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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十四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0848 2024-03-06 01:07

  巷口停了輛不起眼的馬車,簾子老舊,馬匹尋常,有個身材矮小的宮裝婦人,正在與老修士劉袈閒聊,天水趙氏的開朗少年,破天荒有些拘謹。

  車夫倒是個熟人,依舊站在馬車旁邊閉目養神。

  陳平安腳步不停,緩緩而行,笑呵呵伸出三根手指,老車夫冷哼一聲。

  宮裝婦人停下與老修士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轉過頭,望向那一襲青衫,只見陳平安頭別玉簪,身材修長,腳穿布鞋,顯得意態閒適,不像是個外鄉人,更像是在自家地盤閒庭信步。

  青衫劍仙,闊步京城,年輕氣盛,不過如此。

  只是年輕人當下沒有背那把長劍,多半是將長劍擱放在宅子里邊。

  據說長劍是仙劍太白的一截劍尖煉化而成,只是在正陽山問劍一役當中,現世不多,他更多是憑借劍術鎮壓一山。

  宋氏朝堂的刑部侍郎趙繇,仙緣不小,同樣獲得了一截太白仙劍。

  隨著那青衫男子的不斷靠近,她微微皺眉,心中有些犯嘀咕,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個子這麼高啦?等會兒雙方聊天,自己豈不是很吃虧?

  先前在長春宮,通過欽天監和本命碎瓷扯起的那幅山水畫卷,她只記得畫卷中人仙氣縹緲,身穿青紗道袍,頭戴蓮花冠,手捧靈芝白雲履,她還真忽略了年輕人如今的身高。

  劉袈與大驪太後娘娘告辭一聲,帶著弟子趙端明一起退入了白玉道場,主動隔絕天地,為雙方讓出了那條小巷。

  宮裝婦人朝那老車夫揮揮手,後者駕車離開。

  這位大驪太後,駐顏有術,膚如凝脂,個子不高,哪怕在一洲南地女子當中,也算偏矮的,故而顯得十分小巧玲瓏,不過有那得道之士的金枝玉葉氣象,容貌不過三十歲。

  婦人姓南名簪,大驪本土汀州豫章郡人氏,家族只是地方郡望,在她入宮得勢之後,也未跟著雞犬升天,反而就此沉寂。

  她衣衫素雅,也無多余裝飾,只是京城少府監轄下織染院出產,編織出織染院獨有的雲紋,奇巧而已,織造手藝和綾羅材質,到底都不是什麼仙家物,並無半點神異之處,但是她戴著一串手釧,十二顆雪白珠子,明瑩可愛。

  四下無人,自然更無人膽敢擅自窺探此地,南簪這位東寶瓶洲最有權勢的女子,竟是斂衽側身,施了個萬福,意態婀娜,風流傾瀉,她嫣然笑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笑道:“見過太後。”

  他多看了一眼婦人的手釧,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因為每一顆珠子都是《山海志》所載的“靈犀珠”,此珠可以讓人開悟心神,記起前世過往,而且今生事有遺忘,只需摩挲此珠,便可靈犀一點通,浩然天下的“宗”字頭仙家,幾乎都會辛苦尋覓此珠,將那些兵解轉世的老祖師迎回山上,再贈予此珠,幫助開竅記起上一世的紅塵和修行二事。

  南簪看了眼青衫停步處,不遠不近,她剛好無須仰頭,便能與之平視對話。

  看似一個給足對方天大的面子,貴為太後,依舊願意敬稱對方一聲先生,一個便投桃報李,善解人意,不欺負她個子小。

  南簪微笑道:“陳先生,不如我們去宅子里邊慢慢聊?”

  陳平安點頭道:“太後是主人,自然是客隨主便。”

  兩人一起走在小巷中,各自靠近牆根,目視前方,南簪感慨道:“浩然有幸,共挽狂瀾。陳先生遠游劍氣長城,建功立業多矣,先斬隱匿飛升大妖邊境於海上,後斬王座龍君在城頭,再以外鄉人身份擔任末代隱官,這等壯舉,數座天下萬年未有,相信以後更不會再有了。大驪有陳先生,實屬萬幸。”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道:“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僅此而已。”

  南簪沉默片刻,臨近宅子院門,她突然問道:“敢問文聖老先生這會兒可是在宅子靜修?會不會打攪文聖看書?”

  陳平安推開院門,搖頭道:“先生不在此地。”

  南簪又問道:“下榻在那市井尋常客棧,會不會委屈了寧劍仙?需不需要我來安排住處?”

  陳平安笑道:“太後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沒有這個必要。”

  雙方在一處庭院落腳,南簪微笑道:“陳先生是喝酒,還是飲茶?”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石桌,轉頭笑道:“不如我們先談正事?”

  南簪笑眯眯道:“不知陳先生此次喊我過來,是要聊什麼事兒?”

  陳平安一手探出袖子,道:“拿來。”

  南簪一臉茫然,道:“陳先生這是打算討要何物?”

  陳平安保持那個姿勢,微笑道:“物歸原主,天經地義。不然總不能是與太後討要一條性命,那也太狂妄悖逆了。”

  南簪環顧四周,疑惑道:“物歸原主?敢問陳先生,東寶瓶洲半壁江山,何物不是我大驪所屬?”

  陳平安收起手,笑道:“不給就算了。”

  南簪似乎有些意外對方的爽快,她一拍額頭:“記起來了,陳先生莫不是說那本命瓷的碎片?”

  陳平安說道:“太後這趟出門,手釧沒白戴。”

  南簪抬起一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手腕,道:“手釧不如送給陳先生?說不定派得上用場,可以解燃眉之急。”

  陳平安眯起眼,默不作聲。

  宅子之內某處,壁上隱隱有龍鳴,動人心魄。

  師兄左右說得對,若是講理有用,練劍做什麼。

  婦人渾然不覺,放下那條胳膊,輕輕擱放在桌上,珠子觸石,微微滾走,咯吱作響,她盯著那個青衫男子的側臉,笑道:“陳先生的玉璞境,真真不同尋常,世人不知陳先生的止境氣盛一層,前無古人,猶勝曹慈,更不知隱官的一玉璞兩飛劍,其實同樣驚世駭俗。別人都覺得陳先生的修行一事,劍術拳法兩山巔,太過匪夷所思,我卻認為陳先生的藏拙,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領。”

  見那陳平安不願開口言語,她自顧自繼續說道:“那片碎瓷,肯定是要還的,就像陳先生所說,物歸原主,合情合理,我為何不給?必定是要給的。只是什麼時候給,我覺得不用太過著急,這片碎瓷留在我這都好些年了,不一樣幫陳先生保管得安穩妥當,既然如此,陳先生何必急於一時?”

  南簪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我可以代替皇帝陛下與你保證,我們願意傾盡宋氏底蘊和大驪國力,幫助陳先生最快躋身仙人境、飛升境,直到飛升境瓶頸。到了那會兒,陳先生已經成為了一洲山上的仙家領袖,就像昔年南婆娑洲的陳淳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聚寶,到時候我就將那片碎瓷雙手奉上,作為預祝陳先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小小賀禮。在這期間,大驪朝廷對陳先生和落魄山,無半點所求。”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什麼都不用付出,就是每天躺著享福,我都快要誤認為自己姓宋了。”

  南簪神采奕奕,一雙眼眸死死盯住那個,道:“陳先生說笑了。我方才說了,大驪有陳先生,是幸事,若是這都不懂珍惜,南簪作為宋氏兒媳,愧對太廟的宋氏列祖列宗。”

  陳平安微笑道:“萬一是太後娘娘有臉去敬香祭祀,宋氏太廟諸賢、陪祀卻沒眼看,就有點尷尬了。”

  南簪掩嘴嬌笑道:“陳先生確實變了好多,相較於少年時的沉默寡言,如今言語風趣極了。”

  陳平安點點頭:“已死龍君,半死流白,已去離真,當年與我相伴多年,老少男女皆有,一個個也都是這麼覺得的。”

  南簪拍了拍自己胸脯,心有余悸道:“陳先生就不要嚇唬我了,一個婦道人家,不光是頭發長見識短,膽兒還小。”

  陳平安朝門口那邊伸出一只手掌:“那就不送,免得嚇死太後,賠不起。”

  南簪站起身,咬著嘴唇,眼神哀怨道:“那我可真走了?”

