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閉關室,尋陽趕緊跑過來拉住檀羽問長問短。檀羽笑了笑,“沒事,他們已經安靜下來了。”
說罷,他又湊到李靈耳邊,小聲道:“據小侄剛才的觀察,在這閉關室中關押的眾香主中,除仇不問以外,其他人應當沒有直接參與作亂。也許他們中毒不深,若能善加誘導,或能助其排出毒素。”
李靈面色沉郁,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明白,賢侄放心,我知道該如何處理了。另外,今早德正來了封信,說他已去信鄭家,讓兩位賢侄去那里暫避。他們午後就派人來接。”
晌午過後,鄭家果然來了一輛車,駕車人竟是那日在李順家見過的鄭羲。
李靈連忙上前相迎,“大名鼎鼎的鄭公子竟然親自趕車前來,賢侄的面子可不小啊。”
那鄭羲笑道:“來接我們的小神斷,那是我的榮幸啊。”
兩人便說笑了一陣,方才讓羽、尋二人上馬車。
稚媛此時卻有些擔心道:“阿爹,為什麼不派人護送他們一下,萬一出了什麼事,鄭公子又不會武功……”
李靈道:“鄭家不遠,半柱香的工夫就到,沿途全是繁華之地,哪有什麼危險。”
鄭羲也道:“賢妹是不放心我的駕馭之術嗎?嘿嘿,我這馬鞭一揮啊,這匹寶馬‘嗖’地就回家了,就是有危險,也沒人趕得上我。”
他們這樣說著,稚媛還是有些擔憂之色,旁邊小向忽道:“幫主,要不讓婢子去送尋陽公主吧?”
稚媛開顏道:“是啊,小向從小習武,頗為機靈,讓她跟去,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了。”
李靈沉吟道:“也行,那這幾日小向便貼身照顧尋陽侄女,不可有半分閃失。”
小向一抱拳,回一聲“是”,便跟著上了馬車。
於是鄭羲馬鞭一揮,馬車便飛馳出去。
出城往北,不多時便可到鄭家,羽、尋二人便在車上閒聊。
兩人邊聊邊笑,尋陽忽然眨了眨眼,好像想起了什麼,便問檀羽:“羽郎,昨天你在河灘上撿到的那個耳墜,後來怎麼沒有和世伯、稚媛阿姊他們說呀?”
檀羽笑了笑,說道:“世伯和稚媛阿姊都是有頭有臉之人,這種婢子、下人用的首飾,他們怎會……不對!”
聲音戛然而止!
檀羽忽地轉頭去看小向,驚恐之情溢於言表,雙目圓睜:“原來是你!唯一沒有被世伯詢問的幫中人,難怪仇不問會知道我的存在!”
那小向臉上忽顯猙獰表情,冷笑一聲:“你果然聰明,可惜晚了!你已經壞了太多的事,該結束了!”說罷舉掌便向檀羽拍來。
檀羽這一瞬間竟未慌亂,反而大叫道:“快跑!”話音剛落,那掌便擊在自己胸口之上,檀羽身體立時便撞破車壁衝了出去。
也虧得檀羽心思敏捷,在電光火石之間,竟伸手抱住了小向左腳。
正此時,前面趕車的鄭羲聽得車里叫喊,也不知情況,只當路上真有人偷襲,一鞭下去,馬一吃痛,突然加力奔跑。
小向空有一身本領,一來事起倉促,被檀羽一拉之下,猝不及防,二來馬車突然發力,竟活生生被摔下了馬車。
她心里掛著車上的尋陽,翻身而起,使出輕身功夫,便徒步向前追去。
這邊檀羽受了那一掌,那里還支撐得住,立時便昏死過去。
……
這一睡,恐怕連隔世的覺都睡完了吧。
檀羽努力想睜開眼睛,可一次又一次的徒勞。
他時而感到波濤洶涌,時而又感到河水干涸。
每做一次夢,他的後背便會滲出許多冷汗。
他想去擦,可低頭去看,卻找不到自己的雙手。
於是更多的冷汗。
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他只感到胸口快要碎裂了。
難道這就是地獄嗎?
他努力回想著自己究竟做過哪些惡事,可什麼也沒有,一想腦袋中便嗡嗡作響。
他的眼睛里開始回閃著連日來見過的人,木蘭、牛盼春、李孝伯、眭夸、李順、尋陽,冥冥中還有那個他疼愛至極的林兒。
不!
