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苗出山
葉小天回到自己簽押房所在的院落,先往戶科去看了看。
果不其然,戶科吏典李雲聰等幾個曾經與他過往密切的人也全被調走了,李雲聰被調去做了倉大使。
葉小天心中恚怒,返回自己的簽押房。
胥吏們正圍在一起嘁嘁喳喳,見葉小天去而復返,連忙散開來,各自找點活計,其實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葉小天在這里待過半年,自然知道哪張公案是典史的。
他大步走過去,往公案後面一坐,環顧了一下簽押房中眾胥吏,大聲問道:“本官這個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今兒剛換過的?”
眾人聽他語氣不善,不由噤若寒蟬。
掌房書吏典慈猶猶豫豫的正要答應,門口忽然站定一人,朗聲答道:“還有我!”
葉小天木然看了良久,淡然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大人!”掃地的老盧頭拖起掃把,提著撮箕,躬身退了下去。
看到葉小天,老盧頭非常激動。
這個院子里,如今只有這個老盧頭才知道今日的葉典史就是當日的艾典史。
在葉小天離開葫縣之後,李雲聰按捺不住,曾經對他透露過這個秘密。
葉小天心中思忖:“但凡曾與我來往密切的人,全都被花晴風和徐伯夷調開了。新來的這些人也不知道誰是花晴風的心腹,誰是徐伯夷安插的內奸。晚到一步,便失了先機啊……”
傍晚,花知縣在縣衙二堂的會客廳為葉典史和趙驛丞接風。
縣里的頭面人物幾乎都來了,縣丞徐伯夷、主簿王寧、縣學教諭顧清歌、訓導黃炫、巡檢官羅小葉、稅課大使陳慕燕。
羅小葉看見葉小天,心里五味雜陳。
當時葉小天假死遠遁,葉香蘭聞聽消息後痛不欲生,是羅小葉百般解勸,用了好長時間才撫平母親心中的傷痕。
為了母親的心情能好起來,也為了兌現自己的承諾,羅小葉遵從母親的安排,娶了一個老實巴交的姑娘為妻。
此時,妻子即將臨盆,葉香蘭對兒媳呵護有加,時刻守護在身旁,對外面的事毫不關心,倒不用提防她知道葉小天去而復返的消息。
從羅小葉內心來講,他不希望葉小天再和母親有任何交集,只要葉小天不提,羅小葉絕不會主動讓他們見面。
待妻子生產後,母親定然忙於侍弄孫子,很長時間不會去外面走動。
也許,他們再也不會重續前緣……
不管怎麼說,羅小葉對葉小天的印象非常好,甚至心生欽佩。
因此,他見到葉小天時,心里充滿喜悅。
只是這種場合,兩人不便說什麼,只是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葉小天跟羅小葉的關系非同一般,見到他時也是心中一暖。
雖說他剛到葫縣,就和縣里坐第一把交椅和坐第二把交椅的人暗暗交鋒,可以用的舊部也全都被調開了,但是至少這個手握兵馬、地位超然的羅巡檢,不會站到他的對立面去。
葉小天轉眼四顧,又看到了顧清歌和黃炫,兩人剛跟他打過招呼,已然在席位後落座了。
葉小天緩緩坐下,就見對面的王主簿正舉杯喝茶,他剛才應該正掀起眼皮觀察著葉小天,葉小天這一眼望去,明顯感覺到他的眼皮剛剛垂下。
葉小天心想:“這個老狐狸雖然是葫縣的三把手,可地位卻是穩穩當當,民政大權始終牢牢把持在他的手中,平素雖然不顯山不露水,倒比那孟慶唯更有城府。對這個老狐狸,我不可不防,不過在對付花晴風和徐伯夷這一狼一狽時,倒是可以聯起手來。”
花晴風致辭,對葉小天和趙文遠的到任表示歡迎。二人隨後站起,致謝表態。
酒宴一開,便是杯籌交錯,現場氣氛漸漸輕松活躍起來。
葉小天的右手位置坐的是稅課大使陳慕燕,兩人原本就認識,方才還讓花知縣假惺惺地引見了一番。
葉小天為陳慕燕斟上一杯酒,正與對面的黃訓導談笑的陳慕燕連忙頷首致謝。
葉小天笑微微地道:“陳大使,今年的稅收可還順利麼?”
