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跟客棧掌櫃要了幾份下酒菜,順便多要了一間屋子,掌櫃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默不作聲。
瞅我做什麼,天地良心,咱倆又沒串通什麼。何況我能說什麼,客棧我開的啊?
關門弟子斜眼看自家先生,先生斜眼看店外街道,夜幕沉沉,羈旅異鄉,略顯寂寥。
在屋子那邊坐下,陳平安幫先生倒了碗酒水,再望向寧姚,她搖搖頭,陳平安就只給自己倒了一碗。
在陳平安人生最為困頓處,是書簡湖少年曾掖、女鬼蘇心齋他們幾個,陪著陳平安走過那段山水路程。
老秀才大概是覺得氣氛有些沉默,就拿起酒碗,與陳平安輕輕磕碰一下,然後率先開口,像是先生考校弟子的治學:“《解蔽》篇有一語。平安?”
陳平安剛抿了一口酒,先生都提了《解蔽》,答案其實很好猜,連忙放下酒碗,說道:“先生曾言,酒亂其神也。”
老秀才笑問道:“那你曉得不,為何先生當年會如此勸誡世人?”
陳平安說道:“我猜是先生當年窮,喝不起酒,就酸那些買酒掏錢不眨眼的?”
老秀才一拍掌拍桌子,哈哈大笑道:“什麼是得意學生?這就是!”
哪像左右,當年傻了吧唧喜歡拿這話堵自己,就不許先生自己打自己臉啊?
先生在書上寫了那麼多的聖賢道理,幾大籮筐都裝不下,真能個個做到啊?
最貼心的小棉襖,果然還是關門弟子。
老秀才豪飲一碗酒,酒碗剛落,陳平安就已經添滿,老秀才撫須感慨道:“那會兒饞啊,最難受的,還是晚上挑燈翻書,聽到些個酒鬼在巷子里吐,先生恨不得把他們的嘴巴縫上,糟踐酒水浪費錢!當年先生我就立下個大志向,平安?”
陳平安說道:“若是來年當了朝廷大官或是儒家聖人,就要訂立一條規矩,喝酒不許吐。”
老秀才點點頭:“是了,是了。”
寧姚改變主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陳平安大致說了與蘇心齋有關的書簡湖舊事,也說了那位將苦難日子過得很從容的鄉野老嫗。
老秀才雙指撚碎一顆咸干花生殼,放入嘴中,點頭道:“世間豪傑唯一學問,無非‘從容’二字。小人顛倒世道,反手撥正,是從容。我若有心無力,於事無補,能夠獨善其身,還是從容。”
其實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客棧、少女、大立件花瓶,這些都是崔瀺的安排。
一座書簡湖,讓陳平安鬼打牆了多年,整個人消瘦得皮包骨頭,但是只要熬過去了,好像除了難受,也就只剩下難受了。
崔瀺也從不多給什麼,尤其不給陳平安半點落在實處的裨益,桐葉洲最後那幅山水畫卷也好,今夜的客棧少女也罷,崔瀺就像在師弟陳平安的心路遠方擱放了一粒燈火,如果陳平安不走到那一步,或是選擇躲避繞路了,那就一輩子就此錯過。
崔瀺的所作所為,好像在為陳平安講述一個很殘酷的道理,絕望,是你自找的,那麼希望,也要你去自找。
寧姚問道:“既然與她在這一世有幸重逢,接下來怎麼打算?”
在寧姚看來,蘇心齋這一世勉強能算有些修行資質,自然是可以帶去落魄山修行的,別忘了陳平安最擅長的事情,其實不是算賬,甚至不是修行,而是為他人護道。
但是寧姚並不覺得少女立即上山修行,就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陳平安說道:“回頭我得先跟她多聊幾句。”
其實來時路上,陳平安就一直在考慮此事,用心且小心。
一般來說,唯有修行,那位還不知今生姓名的客棧少女,才有機會開竅,重新記起前世事,此生重續宿緣,了卻前身夙願。
就像很多凡夫俗子,在人生路上,總能見到一些“面熟”之人,只是大多不會多想什麼,只是看過幾眼,也就擦身而過了。
可是記起前身前世事,就一定是前世蘇心齋最後所想,今生少女當下所要嗎?
老秀才笑道:“對小姑娘怎麼好就怎麼來。至於如何才算真的好,其實不用著急,很多時候咱們不得不承認,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未雨綢繆的,還真就只能等事情來了,再去解決。平安,你尤其別忘了一件事,對小姑娘而言,她就只是她,只是在你眼中,她才是書簡湖和黃籬山的蘇心齋。”
不上山,比如在這大驪京城,在山下市井安穩過一輩子,就是年月短些,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柴米油鹽,何嘗不算好事。
小姑娘哪天自己願意上山,再來修行也不遲。
落魄山,還是有點家底的,不缺傳道人,不缺神仙錢。
陳平安點頭道:“必須先明白這個道理,才能做好後邊的事。”
從頭到尾,陳平安都顯得很平靜,但是在短短幾句話的工夫里,卻已經喝了好幾口酒。
喝酒急促,是酒桌大忌,酒量再好都容易酒缸里翻船,然後多半跑去酒桌底下自稱無敵我沒醉。
陳平安說道:“先生怎麼突然跑去仿白玉京跟人論道了?”
老秀才蹺起二郎腿,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在功德林修身多年,攢了一肚子小牢騷,學問嘛,在那邊讀書多年,也是小有精進的,真要說緣由,就是嘴癢了,跟兜里沒錢偏饞酒差不多。”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這次論道,弟子雖然遺憾沒有親眼見親耳聽,但是只憑那份席卷半座浩然的天地異象,就知道先生對手的學問,可謂與天高。先生,這不得走一個?”
