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奮起抗爭
雜貨鋪的店面不算太小,其實在十字大街這麼繁華的地方開雜貨店是有些虧了的,不過店主如果本錢少,那也只能開雜貨鋪,生意做大成本也大,底子薄的人承擔不起。
雜貨鋪里很雜亂,東西堆得到處都是,羅大亨側著身子,從窄窄的過道穿過去,揚聲喚道:“潘大娘,你好啊。”
坐在角落里的是個年近四旬的婦人,雖衣著朴素,卻頗有幾分姿色,尤其是一雙桃花眼透著精明,眼神瞟來飛去,看上去就不像謹守本分的婦人。
看見有人進來,婦人臉上露出笑容,正要起身相迎,見是大亨,她一屁股又坐了下去,沒好氣地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打算在我家隔壁開雜貨鋪的羅掌櫃。我說羅掌櫃,你怎麼這麼閒,不張羅買賣,老往我家鑽什麼?”
羅大亨搓搓手,陪笑道:“我這不是跟您取經來了麼,論開店,大娘你比我經驗多啊。”
羅大亨說著就東張西望,大概是在找那位姑娘,可惜店里除了那婦人再無旁人。另外一角掛了道門簾,後邊想必是母女倆的住處。
這時就聽門簾後面一個清脆的女孩兒聲音道:“娘,咱中午是吃餃子嗎?”
大娘回答道:“是啊!茴香我都買回來了,沒看到嗎?”
兩母女一里一外這麼一對答,羅大亨背著書包站在那里聽得悠然神往。
葉小天看得啼笑皆非,咳嗽一聲道:“大亨啊,你跟大娘也打過招呼了,咱們這就回自己店里吧。”
大亨趕緊道:“別別別,我還有事跟大娘商量。”說完,就自己拉過一張條凳坐了,對那婦人道:“大娘,我有事兒和你說。你看吧,你開雜貨鋪,我也開雜貨鋪。我呢,剛學做買賣,也不知道去哪兒上貨。要不這麼著,我從你家拿貨怎麼樣?”
葉小天和李雲聰聽得眼睛都凸了出來,在雜貨店旁邊開雜貨鋪,還到旁邊雜貨鋪上貨,這……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極品敗家子!
那婦人似乎也聽得呆住了,愣了半晌,才不高興地道:“羅掌櫃的,你戲弄我是不是?”
羅大亨急道:“沒有啊,我很認真的。你看,你賣雜貨,我也賣雜貨,從你家拿貨多方便!這樣吧,你拉個清單,你家賣啥,都給我列一份,我也賣。我現在就付定錢,有誠意吧?”
羅大亨說著就從書包里摸出兩錠各有五十兩重的大元寶,往那婦人面前一推。
這整個雜貨鋪所有東西加起來都不值十兩銀子,兩錠銀元寶一時把那婦人看愣了。婦人這才相信……這個羅掌櫃真的有點缺心眼兒。
羅掌櫃缺心眼兒,他的朋友總不會也缺心眼兒吧?
婦人擔心地看了一眼葉小天和李雲聰,見二人一臉好笑,卻沒有上前阻攔的意思,心里便明白了幾分:他這兩位朋友,怕是還沒親密到可以摻和他家生意的地步。
婦人眼珠一轉,道:“成啊,那妾身就給你列個單子,你看要是行,咱們就這麼定了。”
這婦人雖是個開雜貨鋪的,居然還認識幾個字,當下拿出一塊炭條,在一張紙上飛快地寫起來。
等她寫完,羅大亨拿來一看,雖然錯字連篇,卻也看得明白,當下連連點頭。
“慢著!”葉小天總不能眼看著羅大亨吃虧,便從窄道里擠過來,站到羅大亨身邊,低頭一看清單,登時勃然大怒:“掌櫃的,一只陶盆你要八十文?別說進價,就是售價,十文八文都嫌貴了,你當我兄弟是傻子?”
羅大亨呆呆地問道:“大哥,很貴麼?”
葉小天道:“這不叫貴,這是明搶!”
