我貴州全省稅賦尚不及江南一縣,一向依靠朝廷賑濟。收不上來不稀奇,收得上來才叫稀奇呢。倒是賑民方面……大人,咱們還得向上頭請求賑濟款啊……”
花知縣無力地扶住了額頭,王寧乜了他一眼道:“不過嘛,本縣在實戶口方面,倒是有些政績。”
王主簿掏出一本帳簿,慢吞吞地翻了幾頁,咳嗽一聲道:“三年前,我縣實有戶口625 戶,平均每戶人口6 人。現在我縣實有戶口911 戶,平均每戶人口近6 人……”
王主簿所說的戶口是不包括苗疆番界的。
盡管葫嶺已經建縣,設了流官管理,但當地少數民族依舊在極大程度上自治。
所以盡管他們占了當地總人口的七成以上,還是只需向朝廷籠統地報個寨數、族數就行,其人口增減變化,朝廷根本無從掌握。
總算有點好消息了,花知縣精神一振。
孰料孟縣丞冷笑一聲道:“這些人口可不是自然繁衍增長的,而是我縣處於驛路要道,漸有流民在此定居。隨著這些人定居本縣,需要賑濟的貧民災民多了,偷竊、搶劫、斗毆等事件也多了。”
孟縣丞加重語氣道:“三年來,我縣盜賊、獄訟案件逐年遞增。如今尚有大量案件積壓,要麼無法破獲,要麼無法把罪犯逮捕歸案。戶口增加?嘿!嘿嘿!有什麼可夸耀的?”
這位孟縣丞與那位王主簿是針尖對麥芒,一向不合。
別看對葫縣百姓來說,縣衙基本上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可畢竟還有點職權,於是也就有了利益之爭。
掌控本縣的這三把交椅,坐首位的花知縣無根無底,純屬傀儡。
縣丞兼管著訟獄,用現代的話來理解,典史如同公安局長,縣丞就是兼任的政法委書記,是典史的頂頭上司。
孟慶唯一方面利用治安大權控制了屯軍及其家屬之外的當地漢民,另一方面和當地一個有名的豪強相勾結。
花知縣雖有印把子在手,卻奈何不了他。
王主簿與占本縣人口絕對多數的彝、苗兩族關系非淺。
花知縣帶著朝廷寄予的厚望來到葫縣,三年來沒有打開絲毫局面,其中不無王主簿從中作梗的緣由,此人根本就是那兩大部落的權益代言人。
花知縣嘆了口氣,略帶希冀的目光看向本縣儒學教諭顧清歌,問道:“顧教諭,本縣的文教方面可有什麼建樹?”
顧教諭道:“大人,縣學這三年里就沒有一個學子可以通過考試成為生員的。實際上,本縣不要說秀才,就是連合格的童生和蒙童都寥寥無幾。現如今在縣學里讀書的幾乎都是‘官生’……”
縣學的生員有兩個渠道來源,一個是考試考上去的生員,一個是品官子弟和外夷部族首領的子弟,按照朱元璋當年定下的規矩,他們免試入學,屬於一種特殊的“義務教育”。
迫於太祖皇帝的御旨,當地部落首領們不敢不送兒子來就學。但這班小魔頭基本就是來走個過場,不要說讀書了,不鬧事顧教諭就燒了高香了。
顧教諭唉聲嘆氣半晌,忽然抬起頭道:“對了,年初本縣剛剛遷來一戶人家,男子名叫徐伯夷,此人學識極為出色,如今已是本縣生員。我縣這些學子中,將來若能有一人中舉,那也必是此人。此人當初並未決定要在本縣定居,是老朽求才若渴,特意許諾,只要他肯留下,每月破例領廩米六斗。這個……本縣文教上能否有所建樹,可全靠他了。”
花知縣木然而坐,已經無力吐槽了。
巡檢羅小葉見這模樣,摸了摸鼻子,也開始了他的述職。
羅小葉是巡檢,而巡檢是武官,隸屬貴州都指揮使司,再往上就要歸兵部管了。
但是他和普通的軍隊又不同,平常要聽從縣太爺的調度,勉強算是縣太爺的下屬。
只不過這許多年來,當地屯軍及其家屬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團體,如同一個獨立王國。
當地官府對他們的影響力極其有限,而他們的事情一般當地官員也不用負責。
如此一來,花知縣對羅巡檢的話就更不在意了。
“唉!葫縣情形復雜,朝廷諸公並非一無所知。就算我大考不及格,想來朝廷也不會對此全然不加考慮,罷官應該是不會的。若只是貶官調離,我也認了,雖不甘心……唉!”
手下的官員還在向他匯報著工作,花知縣已經在考慮他的未來了。
葉小天帶著水舞和瑤瑤走進縣衙,心中滿是疑惑。
他們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來了,縣衙門口居然連個站崗的人都沒有,或者不知道站崗的官差溜到哪兒去了。
進了縣衙之後更是難得看到一個人,遠遠的曾經偶爾見過一個衙差書吏模樣的人,還不等他上前問話,那人就晃著身子閃進了一處簽押房,根本沒有理會他們這一行人。
葉小天站在院中發了一陣呆,對水舞道:“此地與中原大不相同,便是這縣衙也透著種種古怪。依我看,咱們還是走吧,馬上去銅仁,不要管這里的事了。”
水舞訝然道:“那……艾典史等人的事咱們就不管了?”