葉小天只是隨口一句問話,跟他拉近些關系,誰知卻正問到陳慕燕的痛處。
陳慕燕眉頭一擰,長嘆一口氣道:“難啊!今年尤其難!一個半月沒下雨,莊稼全打蔫了,再這麼下去就得枯死。收稅?本官的稅丁根本不敢下鄉,去了還不得讓那些急紅了眼的百姓活活打死!”
葉小天聽到這里,看到滿桌的山珍海味,忽然沒了胃口:“縣上就沒想想辦法?”
陳慕燕嘆氣道:“李家寨重金請來一位道士,縣里也拿了一部分錢,讓他做法祭天……”
葉小天皺起眉頭:“就只能寄望於這些江湖術士?他們成麼?”
陳慕燕道:“嗨!成不成的,至少能安撫民心呐。百姓們信這個,見咱們縣衙也出了力,至少就不會來找咱們的麻煩了。要不然怎麼辦?除了求老天爺,誰有辦法?”
忽然,客廳門口一陣嘈雜,有人大聲道:“蘇衛門,縣尊大人正在宴客,你不能進去!”
一個身穿交領青布窄袖長袍,腰系紅帶,頭戴插翅皂帽的男子邁步進來,罵罵咧咧地道:“都他娘的火上房了,你跟我說飲宴!”
花晴風大怒站起,一見此人,不由拍案喝道:“你這混帳,又發什麼瘋了!”
葉小天一看此人,不由微笑起來,來人正是蘇循天。
蘇循天不耐煩地撇了撇嘴,正想丟兩句不軟不硬的話噎一下姐夫,目光一轉,忽然看到葉小天,頓時神色一喜。
葉小天急忙向他遞了個眼色,蘇循天會意地站住身,轉向花晴風道:“縣尊大人,非是卑職冒犯,實是有一樁頭等大事。事態緊急,不得已才闖了酒宴,還祈大人恕罪。”
為了對葉小天“堅壁清野”,花晴風“大義滅親”,把他的內弟蘇循天也調離了,從壯班捕頭調去做了衛門官,負責城門的警戒和治安。
蘇循天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氣還沒消,說話不免有些陰陽怪氣。
花晴風對他也不好真的公事公辦,當著滿堂賓客又不好以姐夫身份來教訓他,只好捏著鼻子咽了這口氣,板著臉道:“你有什麼要事,快快講來!”
蘇循天慢吞吞地道:“如今連月不雨,山上更是干旱得厲害。高家寨和李家寨為了爭水,近來械斗不斷。今天早上,李家寨少寨主李伯皓去尋高家寨的晦氣,一刀刺在高家寨少寨主高涯胯下,險些削斷他的命根子。高家寨寨主大怒,糾合了大批青壯,下午去李家寨打斗……”
花晴風背著雙手在廳中急行幾步,驀然站住,對葉小天和趙文遠道:“葉典史、趙驛丞,今有大事,這接風宴只能到此為止了。”
趙文遠忙起身道:“大人身為一縣父母,自當以公務為重。下官不勝酒力,這就告辭了。”
花晴風向他拱了拱手,朗聲道:“徐縣丞、王主簿、羅巡檢、葉典史留下,其他諸位大人,就請早些回去歇息吧!”
當下眾人紛紛告辭,片刻功夫,廳中就只剩下了花晴風和他特意留下的四位官員。
花晴風把他們帶到正廳,面色凝重地道:“諸位大人,對此有何見解?”
王主簿眉頭一皺:“兩族為了爭水起紛爭,只恐形勢不可控制。再加上百姓的莊稼毀於一旦,生計無著,一旦釀成暴亂……”
花知縣臉色大變,這正是他最擔心的。
僅僅是兩個寨子械斗,倒不是什麼大事,可是這兩個寨子如果各自呼朋喚友,將附近山中乃至附近幾個縣的部落全招來,就會釀成一場震驚朝廷的大動亂,足以令朝廷砍了他的頭,花晴風怎敢不慎重?