“什麼?”羅大亨一聽也惱了:“我說掌櫃的,你不厚道。”
大娘一見詭計被識破,登時把臉一沉:“我不厚道難道你厚道?我家開雜貨鋪,你偏要在我家旁邊開雜貨鋪,有這麼搶生意的麼?我小本經營,勉強糊口,你這是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啊。”
羅大亨怒道:“做生意各憑本事啊,客人要是就去你家,我也不能硬拉過來不是……”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羅大亨哪是這婦人的對手,被她連損帶罵,一張胖臉都氣成了豬肝色。
他氣哼哼地從書包里又掏出兩枚銀元寶,往案上一拍,道:“這店我開定了,你不給我上貨,我兌你家的店!”
大娘聽了又是一呆,這店鋪處於黃金地段,倒是很值錢,大約值個一百五十兩左右,再加上這些貨,也就一百六十兩上下,羅大亨拿出兩百兩,綽綽有余了。
這姓羅的分明就是一個渾人,還是一個有錢的渾人,跟這樣的渾人拼生意,拼不起啊!
兩家都開雜貨鋪,還是挨著,那鐵定要賠。
既然如此,不如把店兌了,這樣一來就賺了一筆,還避免了在接下來的競爭中拼個兩敗俱傷。
兩母女拿了這筆銀子,換個地方開雜貨鋪,還能省下一大筆錢。
想到這里,大娘毫不猶豫,搶過銀元寶,大聲道:“好!店兌你,咱們立契!”
兩個人怒氣衝衝地開始立契兌店,葉小天和李雲聰再度看得瞠目結舌:“不是說好到上家來上貨的麼,怎麼這價錢談不攏,就把上家買下來了?有這麼做生意的麼……”
兩人愣神的功夫,大娘和大亨已經立契畫押,手續齊備。
大娘收好契約,揣好銀元寶,衝著後邊高聲叫嚷:“妞妞!妞妞!”
門簾一掀,從後邊走出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果然面如滿月,玉潤珠圓,生得頗有福相;柳葉彎眉櫻桃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顧盼有神;尤其是腰肢兒細細,屁股卻渾圓豐隆,胸前兩座乳峰頗具規模,高高鼓聳,極好生養的模樣。
先不說這姑娘長得漂亮,單憑這身材就足夠惹火,怪不得大亨對她著迷。
葉小天看了大亨一眼,心道:“這貨倒有幾分眼光。”
大娘道:“妞妞啊,餃子包得怎麼樣了?要是還沒弄,咱就不包了……”
妞妞絞著一手面,靦腆地道:“娘啊,要不……咱中午吃饅頭吧。”
大娘奇怪地道:“餃子餡都買好了,吃饅頭做啥?”
妞妞羞羞答答地道:“水……放多了,人家就又放了點面,面……又多了,人家就又放了點水,水……又多了,咳,現在,如果包餃子,怕是面會剩下大半盆……”
大娘氣哼哼道:“行了,你也不用和來和去的了,收拾收拾咱們東西,娘把這店給兌了。”
妞妞聽得莫名其妙,可是見娘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多問,連忙答應一聲,回去收拾東西。
母女倆除了這小店另有住處,所以店里東西倒是不多,很快打了兩個包袱,母女倆就出了店。
羅大亨這時似乎氣勁兒過了,眼巴巴看著人家姑娘離開,頗為不舍的樣子。
葉小天便道:“大亨,你要是真喜歡她,那就大膽去追!我看她方才看你那兩眼,似乎對你也有點意思。”
羅大亨搓搓手,靦腆地道:“大哥,你盡哄我,人家能看上我麼?我……又高又胖,人家嬌小玲瓏……”
“怕啥,你丑不要緊,萬一她瞎呢?”
大亨居然聽不出葉小天的調侃之意,擔心道:“可……可是我剛把人家擠兌走,還想要人家的姑娘,會不會太過份了些?”
葉小天看了看這破破爛爛根本不值兩百兩銀子的店,嘆道:“如果我做生意,我也希望你對我這樣過份一些才好。”
本來羅大亨要開店至少也得再准備三五日功夫,可他把人家的店兌下來了,也就馬上開張營業了。
葉小天已經篤定他這店絕對開不到一個月就得倒,洪百川最後的希望也將徹底破滅,可他拿這麼個活寶也沒辦法。
眼見自己是救不了這個敗家子了,葉小天和李雲聰只能無奈地離開。
一個挎著獵弓,腰間插著短刀的少年恰於此時出現在店門外,冷漠的眼神向前後一望,便進了妞妞雜貨鋪,朝羅大亨拱拱手,客氣而平靜地問道:“勞駕,請問齊木齊大爺的府邸,怎麼走?”