  陳平安笑著起身:“那還是送送太後,盡一盡地主之誼。”

  南簪卻一屁股坐回原位,落座之前,她雙膝微屈,身體前傾,雙手下垂,然後輕輕捋過弧线,綢緞光滑如水,坐定之後,她高高仰起脖子,嫵媚笑道:“是與陳先生說笑呢,總不能只許陳先生詼諧,不許南簪說句賭氣話吧?”

  她沒來由說了句:“陳先生的手藝很好,竹杖、書箱、椅子都是有模有樣的,當年南簪在河邊鋪子就領教過了。”

  只是不等南簪說完,她脖頸處就微微發涼,視野中也沒有了那一襲青衫,卻有一把劍鞘抵住她的脖子,只聽陳平安笑問道:“算一算,一劍橫切過後,太後身高幾許?”

  宮裝婦人搖搖頭:“南簪不過是個小小金丹客,以陳先生的劍術,真想殺人,哪里需要廢話,就不要虛張聲勢了……”

  果不其然,陳平安手腕一擰,那把長劍掠回一處廂房牆壁。

  陳平安重新落座。

  婦人微微一笑,什麼南綬臣北隱官,不過如此。

  只是驀然劍光一閃,南簪一顆頭顱竟是當場高高飛起,她起身雙手拽住頭顱,迅速放回脖頸處,手心急急抹過傷口,只是稍稍轉頭,便吃疼不已,她忍不住怒道:“陳平安!你真敢殺我?!”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一壺酒,再拿出一只文廟議事隨手順來的花神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飲自酌:“你說不敢就不敢吧。”

  南簪站在原地,譏笑道:“我還真就賭你不敢殺我,今兒話就撂在這里,你要麼耐心等著自己躋身飛升境瓶頸,我再還你碎瓷片,要麼就是今天殺我,形同造反!明天就會有一支大驪鐵騎圍攻落魄山,巡狩使曹枰負責親自領軍攻伐落魄山,禮部董湖負責調度各路山水神靈,你不妨賭一賭,三江水神,各路山神,還有那山君魏檗,到時候是作壁上觀,還是如何?!”

  南簪揉了揉脖子,神魂震顫,她這輩子還未受過這般奇恥大辱,心中大恨,恨極了這個大逆不道的泥瓶巷賤種,她隨即嗤笑一聲:“文聖也好,再由你加上一個飛升境劍修的道侶寧姚也罷,別忘了,我們浩然終究是依照中土文廟的規矩在打理天下,別說剛剛恢復神位的文聖,就連禮聖都要尊重自己制定的禮儀規矩……”

  不承想那個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虛按幾下:“別急眼啊,急什麼,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難道只許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許我一個不小心管不住飛劍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氣。

  沒事,只要陛下看到了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就算沒白遭罪一場。

  陳平安打趣道:“再說了,你南簪跟文廟和禮聖不熟,我熟啊。”

  然後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打碎一處頗為隱蔽的鏡花水月,道:“宮內陛下估計這會兒霧里看花,不知道太後為何會如此行事,欽天監那位恐怕就更尷尬了,以後都要不知如何與太後娘娘相處。”

  陳平安再打了個響指,庭院內漣漪陣陣如雲水紋路,陳平安雙指若拈棋子狀,宛如抽絲剝繭,以玄之又玄的仙人術法,拈出了一幅山水畫卷,畫卷之上,宮裝婦人正在跪地磕頭認錯,次次磕得結實,淚眼蒙矓,額頭都紅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著,看樣子是想要去攙扶的,約莫又忌諱那男女授受不親,所以只好滿臉震驚神色,口中念念有詞,使不得使不得……

  陳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贗品畫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規矩,在那長春宮遙看過雲樓,我就已經提醒過你了,結果還是不長記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嬰就要與我切磋道法,不妥當啊。”

  陳平安拿起桌上那只酒杯,輕輕旋轉:“有無敬酒待客,是大驪的心意,至於我喝不喝罰酒,你們說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機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順眼,誘之以利,若是談不成,就開始混不吝,好似犯渾,依仗著婦人和大驪太後的雙重身份,覺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還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計,好讓皇帝宋和親眼目睹這慘烈的一幕。

  歸根結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實都不是什麼大驪鐵騎和宋氏國勢,而是她極其篤定一事,身在這處宅子當中的陳平安,其實不是什麼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劍氣長城的隱官,而是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師弟,他一定不願意兩位師兄聯手造就的大好形勢,一洲山河之穩固,葬送在他這個小師弟手里。

  是不是想得過於簡單了?

  宮裝婦人莞爾一笑,瞬間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復雜情緒,瞥了眼不遠處那座人雲亦雲樓,柔聲道:“今兒雖然只見陳先生一人,南簪卻都要以為是與兩位故人同時重逢了呢。”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差遠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來這條小巷,我就不姓陳。”

  她嘆了口氣,低下頭,喃喃道:“陳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給你的,這涉及我大驪朝廷的千秋大業,是我理虧,要打要殺,任憑你欺辱便是了。”

  陳平安微笑道:“怎麼,還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頭:“如果不是顧忌身份,我其實有很多法子可以惡心你,只是我覺得沒那個必要,你我終究是大驪人氏,一旦家丑外揚,白白讓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看咱們的笑話。”

  陳平安點頭道:“比如太後今天走出巷子的時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宮中。”

  南簪雙指擰轉衣角,自顧自說道:“我打死都不願意給,陳先生又志在必得,這好像是個死結,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聊呢?”

  陳平安說道:“其實不用聊了,你留著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賭一賭,我賭至多半個月之內,太後就會自己登門,送還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卻還是搖頭道:“不賭。要說賭運,天底下誰能比得過隱官。”

  陳平安收起酒壺和花神杯,左手開始卷袖子,緩緩道:“崔師兄無所謂宋家子弟誰來當皇帝,宋長鏡則是無所謂誰是和誰是睦,至於我,更無所謂你們宋氏國祚的長短。其實你真正的心結死結,是那個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復生,所以當年長春宮那場母子久別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個好不容易當他死了的嫡長子,偏偏活著回到了眼前,既然早已將所有愧疚都彌補給了次子宋睦,還如何能夠多給宋和一點半點?最恨的先帝,已經恨不著了,最怕的國師,已經不在人世,最擔心的宋長鏡,所幸還是姓宋的人,如今又去了蠻荒天下,所以真正的心頭刺,反而還是那個在宗人府譜牒上勾銷又添名的兒子。”

  南簪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好像想要疾言厲色訓斥幾句,偏偏有心無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纖毫畢現。