他的腦子像幻燈機的搖杆一樣,硬生生的將影片倒了回去。
“公主,你沒事吧!”就像一股真氣直衝上檀羽的腦門,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他的雙眼就這樣睜開了。
“你醒了?”檀羽兩眼有些迷蒙,半天才看清楚是一個小女在問他。
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小女,烏黑的頭發用粗布扎著,瓜子臉上有幾點雀斑,一雙丹鳳眼,里面還含著幾點血絲,身材瘦小,年齡雖與尋陽相仿,但檀羽確定此女自己從沒見過。
於是他問道:“你是誰?我這是在哪?”
那小女答道:“我叫韓蘭英,這是我家。”
“我怎麼會在這里?”
“四天前,一個大俠將你背過來的。來的時候你已經奄奄一息了,那大俠好生厲害,一會兒給你扎針,一會兒給你運氣,還拿了塊木板頂在你前胸,就這樣忙了一天一夜,你這才活過來的。”
檀羽身子扭了扭,胸前立時劇痛鑽心,他呻吟了一下道:“這麼說我已經昏迷了四天。那位大俠在哪?我想去感謝他救命之恩。”
蘭英道:“大俠留下一些藥和銅錢,就走了。”
檀羽心道:“連日里兩次為人所救,到底是什麼人,總是在關鍵時刻搭救自己?”他一時想不了這麼多了,只是對蘭英道:“這幾天都是你在照顧我嗎?真謝謝你。”
蘭英微微一笑:“我都說了我的名字,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呢。”
檀羽臉一紅,忙道:“我叫檀羽,羽毛的羽,剛滿十二歲。”
蘭英道:“那我比你大半歲哦。你是不是有個姊妹叫林兒呢?你在睡夢中一會喊林兒、一會喊公主。我想,這個‘林’,如果是樹林的林,就跟你那個‘羽’字很像,都是左右一樣的,所以我猜她是你的姊妹。”
檀羽一番詫異:“蘭英姊,好聰明啊。我是有個小妹叫林兒呢,她去追隨名醫陶隆學醫了,也不知現在何處。蘭英姊,你識得字?”
蘭英道:“認得幾個字,都是跟村里識字的長者學的。可惜阿爺不讓我上學堂……”說話時,她的神色有些黯然。
檀羽忙道:“你別難過啊,等我病好了,我來教你吧。我的夫子學問很好,有他的指導,我們一定會學得很快的。”
蘭英聞言,拍著手,興奮地道:“好啊,謝謝你。”
檀羽見她臉上露出了溫暖的微笑,這笑,竟似讓自己身上的痛也減輕了許多。
於是他又道:“你的聲音真好聽,你會唱歌嗎?”蘭英有些臉紅起來,輕輕地點了下頭。
檀羽道:“你唱給我聽好不好?聽你唱歌也許我就不感覺痛了。”
他說出這話來,方感自己有些孟浪。但沒想到蘭英低頭想了想,竟真的開口唱了起來:
春風柳如絮,春池蓮子香。
庭後梧桐高,庭前種蠶桑。
鄉間有倩影,采茶西山上。
家夫在何處,前年下長江。
只因奔波苦,行商在蘇杭。
奴心有一願,鴻雁傳書忙。
問君何日歸,迎儂到淮揚。
她低聲吟唱,用的是地道的吳儂軟語。檀羽聽得心都快酥了,真沒想到這重傷之後,竟能有這樣的溫存,人生之樂,還有更甚於此的嗎?
檀羽輕聲問道:“這是《樂府》中的《子夜四時歌》,蘭英姊怎麼會唱吳語?”
蘭英低垂著頭,怯怯地道:“我家本是南朝人,為避戰禍才逃到此地。”
檀羽“哦”了一聲,原來她與自己竟還有這層關聯。聽到這親切的吳語,檀羽與蘭英的心,自然更近了。
於是,檀羽就這樣躺在床上過了十余天。
每日蘭英都陪他說話,吃喝拉撒也全歸蘭英負責。
檀羽也漸漸知道了此地是平棘旁邊的一個小村,對於蘭英一家的感激之情,檀羽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