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悠面前素來傲然挺拔的男人,像是被霜壓垮了的枝條,脊背彎折,梢頭掛著料峭孤零零的寒風,只手上揪著她一點點衣服,力氣幾乎游絲,但沉沉地拖著她的心頭跟著他一字一句的朝下墜。
她想起來小籌。
她第一次見到小籌的時候,他已經滿月,包在襁褓中,被爹爹抱著,以她的身高,遠遠只能看見他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出襁褓,但小得過分,一整個手掌只能握住爹爹一根小拇指。
爹爹低著頭看著他,滿臉像泡在蜜罐子里的甜蜜喜悅。“是誰家的寶寶這麼可愛這麼乖呀……”
寶寶。這個稱呼,爹爹母親從來沒這麼叫過她。
她也握緊了拳頭,扭頭就走。
直到後來不知何時,又病倒的小籌側躺在床邊睡著了。已經長大了的小籌,手沒那麼小了,都能握住她的手死死不松開,——
她那會眼淚直掉,聽著外面的大夫跟爹爹唉聲嘆氣,好像小籌明天就可能會死掉一樣。
她突然就失聲痛哭,跑出去求大夫,求他一定要救小籌,他不再只是父母的珍寶,也成為了她的。
和悠本來只是虛張開攔在嚴是虔身前的手,像被自己年幼時的眼淚打濕了,一下就反手落在嚴是虔的身上,並不用力,卻讓男人猛地一顫,滾燙的熱意更是零碎不堪了。
“你不能殺他。”她揚起臉來,身處聞望寒威壓中心,被懾到抖若篩糠,但仍敢直直看進聞望寒的眼睛里。
見到對方瞳孔浮起更加凜冽的光,她干脆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不會讓你殺他的。”
“……………”
“嗤,咳——咳!”
嚴是虔一口血噴出,濺透了她半身衣服。要不是貫穿身體的槍插在地面,他此時說不定已經被碾碎了全身所有的骨頭癱陷與地面之中。
“你住手!”身上被濺到的血讓她觸目驚心,可更令她心驚的,是那些噴濺出來的血,瞬間就凍成了霜粉,除了沁入體肺的寒冷,沒有任何除此以外的感覺和味道。
聞望寒的回答全在其中了。
“你……”她咬了下牙,盯著聞望寒的臉,“是,他懷了我的孩子,所以我不能讓你殺他。”
這句聲音不大的話落下話音,仿佛將整個院落一瞬間拉至北境最黑暗的隆冬。
如同冬春交替時那一場遮天蔽日的暴雪,在冷淒月色之下干枯融化的冰雪,讓這人間所有的溫暖覆葬在白茫茫一片的絕望之中,昭告春天不來,天人永隔。
連呼吸都成了奢望,更別說抬眼去多看一眼。
和悠也不例外,眼前驟然一白,好像涌入天靈蓋的血變成了冬涌,腦子都凍上厚厚的冰塊。
但縱然如此,她也沒有怯下半分,她清楚這時哪怕虛上哪怕一點,都是她承擔不起的致命後果。
“對,他就是懷了我的孩子,可那又如何呢?!”
“…………”
“說破了天,也不過就是個還不一定能生下來的幼崽,你在乎麼?”她努力提高自己的音調,聽起來刻薄而冰冷,“你又不是你哥,你從來不在乎孩子。”
聞望寒的反應仍然讓她摸不到底。
“連我都不在乎。”她說。
聞望寒的呼吸微微一沉。
她努力撐起身子,站了起來,也當然掙開了嚴是虔抓著她衣服的手。
每朝前走一步,她都覺得自己像在看不見的冰川里涉行,渾身都凍地近乎沒有知覺了,手艱難地碰到他的胸口,像在努力感知他的心跳。
“聞望寒,你別忘記你還答應過我什麼。”
聞望寒的眼神隨著她的靠近漸漸落下,聽到這句話時正好僵停。
“如果連這些你都接受不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懷疑,之前你跟我說的那些話,也不過和你哥一樣,都不過是為了囚禁我在你身側的謊言?”