  陳平安瞥了眼婦人那般作態,冷笑搖頭,恍然道:“看來不是什麼死結,是我想岔了。哪怕換了宋集薪當皇帝,不還是自己兒子坐龍椅?南簪道友這份道心,讓我大開眼界。看來當個山上的一宗之主,綽綽有余。”

  南簪微微愕然,雖然不曉得到底哪里出了紕漏,但既然被他一眼看穿,她也就不再逢場作戲,臉色變得陰晴不定。

  陳平安開始用右手卷起左手袖子:“提醒你一句,半個月之內,不要自作聰明,鬧麼蛾子。太後主動登門拜訪,必須回禮,絕沒有空手而歸的待客之道。”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婦人手釧上一粒靈犀寶珠閃過一抹亮光,重啟鏡花水月,大驪皇宮之內,皇帝陛下和欽天監練氣士終於重新見著了畫卷,如釋重負,先前君臣雙方都有些後知後覺,最終猜出了那幅畫面的真偽,定然是陳平安動了手腳。

  不管如何,有點動靜,哪怕是那陳平安的障眼法,總好過宅子里從頭到尾死寂沉沉,最終再傳出某個大驪朝廷或者說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邊,刹那之間,陳平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那婦人身後,伸手攥住這位大驪太後娘娘的脖頸,往石桌上使勁砸去,砰然作響。

  磕頭如搗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後苦笑道:“陳平安總這麼鬧,故布疑陣,都兩次了,有意思嗎?意義何在?”

  欽天監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搖頭道:“天曉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這邊,顯得不那麼……正人君子?就像是將中土文廟附近鴛鴦渚那邊的手段故伎重演,借機提醒大驪朝廷,他其實不太循規蹈矩……”

  老人停下言語,猛然抬頭,眯眼遠眺,這位負責監察一國運勢起伏的老修士,霎時竟是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默念道訣,憑借望氣神通,依稀可見,一條盤踞在大驪京城的金色蛟龍,由宋氏龍氣和山河氣運凝聚而成,被雲中探出的墨爪,按住了頭顱……只是這幅畫卷,一閃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確定,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老修士憂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殺心。這種大道顯化而出的天地異象,難不成也能作偽?陳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為,京城又有大陣護持,不至於吧……”

  宮裝婦人剛要跨過院門,停下腳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散去紅腫淤青,這才走入巷中,瞬間就又是那個氣態雍容的大驪太後娘娘了。

  南簪剛剛一腳觸及小巷地面,身後院門就砰然關閉。

  遠在庭院落座的陳平安抹平兩只袖管,寧姚詢問的心聲響起:“裝的?”

  陳平安說道:“不是裝的,差點就真沒忍住,因為我差不多可以確定了,當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個藏頭藏尾的扶龍一脈祖師,絕對都脫不了干系,可能極早就開始布局了,與別人事後跟著押注還不一樣。後來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鎖龍井與我結契,她再選擇成為宋集薪婢女,竊取‘宋和’的龍氣,為她自身塑造出一條潛在龍脈,以蛇膽石作為食物進補,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懸‘風生水起’匾額的廊橋,等於為她重建了一座適宜修行的長生橋,等等……其實都是這條脈絡的延續。所以我只是想到殺了沒用才收手,我暫時還無法確定,南簪的那盞續命燈藏在什麼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脈所在,說不定這個婆娘此次登門,就是奔著被我宰掉而來。論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寧姚好奇道:“你不是會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嗎?當年在書簡湖那邊,你是顯露過這一手的,以大驪諜報的能耐,以及真境宗與大驪朝廷的關系,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擔心這個?”

  陳平安眉頭微皺,很快給出一個答案:“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盞續命燈藏在何處,所以才有恃無恐,至於是怎麼做到的,也許是她早年用某種山上秘術,故意徹底打碎了那段記憶,哪怕事後被人翻檢魂魄,都無跡可尋,比如她界定了未來某個時刻,可以憑借那靈犀珠手釧,再來記起續命燈的某條线索,只是如此一來,還是會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明白了!”

  寧姚問道:“明白什麼了?”

  陳平安笑著給出“稍等”二字,然後一步跨出庭院,到客棧大堂那邊,趴在櫃台上,笑道:“掌櫃,那只花瓶怎麼賣?”

  不問賣不賣,直接問怎麼賣。

  老掌櫃擺擺手:“不賣。”

  陳平安笑問道:“四百兩銀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何?”

  老掌櫃笑著搖頭:“免了,就衝你小子這股死纏爛打的勁兒,我就曉得那麼大立件兒,絕對不止四百兩銀子,說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實一早就是衝著這玩意兒來的。”

  陳平安氣笑道:“掌櫃的,說話得講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撿漏,花個二十兩銀子買下它,你都要覺得賺了。”

  老掌櫃嘿了一聲,斜眼不言語,就憑你小子沒瞧上我閨女,我就看你不爽。

  陳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棧,要先去確定一事,到了巷子那邊,找到了劉袈,以心聲笑問道:“我那師兄,是不是交代過什麼話給老仙師,只等我來問?不問就當沒這麼回事?”

  劉袈咦了一聲:“這都猜得到?”

  隨後點點頭:“國師說了,猜到這個沒用,你還得再猜一猜內容。”

  說到這里,劉袈倍感無力,心想如果陳平安都猜出內容了,國師大人你還要自己捎話作甚?

  莫不是聰明人的想法,都這麼不講道理嗎?

  陳平安笑問道:“比如‘還要燈下黑幾次’?”

  劉袈嘆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惹不起。

  都能與繡虎遙遙對弈了?不愧是師兄弟。

  劉袈點點頭:“國師當年臨行前,確實是這麼說的。”

  陳平安再走去客棧那邊,與掌櫃笑問道:“如果我猜到了當年掌櫃是花幾兩銀子買的花瓶,掌櫃就將花瓶四百兩銀子賣給我,如何?”

  老掌櫃點點頭,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可以啊,不過哪怕猜中了,也得是五百兩,要是猜不中,以後就別覬覦這只花瓶了,而且還得保證在我閨女那邊,你小子也要少轉悠。”

  陳平安笑道:“十四兩銀子。”

  老掌櫃擺擺手:“錯了錯了,滾蛋滾蛋。”

  陳平安嘖嘖道:“半點不講江湖道義是吧,那我這就找劉姑娘去,與她說我家的那個江湖門派,山中高手如雲,什麼大宗師魚虹什麼周海鏡,不過爾爾。”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相較於一只花瓶的賣高賣低,當然是更在意自己閨女別鬼迷心竅,被人拐騙了去闖蕩江湖。

  老人說道:“那就五百兩銀子,錢貨兩訖。”

  陳平安笑了笑,隨便指了指老掌櫃身後架子上的那些瓷器:“我只花十四兩銀子買花瓶,剩下的錢,買這個。掌櫃要是擔心我還在撿漏,隨便拿一件給我就行。”

  老人問道:“你身上真有這麼多銀子?”

  陳平安從袖子里摸出一摞銀票:“是我們大驪余記錢莊的銀票,假不了。”

  老人拈起銀票,貨真價實,猶豫了一下,收入袖中,轉身去架子上邊,挑了件品相最好的瓷器,值錢是肯定不值錢了,都是早年花的冤枉錢。

  老人將那只五彩顏色、鮮艷繁華的鳥食罐,隨手交給陳平安後,輕聲問道:“與我交個老底兒,那花瓶,到底值多少?放心,已經是你的東西了,我就是好奇你這小子,這一通亂七八糟的王八拳,耍得連我這種做慣了買賣的都要一頭霧水,到底耍出幾斤幾兩的能耐,說吧,行情價,值幾個錢?”