想到這里,花晴風對他的小舅子倒是有些感激了:“兩寨從來不把縣衙放在眼里,有事也是自己憑武力解決,根本不會告知本官。若是等到此事不可控制的時候本官才知曉,那就大勢去矣!循天這小子,雖然跟我慪氣,倒還懂得親疏遠近,知道替我著想。”
聽罷王主簿的話,花晴風雙眼一亮,說道:“王主簿與高李兩寨都很熟悉,明日一早,請王主簿上山,調停一下兩寨糾紛如何?”
王寧緣何成為葫縣官場上的不倒翁?
自有他的為官之道,似這等一旦處理不好就會砸在自己手里的事情,既有更大的個子頂著,他才不會主動攬在自己身上,馬上搖頭道:“下官只是負責民政,兩寨相爭,起於天災,如今已經發展成了械斗。下官老朽,如此奔波,身體吃不消,職責上也有逾權之嫌,不妥,不妥。”
葉小天心想:“高涯和李伯皓不是與大亨聯手成立了‘羅李高車馬行’,跑驛路運輸麼,怎麼兩人居然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一見王主簿推辭不去,葉小天便主動請纓道:“縣尊大人,王主簿既然身體不適,不宜攀山越嶺,那下官願往……”
葉小天還沒說完,花晴風的眉便皺了起來。徐伯夷一見,霍然站起,朗聲道:“我去!”
葉小天向徐伯夷望去,徐伯夷一臉正氣,慷慨激昂地道:“葫縣百姓已受天災,豈可再受人禍肆虐。既然兩寨爭水,已然發展成械斗,徐某掌管本縣司法刑獄,正該出面調停解決!”
徐伯夷現在對葉小天執行的就是全面的“堅壁清野”,讓他無可用之人,無可作之事,直到徹底架空,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傀儡,那時便可任他擺布,豈肯給葉小天做事的機會。
況且徐伯夷剛到葫縣,以前在葫縣的名聲又不好,急需一個機會樹立自己的威望和地位。
雙寨械斗固然是個麻煩,但風險之中也有著莫大的機遇。
他對自己的能力還是信心十足的,相信他能調停得了兩寨的糾紛,因此截在葉小天前頭,爭著處理此事。
花晴風一聽他肯出面,欣然拍板道:“好!此事就由徐縣丞全權負責!”
作為花晴風的枕邊人,蘇雅算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誠如蘇雅所言,花晴風最欠缺的就是獨擋一面的勇氣,遇事總想縮在後面,慫恿或授意他人出面。
即便是這一次,他清楚地意識到高李兩寨的糾紛一旦處理不好,後果將不堪設想,作為葫縣正印官一定要負全責,他還是沒有主動出來解決此事的勇氣。
他想讓王寧主持其事,王老狐狸又豈會替他承擔?
葉小天主動請纓,花晴風又不大情願。
葉小天惹禍的本事他很清楚,他更忌憚葉小天喧賓奪主的能耐,所以徐伯夷一出面,他立即答應了。
在花晴風看來,徐伯夷才是他最可靠的盟友。
徐伯夷不像王主簿那般老謀深算,而且在本地也不像王主簿一樣有相當的根基,同時他又不像葉小天一樣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不理會官場規矩,是最好控制的一個人。
葉小天既是關心高涯和李伯皓兩人,也是真心想為百姓們做點事,他倒不是想通過此事來對付花知縣和徐縣丞。
花晴風不願讓他出頭,葉小天只好作罷。
徐伯夷正氣凜然地道:“事態緊急,下官帶人連夜入山解決此事!”
當即徐伯夷便點了七八個捕快,他不是不想多帶些人去,問題是他就算把三班六房的人全帶去,如果真要是動起手來,他們也是送菜。
莫不如簡從便服,倒能顯出自己的氣魄來,一旦事成,便能傳一個“單刀赴會”的美名。
葉小天見狀也起身告辭,出了客廳,見蘇循天正等在那里,如今他是衛門官,自然不必跟著徐伯夷入山。
一見葉小天出來,蘇循天立即迎上來,含笑道:“我該稱你一聲艾典史呢還是葉典史?”