老秀才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提起酒碗,輕輕磕碰,使勁點頭道:“老夫子學問確實極高,他又是世間大道最為親水的天地聖人,都沒什麼之一,厲害得很。”
老秀才和陳平安各自喝完一碗酒,陳平安笑著翻轉酒碗,以示自己滴酒不剩,老秀才瞥了眼自己酒碗,悻悻然又喝了一小口,這才翻轉空酒碗,說滿上,繼續滿上。
老秀才心想你小子照這麼個喝法,最後可別真喝醉了啊,明兒日上三竿才起,又來怨先生。
陳平安又倒了酒,干脆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感慨道:“先生這是獨獨以人和,去戰天時地利啊。”
老秀才唏噓不已:“吃虧啊,難啊。”
寧姚發現這倆先生弟子,一個不說輸贏,一個不問結果,就只是在這邊吹捧那位老夫子。
老夫子學問越高,先生一樣贏了,自然是學問更高。
老秀才轉頭笑道:“寧丫頭,這次馭劍遠游,天下皆知。以後我就跟阿良和左右打聲招呼,什麼劍意、劍術兩最高,都趕緊讓出各自的頭銜。”
寧姚說道:“以後不常來浩然,文廟那邊不用擔心。”
如果不是文聖老先生,她都懶得如此解釋什麼。
老秀才笑著搖頭:“擔心這個做什麼,文廟這點氣度還是有的,如今又是禮聖親自管事,風氣與以往那是大不一樣了。寧丫頭你要是不常來,我才擔心。我真正憂慮的,還是你從今往後的不自由。”
看看那三教祖師,誰會去別家串門?
作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寧姚以後的處境,當然要比陳清都枯守城頭萬年好很多,但是終究有那異曲同工之……苦。
寧姚說道:“一座天下,來去自由,足夠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搖搖頭:“這話說早了。”
寧姚有些無奈,只是文聖老爺這麼說,她聽著就是了。
她記起一事,就與陳平安說了。老車夫先前與她承諾,陳平安可以問他三個不用違背誓言的問題。
陳平安笑著點頭。
老秀才好像有感而發,喝了酒,笑呵呵道:“有些混出些名堂的王八蛋,教都教不過來,改是不會改的,你就真的只能等它們的頭一顆顆爛透,爛沒了。”
至於老秀才是在罵誰,可能是某些官場上屁事不干、唯獨下絆子功夫第一的老油子,興許是正陽山的某些老劍仙,可能是浩然天下某些保命功夫比境界更高的老家伙,老秀才也沒指名道姓,誰知道呢。
陳平安點頭道:“記下了。”
三人幾乎同時察覺到一股異樣氣機。
不在大驪京城,而是遠在京畿之地,那是一條陽人回避的陰冥道路。
老秀才是憑借聖人與天地的那份天人感應,寧姚是靠飛升境修為,陳平安則是憑借那份大道壓勝的道心漣漪。
陳平安起身道:“我去外邊看看。”
寧姚就要跟著陳平安一起離開客棧。
老秀才笑道:“寧丫頭,你不用跟著,開路一事,大驪朝廷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一身劍意太盛,幫不上忙的。沒事,剛好有些五彩天下的注意事項,反正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不算假公濟私,與你聊聊。”
純粹劍修,戰場之外,殺力無窮盡,殺人本事第一,活人則未必。
寧姚就重新落座,陳平安縮地山河,一襲青衫身形縹緲散又聚,一步來到京城牆頭附近,舉目遠眺,只見數百里之外,陰氣衝天,匯聚成一條蜿蜒長河。
在那條專門揀選、人跡罕至的山水道路之上,陰氣煞氣太重,因為活人寥寥,陽氣稀薄,尋常練氣士,哪怕地仙之流,靠近了可能都要消磨道行,若是以望氣術細看,就可以發現道路之上的樹木,哪怕沒有絲毫踩踏,與亡靈並無半點接觸,那份青翠之色,都早已顯露幾分不同尋常的死氣,如人臉色鐵青。
京城外城頭的一撥大驪練氣士,負責護衛這一段城頭,其中一位老供奉與那個突兀現身的青衫劍客問道:“來者何人?”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塊刑部無事牌,懸在腰間,老供奉勘驗過無事牌的真假之後,既然是自家人,就只是抱拳,不再過問。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老先生,這次人數好像格外多?看樣子約莫得有三萬?”
老供奉點點頭:“因為是倒數第二撥了,所以數量會比較多。”
其實老供奉原本是不願意多聊的,只是那個不速之客,說了“人數”一詞,而不是什麼亡魂鬼物之類,才讓老人願意搭個話。
大驪北境,在宋氏的龍興之地,常年設置一座京城譯經局主持的水陸法會,和一處崇虛局負責的周天大醮,引渡戰場遺址上的陰魂亡靈北歸故里,已經舉辦多年,晝夜不息,至今依舊未能結束,實在是大驪邊軍在異鄉戰死之人太多。
這些年大驪朝廷,由皇帝頒布旨意,禮部牽頭具體籌備此事,戶部掏錢,兵部派人護衛,光是為一場場浩浩蕩蕩的陰兵過境,就開辟出了三條耗資無數的山水路途。
每次趕路,都有數以千計甚至是萬余的戰場亡靈游魂,於白晝止步,為防止被大日曝曬殘余魂魄,棲息在大驪練氣士沿途設置的山水陣法之中,只在夜中遠游,既有大德高僧一路誦經,持錫帶路,又有道門真人默念道訣,搖鈴牽引,更有欽天監練氣士和大驪鐵騎在道路兩旁駐守,防止游魂流竄走散,再加上各地山水神靈、城隍和文武廟的配合,才使得這件事始終沒有出現大的紕漏,不擾陽間百姓。
傳聞京城兵部一位邊軍出身的侍郎,曾經公然威脅戶部官員,別跟老子談什麼難處,這件事沒得商量,你們戶部就算砸鍋賣鐵,拆了衙署房料換錢,也要保證所有大驪邊軍亡魂不會在那戰場遺址滯留太久,以至於魂飛魄散。
為此兵部專門抽調了五六人,每天就待在戶部衙署臨時“當差”,專門督促、監察此事的推進,吵架是常有的事。
除了大驪供奉修士、儒家書院君子賢人、佛道兩教高人的一路牽引,還有欽天監地師、京師文武廟英靈、都城隍廟、都土地廟各司其職,在各處山水渡口接引亡靈。
陳平安站在城頭上,遠遠看著那夜游趕路的一幕。
家國無恙,故人何在,山水迢迢,雲煙茫茫。
這些山水有相逢,卻已經是生死有別,陰陽之隔。
確實,哪有那麼多的一見如舊,綢繆笑語。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了遠處宋續這撥年輕修士的御風遠游,大概是忙著趕路,盡早去往那條陰冥路,人人風馳電掣,沒有刻意隱蔽蹤跡,劍修宋續腳踩一劍,拖曳出極長的金色長线,陣師韓晝錦像是在行走,每次一步踏出,轉瞬數里山河,腳下都蕩漾起一圈圈靈氣漣漪,如夜開曇花朵朵,此外,道錄葛嶺,兵家修士余瑜,儒生陸翬,小沙彌後覺,也各自施展神通術法,匆匆遠游。
陳平安身形化作十八條劍光,城頭這邊宛如驀然花開,在十數里外,陳平安腳步踉蹌落地,再次以尚未嫻熟的劍遁之法趕路,最終在一處高空懸停身形,以雪泥符在內的數種符籙,幫助自己隱匿氣機,換了一處野山之巔的樹木枝頭蹲著,俯瞰那條山下道路。
來自儒釋道三教道統的陸翬、後覺、葛嶺,顯然早就熟稔領路,已經落在陰兵過境的那條陰冥道路最前方,與各自道脈的大驪練氣士一起帶頭行走,還有那個來自上柱國余氏的兵家小姑娘,也不甘落後,與一撥來自京師、京畿的武廟英靈,並肩而行。
一條引渡亡靈的山水道路,極為寬闊,依稀分出了四個陣營,余瑜和武廟英靈身後數量最多,占了將近半數。
宋續和韓晝錦找到了一位後方壓陣的年輕男人,此人身在大驪鐵騎軍中,策馬而行,是一位不足百歲的元嬰境劍修。
瞧見了兩人,這位騎將也只是點點頭,韓晝錦取出兩張甲馬符籙,與宋續一同騎馬前行,韓晝錦與一位關系不錯的女子以心聲問道:“怎麼回事?”