  陳平安笑道:“老實說,花瓶按照市價,七八百兩銀子肯定是能談的。”

  老人點點頭,其實能接受,早年十四兩銀子入手的花瓶,吃灰多年,轉手一賣,就得了五百兩銀子,真就懶得計較那兩三百兩銀子的賬面盈虧了,銀子嘛,終究還是要講究個落袋為安。

  就咱這家底,與意遲巷、篪兒街自然沒法比,只是相較於一般人家,也算殷實門戶了,保管不會少了閨女將來的嫁妝,到時候風風光光嫁人,婆家絕不敢看低。

  隨即老人好奇問道:“陳平安,那麼大一只花瓶,你怎麼處置?需不需要鋪子這邊代為保管,什麼時候等你離了京城,再雇輛馬車?”

  陳平安搖頭笑道:“我自己解決。”

  老人繞出櫃台,說道:“那就隨我來,先前曉得了這玩意兒值錢,就不敢擱在櫃台這邊了。”

  跟著老掌櫃,陳平安走到了一處僻靜後院,結果在東廂房門口看見少女手持一把合攏的雨傘,約莫是當作了一把長劍,這會兒她正在屏氣凝神,一手按住“劍鞘”,目視前方……因為她背對著爹和客人,還在那兒擺架勢呢。

  老掌櫃咳嗽一聲,少女俏臉一紅,將那把油紙傘繞到身後,老掌櫃嘆了口氣,去了院子里的西廂房,推門之前,朝陳平安指了指眼睛,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雙眼招子,雖然不犯法,但是小心被我趕出客棧。

  陳平安便雙手籠袖,不去看那少女,從老掌櫃手中接過那只大花瓶扛在肩上後,就那麼離開後院,去向寧姚處。

  少女看了眼那個青衫男人扛著那麼大花瓶的背影。

  哈,傻乎乎,還裝劍客走江湖嘞,騙鬼呢。

  到了寧姚屋子里邊,陳平安將花瓶放在地上,二話不說,先祭出一把籠中雀,然後伸手按住瓶口,直接一掌將其拍碎,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語款當中,花瓶碎去後,地上獨獨留下了“青蒼幽遠,其夏獨冥”八個絳色文字,然後陳平安開始煉字,最終八個文字除了首尾的“青”“冥”二字,其余六字的筆畫隨之自行拆解,凝為一盞介於真相和假象之間的本命燈,“燈芯”明亮,緩緩燃燒,只是本命燈所顯露出來的銘刻名字,也就是那文字燈芯,不是什麼南簪,而是姓陸名絳,這就意味著那位大驪太後娘娘,其實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而是中土陰陽家陸氏子弟?

  陳平安將那盞本命燈火收入袖中,怔怔看著最後剩下的“青冥”二字。

  寧姚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苦笑道:“‘青’‘冥’二字,各在首尾,如果說第一片本命瓷是在這個陸絳手中,近在眼前,那麼最後一片本命瓷碎片,不出意外,就是遠在天邊了,多半是被師兄送去青冥天下了。將來如果我能仗劍飛升去了那邊,就得憑自己的本事,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合道十四境。”

  寧姚說道:“其實只要成了飛升境劍修,也算有資格出劍砍那白玉京了,就是可能砍不太動。”

  “我先前見過道老二余斗了,確實近乎無敵手。”

  陳平安將那二字一並收入袖中,落座後,掏出一壺酒兩只花神杯,寧姚自己拿了只桌上的酒杯,道:“花里胡哨的。”

  陳平安就順勢也拿了只桌上酒杯,點頭道:“我也是一直這麼覺得的,這不是還來不及找個冤大頭的買家嘛。”

  寧姚喝酒之前,輕聲問道:“崔瀺這般護道,也算獨一份了,不過你就不會覺得煩嗎?”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不會啊。”

  寧姚抿了一口酒,默不作聲,反正她覺得挺煩人的。

  陳平安抬起手,隨便點了點:“我覺得我的自由,就是可以變成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雖然終點可能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但不管再怎麼繞路,只要我都是朝那個地方走去,就是自由。”

  陳平安輕輕跺腳,微笑道:“踏破草鞋一雙雙。”

  然後陳平安伸手輕輕敲擊自己心口,直愣愣看著寧姚,寧姚就繼續低頭喝酒。

  陳平安沒來由一拍桌子,雖然動靜不大,但是也嚇了寧姚一跳,她立即抬起頭,狠狠瞪眼,陳平安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陳平安笑著抬起手,彎曲大拇指,指向自己:“其實聘書有兩份,先生帶來的那份,是晚了些,更早的那份,你知道是什麼內容嗎?就是我答應過寧姚,我陳平安,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最厲害,大劍仙,不管是誰,在我一劍之前,都要讓路。”

  寧姚微聳肩膀,一連串嘖嘖嘖,道:“玉璞境劍仙,真真不同尋常,好大出息。”

  陳平安笑道:“以後就別偷聽了,我是什麼人,你難道還不放心啊。”

  寧姚呵呵一笑,起身去門口那邊,猛然間打開門,然後擰住一個原本貼著屋門的少女耳朵,笑眯眯問道:“劉姑娘,干啥呢?”

  那少女歪著腦袋,哈哈笑道:“你就是寧女俠,對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顯然是寧姚先前隔絕了門外廊道的天地氣機,就連他都不曉得少女來這邊走江湖了。

  寧姚問道:“鬼鬼祟祟做什麼?”

  少女問道:“寧女俠,打個商量,你可不可以收我當徒弟啊?我是真心實意的,我曉得江湖規矩,得交錢……”

  寧姚松開手,不等少女說完,她就已經搖頭道:“不可以。”

  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說道:“我覺得可以唉。寧師父你想啊,以後到了京城,住客棧不花錢,咱們最好就在京城開個武館,能節省多大一筆開銷啊,對吧?實在不願意收我當弟子,教我幾手你們門派的劍術絕學也成。你想啊,以後等我走江湖,在武林中闖出了名號,我逢人就說寧姚是我師父,你等於是一枚銅錢沒花,就白撿了天大的便宜,多有面兒。”

  寧姚一拍少女額頭,輕輕一推:“真要找師父,你就找屋子里那個,他是個最喜歡絮叨的,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什麼劍術拳法,只要你想學,肯定都願意教給你。”

  其實整座飛升城,都在期待一事,就是寧姚什麼時候才收取開山大弟子,尤其是某間酒鋪,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坐莊開莊了,也不知將來寧姚的首徒,會幾年破幾境。

  說實話,二掌櫃不坐莊多年,雖說確實賭錢都能掙著錢了,可到底沒個滋味,少了好些趣味。

  可惜好像寧姚始終沒有這個想法。

  寧姚確實自認不會教人劍術。

  陳平安其實早就想象過那個場景了,一雙師徒,大眼瞪小眼,當師父的,好像在說你連這個都學不會,師父不是已經教了一兩遍嗎?