華雲飛說他獵到了一只珍禽,聽說齊大爺最喜歡珍稀野物,所以想去賣給他,多賺些錢養家。
洪百川的生意大多通過齊木控制的驛路運輸傳送,所以大亨對齊木家的住處很熟悉。
大亨很熱心地為華雲飛指點了道路,此時的華雲飛在他眼中就是一個陌生人,生命中一個很普通的過客,自然不會想到兩人今後將會有什麼交集。
葉小天和李雲聰趕回縣衙,前方忽然跑來兩個人,穿著捕快皂服。
葉小天定睛一看,見頭前一人是馬輝,另一個人好像是叫許浩然,葉小天便站住了腳步。
兩人跑到葉小天身邊後,馬輝氣喘吁吁地道:“典史大人,周班頭出事了。”
葉小天呆了一呆:“周班頭?他不是在家歇養麼,出什麼事了?”
許浩然道:“昨日徐林回來,聽說周班頭和他妹子打斗起來,便去尋周班頭的晦氣,把周班頭暴打了一頓。周班頭的腿被打折了,也不知還能不能……”
葉小天截口道:“周班頭家住哪里?快帶我去!”
葉小天趕到周班頭家時,已經有許多捕快聞訊趕來。
周班頭人緣極好,他出了事,大家自然要來探望。
看到葉小天出現,正兔死狐悲的捕快們默默地給他閃開了一條路,望向他的目光中,帶著些不滿和譴責。
葉小天沒有理會他們,徑自從他們中間穿過去。
走進堂屋,入目一片狼藉,桌椅板凳花瓶衣架全打爛了,進屋右手邊牆角的灶台,破掉的大鍋里赫然扔著一塊大石頭。
周家人聞訊從里屋走出來,周班頭的老父親周老漢聽說來人是縣衙里的典史老爺,頓時惶恐不已,連忙上前就要叩頭。
葉小天趕緊將他一把扶住,說道:“老人家不必多禮了,快帶我去看看周班頭。”
周老漢高高掀起門簾兒,點頭哈腰地把葉小天讓進屋,立即向榻上躺著的周班頭道:“思宇啊,快起來,典史大老爺看你來了。”
周思宇聽父親說典史大人來了,掙扎著就要坐起來,被葉小天趕上去一把按住:“別動,好生躺著。”葉小天說著,這才看到周思宇的樣子,心頭怒火頓時升騰起來。
周班頭腦袋上纏著繃帶,右頰淤青,左頰赤腫,嘴唇高高地腫裂著。
他努力想要張開眼睛,可是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盡了最大的可能,也只是張開一條縫隙。
葉小天定定地看著周班頭的臉,似乎要把他那張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臉牢牢記在心里。
過了好半晌,葉小天才抽回手,探手入懷,摸出大亨給的五十兩重的大銀元寶。
葉小天把銀元寶輕輕擱在枕邊,對周老漢道:“老爺子,周班頭落得這般模樣,本官……難辭其咎。這點銀兩,你們就留著吧,把打壞的家具重新置辦一下,尤其是要給周班頭請最好的郎中,一定要保住他的腿。”
周老漢和周家娘子看到那錠大銀元寶都驚呆了,五十兩銀子,這麼一大筆錢周家人根本就沒見過。
周老漢囁嚅道:“不不不,大人,這使不得……”
葉小天道:“老丈不要客氣啦,這錢也不是我出的,是縣衙貼補周班頭的醫藥費。你若不要,就替官家省下了,最後還不是大家吃喝掉嗎?”
周老漢不懂縣衙里的那些門道,聽葉小天這麼說,只當是真話,心里便踏實了些。
周圍那些捕快們很清楚衙門底細,雖然他們都有些惱恨這個新來的典史不知輕重,連帶手下人惹禍上身。
可是這位典史能掏出自己的錢來幫助周家,而且是這麼多錢,不免令他們對葉小天大為改觀。
那些當官兒的只知道使喚他們,真出了事情的時候,又有誰這樣把他們放在心上了?
