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把功法扔到她家里的時候,嚴是虔從她那拿走了一些東西。
並不是他想這麼做,是風里頭,吹來一股不知打哪來的沙塵,又干澀又苦地磣牙。
他一路散步回來,順手殺了些不長眼的上曦走狗,但風里頭的沙塵越來越多,到後半夜一個人躺床上時還跟小時候的族地一樣,不管那是多麼美麗平寧的聖地,總像不經意間吃到了幾顆砂礫,不是什麼大事,但就是礙人的煩。
他於是會在入夜時,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想找點什麼漱漱口。
後來他總算走遠了,走的很遠很遠,落腳在北境。
守著北境最高的那座懸崖,和身邊的一幫傻逼兄弟吹牛逼,河谷衝騰而下的冰川、滾燙炙紅的岩漿,身邊這幫枕在刀尖上男人們的哈哈大笑,還有……還有追隨著那位在屍山血海中前行的背影,都像沒有丁點砂礫的泉水,不苦,不磣。
但總沒想到,這多少年都沒再嘗過一口的風沙,從過去吹來,灌了他滿嘴。
磣的他心煩意亂。
比方說,要把絨毛從身上薅下來並不容易。
他已經是只成年很久的大妖,羽翼頗豐,本體之上的皮毛已絕無可能像舍身之前蓬松柔軟。
昔日那些豐盈的絨毛,已如獅鬃一樣硬挺,最外面那一層毛沾滿劇毒,必要時候會成為見血封喉的刀刃,屠淨來犯之敵。
而就算這些都不算什麼。
最致命的,是關於自己的種族特性,他根本記不清楚。
少小離族,大約長大之後,會有人會悉心教他,未來應該怎麼做。
不過他帶著一腔的傲然意氣,滿不在乎的走了,什麼都難不倒他,什麼都打不敗他。
但嚴是虔怎麼都沒料到,就這一天看著鏡子自己滿身是毒的皮毛,手足無措。他甚至壓根不知道,自己這一身雪白的毛里面到底是有幾層。
人都說,長大不是什麼都會,長大是突然發現自己什麼原來這也不會,那也不知。
在天都,哪怕有天壤的陣法結界屏障能讓他們沒有那麼拘束,但他也不能自由地變回本體,只能堪堪維持在洞府里那麼大小的形態而已。
毫不客氣的說,就像被裝進一個比自己身體小了數百倍密不透風的透明箱子里頭。
只是維持妖形,就讓他痛不欲生。
但沒辦法。
事到臨頭,不得不受著。
可忍受折磨,化作小很多號的妖體蜷縮在這小號洞府里頭,也只是最簡單邁出去的第一步。
他什麼都不會,只靠著一知半解的本能驅使著這麼做。
嚴是虔花了一夜的時間才搞清楚自己最柔軟的絨毛生在哪處,然後又焦頭爛額的發現,他夠不著。
用爪子去抓,可是那能把敵人的腦袋當瓶子一樣拍碎的利爪,笨拙的像第一天長出來的一樣,心里想著在哪兒,就是夠不到,把自己抓地皮開肉綻,也沒揪下來丁點絨毛下來。
他忍不住罵起自家祖宗,怎麼就不能多給他生個能揪毛的爪子?
折騰了許久,搞地和自戕現場一樣,在差點死在自己的爪子前,他總算無意中發現,自己可以用嘴叼。
操。
萌生了這念頭之後,他就沒忍住罵。
結果轉過腦袋,艱難而笨拙地收起滿嘴的血齒獠牙,拱進自己的皮毛里頭,叼住第一叢可以夠到的絨毛時,他當場破口大罵。
操他媽的,這比當年他第一次學會自慰還要惡心。
但是沒招。
彼時他連雞巴的疼都忍不了,怎麼能忍得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日後被糙毛扎的疼。
他一邊罵,一邊用嘴一口口叼下皮肉上最軟的絨毛。
但是他的本體真的太多太厚的毛了。
再加上他第一次這麼干,全憑兩眼一抹黑的感覺,哪可能那麼精准的說揪下來哪兒的毛就能一口叼准了?
更何況他那滿嘴的獠牙利齒,是應該嚼爛敵人骨頭的凶器,扯下來一大塊毛都好的,經常連皮帶肉的生生撕下來一大塊血呼拉茬的。
而且嚴是虔這會也才想通了,為什麼這些地方的絨毛會是最嫩的——因為長在最嫩的皮肉上。
他也記不住自己花了多少時間,才把身上所有最嫩的絨毛全都給揪下來一遍的。
不用鏡子,他都知道自己現在這一身瘡痍多難看,也不知多久才能長回來,還是說,永遠長不回來了就這麼毀容了。
她那麼喜歡毛茸茸,以後見到他本體這樣要是嫌棄怎麼辦?
她敢。逼給她扇爛。
——揪完這一身毛之後,他虛弱地躺在一片白茫茫中,如是想。
不過嚴是虔沒想到後來造化弄人,她一沒見過他完整的妖體,也不知道她到底會不會真的像表現的那麼喜歡雪白的毛茸茸,還是床上哄騙他操輕點的把戲,二,也沒見過他這一身爛遭皮毛。
三,她他媽的沒嫌棄他的皮毛,嫌棄他懷了別人的種。
他也沒扇爛她的逼。
話說回來,揪完毛,疼地嚴是虔兩天沒出門。
阿斬以為他死洞府里頭了,每天都來敲門問他,阿虔你沒死吧。
他自己也分不出來是昏是醒,想著,『我他媽為什麼不干脆把自己一整張皮給剝了再一點點找最軟的絨毛呢?』真的,他估摸著,應該整張剝皮還算給自己個痛快。
這會呢。
嚴是虔也分不出來自己是昏著,還是醒著。
那在風里頭簌簌抖啊抖的絨毛,連著他的皮肉,他的筋,他的心肝脾肺。
也不知道是死亡帶來的風,還是風撩開死亡的裙角。阿斬在風里頭沒完沒了的哭叫、風把他的眼淚。
——她的眼淚。都吹到他嘴里頭了。
過往品嘗到的種種苦澀,種種樣樣,都比現在苦的多。
但架不住年少輕狂,長大成了蠢逼。
從和悠家離開時、被她質疑和她吵架——只能對著她的枕頭沒忍住破口大罵時,今天打開門無所謂的赴死,此間種種,等等不表。
滿口苦,滿眼沙。
那沙,叫高估自己。
高估了自己不會犯柯仔那樣的蠢,高估了自己什麼都無吊所謂,什麼都攔不住他,就算帶著拖油瓶也仍天高海闊。
高估了自己什麼都行,有她沒她,一樣瀟灑,一樣能把這東西養大。
高估了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死了也不過是還條命給北境,大不了讓這該死的玩意兒當個娘不疼的孤兒而已。
高估了自己不疼。
也高估了自己……
並不是不喜歡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