  當徒弟的就只好委屈巴巴,好像在說師父你教是教了,可那是上五境劍修都未必聽得懂的境界和劍術啊。

  然後一個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一肚子委屈,師徒倆每天在那邊干瞪眼的工夫,其實比教劍學劍的時間還要多……

  很有趣啊。

  少女歪著腦袋,看了眼屋內那個家伙,使勁搖頭:“不不不,寧師父,我已經打定主意了,就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找你拜師學藝了。”

  要不是寧姚身邊跟著那個古古怪怪的陳平安,她早來串門了。

  天底下大概只有這個少女,才會在寧姚和陳平安之間,挑挑揀揀選師父。

  寧姚哭笑不得,提醒道:“以後多讀書,不要亂說話。”

  少女還要勸幾句,寧姚微微一挑眉,少女立即識趣閉嘴。

  陳平安看著門外那個眉眼依稀相似當年的少女。

  大概她前世還在黃籬山上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劉姑娘,其實江湖沒什麼好的,以後不要去走了。”

  這一輩子,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一輩子安安穩穩的,比什麼都強。

  然後可能將來某一天,會有個叫曾掖的山澤野修,無意間游歷到這里,見到劉姑娘後,可能哭得稀里嘩啦,也可能怔怔無言。

  少女雙臂環胸,笑呵呵道:“你誰啊,你說了算啊?”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少女最終還是悻悻然走了,寧師父的劍法高低,暫時不好說,反正眼神不太好,送上門的徒弟都不要,難怪會喜歡那麼個家伙。

  寧姚關了門,然後稍等片刻,瞬間打開門,扯住那個躡手躡腳倒退走回屋門、重新側臉貼著屋門的少女的耳朵,少女的理由是擔心寧師父被人毛手毛腳占便宜,寧姚便擰著她的耳朵,一路帶去櫃台那邊才松開,老掌櫃瞧見了,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雞毛撣子,作勢要打,少女會怕這個?

  蹦蹦跳跳出了客棧,買書去了。

  早年那本在幾個書肆銷量極好的山水游記,她就是魄力不夠,心疼壓歲錢,出手晚了,沒買著,再想買就沒啦,書上那個陳憑案,好家伙,賊有艷福,見一個女子就喜歡一個,不正經……只是不知道,那個修行鬼道術法的少年,後來找著他心愛的蘇姑娘了嗎?

  可惜那本游記沒有續集啦,那就誰都不曉得結果嘍,愁人啊。

  寧姚回了屋子,想起一事,問道:“為什麼你先前肯定是十四兩銀子?”

  陳平安說道:“我是十四歲,第一次離鄉遠游。”

  大概少年是從那一年起,再不是什麼籠中雀,然後開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

  在這之外,就像是昔年大驪國師,開了一個讓南簪或是陸絳絕對笑不出來的玩笑。

  在我崔瀺眼中,一位未來大驪太後娘娘的大道性命,就只值十四兩銀子。

  陳平安說要出趟門,要去趟火神廟找那封姨,讓她幫忙喊人,找那老車夫問三個問題,可能還要去趟戶部衙門見個朋友。

  寧姚點點頭,拿出那幾本專講武林恩怨的演義小說,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折頁處,她還真能看得津津有味。

  陳平安一掃而過,瞥了眼內容,見那書頁結尾處,正寫到主角在一個風雨夜被仇家追殺,避難誤入一處山野廟宇,遇見一人,端坐正堂,綠袍美髯,丹鳳眼,燈下看《春秋》……陳平安笑著說,行了,我敢打賭,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幫追殺之人,只要有一個人能全須全尾走出廟宇,就算我輸。

  寧姚斜眼看陳平安,只打賞了兩個字,“閉嘴”。

  陳平安去了客棧櫃台那邊,結果就連老掌櫃這樣在大驪京城土生土長的老人,也給不出那座火神廟的具體方位,只有個大致方向。

  老掌櫃有些奇怪,陳平安一個外鄉江湖人,來了京城,不去那名氣更大的道觀寺廟,偏要找個火神廟做什麼。

  大驪京城內,宋氏太廟,供奉儒家聖賢的文廟,祭祀歷朝歷代君主的帝王廟,是公認的三大廟,只不過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只說那都城隍廟和都土地廟的廟會,都是極熱鬧的。

  陳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廟,看門的廟祝老嫗是個凡夫俗子,她上了歲數,白發蒼蒼,老態龍鍾,不過認得那塊刑部頒發給山上供奉神仙的無事牌,聽說對方是要來找封姨的,老嫗便按照規矩,將名字簿籍錄檔,就放行了,寫那訪客名字的時候,老嫗笑著說了句,仙師有個很好的名字。

  陳平安笑著說都是爹娘給的。

  老嫗點點頭,與年輕人說了些火神廟里邊的忌諱規矩,然後指了路,說封姨就在那處花棚。

  陳平安循著路线,見著了那位封姨,她慵懶隨意地坐在花棚石凳上邊,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頭都是這般微醺模樣,除了依舊以那個彩色繩結挽系一頭青絲,又是一副新裝束了,粉霞紅綬藕絲裙,一些志怪神異小說上形容神女的詞語,拿來擱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過,流雲姿態,月精神。

  瞧見了陳平安,封姨不過是提了提手中酒壺,就算是打過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風情,女子長得太好看,太天然嫵媚,就是麻煩,何況陳平安家里還有那麼個醋壇子。

  陳平安看著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為想起了楊家藥鋪後院,曾經有個老頭子,一年到頭就在那邊抽旱煙。

  陳平安沒有學封姨坐在台階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問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釀,每一壇酒的年紀,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終究還是女子嘛,心細,窖藏封存極好,不跑酒,我當年那趟福地之行,總不能白忙活一場,搜刮不少。”

  陳平安笑著點頭,封姨便拋出一壇百花釀,陳平安接過酒壇,好像記起一事,手腕一擰,掏出兩壺自家鋪子釀造的青神山酒水,拋了一壺給封姨,當作回禮,解釋道:“封姨嘗嘗看,我與人合伙開了個小酒鋪,銷量不錯的。”

  封姨接過酒壺,放在耳邊,晃了晃,笑容古怪。就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罷,也好意思拿出來送人?

  陳平安笑著說道:“當然遠遠比不過封姨的百花釀,只是勝在價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丟了一壇酒給陳平安,調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壇百花釀,就直說,與封姨多要一壇,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錢眼里了。”

  陳平安不以為意,既然這位封姨是齊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長輩了,被長輩念叨幾句,別管有理沒理,聽著就是了。

  陳平安取出一只酒碗,揭開酒壇紅紙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紅紙與封口黃泥,都不同尋常,尤其是後者,土性頗為奇異,陳平安雙指拈起些許泥土,輕輕撚動,其實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壽一語,卻不知道泥土也有年歲一說,陳平安好奇問道:“封姨,這些泥土,可是百花福地的萬年土?這麼貴重的酒水,又年歲悠久,莫不是早年進貢給誰的?”

  封姨點點頭:“眼光不錯,看什麼都是錢。不過你猜對了,早年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每百年就會分成三份,分別進貢給三方勢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簿籍的方柱山青君,卻不是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頭子,而且此君與舊天庭雖沒什麼淵源,但其實已經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處高於浩然五岳的司命之府,負責除死籍、上生名,最終被著錄於上品青錄紫章的‘不死之錄’,或是中品黃籙白簡的‘長生之錄’,在方柱山‘請刻仙名’,青君如牒簽署,總之有極其復雜的一套規矩,很像後世的官場……算了,聊這個,太沒勁,都是已經翻篇的老皇歷了,多說無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禮聖早年制定禮儀的一些嘗試吧,走彎路也好,繞遠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罷,總之都是……相當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對這些陳年往事感興趣,可以問你的先生去,老秀才雜書看得多。”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皚皚洲有個宗門,叫九都山,祖師堂有個秘密的嫡傳身份,名為闈編郎,別稱保籍丞,被譽為位列綠籍,與這方柱山有無傳承關系?”