葉小天笑起來:“姓葉也好,姓艾也罷,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咱們還是咱們!”
蘇循天欣然道:“不錯!咱們還是咱們!”
兩人的手用力握了握,葉小天道:“這里說話不便,我先回去。兩日後,你把老兄弟們找來,我做東,請你們吃酒。”
蘇循天咧嘴一笑:“得知大人要回來,兄弟們都開心得很,早就准備為大人接風洗塵了。只是我們也知道大人現在的身份和我們應該是不認識的,不好立即為大人接風,這宴席只好押後。三天後如何?到時我們為大人擺酒接風,還是老地方,‘太白居’!”
葉小天微笑著點了點頭,不再與他多說,舉步走了出去。
葉小天回到自己住處,一推院門兒,院門兒應聲而開,原來早就給他留了門的,葉小天不由會心一笑。
他還以為瑤瑤已經睡了,不想吵醒了她,所以放輕了腳步。
到了正房門口,看見門縫里有燈光透出,葉小天輕輕推開房門,一看房中情形,不禁目瞪口呆。
這房間可不像大戶人家那麼寬敞,一張寬闊豪綽的架子床已經占去了房間一半的空間,再加上屏風、桌椅、馬桶區,中間就剩下兩步就能邁出去的地方了。
而就是這麼一點空間,居然還塞了一張橢圓形的浴盆。
瑤瑤喜滋滋地道:“小天哥哥,鍋里還有熱水呢,你要不要洗澡,我給你搓背。”
葉小天嚇了一跳,趕緊道:“今天不洗了,很累,咱們早點歇了吧。”這時葉小天才發現瑤瑤穿著一套家居的小衣衫,頭發微有濕意,小臉白里透紅,想是下午已經沐浴過了。
聽到葉小天的回答,瑤瑤乖巧地答應一聲,從浴盆旁邊斜著身子蹭過去,踩著腳踏,把一雙小鞋子脫掉,擺好。
爬到床上盤膝坐下,脫下一雙雪白的步襪兒,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尾一邊。
又脫去外裳,解開頭發,只著小衣,赤著腳丫兒跪坐在榻上,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葉小天。
葉小天道:“好啦,到里邊去,早點睡覺。”
瑤瑤認真地道:“不可以的,哥哥才要睡里邊。”
葉小天道:“你還小,不算犯忌。你身子輕呀,睡在里邊,就算從哥哥身上爬過去也是輕輕的,不會吵了哥哥。如果哥哥睡里邊,睡得迷迷瞪瞪,萬一起夜的時候壓著你,多疼啊。”
瑤瑤歪著小腦袋想了想,似乎認同了他的說法,於是微笑著點頭答應,爬到里邊躺下,拉過被子蓋在身上,一雙動人的大眼睛依舊眨呀眨地看著葉小天。
葉小天道:“睡吧!”轉身吹熄了燈,摸黑爬上床,這才脫去外裳鑽進被窩。
次日一早,葉小天醒過來,睜眼一看,昨晚睡覺時老老實實的瑤瑤已經翻了個身,一條胳膊一條腿搭在他身上,小臉紅撲撲的睡得正香。
小孩子發育得快,瑤瑤跟著他的這兩年明顯長高了,也更加漂亮了,烏黑的頭發,圓嘟嘟的臉蛋兒,眉目如畫,肌膚吹彈得破,呼出的氣息香香的還帶有甜味。
葉小天離瑤瑤的小臉近在咫尺,聞著她的雌性氣息,忍不住在幼女的嘴唇上輕啄了一口,軟軟糯糯的嬌嫩可口,那種感覺非常奇妙。
“這小人兒,有一天會長成一個大姑娘呢……”葉小天忽然神游了一下,但是他馬上就收懾了自己的精神:“別胡思亂想,她還是一個小丫頭,阿彌陀佛,罪孽深重啊……”
葉小天轉念一想,兩人的夫妻名分幾乎鬧得天下皆知,瑤瑤將來終歸是自己的女人,那自己怎麼輕薄於她也不為過。
只是,天下有這麼小的童養媳麼?