葉小天起身對周老漢和周家娘子道:“周班頭需要靜養,我就不多打擾了,改日再來探望,告辭了。”
周老漢千恩萬謝地把葉小天送到大門外,看那白發蒼蒼的老者佝僂著腰,絲毫不因兒子有此遭遇遷怒官府,反而因為他的屈尊探望誠惶誠恐,葉小天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
馬輝、許浩然等一班捕快默不作聲地跟著葉小天到了巷口,馬輝終於鼓足勇氣走上來:“艾典史,因你初來乍到,兄弟們對你多有不敬,還請典史大人恕罪。”
葉小天停住腳步看著他,許浩然也湊上來,垂下頭道:“典史大人能如此善待周班頭,兄弟們……都很感激。”
葉小天一開始還有些疑惑,聽他倆你一言我一語的道歉,這才明白他們的意思。
葉小天的臉頓時冷下來,沉聲:“你們說完了?”
馬輝和許浩然等人面面相覷,他們是誠心向葉小天道歉的,可典史大人怎麼貌似很不高興?一時間眾捕快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葉小天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看到周班頭如此,心生內疚,我很慚愧,所以拿出這些錢來作為補償?”
眾捕快看著他沒有說話,但是顯然默認了他的說法。
葉小天又道:“你們是不是忽然覺得我這個官兒人還不錯,雖然做錯了事,可是能這樣補救,比縣衙里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們要強許多。所以你們感恩戴德,覺得我這個官兒值得追隨,要向我道歉,大家以後一團和氣?”
捕快們還是不說話,他們已經隱隱覺察到自己似乎誤會了什麼。
葉小天的聲音提高了些:“周班頭去徐家抓人,是執法,是他身為捕快的職責,他吃的就是這碗飯!我是本縣典史,接到苦主報案,派他去抓人,我有什麼錯?我為什麼要內疚?
他先是被徐家刁婦毆打,接著又被殺人凶手欺上門去,搗毀了他的家,把他打得臥床不起。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葫縣的歹徒比執法的捕快還要凶,你們有沒有想過其中的原因?
你們的兄弟被人打成這樣,你們都沒起過一絲報仇的念頭?
當然給了周班頭家一筆錢,你們唯一的想法就是:太好啦,這下子周家的損失可以得到彌補了,周班頭的腿大概保住了,萬幸啊!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大家開開心心地忍下這口鳥氣,繼續一團和氣地被鄉紳惡霸、地痞無賴們欺負?
如果你們這些做捕快的都可以被人這麼欺負,你能指望本該受你們保護的葫縣百姓不受人欺負?
為什麼百姓們不願意向官府納稅,哪怕是那些家里有錢的人?
為什麼你們每次下鄉,都被百姓們奚落嘲諷得抬不起頭來?
為什麼你們每次走在十字大街上時,都被人像狗一樣笑話?
你們是葫縣的捕快,你們的兒子、孫子、重孫子,總有一天要接你們的班,繼續在這兒做捕快,然後繼續被人欺負、被人嘲笑!
你想有尊嚴地活著,你想一大早穿上捕快公服去縣衙的時候,街坊鄰居不是用輕蔑嘲諷的眼神兒看著你,而是尊敬地向你打招呼,這得你自己去爭取,而不是等著它從天上掉下來,它掉不下來!”
馬輝訕訕地道:“典史大人,齊大爺他……況且,縣衙門的老爺們……”
葉小天道:“齊大爺怎麼了?他在貴州可以一手遮天了?不要說安、宋、田、楊四大天王,就是八大金剛,甚至比八大金剛更低一些的土司老爺到了葫縣,他是不是也要像三孫子一樣畢恭畢敬?他有沒有怕的人,為什麼怕?縣衙的老爺們又怎麼了?為什麼縣衙的老爺們怕那些山民憤怒,怕齊大爺憤怒,怕縣城里的百姓們憤怒,唯獨不怕被欺負得狗都不如的你們憤怒?因為你們根本沒有憤怒,你們沒有勇氣、沒有骨氣,一群窩囊廢,不欺負你欺負誰?”