  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外鄉劍修之一,鄧涼,就是皚皚洲九都山的肅然峰峰主,如今還成了飛升城祖師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只是沾了點光,小小九都山,哪里能夠跟那座方柱山相提並論,只是九都山的開山祖師,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頭,勉強繼承了些許道韻仙脈。”

  至於三方勢力,封姨好像遺漏了一個,陳平安就不刨根問底了,封姨不說,肯定是這里邊有些不為人知的忌諱。

  而這番言語之中,封姨對禮聖的那份敬重,顯然發自肺腑。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又問道:“敢問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搖搖頭,陳平安就不再多問,結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釀,就發現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預料,人身小天地內,那些類似尚未開疆拓土的儲君山頭氣府,以及許多彩繪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絲絲縷縷聚攏如雨幕,靈氣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換成一位地仙,豈不是得有一場靈氣大雨滂沱落地?

  至於下五境修士,估計喝了這麼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靈氣“醉倒”了。

  所以陳平安不打算繼續喝了,余著余著,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這類幫助積攢靈氣的仙家外物,用處當然不小,可其實意義已經不大。

  回頭將兩壇酒,分別送給張嘉貞和蔣去好了。

  尤其是給韋文龍打下手的小賬房張嘉貞,昔年劍氣長城的少年,因為無法修行,如今都有白頭發了。

  當著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壇、酒碗,就連桌上那些黃泥碎屑都沒放過,然後陳平安說道:“勞煩封姨幫忙與那車夫打聲招呼,請他來此地一敘。”

  封姨笑道:“來了。”

  那個先後為董湖和太後趕車的老人,在花棚外轟然落地,封姨嫵媚白眼一記,抬手揮了揮塵土。

  老車夫雙臂環胸,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陳平安,這個小王八蛋,不過是仗著有個飛升境劍修的道侶,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陳平安也懶得計較這個老家伙不會聊天,真當自己是顧清崧還是柳赤誠了?

  只是開門見山問道:“化名南簪的大驪太後陸絳,是不是來自中土陰陽家陸氏?”

  封姨有幾分訝異神色,抿了一口酒,陳平安是怎麼知道這樁內幕的?

  這可是一條隱藏極深的伏线。

  大驪先帝當年就著了道,差點淪為傀儡。

  南簪,或者說陸絳,當年被先帝貶去長春宮,不是沒有理由的。

  南簪其實確實算是豫章郡南簪,只是憑借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世記憶,不然以大驪先帝的梟雄心性,再念夫妻舊情,陸絳也絕對活不了,在史書上,不過是落個大驪皇後因病逝世的記載。

  老車夫直截了當說道:“不知道,換一個。”

  封姨輕輕點頭,老車夫確實不曉得此事,光有氣力不動腦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與他眉來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個限度!”

  陳平安繼續問道:“驪珠洞天本命瓷燒造一事,最早是誰傳授的秘法?”

  老車夫猶豫了一下,悶悶道:“是楊老兒與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問道:“龍窯姚師傅,是不是佛門中人?”

  老車夫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幫忙設想的問題,就沒一個說中的,害得他好些准備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視而不見,只是喝著酒看熱鬧。

  老車夫點點頭。

  陳平安默不作聲。

  年少時,曾經對神仙墳里的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

  有個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編織的粗劣小草鞋,一雙又一雙,那會兒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

  封姨仰頭喝了一口酒,她再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當年我就勸過齊靜春,其實君子不救是對的,你走了亦是無妨,只說姚老頭,就絕對不會放任不管,不然他根本沒必要走這一趟驪珠洞天,肯定會從西方佛國重返浩然,可是齊靜春還是沒答應,不過最後也沒給什麼理由。”

  大概一座牌坊樓,其中儒家聖人留下的那塊匾額,就是齊靜春的無聲作答,“當仁不讓”。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布鞋,抬起頭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前世是誰?”

  老車夫搖搖頭:“不清楚,再換一個。”

  封姨笑了笑:“算了,我來幫你回答好了。陳平安,不要多想,你不是誰,反正至少可以肯定,你的前身前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山巔修士,也不是什麼佛道高人,因為當年我也好奇,就去了趟楊家藥鋪,老頭子曾經給過一個確切答案,你的前世,可能再往上,都沒什麼出奇的,所以你們一家三口,都很尋常,沒什麼大道根腳可言。當時楊老頭難得主動多說一句,說你就是個泥腿子,命硬而已。”

  陳平安眉眼舒展幾分,松了口氣。那就真的再無後顧之憂了。

  老車夫不願在此地久留,多看一眼那個青衫男子都嫌糟心。

  陳平安突然眯眼,沉聲說道:“封姨願意幫忙牽线搭橋,替我們當個中間人,其實就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最後提醒你一句,以後別來招惹我。”

  封姨會心一笑,聽聽,這才是聰明人該說的話,老車夫你以後多學著點。

  老車夫糾結不已,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話,只是一想到京城里邊還有個寧姚,就忍了,只是一個沒忍住,就轉頭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見那陳平安一挑眉,封家婆姨也是滿臉不悅,老車夫就拿鞋尖蹭了蹭,算是擦干抹淨了,然後一躍而起,身形瞬間消散無蹤跡。

  封姨看了眼年輕人,略顯疲憊神色,人之常情。

  然後她見那陳平安重新取出酒碗,一壺青神山酒水,倒了一碗酒水,晃了晃,開始自飲自酌,年紀不大,修心不俗。不僅從容,而且通透。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封姨,謝了。”

  封姨提起手中酒壺,兩人各自飲酒。

  陳平安問了一個好奇了多年的問題,只不過不算什麼大事,純粹好奇而已:“封姨,你知不知道,一尊神像背後像一首小詩的刻字,是誰刻的?李柳,還是馬苦玄?”

  李柳是曾經的江湖共主,作為遠古神靈的五至高之一,連那淥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而且她真正的神位職責所在,是那條光陰長河。

  所有遠古神靈的遺骸,化作一顆顆天外星辰,或是金身消散融入光陰,實則都長眠棲息於那條光陰長河之中。

  陳平安光憑字跡,認不出是誰的手筆,不過李柳和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

  封姨搖搖頭,笑道:“沒在意,不好奇。”

  陳平安問道:“先前封姨說有人要見我,是家鄉藥鋪的楊掌櫃,還是……巡狩使蘇將軍?”

  前者,是聽劉羨陽說的,楊掌櫃早年無疾而終,去世後就在京城都城隍廟那邊當差了,擔任一方夜游神,算是步入了山水官場,能夠憑借陰德,繼續庇護家族子弟。

  而蘇高山,是陳平安的猜測,他死後成為戰場英靈,可能性極大,有大驪幫忙安排退路,比如擔任京城武廟神靈,蘇高山反過來維持一國武運,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蘇高山是寒族出身,一路憑借戰功,生前擔任巡狩使,已經是武臣官位極致,可到底不是那些甲族豪閥,一旦將軍身死,沒了主心骨,很容易人走茶涼,往往就此門庭冷落。

  封姨笑道:“是楊掌櫃。蘇高山死後,他這輩子的最後一段山水路程,就是以鬼物姿態夜游天地間,親自護送麾下鬼卒北歸返鄉,當蘇高山與最後一位袍澤道別之後,他也就隨之魂魄消散了,大驪朝廷自然是想要挽留的,但是蘇高山自己沒同意,只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陳平安聽到此事,長久無言語。只是喝了口悶酒,默默打定主意,以後自己需要多多留心蘇家,至少為其悄然護道百年。

  封姨笑了起來,手指旋轉,收起一縷清風:“楊掌櫃來不了,讓我捎句話,要你回了家鄉,記得去他家藥鋪後院一趟。”

  陳平安點頭道:“勞煩封姨幫我與楊掌櫃道聲謝。”

  喝過了一壺酒,陳平安站起身告辭:“就不繼續叨擾封姨了。”

  封姨點點頭,然後問道:“不逛逛這火神廟?”