何況還是自己親手將未來的老婆養大成人,這種“小蘿莉養成計劃”還真是很有誘惑力呢。
一想到眼前的小美人坯子自己唾手可得,葉小天不由得心馳神往:“小妮子,快點長大吧,哥哥會和你玩很多有意思的游戲,讓你享受到越來越多的快樂……”
葉小天趕到縣衙的時候,典慈等幾個胥吏已經到了。
典史主管緝捕、監獄事,相當於公安局長兼監獄長,同時文儀出納、請領辦公用品以及錢財出納都歸他管。
這個時代分工不像後代那麼細,通常一個官員都要兼著許多職務。
比如縣令負責全縣賦稅征收、決斷刑獄、勸農稼穡、賑災濟貧、文化教育、祭神祭孔等。
縣丞作為他的副手,則主要負責全縣的文書、檔案、倉庫、糧馬、征稅,同時負責政法口的監督與管理。
而主簿則負責全縣民政,主管全縣戶籍、文書辦理、戶政事務等等。
整整一上午,來找葉小天的都是領辦公用品,沒有一件關系到緝捕監獄的案子。
葉小天疑惑地抬起頭,注意到胥吏們躲躲閃閃的目光,漸漸明白過來:“先架空我的人,接下來要架空我的權了!”
葉小天若無其事地道:“本官除了文儀出納,還掌管緝捕、監獄事。今兒快一上午了,還沒有一件關乎緝捕和監獄的事情,莫非本縣治安已經到了路不拾遺的地步?”
典慈訕訕地道:“哦!這個……不是……咳!是這樣,大人,您沒到任之前,縣丞大人下了手諭,吩咐但凡關系到緝捕、監獄等司法事務,必須報到他那兒去。如果沒有縣丞大人簽署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處斷,違者嚴懲。”
葉小天依舊若無其事,仿佛打的根本不是他的臉,只是輕輕“哦”了一聲。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令典慈有些不知所措了,趕緊解釋道:“大概是因為大人您當時還未上任,縣丞大人才有此吩咐。只是如今縣丞大人還未撤銷命令,卑職……”
葉小天微笑著點點頭:“我明白,我明白!縣丞大人這道命令,是手諭?”
典慈道:“正是!”
葉小天道:“把手諭取來我看!”
典慈趕緊翻開一份簿冊,取出一張蓋了鮮紅大印的公函,雙手奉於葉小天。
葉小天拿過那份蓋有縣丞官印的公函,隨意地瀏覽了一下,輕輕一折,揣進了袖筒兒。
典慈不安地道:“大人,這……這正式的行文,應該歸檔……歸檔……”
葉小天微微一笑,道:“本官自然明白。放心,丟不了,過兩日,本官便會交還。”
葉小天明白,徐伯夷定是早有主意,利用他對司法的直管之權,強行剝奪了他最重要的職責。
若是向這些下人小吏們發難,只能是自取其辱,失了風度。
正常情況下,他們聽命於職位更高的人很正常,總不能指望每一個人都能像蘇循天、李雲聰、周班頭他們一樣,他們那些人和自己是並肩打出來的交情。
而現在分到他身邊的全是一些五十出頭,即將回家養老的胥吏,很難豁出前程跟著他同上司做對。
老盧頭正掃著院子,一見葉小天立即站住,恭謹地道:“大人!”
葉小天點點頭,正要從他面前走過去,老盧頭忽然小聲道:“大人,小老兒知道你是誰!”
葉小天一下子站住了身子,轉身望向他。
老盧頭笑眯眯的,臉上有種小孩子般的得意:“大人回來,小老兒很開心。縣令和縣丞為難大人,小老兒也看得出來,他們能比孟縣丞和齊木更難對付?大人您早晚能斗垮他們!”
葉小天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舉步向外走去。老盧頭兒笑眯眯地看著葉小天的背影,舉起掃帚輕輕一揮,掃去了葉小天踏出的腳印……
葉小天領著瑤瑤和毛問智在城里轉悠,舉頭一望,忽然眼前一亮,便帶著他們上了山。
這葫縣半山半谷,城在山中,城中有山,地形與中原大部分城阜都不同。
這座小山不是很高,但是在縣城里已是唯一的高山。
半山腰上有一處土地廟,就是當初葉小天剛到葫縣,被縣衙扣下全部銀錢趕出來後寄住的地方。
葉小天舉步上山,發現最近雖然干旱少雨,可山上那條小溪依然還有水流潺潺。
葉小天走到半山腰處那座破敗的土地廟前,回首向山下望去,葫縣大半都落入眼底。
縣衙就在山腳下,從此處看,整個縣衙三個大院落的前後布局一目了然。葉小天笑起來,對瑤瑤道:“咱們把房子建在這兒怎麼樣?”
