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朝陽
失去是一件讓人恐懼的事。失去機會、失去愛情、失去生命……無論什麼,冠上這兩個字眼,至少意味著糟糕透頂。
簡牧晚有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她盯著對面,甲板空曠,海風穿堂。
天與水相接一道白线,在視线盡頭,時隱時現。
她看了一會,突然,覺得極冷,冷到心口發麻,攏上大衣回到船艙。
鯨魚尚沒有出現的跡象,她塗畫一會,心不在焉,也沒有靈感。本子撂到一旁,伏在沙發上休息。
眼皮一上一下,輕輕地碰著,不知不覺,她睡了過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並不意外地夢到了蔣也。
過往的記憶很多,美好的片段屈指可數,卻也不是沒有。
偏偏,她夢到了最討厭的一段。
兩間寢室相約晚餐,臨時敲定日料,出發前,是一堂測驗。她提前二十分鍾交卷,站在樓道盡頭,打開手機,偷偷搜索三文魚的各部位特質。
饒瑩對魚過敏,所以她沒有去過日料店。不想太無知,只好臨時補課。
不止有三文魚,還有金槍魚、鮭魚、鯛魚雲雲,簡牧晚一篇一篇看過去,有些頭暈目眩。
時間在分秒中流逝,她聽見交卷的騷動聲響,急忙關閉頁面,轉過身,心髒突地重重一跳——
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比她先走幾步,背影散漫,腳步一踱一踢地走著,停在班門口。
他看見了?
如同做壞事被捉個正著,簡牧晚心跳慌促,不知所措。
以至於,前往日料店的一路,她都不敢直視蔣也,總覺得他心里在笑。懷揣這個念頭,落座點單時,她得到了驗證。
高檔的日料餐廳,服務生也是日籍。操著蹩腳的英語,和他們一來一回地問答,普通的一次點單顯得兵荒馬亂。
班𬶭是簡牧晚選定的魚類。
在網上看到,𬶭魚壽司是用豆腐渣代替米飯,味道特別,她喜歡豆制品,便想點來嘗一嘗。
然而,服務生反問她:“您是想要Shinko、Kohada、Nakazumi還是Konoshiro?”
簡牧晚一點也沒有聽懂,“Kohada。”
她不會讓自己有疑問的表情,語氣鎮定地復述了一遍讀音。
方梨吃驚:“你還會日語呀?”
“那是,”立刻有同學搶答,“人家簡牧晚,你以為!”
“小肌很腥的。”在眾人議論紛紛里,坐在斜對面的蔣也突然開口。
她心里愣了一下,腦子里有一些東西閃過,沒來得及捉住,強硬回嘴:“我覺得還好。”
“真的嗎?”
這一句反問,從他的眼睛里,讀出明顯的揶揄,讓簡牧晚陡然間反應過來,他的確看見了。並且,正在嘲笑她。
她冷冷地移開視线:“我喜歡。”
後來,小肌一碟兩貫,端到她的面前。
一口吞下,又腥、又酸,像腐爛的味道,她本能地想嘔出來,余光瞥見蔣也,他正看著她,立刻擺正表情,喉嚨一滾,強忍惡心生生吞了下去,再看另一貫,險些嘔出來,說什麼都不願再吃了,借著上菜,不著痕跡地改換位置,移到別的地方去。
接近尾聲,餐盤掃了一輪又一輪,那貫小肌仍然擺在右上角。
大家都知道是她點的,所以沒有人碰。
她去了一趟洗手間,硬著頭皮回來,做了一路心理建設,回來時,忽地發現,剩下那貫小肌不見了。
不知道是被服務生收走,還是被其他人吃掉了。她沒有提起,偷偷地松了口氣。
蔣也那頭,卻傳來“呸呸——”聲。他們問怎麼了,他齜牙咧嘴說這紅姜忒難吃。
矯情。她那時心里評價。
而此時刻,她站在夢中旁觀,恍惚地,後知後覺意識,他不是想嘲諷她,而是在提醒她。最後替她收尾的也是他。
簡牧晚慢慢地睜開眼睛。
天色漆黑,船艙里亮起柔和的燈光,伴隨微波爐“叮——”的一聲,傳來洋蔥與芝士的香味。
她站起身,抻了一個懶腰,突然船主在外面大聲喊她:“簡、簡,快出來!我的上帝,極光!”