  陳平安搖搖頭。

  五行家稱以火德而興的帝業之運,稱火德。只是大驪王朝並非如此,所以京城才只有一座火神廟。

  像那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就是水德立國。

  封姨晃了晃酒壺:“那就不送了。”

  陳平安沿著原路返回,到了火神廟門口,又遇到了那位兼任門房的廟祝老嫗,就停下腳步,與老嬤嬤閒聊了幾句才離開。

  花棚石凳那邊,封姨繼續獨自飲酒。

  秉熒惑,拂星斗,烹四海,煉五岳,巍巍火德,百神仰止。

  陳平安走出火神廟後,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回望一眼。

  何謂修行,水神走水。

  何謂求佛,火神求火。

  之後陳平安去往戶部衙署,沒有去意遲巷找關翳然,而是選擇了一個更光明正大的方式,與好友敘舊。

  至於先生,也沒閒著。

  大驪京城,有個身穿儒衫的窮酸老先生,先到了京城譯經局,就與僧人雙手合十,幫著譯經,然後去了崇虛局,也會打個道門稽首,好像半點不顧及自己的儒生身份。

  只是注定無人問責就是了,文聖如此,誰有異議?不然還能找誰告狀,說有個讀書人的行為舉止,不合禮數,是找至聖先師,還是禮聖,亞聖?

  浩然天下的山水邸報,已經逐漸解禁。

  無數消息,蜂擁而至,讓一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人,如同嘴饞多年不得飲酒的酒鬼,終於得以開懷暢飲,唯有痛飲,一醉方休。

  一連串驚世駭俗的大事當中,當然有中土文廟的那場議事,以及浩然攻伐蠻荒。

  還有文聖恢復文廟神位,第五座天下正式命名為五彩天下。

  在這期間,還有個消息不算小,是說那劍氣長城末代隱官,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陳十一,竟然是那東寶瓶洲人氏,只是好像絕大部分的山水邸報,極有默契,關於此人,一筆帶過,詳情只字不提。

  只有一兩座宗字頭仙府的邸報,比如中土神洲的山海宗,不守規矩,說得多了些,將那隱官指名道姓了,不過邸報在刊印頒布之後,很快就停了,應該是得了書院的某種提醒。

  但是有心人,憑借這一兩份邸報,還是得到了幾個回味無窮的“小道消息”,比如此人從劍氣長城返鄉之後,就從昔年的山巔境武夫、元嬰境劍修,迅速各破一境,成為止境武夫、玉璞境劍修。

  再就是此人的道侶,是那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飛升境劍修,寧姚。

  眾人人瞠目結舌之余,皆猜想是不是此人運道太好?怎的天大便宜,好像都給這小子占盡了?

  至於那個南綬臣北隱官,又是怎麼個說法?

  不管如何,這個姓陳的東寶瓶洲年輕人,可謂天地間第一流人物了。

  戶部一處衙署官舍內,關翳然正在翻閱幾份地方上呈戶部的河道奏冊。

  這位翊州雲在郡的關氏子弟,沒有在近乎屬於自家一畝三分地的吏部為官,在這戶部,官品也不算高,昔年三位大瀆督造官,出身最好的關翳然,如今反而官位最低,只是戶部一司主官。

  要知道,關翳然不但頂著個上柱國姓氏,還是實打實的大驪邊關隨軍修士,在死人堆里摸爬滾打了多年,還曾追隨大將軍蘇高山一路南征,戰功不小。

  關翳然抬起頭,屋門口那邊有個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眯眯地打趣道:“關將軍,光顧著當官,修行懈怠了啊,這要是在戰場上?”

  關翳然立即合上奏折,再從書案上隨手拿了本書,覆在奏折上,大笑著起身道:“喲,這不是咱們陳賬房嘛,稀客稀客。”

  關翳然單手拖著自己的椅子,繞過書桌,再將唯一一條待客的空閒椅子,用腳尖一勾,讓兩條椅子相對而放,燦爛笑道:“沒法子,官帽子小,地方就小,只能待客不周了。不像咱們尚書侍郎的屋子,寬敞,放個屁都不用開窗戶通風。”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問道:“來這里找你,會不會耽誤公務?”

  關翳然笑罵道:“來都來了,我還能趕你走啊?”

  再說了,沒什麼不合適的,陛下是什麼心性,太爺爺當年說得很透徹了,不用擔心因為這種小事遭猜忌。

  陳平安沒著急落座,從袖中摸出一方抄手硯,丟給關翳然:“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隨即解釋說這是桐葉洲姜氏的雲窟福地,一處硯山老坑的特產,名為水舷坑。

  什麼水舷坑,其實是陳平安臨時胡謅瞎取的名字。

  真就不信關翳然一個東寶瓶洲人氏,能對那座雲窟福地了如指掌。

  不過聽說前些年的大驪朝廷,就這座戶部衙門,設置了硯務署,專門負責尋訪鑿山、搜集督采佳石,除了為宮中造硯,一部分硯台,戶部也可以自行售賣,算是一舉兩得,幫著衙門掙點外快了。

  不過龍尾溪陳氏,有幾座屬於家族私產的硯山,那才是真的金山銀山一般,遠銷一洲山上山下。

  董水井就分了一杯羹,負責幫忙賣到北俱蘆洲去,他絕不碰鹽、鐵之類的,只在達官顯貴和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瑣碎事上花心思。

  大驪戶部,是朝廷六部衙門里邊最慘的一個,好像每天就是被罵,兵部罵完禮部罵,禮部罵完工部罵……

  按照大驪官場的說法,兵部是爺爺衙門,逮誰罵誰,禮部是爹,工部是兒子,唯獨管錢的戶部是孫子,誰都可以吐唾沫噴口水。

  關翳然將那方抄手硯接過,也不客氣,掂量了一下,拇指摩挲一番,石質細膩,再拿起來,一手五指虛托小硯在耳邊,一手屈指叩擊,有那書上所謂的金聲玉振之響。

  關翳然又輕輕呵了一口氣,看那硯面水霧,有那呵氣生雲之象,紫金點點,金暈團團,再用指甲輕輕劃抹,定睛一看,關翳然點點頭,行了,確實是老坑之物,多少值點錢,反正憑自己那點俸祿,是注定買不起的。

  看得陳平安眼皮子微顫,這些個喜歡瞎講究的豪閥公孫,真心不好糊弄。

  收個禮還這麼不講究,臭顯擺,好歹等客人走了,再這麼抖摟那點內行門道。

  關翳然將那方硯台輕輕放在桌上,笑問道:“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硯有了,然後?就沒幫我湊個一大家子?”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道:“大概還在串門走親戚呢,急什麼。”

  然後陳平安問道:“這兒不能喝酒吧?”