瑤瑤歡喜地道:“好啊,人家以前在這兒住過呢。”
葉小天指指點點地說道:“從那兒到這里建一道圍牆,把那片岩石和那片竹林全都包括在內。前邊那條小河也要圈進院子,讓活水從院中留過。這座土地廟位置最正,把它拆了,宅子就以此處為中心……”
毛問智聽了咋舌不已地道:“大哥,你……你這是把大半座山都圈進去了啊。”
葉小天道:“嗯,占地大小沒關系,只要建築上不逾制就行。”
毛問智撓撓頭:“行,反正大哥你有錢,你就是把整座山都改成你家菜園子俺都沒意見。就是……就是這麼大的一片宅子,怕不得兩三年才能建好?”
葉小天微笑道:“哪能那麼久?要想快,自有快的辦法!”
葉小天說著,目光已經盯向從山上流下的那條溪流。
一個頭戴竹笠、身背獵弓的少年,正挽著褲腿兒,順著溪流走下來。
他手中提著一口狹長如柳葉的長刀,信步而來,只是偶爾刀光一閃,便有一條肥魚裂水而出,被他隨手一揚刀,便落進身後的背簍中——雲飛來了。
“大哥,拿回去嘗鮮!”華雲飛走到葉小天身邊,右肩一低,沉甸甸的魚簍便滑落到了葉小天腳前,他這才一揚頭,露出竹笠下那張笑臉。
瑤瑤歡叫道:“雲飛哥哥!”
毛問智驚喜地道:“哎呀娘吔,是你小子!俺還琢磨呢,你小子藏哪兒去了。”
葉小天道:“你來得正好,這件事你去辦最合適。”
葉小天把准備建宅子的事兒對華雲飛說了一下:“冬天年紀大了,眼神又不好,再沒有比你合適的人了。你就往生苗禁地走一遭吧,告訴他們,我要在這蓋房子,叫他們派人來!多派點人手,我需要盡快建好!”
深山老林里邊,確實沒有比華雲飛更合適的人了,他只要是去過一次的地方就一定能再找得到。
聽完葉小天的話,華雲飛欣然應允:“好!我這就去!”
華雲飛倒也干脆,二話不說立即上路。只要有一弓一刀在手,在叢林之中他就不怕沒有吃的,別的自然也不用帶。
生苗禁地的所在其實並不遠,它處於葫縣和銅仁之間的崇山峻嶺之中。
只是因為入山的道路難行,生苗又不慣與外界接觸,所以外面的人輕易不敢入山。
華雲飛只用了兩天半的時間就趕到了蠱神教總壇,把葉小天的吩咐對各位長老們一說,眾長老一聽大喜過望。
他們一直在糾結要不要多派些人隨尊者游歷天下,又擔心限制了他的自由,會激怒這個桀驁不馴的尊者。
如今聽說尊者要在這麼近的地方蓋房,看來是不會遠走了,這可不是一件大好消息麼?
當下眾長老就向九峒八十一寨發出號令,說尊者要建一座府邸,要求各峒各寨出人出力。
各寨一聽為尊者蓋房子,他們一磚一木地蓋好的房子,是給尊貴的侍神大人居住,這是何等的榮耀、莫大的功德啊!
登時,九峒八十一寨群起響應,僅僅一天,從附近村寨趕來的生苗青壯和年輕婦女就達到了一萬多人,第二天又增加了三倍。
華雲飛大驚失色,帶這麼多人出山,像話麼,這是蓋房子還是要造反?
華雲飛再三推拒,眾長老也覺得數萬人馬有點多,畢竟不是蓋蠱神殿這樣的超級大宮殿。
可是想讓人回去,那些生苗又有哪個肯走?