因為先前韓晝錦發現,今夜領頭的大德高僧和道門真人都是些生面孔,而且神色憔悴,像是受傷不輕,尤其是那幾位武廟英靈,前行之時,她甚至能夠看見他們的金身磨損,星光點點,就那麼消散在夜幕中。
那個同僚女修難掩疲憊神色,說道:“一來這次牽引數量實在太多,二來先前禮部衙門又下了一道死命令,是尚書大人的親筆公文,措辭嚴厲,說這條陰冥官道,沿途靈氣消耗太多,已經比預期更多攪亂山水氣數至少兩成了,明擺著是怪我們辦事不力,擔心最後一場夜游會有意外。尚書大人都發話了,我們還能如何,只能硬著頭皮,不計道行折損唄。不然下次禮、刑兩部的考評,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宋續問道:“化境,沿途有沒有人搗亂?”
那位元嬰境劍修臉色漠然道:“回頭自己看諜報去。”
宋續對此習以為常,這個袁化境,綽號夜郎,是另外一座小山頭五位練氣士的領頭人。
雙方性情不合,平時一直不太對付。只有在戰場上,才會配合無間。
袁化境微微皺眉,發現前方道路上有十數位戰場亡魂,出現了魂魄消散的跡象,沉聲道:“杜漸,眼瞎了?”
後方一位臉色慘白、嘴唇干裂滲血的年輕人,騎卒裝束,原本正坐在馬背上一邊打盹兒,一邊稍稍溫養靈氣,實在是心神疲憊至極了,但是聽到了袁化境的言語後,毫不猶豫起身,腳尖一點,掠去前方,高高舉起一掌,手腕一擰,五指間出現了一條條氣象柔和的絲线,微微提起,瞬間絲线有序聚攏結陣,金光熠熠,竟是一塊寶光煥然的羅經儀,光线灑落在那些陰靈鬼物行走的大地上。
年輕騎卒就這樣一邊御風,一邊手托羅盤,庇護一方,只要亡魂稍有魂魄流散的跡象,就有寶光照耀照拂。
宋續提醒道:“過猶不及。”
袁化境淡然道:“好像還輪不到你一個金丹境來指手畫腳。”
袁化境這撥人,總計五人,除了他這個元嬰境劍修,還有一個鬼物修士,一個陰陽家練氣士,其余兩個,都曾是野修出身。
他們顯然要比宋續六人小山頭,殺心更重。
宋續不以為意,反而主動與袁化境說了年輕隱官入京一事,先說與他打過照面了,再說了那位傳道人封姨的古怪之處。
袁化境點點頭:“先前那寧姚的幾道劍光,都瞧見了。”
宋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提醒道:“公私分明。”
身邊這個騎將,出身上柱國袁氏,而袁化境的親弟弟,正是那個與清風城許氏嫡女聯姻的袁氏庶子。
袁化境冷笑道:“因為皇子殿下姓宋,就可以管得這麼寬?”
宋續一時語噎,突然笑了起來:“你真該與那位陳隱官好好聊聊。”
袁化境難得主動開口:“你們六人聯手,還是很難對付?”
宋續點點頭:“余瑜說了,只會被砍瓜切菜。事後有過一場復盤,陸翬說靠那些陳平安說出口的文字,於戰局毫無裨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袁化境說道:“刑部趙繇那邊,還是沒有找到合適人選?如果是那個周海鏡,我覺得分量不太夠。”
宋續搖頭道:“那個鄭錢是什麼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趙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過魚虹與她的問拳,來確定資質。”
袁化境皺眉道:“我不看好周海鏡這個女武夫。”
宋續無奈道:“不然上哪兒去找個年輕的山巔境武夫,而且還必須得是有望躋身十境的?要說武運一事,我們已經只比中土神洲差了。之前刑部招徠的那個繡娘,志不在此,況且在我看來,她與周海鏡差不多,而且她畢竟是北俱蘆洲人氏,不太合適。”
那個純粹武夫的空缺,其實早年有個合適人選,但是夭折在了書簡湖。
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補缺完整,按照刑部和欽天監的縝密推衍,十二個都不到百歲的練氣士、純粹武夫,可以合力擊殺一位劍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他們有層出不窮、環環相扣的手段,保證己方一人不死,甚至是境界不跌。
可惜真正作為殺手鐧的陣眼所在,恰好是那個一直懸而未決的純粹武夫。
不然先前那場陪都戰事當中,他們斬殺的,絕不會只有兩位玉璞境的軍帳妖族修士。
那兩顆妖族頭顱,剛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飛劍斬落的。
他們這十一人,都是夜游客,在來年開創宗門之前,注定一直名聲不顯。
袁化境突然轉頭望向一處山嶺,說道:“陳平安,何必刻意藏掖?就這麼喜歡躲起來看戲?”