眾捕快被罵得狗血淋頭,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葉小天轉身走去,高聲道:“我現在去徐家,我派出去的人被欺負了,我就要去為他討回公道!你們滾回縣衙那個狗窩,繼續心安理得地領你那每月二兩銀子的薪俸,開開心心陪老婆生孩子去吧!”
馬輝、許浩然等捕快一個個臉脹得通紅,當葉小天走出近百步後,他們之中也不知道是誰先追了上去,緊接著所有的捕快便一起追了上去:“典史大人,我跟你去!”
“對!跟典史大人走!”
“這口鳥氣,老子早就忍夠了,咱們跟典史大人走!”
葉小天大笑起來:“好!這才是條漢子!是個爺們!咱們走,為兄弟,討公道!”
徐小雨叉腰站在院子里,正對著隔壁院子指桑罵槐地罵人。
隔壁院子就是郭家,隱隱傳來陣陣哭聲。
徐小雨罵得正凶,院門“咣啷”一聲被人踢開了,一班捕快闖了進來。
徐小雨大怒,張牙舞爪地撲上去,破口大罵道:“我日你……”
一句話還沒罵完,迎面就飛來一拳,打得徐小雨一個趔趄,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門檻,硌得她屁股生疼。
徐小雨像被激怒的野貓似的“嗷”地一聲跳將起來:“我日你……”
一個相貌清秀、神情卻甚是猙獰的年輕人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把揪住她衣領,正正反反就是一頓響亮的耳光:“我叫你日!我叫你日,我叫你他娘的日……日舒服了嗎?”
徐小雨被搧得腦袋跟撥浪鼓似的晃來晃去,只覺天旋地轉。
聽到那人問話,徐小雨愣愣地點了點頭。
那人用力一推,徐小雨倒退兩步,再次一跤墩坐在門檻上,凶狠年輕人厲聲問道:“你大哥呢?”
徐小雨傻傻地往屋里一指,年輕人就像一陣風似的從她身邊衝了進去……
徐林昨日去周班頭家鬧了一場,隨即便與一班狐朋狗友跑去喝酒了,大醉之後就宿在了娼家,今天上午回家之後便蒙頭大睡。
不想睡意正濃,忽聽妹子一聲尖叫,徐林被吵醒,心中好不氣惱。
他赤著雙腳跳下地,只穿一條犢鼻褲,氣勢洶洶地罵道:“吵什麼吵,可是郭家那群王八來搗亂了麼?”
徐林剛剛走出幾步,門簾被人一把扯掉。
徐林頓時一驚,抬頭看時,就見一雙大腳迎面飛來,踹得他倒跌出去,一跤摔在地上,口中一股子土腥味兒,卻是大牙被踹掉了兩顆。
“誰他娘的……”
徐林大怒,一句話還沒罵完,葉小天松開扣住門框的雙手,跳下來猛撲過去,掄起帶鞘的腰刀,狠狠砍在徐林頭上。
刀雖帶鞘,砍在頭上也是一股血噴了出來,淌了徐林一頭一臉。
徐林被這人凶狠的模樣給嚇住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不敢說話。
葉小天把刀掛回腰間,喝道:“枷了,帶走!”
捕快們出門隨身都帶著小枷的,當即上前把徐林枷了。
徐林這才反應過來,大怒罵道:“你們好大的狗膽,竟然敢抓我。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我可是齊大爺的兄弟。”
葉小天從許浩然手中奪過戒尺,慢悠悠地踱到徐林身邊,凶狠地看著他道:“爺?還兄弟?你們家喜歡差著輩兒論交?”