最後眾長老不斷調停,確保每個寨子都有人參與,又緊急下令各寨停止輸送勞力,經過一再裁減,終於把人數壓縮到了八千人。
八千生苗,在華雲飛和哚妮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地出山了!
趙文遠赴任之後,這驛丞的小日子過得還是蠻愜意的,除了守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而且掛著他女人的招牌,卻看得吃不得,其它方面幾乎沒有什麼難心事兒。
趙文遠當初以為自己艷福不淺,潛清清會自願雌伏於他的胯下,沒想到潛清清對他不冷不熱。
他有一次酒後想霸王硬上弓,卻被潛清清伸手抓住了下體,幾乎將他的睾丸捏爆。
從那以後,趙文遠畏之如蛇蠍,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趙文遠手下有馬八十匹、驢六十頭、牛三十頭,轎夫八人,驛卒兩百一十人,此外還有護路軍卒一百二十人,在葫縣算得上一方諸侯了,大權在握,自然逍遙。
不過對於楊應龍交待的任務,趙文遠一時卻還沒有什麼進展。
上一任葫縣驛丞是朝廷派遣的,可是這一次卻任用了有播州背景的趙文遠,實不知朝廷大佬們出於何種想法。
對於這樣的重要職位,他們在任命之前不可能不對趙文遠做一番調查,而趙文遠的出身來歷並不難查。
趙文遠目前正在熟悉驛站的運作和培養一些心腹部下,然則作為驛丞,要插手驛站之外卻與驛路關系密切的事情卻很困難。
因為驛路運輸中有大量的車馬行參與,而這些車馬行大都背景雄厚,至少不必依附於他一個小小驛丞。
他的職責只與朝廷有關,對於葫縣路段車馬行的管理,屬於葫縣職權。
趙文遠背著手在花廳中踱來踱去,愁眉緊鎖。
潛清清帶著一個小丫環從後邊走出來,看樣子要出門。
一見趙文遠心事重重地踱著步子,潛清清不屑地撇了撇嘴,說道:“你才剛剛上任,以後的日子還長,現在愁什麼?”
趙文遠沒好氣地道:“清清姑娘,趙某可比不得你。楊天王面前不是只有我一個可用之人,家父也不是只有我一個兒子。他們給了我這個機會,我若不努力就會令他們失望。他們失望,我就會失去所有。”
潛清清好看的眉毛輕輕挑了起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我就不需努力做事?”
趙文遠揶揄道:“你當然需要啊!不過不是需要努力做事,你是女人嘛,哈!”
潛清清眉梢一剔,勃然大怒。
但她沒有發作,怒氣上臉,忽然化作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睇著他悠然道:“奴家就算是一只灰麻雀,可就是不願意棲在你這根枝上,你能把我怎麼樣?”
趙文遠頓時氣結,他還真不能把潛清清怎麼樣。
潛清清並不是他的部下,是楊應龍派來配合他做事的,為了掩飾身份對外聲稱是他夫人。
可楊天王並沒說過潛清清一定得陪他上床,難道他能為此事跑去請示楊應龍?
潛清清見他語塞,得意地一笑,挺起胸膛,像只驕傲的孔雀似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忽又站住,對趙文遠道:“如果你嫌等機會太慢,何不自己制造一個機會?”
趙文遠咀嚼著潛清清的話,眸子漸漸亮起來……
潛清清點了幾個驛卒,由貼身丫環陪著進了縣城。
驛站里都是男人,她從貴陽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丫環,後宅里一應事務只靠一個丫環可忙不過來。
於是潛清清先找到人牙子選了四個本地出身、家境清白的老媽子和丫環,讓她們陪著去十字大街采買了一些日常女子需用之物,又買了兩匣糕點和一罐糖飴,想去縣衙打聽一下葉典史的住處,以便探望瑤瑤。
潛清清來到葫縣的主要目的,除了居中策應、傳遞消息,就是與葉小天保持一定的聯系,尤其是和瑤瑤保持一定的聯系。
在路上,潛清清與瑤瑤同車,已經同這小丫頭建立了良好的關系,瑤瑤對這位清清姨很有好感。
潛清清趕到縣衙門口,將下巴輕輕一揚,指使一個驛卒上前詢問葉典史住處。
那驛卒剛走上前去,突然有三四個捕快狼狽不堪地跑來,將他撞到一邊,闖向縣衙大門。
這幾個人鼻青臉腫,顯見是被人重毆了一頓。
幾個人一邊跑,一邊大喊:“快稟報知縣大老爺,縣丞大人被……被李家寨的人給抓起來了。快!遲了恐有性命之憂啊!”