葉小天道:“艾典史既來赴任,一旦久不報到,官府必然查問,到時一定能找到他們。你不要忘了,那山口還有死馬和破碎的車輛,很好找的。”
水舞忽然想到一事:“葉大哥,咱們在鹿角鎮搭艾典史的車來此,鎮上的人知道你的底細。如果咱們一走了之,官府來日查問艾典史下落時,恐怕你就要成為最大疑凶了。”
葉小天一下子被她點醒了:以官府中人的操行,一位朝廷命官在他們的轄境之內遇害,這可是極重大的一樁案件。
到時候官府若破不了案,難保不會讓他背黑鍋。
不如及時報案,先給自己定下幸存者兼報案人的身份。
想到這里,葉小天欣然說道:“果然是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你的話很有道理。”
薛水舞聽他說瘋話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她發覺自己薄薄嫩嫩的面皮正在變得越來越厚,至少現在聽他這麼說,已經不害臊了,只是習慣性地輕啐他一口,連反駁都懶得。
葉小天四下一張望,徑直走向方才有人閃入的那間簽押房。
到了門口探頭往里一看,就見門口掛著“戶科”兩字,堂屋里坐著兩個人正在對坐弈棋,一副偷得浮生半日的悠閒模樣。
葉小天馬上跨進門去,向兩人唱個肥喏,施禮道:“兩位先生,小民有一樁大事,要面見知縣大老爺。”
其中年歲頗長的一人馬上起身,退出簽押房,順手從門邊抄起一把掃帚,嘩啦嘩啦地掃起了長廊,原來此人是衙門里負責清潔的雜役。
依舊端坐不動的那個人四旬上下、容顏清瘦,他也不看葉小天,起身往里間走,摞下句話道:“隨我來!”
這簽押房一進門是會客的堂屋,旁邊穿糖葫蘆似的還有幾間耳房,葉小天隨著那人走進第一間房。
那人在公案後坐下,俯下身子,用力地吹了一口氣,桌上、案牘上、文房四寶上登時塵土飛揚。
葉小天摒住呼吸,心道:“這戶科究竟是多久沒開張了?”
那人直起腰,懶洋洋地瞟著葉小天,問道:“你有什麼事,是造戶籍、過戶,還是遷轉?”
葉小天道:“先生,小民只是路經貴縣,現有一樁大案子,要稟報給知縣大老爺。”
那人乜著他道:“知縣老爺是你想見就見的?說,什麼事兒?”
葉小天道:“本縣新任典史艾楓艾大人,路上遭了山賊,被殺了。”
“咳咳咳咳……”那書吏一口氣沒順下去,嗆得一陣咳嗽,他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驚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葉小天道:“貴縣新任典史艾大人,半路遇賊,死了!”
那書吏瞪大眼睛,駭然看著葉小天,不敢置信地又仔細詢問了一遍經過,終於相信了葉小天的話。
那書吏怔了片刻,便急急閃出書案,對葉小天道:“快!你跟我來!”
那書吏引著葉小天衝出簽押房,水舞、瑤瑤正站在院中。
那書吏一見水舞俏麗的姿容便是眼前一亮,不過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典史遇害的消息,卻也無暇多看。
負責灑掃的那個老蒼頭聽說這年青人要見縣令,也不曉得他是什麼身份,還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掃著地。
地面已經很久不曾掃過了,反正縣太爺平素不來此地,地上厚厚的一層灰。
老蒼頭也不灑水,掄起一把大掃帚掃得煙塵彌漫。戶科書吏捏著鼻子道:
“行了行了,你別裝模作樣了,趕緊讓開,我有大事要去見縣尊老爺。”
老蒼頭急忙往旁一閃,那書吏就帶著葉小天,捂著鼻子穿過長廊,往二堂里闖去。
二堂上,稅課大使陳慕燕向縣太爺匯報了一下本縣可憐的稅收情況,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述說起了稅丁們的血淚史。
葫縣不是農業大縣,在農業上收不到多少稅賦,本縣的稅收主要依賴商業和運輸。
因為本縣是從雲南到湖廣的驛路要道中的一段,所以這一段的過關稅收就成了本縣的主要經濟來源。
可是這段驛路的運輸,幾乎完全掌握在本縣豪強齊木手中。
這個齊木是屯田戍邊的軍戶後代,齊家在本地兩百余年,也算是一個坐地戶了。
他的父親當年在一次事故中為了救當今巡檢羅小葉的爺爺羅老巡檢而死,從此齊家就成了羅家的大恩人。
他的哥哥繼承了軍職,他則自謀生計,召集一群腳夫,干起了運輸的買賣。
因為有巡檢司做後盾,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後來漸漸成了氣候,如今儼然是本縣第一豪強。
原本他要仰仗巡檢司,現在他勢力極大,又是羅家的恩人,就連巡檢司都被他壓了一頭。
齊木的勢力盤根錯節,已成葫嶺一霸,和本縣彝、苗兩大部落三足鼎立。
稅丁這種生物,在無權無勢的小民眼中無異於猛虎,在他眼中卻是小貓小狗,根本不會放在眼里。
不過雙方原本也沒什麼交集,稅課司哪敢找他的麻煩?
不過花知縣前兩年一直是無為而治,眼看到了大考之年,他才如夢初醒,想讓政績好看些,於是給稅課司下了收稅的死命令。
由此一來,稅課司就只好硬著頭皮收齊木名下那些產業的稅,和他們起了衝突。
前不久陳慕燕手下的幾個稅丁剛被齊木的人打過,現在還在家里養傷,醫藥費都沒地方出。
孟縣丞與齊木沆瀣一氣,聽陳慕燕在這里告狀,心中冷笑不已。
他心里清楚,花知縣毫無實權,根本就奈何不得齊木,這稅課大使也不是真要告狀,只是在訴說委屈推卸責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