陳平安聞言只是瞥了眼那個年紀不大的元嬰境劍修,沒有理會對方的挑釁。
來到此地,陳平安就開始運轉五座關鍵本命氣府和各大儲君山頭的靈氣。
袁化境冷笑道:“既然選擇了袖手旁觀,勞駕走遠點,少在這邊膈應人。”
一位位沿途護道的山水神靈,消耗的是辛苦積攢起來的精粹香火,甚至是金身的磨損。
至於練氣士,除了積蓄靈氣的枯竭,甚至會消磨道行,尤其是一著不慎,還要折損冥冥之中的祖蔭、陰德。
哪怕是袁化境這樣的劍修,看似無事可做,其實不然,一樣需要以劍氣為這支大驪鐵騎護道趕路,時時刻刻都是消耗。
所以這樁夜游陰冥道路的差事,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事,事後大驪朝廷幾個衙門,當然都會有所彌補,可真要計較起來,還是虧損明顯。
可哪怕如此,卻依舊如此,不過是個最簡單的職責所在。
與韓晝錦並肩而行的女子,正是那個鬼物修士,她以心聲問道:“見過了那位年輕隱官,模樣如何?”
韓晝錦笑道:“極好,風度翩翩,劍仙風流。”
這個女鬼撇撇嘴:“可他既然來都來了,要是還只是遠觀,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
韓晝錦笑著解釋道:“他是劍仙嘛,哪怕還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學宗師,又能做什麼嘛。”
女鬼點點頭,深以為然:“也對!說得通!”
只是心中難免遺憾。
咋個了嘛,女鬼就不能思春啦,一個同鄉的年輕男人,為了心愛的女子,孤零零枯守城頭多年,還不許她仰慕幾分啊。
就她這脾氣,以後見著了面,二話不說就是一個餓虎撲羊,老娘能揩幾兩油是幾兩。
陳平安在那山頂枝頭,終於仔細看遍了三萬沙場陰靈的具體形勢。
下一刻,一道璀璨劍光破開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晝,纖毫畢現,只是不同尋常的是,那道劍氣如此浩然正大,陰冥道路上的所有陰靈鬼物,竟是毫無畏懼,就連那些早已靈智混濁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幾分清明眼神。
極遠處,驀然有一座山岳的虛相,如那修士金身法相,在道路上矗立而起。
在文武廟英靈與余瑜、後覺這些為首領路人的腳下,漣漪陣陣,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條平如鏡面的水路坦途。
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氣盎然,水路靈氣沛然。
不但如此,小沙彌後覺驀然低頭再轉頭,驚訝發現身後綿延數里的鬼物隊伍腳下出現了一篇金色經文。
所有陰靈鬼物,行走在這條道路上,步步皆有金色蓮花在腳下一一綻放,搖曳生姿。
儒生陸翬身後跟隨的陰靈,腳下則是一篇篇邊塞詩篇煉化而成的雪白文字,字串聯成句,句成詩篇,詩篇成路。
道錄葛嶺與幾位道門真人的腳下,則是一篇篇玄之又玄的道訣,使得一條道路呈現出七彩琉璃色。
而那余瑜驚駭發現眼前自己這方,水光之中,出現了一把把大如舟船的虛化飛劍,鋪設成路。
異象還不止於此,當極遠處那一襲青衫開始緩緩登山時,刹那之間,從他身上綻放出一條條金色絲线,飄蕩而去,將那三萬多戰死沙場的英靈,一一牽引。
一人登山,拖曳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損耗,煉化出無數條因果長线,與身後三萬陰靈相互牽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後,那一襲青衫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御風而行,好像一條虛舟,一條渡船,一人帶領三萬英靈,一同跋山涉水,飛掠向前,以超乎想象的極快速度,趕赴那水陸法會和周天大醮。
一眾山水神靈和各路練氣士,此刻好像都無事可做了。
就是跟著。
饒是道心堅固如劍修袁化境,也怔怔無言。
宋續倒是會心一笑,陳隱官確實會“聊天”。
這位大驪宋氏的皇子殿下,收起思緒,遙遙與那個背影抱拳致禮,心神往之。
那女鬼呆滯無言,許久過後,才喃喃道:“這麼多功德啊,都舍了不要嗎?這樣的虧本買賣,我一個外人,都要覺得心疼。”
韓晝錦眼神熠熠光彩,笑語盈盈道:“他是隱官嘛,做什麼都不稀奇。”
那一襲青衫,臨近目的地之後,就只是轉身與那些戰場英靈,重重抱拳,然後就此劍光化虹離去。
可能今夜的夜游隊伍之中,就有當年風雪路上的那撥邊關騎卒,或是他們的戰場袍澤。
一輛馬車吊在隊伍尾巴上,因為車廂內的禮部右侍郎,到底不是山上的修道之人,不宜太過靠近,這位禮部右侍郎喊來一位同行的邊軍武將,雙方商議過後,宋續和袁化境在內的所有神靈和修士都得了一個命令,今夜之事,暫時不可泄露,得等禮部那邊的消息。
在京畿地界一處寂靜山嶺之巔,陳平安身形飄落,擦了擦額頭汗水,開始盤腿而坐,平穩體內小天地的混亂氣象。
老秀才悄然趕來,笑道:“辛苦攢下些家底,說不要就不要啦?”
關門弟子此舉,很有心了,不但幫忙帶路,還用了個法子,做事之前,正心誠意,先與天地稟明自己儒家修士的身份,故而能夠只舍功德,不掙半點功德。
陳平安立即睜開眼睛,笑道:“從天地來,還給天地,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就像辛苦掙錢,還不是圖個花錢隨意。再說了,以後還可以再掙的。”
老秀才蹲在一旁,嗯了一聲,讓陳平安再休息片刻,沒來由感慨道:“我憐梅花月,終宵不忍眠。”
陳平安附和道:“終宵不忍眠,月花梅憐我。”
老秀才以拳擊掌:“妙極。”
陳平安說道:“到底是先生的弟子。”
老秀才笑道:“臭小子,這會兒也沒個外人,浪費了不是。”
陳平安干脆就不再呼吸吐納,取出兩壺家鄉的糯米酒釀,與先生一人一壺。
老秀才笑問道:“這門劍術遁法,還是學得不精?怎麼不跟寧丫頭請教?”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先生,真不是沒臉跟寧姚學習這門劍術,就我這臉皮,跟誰學不是學,跟寧姚就更不用矯情了。再說了,當年練拳,最早都還是在桌上攤開拳譜,跟寧姚學的字,解的拳思。不過我不希望寧姚多想,比如讓她覺得自己練劍太輕松順遂,結果到了我這邊就是吃苦,其實哪有吃什麼苦,說真的,練劍一事,比起學拳,要輕松太多了。”
老秀才說道:“只是相比而言,其實並不輕松。”
然後老秀才撫須而笑,忍不住贊嘆道:“這就老善了。”
只論男女情愛一事,要論慧根,尤其是學以致用的本事,自己幾位嫡傳弟子,崔瀺、左右、君倩、小齊,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身邊這個關門弟子。
陳平安突然愧疚道:“好像總是讓先生這麼奔波勞碌,就我最不讓先生省心省力。”
老秀才抿了口酒,輕聲笑道:“盡說些傻話,以後別說了啊,不然先生就要生氣了。”
一生氣,就忍不住想罵左右和君倩,如今這倆又不在身邊,一個在劍氣長城遺址,一個跑去了青冥天下見白也,罵不著更難受。
老秀才眼珠子一轉,咳嗽一聲,小聲說道:“平安啊,寧丫頭不知為何,發話了,讓咱倆去你師兄宅子那邊好好敘舊。”
陳平安轉過頭,眼神哀怨道:“先生,到底咋個回事嘛。為弟子再奔波勞碌,也不能這樣啊。”
老秀才揪須更揪心,悻悻然抬起酒壺:“走一個,走一個。”
陳平安埋怨道:“走個錘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老秀才哎喲喂一聲,突然說道:“對了,平安啊,先生方才在客棧,幫你給了那份聘書,寧丫頭收下了,不過寧丫頭也說了,婚宴得先在飛升城辦一場。”
陳平安眼睛一亮:“先生,走一個走一個。”
老秀才晃動胳膊,自怨自艾道:“走個錘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陳平安一定要與先生磕碰酒壺:“先生勞苦功高,使不得使不得!”