花晴風聽說徐縣丞被李家寨扣住,頓時呆若木雞。
自從葉小天弄死縣丞孟慶唯以及葫縣第一大惡霸齊木,花知縣已經很久沒出現過這種泥胎木塑般的狀態了。
徐伯夷是進山調停的,緣何被李家寨給扣起來了呢?
說起來徐伯夷還算謹慎,入山後先會見了正帶人圍困李家寨的高家寨一眾人馬,聽高老寨主訴說了兩寨械斗的前因後果之後,又到李家寨了解情況。
徐伯夷弄清原委,便把兩位寨主召集到一起,提出均分河水。
按兩寨人口的多寡來分,高寨主不肯答應;按照兩寨所擁有的田畝戶數來分水,又遭到了李家寨的堅決反對。
徐伯夷好言好語,費盡唇舌,始終無法拿出一個令兩寨百姓都滿意的方案。
徐伯夷的好脾氣漸漸耗盡,眼見兩位寨主得寸進尺,便想利用官威殺雞儆猴,先把涉案人員控制住,震懾一下雙方村民,然後再討論用水問題。
他抓的人中卻有一個李伯皓,那可是李寨主的親生兒子,李寨主如何肯答應?再說如果高家寨不截斷河水,李家寨會去械斗麼?
徐伯夷鐵面無私,李寨主勃然大怒,立即命人把徐伯夷抓起來,把那幾個捕快打了一頓放出山來,傳話說要葫縣縣太爺給他們李家寨一個交待,否則他們就要直接向朝廷討公道。
花晴風一聽“直接向朝廷討公道”,就像一瓢冰水從頭潑到了腳,不知他們如何向朝廷討公道。
花晴風六神無主,趕緊吩咐人道:“快去,請王主簿來商量事情。”
片刻功夫,那衙差回報:“主簿老爺家里有事,已經離開衙門了。”
花晴風把牙一咬,又吩咐人去王寧家里喚人。
結果差官到了王府一打聽,家人說四夫人患了急症,葫縣沒有良醫,王主簿已經帶著四夫人急急趕赴銅仁府請名醫診治去了。
差官回到縣衙一說,花晴風只氣得七竅生煙:“這個老混蛋!這只老狐狸!”
花晴風在二堂轉悠了半晌,無奈只得吩咐道:“去,請葉典史來,本官有要事與他商量。”
差官又去了前邊典史房,不一會兒回來稟報:“老爺,典史老爺說,如果老爺這里需要文儀用品,只管遣人吩咐一聲就是,縣上財政再拮據,也不致讓大老爺您這里連文房四寶都有了短缺。至於其他的事麼,由於縣丞大人早已發下吩咐,典史老爺統統做不得主。既然是要事,典史老爺可不敢應承,以免誤了大老爺您的大事,還是請大老爺您自行決定吧!”
那衙差原本就是典史房的人,被花晴風搶在葉小天到任前緊急調開,所以說話陰陽怪氣。
花晴風聽得勃然大怒,厲聲喝道:“混帳!本縣召他議事,他敢不至?”
那衙差慢吞吞地道:“典史老爺還說了,如果縣太爺大怒,請小人回稟縣太爺,在其位而無其權,便如不在其位。不在其位而謀其政,便是亂序逾法,故……典史老爺不敢領命!”
花晴風氣得兩眼發直,一屁股坐到椅上。那衙差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譏誚之意,躬身道:“大老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那小人退下了。”
花晴風也不理他,怔忡半晌,慢慢抬起頭來,目光之中射出堅毅的光輝,沉聲自語道:“做官第一要義,便是堅忍。我忍!徐圖自強而矣!你不來見我,我去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