徐林道:“我……”
不等他說完,葉小天就掄起戒尺,“啪”地一聲抽在他的嘴巴上。
徐林悶吭一聲,滿嘴流血,再也說不出話來,看向葉小天的眼神兒便露出幾分畏懼。
“帶走!”葉小天一聲吩咐,馬輝和許浩然就像拖死狗一般拖著徐林往外走。
葉小天昂然走在前面,到了院中見徐小雨正畏怯地站在那里,葉小天凶狠的一眼瞪去,把徐小雨嚇得連退兩步,滿面慌張。
葉小天冷哼一聲,踢開院門走出去。
徐小雨呆呆地看著馬輝和許浩然把大哥拖走,已經看不到葉小天的背影了,這才尖聲大叫起來:“我要告你!你……你無故毆打良善百姓!我要告你……”
走在最後的李雲聰看著徐小雨微笑道:“聽我良言相勸,你可千萬別招惹他。我們這位典史大人是瘋的,瘋病發作起來六親不認,我都被他打得很慘。”
徐小雨窒了一窒,李雲聰哈哈一笑,顛著屁股走了出去。忽然之間,他覺得跟著葉小天這麼個人也挺不錯,起碼出門時不用總裝三孫子。
華雲飛站在大街上,對面就是齊木的府邸,極豪華闊氣的一處所在,大門敞著,許多人進進出出。
華雲飛冷靜地觀察著大門的情況,他到葫縣是來為父母報仇,作為獵人,殺流氓自然要用獵人的方法。
父親從小教他狩獵,當他漸漸長大後,和山里的彝、苗等族高明獵人又常有切磋,現在他能赤手空拳捉到鹿子、野雞等動物。
他的刀用得很好,他的箭射得更好,他是最出色的獵人。
可現在他要面對的是最凶猛的野獸,而且……不只一個。
華雲飛沒想過試圖挑戰赫赫有名的齊大爺後還能活著離開。
他畢竟身單力孤,而齊木是葫縣最可怕的一只大老虎,有大批保鏢、打手。
更何況,還有直接下手對付他爹娘的那幾個人,他都要查出來,一個也不放過。
如此一來,他就不能貿然動手,而要先做好最充足的准備。
獵人總是有耐心的,而齊木齊大老虎此時還絲毫沒有察覺他已經被一個可怕的獵手盯住。
葉小天綁了徐林出門,馬上就叫人去郭家傳話,叫他們全家立即去縣衙。
郭家人今兒一早就被徐小雨在隔壁指桑罵槐、辱罵不休。
可經由郭櫟楓被活活打死一事,郭家又怎敢再得罪徐家,一家人被罵得只能抱頭痛哭。
等葉小天派人來傳喚,郭家人出來看見鼻青臉腫、腦袋跟血葫蘆似的徐林已經被捕快枷住,不由得又驚又喜。
葉小天押了徐林,帶了郭家一眾苦主這麼一走,登時吸引了整條街的人注意。
昨日到徐林面前煽風點火的那個潑皮少年一見在他心目中威風不可一世的徐大哥這般狼狽,一雙眼睛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
葉小天帶了徐林和郭家一眾苦主趕到縣衙,吩咐郭家人道:“擊鼓鳴冤吧!”
花知縣正坐在縣衙二堂無所事事,葫縣事情本來就不多,又都被孟縣丞和王主簿瓜分了,他這個知縣純屬擺設。
可每天坐堂這個規矩又不能廢,如果廢了,他就更沒有存在感了。
忽聽前衙傳來鼓聲,花知縣頓時一陣興奮,總算有人敲鼓了,能上堂露露臉兒也好啊。
只是不知道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大事基本不可能,葫縣百姓早就對縣衙門絕望了,真有大事,要麼自己擺平,要麼忍氣吞聲,沒人到縣衙門來鳴冤告狀。
不過,萬一真是自己擺不平的大事呢……僅僅因為一個升堂,花知縣就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爭。
還沒斗出個所以然,葉小天就疾步走了進來,拱手道:“縣尊大人,有人擊鼓,怎麼大老爺還不升堂?”
花知縣神色一肅,擺手道:“本縣……本縣手頭正有一樁大事待決,且問問前衙何人擊鼓,何事鳴冤再說。免得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來麻煩本縣。”
葉小天板著臉道:“下官正要與大人說起此事,外面擊鼓鳴冤的是郭家人,毆死人命的凶手徐林已被抓捕歸案。這可不是小事,而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大老爺可以升堂了。”
花知縣變色道:“本官不是說過此案移交孟縣丞,不需你來處治嗎?”