老秀才喝過了酒,說道:“對了,寧丫頭還需要跟我一起走趟文廟,有些事情,禮聖要說,倒不是禮聖架子大,不願意親自走趟東寶瓶洲,而是既然屬於談正事,在功德林才合乎禮制。平安,你放心,都是自家人,禮聖為難誰,都不會為難寧丫頭,這趟往返,不需要花費太多光陰。”
陳平安輕輕點頭,沒有任何異議。
先生弟子在此處山頂喝過了酒,一起返回京城那條小巷,至於客棧那邊就算了。
老元嬰修士再次攔路,皺眉道:“陳平安,你與寧姚就算了,再帶個外人,不合規矩。”
趙端明在這種事情上,也不敢幫著剛認的陳大哥說話。
老秀才看著那少年,笑呵呵問道:“這位少年俊彥,挨過好幾次雷劈啦?”
趙端明點頭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不到十次。”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是我先生,不算外人。”
劉袈疑惑道:“哪個先生?”
老秀才扯了扯衣襟,抖了抖袖子。
陳平安繼續說道:“是晚輩文脈的先生,也就是崔師兄和齊先生的先生。”
老修士滿臉不敢置信,一時間局促不安,竟是不敢說話了。
哪怕文聖神像早就被搬出了中土文廟,吃不得冷豬頭肉多年,可對於劉袈這樣的山上修士而言,一位曾經能與禮聖、亞聖並肩而立的儒家聖人,一個能夠教出繡虎崔瀺、劍仙左右和齊先生的儒家聖人,真的近在咫尺了,除了局促不安,一個字都不敢說,真沒有其他選擇了。
趙端明以心聲詢問道:“陳大哥,真是文聖?”
陳平安點頭笑道:“不然?”
趙端明立即作揖行禮道:“大驪天水趙氏子弟,趙端明,拜見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道:“劉仙師,端明,犯不著這麼客氣。”
劉袈抱拳顫聲道:“劉袈見過文聖。”
老秀才擺擺手,與陳平安一起走在巷中,到了院門口那邊,因為沒有鎖門,陳平安就推開門,轉過頭,發現先生站在門外,久久沒有跨過門檻。
陳平安就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等著先生。
老秀才望向門內,久久沒有挪步,喃喃自語道:“既然運氣那麼差,成了我的首徒,那先生就不說你辛苦了。有些事情,是先生做得不對。”
門內故人,門外老人,自古聖賢皆寂寞。
最後老秀才沒有走入那座人雲亦雲樓,而是坐在書樓外的庭院石凳上,陳平安就從書樓搬了些書在桌上,老秀才喝著酒,緩緩翻書看。
其實都是昔年老秀才尚未成為文聖時的著作,故而多是初版初刻,不夠精良,只是書頁異常整潔,如新書一般,並且每一本書的扉頁,都沒有任何一位後世翻書人的藏書印,更沒有什麼旁白批注。
陳平安就坐在書樓門檻上,呼吸吐納,閉目養神,耳中只有先生的翻書聲。
最後老秀才翻到一頁,正好是《解蔽》篇的內容,老秀才就合上了書,只將這本書收入袖中。
一夜無事也無話,唯有明月悠去,大日初升,人間大放光明。
陳平安與先生告辭一聲,一大早就離開小巷。
想著那份聘書,先生送了,寧姚收了,陳平安心情不錯。
那位負責看守巷子的老修士,重新在小巷擱放下那座白玉道場,這輩子除了修行,老人反正也沒其他喜好了。
劉袈還真就只是單純喜歡修道,至於境界什麼的,不強求,愛來不來,反正老子偏不慣著你。
只是奇了怪哉,那徒弟昨兒莫不是自己不曾護道,就又給雷劈了?
難得沒有咋咋呼呼在那邊耍那些武把式,竟然一宿都在呼吸吐納,十分勤勉,以金液還丹一脈的河車搬運術,一遍遍運轉小周天,約莫是心誠則靈的緣故,還挺像回事。
劉袈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靈氣流轉大周天,以那觀想神通,如仙人乘鶴遨游一處獨有金玉叢林的自家廣袤天地,出絳宮下白鶴,在那長生橋觀水悟道,還分心留神趙端明的氣機流轉路线,以便事後揀選瑕疵,幫助弟子查漏補缺。
陳平安在臨近巷口處停下腳步,等了片刻,彎曲手指輕輕叩擊,笑道:“劉老仙師,串個門,不介意吧?”
小巷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劉袈其實剛好收斂心神,修行告一段落,老元嬰感慨不已,這個年輕人,不愧是繡虎的師弟,眼光真毒,隔著一座道場小天地,還能將自己的修行狀況看得如此真切。
劉袈從蒲團上起身,施展神通,為白玉道場打開一扇小門,說道:“請進。”
多了個“請”字,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聖的面子上,跟什麼劍仙不劍仙,隱官不隱官的,關系不大。
不過短短一天之內,先有這位年輕隱官的串門,寧姚的凌厲出劍,又有文聖的大駕光臨,劉袈覺得自己一貫冷清的修行路上,難得如此熱鬧。
只是先前想著找那個漢子喝酒,這會兒該不會已經喝酒不成,只能與那老車夫遙遙敬酒三杯吧?