她立刻裹上衣服,跑上甲板。
刺骨的寒讓她打了一個抖,卻沒有人關心溫度,鋪天蓋地的藍綠色爆發在眼前,像神明的裙裾,凡人難得窺見一斑。
在頂禮膜拜的心情里,她虔誠地觀賞著,心里悄悄地許願:身體康健、萬事順意,成為知名畫家。
忽地右邊閃過一道白光,像是相機的閃光。
她循光追去,乍亮以後極度的黑,只能看見蔣也的橙色衝鋒衣。他低頭擺弄著什麼,應該是相機。
她也舉起手機,一張張記錄今日奇觀。
“沒想到能遇見極光,”船主興奮地說,“它看起來,KP值至少在五以上!”
簡牧晚拍完照片,期望也能夠看見白鯨。可是,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不得見的場景,能見到一次已經是奢侈,上天沒再給她第二次幸運。
船返航時,她挨著寒冷,在甲板上記錄極光的形狀。
風里傳來吉他與鼓點聲,模模糊糊。
她偏頭去看,掌根一松,畫紙極速地翻飛,簌簌作響。
甲板上不見人影,古老的詩謠藏在翻滾的白浪里,低低吟哦:
“……那些離去的不會再回來,
可我回來了,毫不猶豫地回來了,
以每小時一百一十千米的速度,
回到你的身邊。”*
她靜靜地捕捉著灌在風里的英文字眼,鼻腔干澀。
歌聲一路唱著,她也一路坐著,一動不動。
直到船身一晃,船主告訴她靠岸了,她才回過神。
臉頰冰涼,頭被海風吹得隱隱作痛,站起身,腳步發軟。
提著包,暈暈沉沉地跨上岸,不忘向船主道謝。
她沿著岸邊走了一段,突然記起,她不住在黑珍珠,低頭去包里摸手機,查看地圖。
那本畫了一半的手賬擱在欄杆上,搖搖欲墜,僅一個垂眼的功夫,本子便跌下欄杆,摔進水里。
頭暈腦脹,簡牧晚當時想也沒想,一腳踩在欄杆上,便要跳水撈畫本。
“哎——你!”
聽見身後有人叫她時,她已經跳了下去,刺骨的海水包裹身體,一個激靈,她撈起本子,握住圍欄。
而後,一個更大的水花劈頭蓋臉地打下,她愣愣地看著蔣也跳了下來。
橘色的衝鋒衣沉在黑色的海水里,像為她而來的朝陽。
“簡牧晚,你瘋了?”他頭一次瞪著她,單手一撐,站回岸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她的袖子,惡聲惡氣地質問,“你知不道有多危險?一個本子,不知道拿別的東西撈,非要跳下去?你知不知——你還笑?”
他匪夷所思地盯著她。
簡牧晚泡在水里,漆黑的發像一團散開的海藻,眼睛里閃爍著瑩瑩微光。
凍得蒼白的臉上浮起一點笑,讓他不合時宜地想到,純真又惡毒的水澤仙女。
他是岸上的許拉斯,心甘情願為她溺死,一而再,再而三。
*
早上因為被拒絕而生起的那些怒氣、怨氣,通通散盡了。他想,在沙漠里徒步的人,怎麼會埋怨綠洲的錯?
她能出現在面前,已經是上天眷顧。這話有自我說服的嫌疑,可是沒辦法,他偏愛她傲著的這一股拗勁,愛得要命。
他嘆了一口氣,拉著她:“上來再笑。”
海水拍在岸邊,濕漉漉的水澤仙女語氣幽幽,牙齒輕顫。沒頭沒尾地突然問他:“你什麼時候申研?”
-
*詩謠取自《魚沒有腳》
*《許拉斯與水澤仙女》講述英雄許拉斯出征汲水時被仙女拉下水潭淹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