葉小天攤攤手道:“可是凶手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有苦主告狀,我們總不能裝沒看見吧?如今凶手已經抓到,苦主正在鳴冤,大老爺,無論如何你得升堂問上一問才是。”
花知縣沒有權柄在手時,一心巴望著掌權;真的讓他掌權辦事時,卻又瞻前顧後,忐忑不安起來。
他和齊木沒打過多少交道,可是對其人卻很了解,這個人他不敢得罪啊。
花知縣暗惱葉小天多事,可外邊的鼓聲一聲聲仿佛催命,他又不能裝聾作啞。
花知縣遲疑半晌,盡管葉小天再三催促,還是不肯上堂。
就在這時,外面一聲清咳,孟縣丞沉著臉走了進來。
孟縣丞一看葉小天正在這里,馬上瞪著他道:“艾典史,誰准你抓人的?”
葉小天心中惱火,沉聲道:“縣丞大人,下官職責所在,如何推辭?”
孟縣丞喝道:“胡鬧,難道你忘了……”
葉小天冷笑道:“我當然沒忘。可是要我忘記自己的真正身份,認真做這個典史的人也是你!”
花知縣六神無主地看著孟縣丞,用商量的口吻道:“要不,咱們就升一次堂?人家都敲響了鳴冤鼓,衙內衙外人人皆聞。如果置之不理,實在說不過去,咱們縣衙也更沒人理會了。”
孟縣丞剛要反對,轉念一想,又冷笑一聲:“縣尊大人,升不升堂,你自己斟酌吧。”他仰天怪笑兩聲,轉身就走。
花知縣見他沒有明確反對,暗暗松了口氣,對葉小天道:“升堂,升堂,本縣這就升堂。來人呐,快取本官袍服來!”
“威……武……”堂威喊得參差不齊,站堂的皂隸們,精氣神兒比捕快們還差了一大截。
平日里很少升堂,大家都散漫慣了,而且今日上堂前就聽說被抓的人是齊木齊大爺的人,大家對審判結果更不抱希望,所以毫無興致。
花知縣站在屏風後面,聽到這樣的堂威卻也不惱。
三年前剛到葫縣時他還整頓過一陣子,後來隨著認清了大權旁落的現實,心灰意冷之下,他也不在乎這些小節了。
花知縣正了正衣冠,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昂然走到碧海紅日圖下,拿起驚堂木“啪”地一拍,朗聲道:“何人擊鼓鳴冤,堂上說話!”
當下就有人下去把郭家一門老小帶上了堂,葉小天是典史,如今大老爺問案,堂上卻是沒有他的位置,只能在外面候著。
郭家一門老少上了大堂,跪倒叩頭:“草民參見大老爺。”
花知縣坐在公案之後,揚聲問道:“你等因何擊鼓,何事鳴冤,向本官一一道來。”
郭櫟楓的老父親流著淚,把兒子被打死的經過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
花知縣皺了皺眉,道:“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人命,實是罪大惡極。不過,現在只是你一面之辭,真相如何,還待勘察。來啊,帶嫌犯徐林!”
葉小天把手一擺,馬輝和許浩然便把徐林一推,喝道:“走!”
徐林一頭一臉的血,此時都結成了血痂,他獰笑著盯了葉小天一眼,舉步向堂上走去。
花知縣仔細詢問了控、辯雙方的供詞,又讓仵作把屍體抬上來當堂驗看,再傳目擊證人一一詢問。
那些證人們有的據實而言,有的畏懼徐林,便推說不曾看見。
花晴風據此打起了太極拳,正想宣布暫且把疑犯收押容後再審,外面忽然走進一個人來。
葉小天在堂下等了許久還不見審判結果,便起身方便去了。
葉小天剛走不久,就有一個人前呼後擁地闖進了縣衙。
堂下聽審的捕快、皂隸、胥吏們頓時騷動起來,有人悄聲低語道:“是齊大爺,抓了他一個手下而已,他竟然親自來了!”
“這下有好戲看了,艾典史呢?”