陳平安步入其中,看了眼還在修行的少年,以心聲問道:“老仙師是打算等到端明躋身了金丹境,再來傳授一門與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
劉袈神色古怪,很想要點這個頭,在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人面前打腫臉充胖子,到底良心過意不去,面子不面子的無所謂了,嘆息一聲:“有個屁的雷法道訣,愁死個人。”
陳平安驚訝道:“以天水趙氏的底蘊,就尋不見一部雷部正法?”
劉袈搖搖頭:“這些年趙氏只尋見了幾部旁門左道的雷法秘笈,離著龍虎山的五雷正宗,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們敢給,我都不敢教。”
真是個不知油鹽柴米貴的劍仙,雷法在山上被譽為萬法之祖,這等真法秘錄,哪有那麼容易得手,何況這就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情,東寶瓶洲仙家,專修雷法之輩本就不多,靠近“正宗”一說的,更是一個都無,哪怕是那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都不敢說自己擅長雷法。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回頭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有個山上朋友,是天師府的黃紫貴人,約好了去龍虎山做客,我看看能不能東拼西湊出一部像樣的秘籍,只是此事不敢保證一定能成。”
劉袈皺眉道:“平白無故的,你為何如此興師動眾,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給端明?怎的,是要拉攏天水趙氏,作為落魄山在大驪的朝中盟友?”
陳平安搖頭笑道:“真要成事,那本雷法秘籍,算是我不小心遺漏在了人雲亦雲樓,就當是對劉老仙師幫忙看護師兄宅子的感謝,劉老仙師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在天水趙氏那邊隱瞞此事,總之與我無關,之後為端明安心傳道就是了。”
劉袈將信將疑,“就這麼簡單,真沒啥算計?”
陳平安反問道:“信不過萍水相逢一場的陳平安,可劉老仙師難道還信不過我先生?”
劉袈啞然失笑,猶豫一番,才點點頭,這小子都搬出文聖了,此事可行。儒家讀書人,最重文脈道統,開不得半點玩笑。
只是老修士驀然回過神來,笑罵道:“好小子,你詐我,屁事不做,就能從我這邊白賺一份好感,對也不對?”
陳平安故意一臉疑惑道:“此話怎講?”
劉袈氣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個當自己是傻子的年輕人,點了數下:“就算你與天師府關系不錯,一個儒家弟子,終究不在龍虎山道脈,恐怕就算是大天師本人,都不敢擅自傳你五雷真法,你自己方才也說了,只能借著看書的機會,東拼西湊,你自己摸一摸良心,這樣一部誤人子弟的道訣秘籍,能比天水趙氏尋來的更好?誆人也不找個好由頭,八面漏風,站不住腳……”
老修士頓時止住話頭,只見那個青衫劍仙笑著抬起一手,五雷攢簇,造化掌中,道意巍巍,雷法赫赫。
劉袈凝神定睛,瞧了又瞧,輕輕點頭,神色如常道:“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不愧是文聖弟子,繡虎師弟,博采眾長,熔鑄一爐,佩服佩服。好,此事說定,先行謝過,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丟了本秘籍在宅子,再被我無意間撿了去。只是……”
陳平安笑道:“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項,我都會小心落筆,仔細附錄書尾,文字只會比正文內容更加煩瑣細密,老仙師的境界就擺在那里,事後為端明護道傳法,絕對不成問題。”
劉袈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說道:“還得勞煩老仙師一事,幫我與天水趙氏家主討要一幅字,寫那趙氏家訓就行。當然還是與陳平安無關。”
能夠被師兄喊來這邊看守小巷,陳平安確定劉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根本不擔心老修士在天水趙氏那邊會說漏了嘴。
劉袈松了口氣,討要字畫什麼的,小事一樁。自己哪怕扛著個籮筐登門,都不算什麼,是給那寫得一手漂亮館閣體的趙夫子臉了才對。
被大驪官場說成是馬糞趙的天水趙氏,家訓卻極有書卷氣,陳平安尤其鍾情其中數語,氣象宜清宜高,學問宜深宜遠,立身宜剛宜誠,顏色宜柔宜莊。
事實上,陳平安這趟入京,遇見了趙端明後,就很想討要一份趙氏家主親筆手書的家訓,回頭裱起來,不宜懸掛在自己書房,但可以送給小暖樹。
只是如今京城形勢還不明朗,陳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再與趙端明開這個口。
現在好了,不花錢就能得手。
老修士驀然一驚,陳平安轉頭望去,原來是被自己的雷法氣象牽引,趙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出現了一種遙相呼應的氣機流轉,以至於整個人的靈氣外泄,人如山岳,飛雲盤桓,有那電閃雷鳴的跡象。
陳平安看了眼劉袈,後者一愣,立即點頭,說了句你只管為端明護道。
陳平安一步跨出,來到趙端明那邊,輕巧一跺腳,盤腿坐在蒲團之上的閉目少年,隨之飄然騰空而起。
陳平安抬起一手,輕輕撫住少年腦袋,幫助趙端明安穩心神道心,原本五雷攢簇的那只手掌,變為雙指並攏,輕輕一點少年眉心處,讓其定心,瞬間躋身一種神睡境地。
劉袈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只見那弟子頭頂四周,氣象萬千,異常瑰麗,就像一幅天地道化的玄妙畫卷。
日月共懸空,無數星辰旋轉,只見那一襲青衫,以心念從璀璨星河當中,獨獨摘出一枚金光縈繞、雷法盎然的袖珍星辰,再以那點額之手,仿佛作為一座長生橋,將星辰緩緩滾入少年眉心,那一粒被道法虛化的星辰,在趙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循著小周天的靈氣路线有序旋轉,少年原本散落各處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幾縷精粹道意,如獲敕令,轉瞬即至,遙遙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懸空的遠古星辰。
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額頭,少年連人帶蒲團重新落地。
劉袈小心翼翼問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飛升境大修士吧?”
陳平安笑道:“我不是,我媳婦是。”
劉袈忍了忍,還是沒能憋住,問出心中那個最大疑問:“陳平安,你咋個拐騙到寧姚的?”
陳平安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笑著不說話。
這不是明擺著嗎,靠相貌靠氣度。
劉袈愣了半天,打趣道:“你是個裁縫啊?”