聞望寒盯著她,目光仿佛蛇信一樣碰著她。
“你受傷很重,別再折騰了,先去休息,我會好好陪著你,也會一五一十把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告訴你。”她輕輕放軟了聲音。
片刻之後——
啪嚓。
噗通一聲。
那把槍碎成了光粒,嚴是虔應聲倒在地面上,傷口不斷地朝外流血,但此時極低的溫度下,肯定比一把抽出槍柄失血要少太多了。
和悠心頭還沒松懈,身體卻陡然失重了。
聞望寒一把將她抱起,目不斜視地走過嚴是虔身旁,一步步走上了他們面前的台階,隨著腳步響起,她的心也因為某種不好的預感而失重懸空。
“你……望寒你,你要做什麼?”
他已經抱著她走到了這片廢墟之中,准確的說,是那片還算完好的……窩巢之中。
砰地一下,她被扔了下去,並沒有預想中砸在地面上的疼痛,反而觸之綿軟軟的,和她剛才想的一樣,有種難以抗拒的舒服安心。
和剛才被低溫凍的難受,這會只感覺暖和的要命。
那些如同白色深草的絨毛,不知什麼材質,但絕對比她這輩子觸摸過任何一種皮毛都要軟綿舒適,如果天上的雲朵能有真正的觸感,那應該就是如此,將她整個人都包裹在其中,幾乎瞬間就要將她的意識熨帖到融化了。
可是。
和悠很快就從這種令人想要昏睡其中的溫暖安心中猛然驚醒,像從一場美夢中毫無征兆地墮入可怖的噩夢,呼吸也驟然繃緊在男人的視线中。
聞望寒慢條斯理的解開身上已經浸出血痕的繃帶,一圈,又一圈沾著紅印的白色紗布,像自縊的白綾一樣,落在她的身體上,也勒住了他們不遠處的嚴是虔的脖頸。
她驟然意識到了什麼,不敢置信與驚恐同時襲來,猛地坐起身子就要推他欲逃。“呃嗚!”
可下一秒,和悠就被人掐住喉嚨一把壓回塌面之上。
“不是擔心我傷勢,說要陪我麼?”聞望寒屈起一條腿抵在她兩腿之間,根本不收力氣的狠狠一頂,膝蓋仿佛要把她肥美的肉逼直接撞爛陷進股間,疼地她驟然冷汗逼出眼淚,“還是說,你只是為了你並不在乎的東西,隨口騙我。”
和悠的瞳孔被恐懼脅到不斷震顫,“不是……別,別在這兒……我不能發情,你忘記了麼,你的手下,都……”
“都滾。”聞望寒連頭都不回,只冷漠地扔下一句。
跪了一片的手下們如蒙大赦,艱難地站起身來欲走。斬猙被屈黎扶起,踉蹌著掙開他,就去拉身邊倒在地上的嚴是虔,“阿虔!”
嚴是虔看起來還有意識,慘白的臉色幾如死人,瞳孔也像死人一樣擴散到不正常,只像兩顆沉在雨溪之下的紅色琉璃,和落花一樣零落成泥,只昏沉沉但死寂無聲的倒影著不遠處:
他們的喜巢。
他們寶寶的家。
“除了他。”聞望寒終於轉過臉來,看向了他們。
就連屈黎都一瞬間露出不敢置信的震駭,而斬猙卻似乎壓根沒聽懂。
“不想走,就連同舊賬,都一起埋在這兒。”
他說完這句話——
斬猙就被一旁的百不堪直接拽了起來,強硬地將他拖走。
和悠這下徹底明白了聞望寒的意圖。
他從來不是什麼好欺騙的人。
以前他之所以沉默,不言,只是因為他願意被騙。
那現在呢。
“阿虔!聞督領!你饒了他啊啊!”斬猙並不死心,他此時的大腦仍然沒有徹底明白即將發生什麼,只是仍在擔心嚴是虔會死。
然而——
嚴是虔與他的目光交匯,死寂的瞳孔微微一顫,久久,吐出難以被人聽見,但斬猙能讀懂的話來。
“阿斬。求你了。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