“不知道,大概見機先溜了。”
齊木,四十歲出頭,身材頎長,長眉斜飛入鬢,鼻如懸膽,大口若方,瞧來儀表堂堂。
如果不是知道他惡名的人,誰也無法把這樣一個人想象成一個無惡不作的匪類。
齊木旁若無人地走入縣衙,一路所遇衙役、胥吏們紛紛變色退避。
來到大堂門口時,齊木哈哈一聲長笑,朗聲道:“你們候在這里!”便大步流星,獨自闖進了大堂。
大堂上,原告跪左,被告跪右,旁邊又有屍首一具擱在長板上。
花晴風拿起驚堂木,正要做出收監待查的判決,忽然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背負雙手,昂然直入,不由驚在那里。
花晴風手中的驚堂木失手跌落,他茫然站起,有些失措地退到案旁,想要對齊木拱拱手,又覺得在公堂之上,自己身為一縣正印如此舉動未免不妥,所以僵在那里進退失據。
齊木從原告和被告中間昂然走過去,視兩旁拄杖而立的衙役們如空氣一般。
徐林察覺大堂上氣氛突顯詭異,回頭一看,不由大喜,急忙搶上兩步,跪下磕頭:“小的見過齊大爺!”
齊木站住身子,看了看他,淡淡地問道:“你就是徐林?”
徐林忙不迭點頭,喜不自勝:“是是是,小的就是徐林,沒想到您老人家也知道小的賤名。”
齊木冷哼一聲:“我的人,居然要上公堂,真是丟人現眼!滾到一邊兒去!”
徐林忙道:“是是是!小的無能,小的給齊大爺您丟了臉,小的該死!”徐林一邊說,一邊抽起自己嘴巴,抽得還真用力,啪啪的響聲整個公堂上都聽得見。
看見齊木竟然來了,郭家老小都有些畏懼,縮成一團不敢吱聲。
齊木一直走到縣太爺的公案前面,這才停住,平靜地看著花晴風。
花知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訕訕地道:“齊……齊先生……”
齊木道:“縣太爺!”
花晴風受寵若驚地哈下腰,趕緊說道:“不敢當,不敢當。”
齊木冷哼一聲,慢慢轉過公案,站到了公案之後、碧海紅日圖之下,將整個公堂環顧一周,突然衝著臉色難看的花晴風大聲咆哮起來:“姓花的,你他娘的給老子搞清楚,這葫縣,究竟是誰的天下!啊?”
唾沫星子噴了花晴風一臉,花知縣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縮著脖子站在那兒,竟然不敢應聲。
齊木突然一探手,將他的脖領子揪住,將他提得腳尖踮了起來:“你這個狗屁知縣,老子讓你當,你才能當!老子不讓你當,一句話就能讓你滾蛋,你敢審老子的人,啊?”
花晴風的臉都變成了豬肝色,軟弱地道:“齊先生息怒,請息怒,你……你聽我解釋……”
“聽你解釋個狗臭屁!”齊木一撒手,花晴風蹬蹬蹬連退了三步。
齊木在縣太爺問案的椅子上大模大樣地坐下來,兩條腿往公案上一搭,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好象剛才大聲咆哮的是另外一個人:“齊某剛從外縣回來,才進城就聽說我的人被抓到你這兒來了。花知縣,你真出息了啊!成!你審吧,齊某作為本縣士紳,旁聽……總可以吧?”
花晴風臉色蒼白,訕然道:“齊先生……”
齊木乜了他一眼:“怎麼,不審了?”
花晴風如釋重負,忙道:“不審了,不審了。”
齊木一抽雙腿,從案後站起來,慢慢踱到郭家人面前,露出一個令人心悸的笑臉:“我聽說……你們家死了人?”
郭家人瑟瑟發抖,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沒想到傳說中的齊大爺竟然肯為徐林那麼一個地痞出頭。
他們只聽說齊大爺只手遮天,可沒想到他竟可以囂張到如此地步,現在他們總算親眼見識到了,一家人嚇得魂飛魄散。
齊木看著抱成一團的一家人,輕輕嘆了口氣。郭老漢臉上又是汗,又是淚,緊緊抱著小孫子,仿佛風中落葉般發著抖,根本不敢說話。
齊木從袖中摸出一塊潔白的絲帕,輕輕伸出去。
郭老漢身子抖了一下,沒敢躲,齊木就像給小孩子擦眼淚鼻涕似的,幫郭老漢擦了擦臉上的汗和淚,柔聲問道:“老人家,你兒子是怎麼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