陳平安微笑告辭,大步走出小巷。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少年緩緩回過神,睜眼後,站起身,蹦跳了幾下,只覺得格外神清氣爽。
發現師父坐在蒲團上喝酒,趙端明湊過去蹲著,聞一聞酒香解解饞。
劉袈笑道:“以前還不清楚國師為何要我在這邊耐心等著,說俸祿一事,先欠著,以後自會有人來這邊掏錢。”
世事蕪雜,彎彎繞繞,看不真切,可看人心的一個大致好壞,劉袈自認還是比較准的。
趙端明說道:“我那陳大哥的錢,師父也好意思收下啊?師父啊,修行傳道一事,你當然很強,不然也教不出我這麼個徒弟,可是人情世故這一塊,你真得學學我。”
劉袈笑著不再言語,轉頭望向巷中,以前國師崔瀺就在此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獨來獨往,卻從無半點寂寥之感。
心之憂危,若蹈虎尾,涉於春冰。
如今多了個師弟,一樣行走巷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
好像那個青衫劍仙,年紀雖輕,卻不是什麼棋子了,而是落座京城,一國山河即棋盤。
邀請對手落座,不妨試試看。
老修士再一想,頗為得意。
自己這個看門人,一攔攔仨,陳平安、寧姚、文聖,可都勉強能算攔下了的,試問天下誰能媲美?
劉袈咳嗽一聲,遞過去一壺酒,笑道:“端明,喝酒。”
少年拍掉師父的手,笑哈哈道:“師父說笑呢,喝什麼酒,弟子小小年紀,只是聞了酒味都受不了。”
反正才幾步路,到了客棧,陳平安不著急找寧姚,先跟掌櫃嘮嗑,聊著聊著,就問起了少女。
老人氣呼呼道:“姓陳的,別吃著碗里瞧著鍋里,趕緊收起那份歪心思,再說了,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我那閨女模樣是俏,卻不至於好過寧姑娘。”
陳平安笑著試探性道:“掌櫃,想啥呢,我是什麼人,掌櫃你見過了走南闖北的三教九流,早就煉出了一雙火眼金睛,真會瞧不出來?我就是覺得她資質不錯……”
老掌櫃氣笑道:“打住,打住啊!難道跟你拜師學藝走江湖啊,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練什麼拳腳功夫,此事休要多說。”
雖說眼前這個年輕人,多半是個有落腳地兒的江湖門派,可要說讓自己閨女跑去跟人學武,豈不是沒過幾天,就滿手老繭的,還如何嫁人?
想想就糟心。
最最擔心的,還是那個傻閨女,打小就憧憬著當什麼江湖女俠,飛檐走壁,行俠仗義。
虧得有次意遲巷和篪兒街兩幫小王八蛋打群架,打得那叫一個凶狠,磚頭都碎了不少,看得自家閨女悶悶不樂跑回家,打那之後,就收心幾分了,只嚷著長大了再說,先練好內功再走江湖不遲。
陳平安說道:“那我要是跟她在客棧里邊,只是走路遇到了,不犯法吧?”
老人咦了一聲,壓低嗓音說道:“你到底圖個啥?陳平安,你老老實實,給我說道說道,不然我可就真要趕人了,兒子是有倆,閨女卻只有一個,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我家那個凶婆姨能打死我。”
老掌櫃還真沒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是什麼歹人,何況如今世道太平了,大驪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穩穩當當的,犯禁一事,別說江湖中人,山上神仙都不敢。
老人突然問道:“陳平安,與我透個底,你是哪個江湖門派的,名頭大不大?”
龍州地界,只聽說有座高聳入雲的披雲山,和那位傳聞財源滾滾的魏山君,再就是一個滿山劍仙的龍泉劍宗。
陳平安笑道:“小門小派的,說了掌櫃也不知道,反正人不多,但是可以保證我家門風不錯。”
老人嗤笑道:“我要是出門去,還跟人說自己這兒,是京城里頭數一數二的大客棧呢,每天進進出出的,不是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江湖大宗師,就是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你信不信啊?”
陳平安點頭道:“是不信。”
老人問道:“你小子不會真喜歡我閨女吧?莫不是一見鍾情?”
陳平安苦笑道:“真沒有。”
老人如釋重負,點點頭,這就好,然後一拍桌子,很不好,我閨女哪里比那寧姚差了。老人大手一揮,沒眼光的,趕緊滾蛋。
陳平安走後,衙門很快就有人過來查簿子,兩張生面孔,不過官牌沒錯,老掌櫃也就沒有多想。
他們翻到了陳平安和寧姚的名字後,兩人相視一笑,其中一位年輕官員,繼續隨手翻頁,再隨口笑道:“劉掌櫃,生意興隆。”
老人隨意趴在櫃台上,半點不怵這些公門中人,自家客棧就開在那兩條街巷邊上,兩代人,都快五十年了,什麼文官武將沒見過,位列中樞的黃紫公卿,不但臉熟,好些個路上遇見了,還能打聲招呼的。
對此,老掌櫃是一向頗為自傲的,所以這會兒只是笑道:“生意還行,湊合吧。”
寧姚並未刻意心神沉浸去修行,溫養劍意,不然無異於兩座天下的一場大道之爭。
她就這麼在桌邊坐了一宿,然後到了清晨時分,她睜開眼,下意識伸出手指,輕輕撚動一只袖子的衣角。
等到敲門聲輕輕響起,寧姚說道:“門沒閂。”
陳平安推門而入,寧姚瞥了眼那個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沒說話。
陳平安從袖子里摸出幾本文人筆劄,笑道:“還要在京城逗留幾天,怕你悶,就挑了幾本書,沒事隨便翻翻。”
寧姚看著桌上的幾本書,拎了拎,問道:“就沒有江湖演義和傳奇公案?”
陳平安問道:“要看這一類?”
寧姚反問道:“不然看那些靈怪煙粉、志異小說的胡扯?”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些演義小說,動不動就是隱世高人為晚輩灌注一甲子內功,也挺胡說八道啊。
只是媳婦說的都對。
陳平安先說了禮聖邀請的文廟之行,寧姚點點頭,說沒問題,然後陳平安立即轉身去找書,不過書樓里好像沒有這些書。
記得當年還是小黑炭的開山大弟子,每天私底下就纏著老魏和小白,說每人傳給她幾十年功力好了。
後來是老廚子告狀,然後裴錢一頓栗暴直接吃飽,才放過了魏羨和盧白象。
老掌櫃瞧見了來來回回的陳平安,打趣道:“人不可貌相,年紀輕輕的,倒是挺快啊。”
陳平安假裝沒聽懂,問道:“掌櫃的,附近有無書肆?”