  關翳然點點頭:“管得嚴,不能喝酒,給逮著了,罰俸事小,錄檔事大。”

  於是陳平安拍了拍腰間那枚刑部腰牌,手腕擰轉,拿出酒壺:“巧了,管不著我。”

  一個腳步匆匆的佐吏帶著份公文,屋門敞開,還是輕輕敲門了,關翳然說道:“進來。”

  衙門佐吏看了眼那個青衫男子,關翳然起身走去,接過公文,背對陳平安,翻了翻,收入袖中,點頭說道:“我這邊還需要待客片刻,回頭找你。”

  佐吏點頭告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之後又有兩位下屬過來議事,關翳然都說稍後再議。

  關翳然和陳平安一人一條椅子,都蹺著二郎腿,顯得很隨意。

  陳平安調侃道:“真是半點不得閒。”

  關翳然瞥了眼陳平安手里的酒壺,委實眼饞,肚子里的酒蟲子都快要造反了,好酒之人,最見不得他人喝酒,自己兩手空空,無奈道:“剛從邊軍退下來那會兒,進了這衙門里頭當差,暈頭轉向,每天都是手忙腳亂。”

  陳平安隨口笑道:“刀筆吏刀筆吏,其實不還是握刀。”

  關翳然搖搖頭:“落實在具體事務上,兩者差得遠了。”

  一番閒聊,有個衙署同僚過來串門,看官袍,與關翳然一樣的品秩,此人在門口那邊就開始嚷嚷道:“邸報,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一份山上邸報!這可是我從馬侍郎那邊順來的。翳然,快來瞅瞅,一個個消息,目不暇接啊。”

  年輕官員瞧見了那個坐著喝酒的青衫男子,愣了愣,也沒在意,只當是某位邊軍出身的豪閥子弟了,關翳然的朋友,門檻不會低,不是說家世,而是品行,所以當年輕官員見那人不但立即收起了二郎腿,還主動與自己微笑點頭致意,也不覺得太過奇怪,笑著與那人點頭回禮。

  關翳然顯然與此人關系熱絡,隨口說道:“沒地兒給你坐了。”

  那人將山水邸報輕輕拋給關翳然,就隨便坐在門檻上:“你不是說你早年有個江湖朋友嘛,此陳平安是彼陳平安?應該是了。牛氣啊,翳然你跟他真喝過酒,還被你次次喝得酒桌底下轉圈圈?回頭這位陳劍仙來了京城做客,你幫忙攢個酒局,讓我也豪氣一回,打不過他,還喝不過他?”

  陳平安默不作聲。要說在酒桌上,除了劉景龍,我還真不誰。

  戶部衙門,畢竟不是消息靈通的禮部和刑部。

  而且六部分工明確,可能戶部這邊除了被譽為“地官”的尚書大人,其余諸司主官,都未必知曉先前意遲巷附近那場風波的內幕。

  不過京城六部衙門的中層官員,確實一個個都是出了名的“位卑”權重。一旦外放地方為官,如果還能再調回京城,必定是前程似錦。

  關翳然咳嗽一聲,提醒這家伙少說幾句。

  陳平安面帶微笑。

  反正事已至此,關翳然干脆就毫不心虛了,滿臉問心無愧,與那同僚說道:“也不算次次,酒桌上偶爾會跟他打個平手。下次如果有機會,他要是來了京城,又不著急走,肯定約你一起喝酒。”

  那個年輕官員點點頭,然後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問道:“翳然,這位是?”

  陳平安已經正襟危坐,主動笑道:“我是關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不是京城人氏,這不剛到的京城,就立即趕過來拜山頭。”

  關翳然擺擺手,埋怨道:“什麼小弟,這話就說得難聽了,都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好兄弟。”

  年輕官員抹了一把臉:“翳然,你看看,這家伙的山上道侶,是那飛升城的寧姚,寧姚!羨慕死老子了,可以可以,牛氣牛氣!”

  然後望向那個客人,笑道:“兄弟,是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羨慕羨慕,必須羨慕。”

  關翳然揮手趕人:“不就一封山水邸報嘛,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你趕緊忙去。”

  關翳然以心聲與陳平安介紹道:“這家伙是戶部十幾個清吏司主官之一,別看他年輕,其實手頭管著洪州在內的幾個北方大州,離著你家鄉龍州不遠,如今還暫時兼著北檔房的所有魚鱗圖冊。而且跟你一樣,都是市井出身。”

  陳平安輕輕點頭:“看得出來。”

  是名副其實的“看出”,因為這個年輕官員身後,有數盞由各路山水神靈懸起的庇護大紅燈籠,一身文氣盎然。

  關翳然問道:“你要是不忙,回頭我真在菖蒲河幫你們倆攢個酒局,怎麼樣,這個面子給不給?”

  陳平安笑道:“當然沒問題。不過酒局得約在半個月之後。”

  關翳然也不問緣由,只是眨眨眼:“到時候花前月下的,咱仨喝這個酒?陳賬房,有無這份膽氣?”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喝個屁的花酒,我就不好這一口。”

  年輕官員不曉得那兩人在那邊以心聲言語,自顧自摘下官帽子,手心抵住發髻,感傷道:“手頭事情暫時都忙完了,我不忙啊,還不允許我喘幾口氣啊。案牘勞形,翳然,再這麼通宵達旦,以後可能我去譯經局,都不會被當成外人了。”

  之後很快又有佐吏送了公文過來,那個文氣濃郁的年輕官員也拿回邸報,告辭離去,陳平安知道在大驪戶部當差,肯定會很忙,只是還真沒想到關翳然會忙到這個份上,就給關翳然留下了一壇百花釀,大不了回頭再跟封姨多討要幾壇。

  關翳然也沒客氣,只將陳平安送到了屋門口。

  陳平安一路走回客棧那邊,小巷口那邊,少年趙端明招手道:“陳先生,找你有事。”

  陳平安輕輕點頭,雙手籠袖,優哉游哉走過去,當他一步跨入小巷後,笑道:“喲,厲害的厲害的,竟然是三座小天地重疊結陣,而且連鎖劍符都用上了,你們是真有錢。”

  然後陳平安啞然失笑,是不是這十一人為了找回場子,今天處心積慮對付自己,就像當初自己在夜航船上對付吳霜降一樣?

  陳平安當下置身於陣師韓晝錦的那座仙府遺址當中,大概是覺得之前在那女鬼改艷開辦的仙家客棧,失了先手,他們才會輸,所以不太服氣。

  陳平安當下站在一架石梁之上,腳下是白雲滔滔如海,旁有一條雪白瀑布傾瀉直下,石梁一端盡頭,站著當初出現在余瑜肩頭的“劍仙”,依舊是少年形象,只是高了些,頭戴道冠,佩劍著朱衣,珠綴衣縫。

  陳平安環顧四周:“你們幾個,不記打是吧。”

  那少年劍仙,一劍橫掃,將那毫無還手之力的“陳平安”劈成了……一張符籙。

  好像陳平安根本就沒有走入小巷。

  小巷之外一處隱蔽地界,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陳劍仙找別人去,我要去找功德箱了。”

  隨即身後便有人笑道:“好的,我找別人去。”

  別處屋脊之上,苟存撓撓頭,因為陳先生就坐在他身邊了,陳平安笑道:“與袁化境和宋續說一聲,回頭送我幾張鎖劍符,這筆賬就算了了。”

  少年神色靦腆,點點頭。先前他就說了,肯定找不回場子的。當然了,真要打起來,少年是絕不留力的,反正又打不過陳先生。

  小巷之內,韓晝錦在內三人,各自撤去了精心布置的重重天地,都有些無奈。

  然後一個個驀然目瞪口呆,只見那張飄落在地的符籙附近,出現了一個青衫身影,而少年苟存身邊的陳先生,反而變成了一張符籙,化作一道虹光,被那人收入袖中。

  “要是你們在戰場上碰到的是斐然,或是綬臣這種陰險的王八蛋,你們就要一個個排隊送人頭了。”

  陳平安微笑道:“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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