老人點點頭:“不遠,就有半條街的書鋪,不過離著意遲巷、篪兒街這麼近的鋪子,可想而知,價格不便宜,多是些不常見的孤本善本。怎的,如今你們這些江湖門派中人,與人過招,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幾句啦?”
老人大致指了路,陳平安道了聲謝,笑道:“媳婦想看書,就去那邊找找。”
陳平安就當是散步了,找見了那條街,確實書肆林立,花了七八兩銀子,挑了幾本書,收入袖中,又改了主意,繞路去往別處,約莫三里路程,穿街過巷,最後走到了一座開在小巷深處盡頭的仙家客棧,門臉兒不大,也沒什麼仙家排場,凡夫俗子路過了,肯定都不會多看一眼,遇到了這條斷頭路,只會轉身離開。
陳平安知道宋續幾個昨夜出城遠游,身形就起始於此地,後來返回京城,也是在這邊落腳,極有可能這里就是他們的修道之地。
陳平安剛要敲門,就微微皺眉,身形瞬間倒掠出去,飄落在十數丈外,有一個金丹境的女鬼修士,身形虛化,從那張貼有彩繪門神的大門之中,一個飛撲而出,陳平安瞥了眼,發現是那個年輕元嬰境劍修身邊的女鬼,多半是宋續、葛嶺一般的存在,只是分屬不同山頭。
這是要切磋道法,還是問劍問拳?
只是見她身形旋轉,彩衣飄搖,張牙舞爪的,好像也沒什麼章法,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滿臉的垂涎,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只是挪步側身,就躲過女鬼御風身形,宛如一條彩練的女鬼旋轉半圈,攤開雙臂,就要抱住那一襲青衫。
你還沒完沒了了?
陳平安便頭也不轉,只是抬起一肘,往後一砸,正中那女鬼面門。
砸得那女鬼暈乎乎倒地不起,坐起身,雙指從袖中扯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過頭,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女鬼神采奕奕,也不說話,只是驀然飄向陳平安,也無殺心殺氣,好像就是一味死纏爛打。
陳平安始終雙手籠袖,抬起一腳,踹在她的額頭上,女鬼隨即撞在牆壁上。
不對。
是某種能夠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簡而言之,眼見為虛。
陳平安眯起眼,一手探出袖子,五指如鈎,抓住那女鬼頭顱,迅猛往下一按,將其砸在地上,腳尖微擰,以武夫罡氣布滿道路,不給她遁地的機會,然後一腳腳尖戳心,砰然一聲,可憐那女鬼彩衣身形,就像一塊抹布,將一條巷子都擦拭了一遍,然後女子身軀和身上彩衣驀然擴大,懸停在小巷口附近,就像牆上掛了一幅巨大的彩繪仕女圖。
陳平安提醒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一條小巷兩側牆壁,刹那之間天昏地暗,探出無數顆女鬼的頭顱,只是並不猙獰厲色,反而笑靨如花,如那失心瘋的痴情女子,終見情郎歸家。
陳平安原本都已經打算下狠手了,沒來由嘆了口氣,說道:“最後再警告一次。”
客棧內那袁化境走到廊道中,沉聲說道:“改艷,收手。”
名為改艷的女鬼立即收攏術法,現身小巷中,身姿婀娜,斂衽行禮,道:“小女子改艷,見過陳公子。”
陳平安解釋道:“我來找人。”
改艷嫣然一笑:“找人好啊,這客棧是我開的,找誰都成,我來為陳公子帶路。”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女子委屈萬分,怯生生道:“客棧可是我的地盤,是否開門迎客掙那神仙錢,其實也沒個定數,只看小女子心情的。陳公子是斯文人,總不能破門而入吧?”
雖說宋續六人小山頭,都屬於奇人異士,可無論是身份相貌還是脾氣性情,都還算正常,而綽號夜郎的劍修袁化境,他麾下四位從屬,好像就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這位名叫改艷的女鬼,那個野修出身的年輕騎卒苦手,以及一位陰陽家一脈的五行家練氣士。
最後一位山澤精怪出身的野修,少年模樣,其實年紀也不大的,面容冷峻,眉宇間殺氣騰騰。
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姓苟名存。
少年脾氣不好,還有個奇怪的願望,就是當個小國的國師,是大驪藩屬的藩屬都成,總之再小都行。
陳平安一步縮地山河,直接破開客棧那點不值一提的禁制陣法,環顧四周,在雲霧迷障中瞧見了一處宅子,雙指一劃,開門而入,落下身形,微笑道:“昨夜人多,不好多說。”
少年苟存,其實早已走出屋內那處別有洞天的修行道場,此刻瞧見了眼前這一襲青衫,少年先抱拳,又作揖,好像都覺得不對,最後只好撓撓頭,喊了聲陳先生,然後就開始咧嘴傻笑。
昔年石毫國,狗肉鋪子里邊,有個被人誤以為是啞巴的少年伙計,遇到了一個青布棉衣的男人,拉著他吃了頓飯,說了很多話,給了他一個可能。
最後還借了少年一枚小暑錢。
“冤家唉。”巷子里的改艷也不惱,只是嬌羞一跺腳,尾隨其後。
來到這處院落,她驚訝萬分,難道苟存與陳平安認識,怎麼從未聽說此事?
韓晝錦也來到小院門口,身邊有個跟屁蟲余瑜。
少年燦爛笑道:“陳先生,我今兒叫苟存。”
陳平安笑著點頭:“名字不錯。”
苟存。
不忘本,活下去。
陳平安伸出手。
少年趕緊從袖中摸出一枚常年備著的小暑錢,交給對方,歉意道:“陳先生,當年那枚小暑錢,被我花掉了。”
陳平安說道:“借錢還錢,不得講點利息啊。”
少年咧嘴一笑,知道陳先生是在開玩笑。
陳平安收起小暑錢,手腕一擰,多出一根綠竹杖,是那文人雅士登山遠游的行山杖。
“送你了。”
行山杖上邊,刻有二字銘文,致遠。
少年懷捧行山杖,不善言辭,只是默然與陳先生鞠躬致謝。
下一刻,少年還來不及抬頭起身,瞬間便悚然警覺。
事實上,不但是苟存,院中的女鬼改艷,門口的韓晝錦和余瑜,以及聚在鄰近一處院落內的宋續幾個,人人都發現自己置身於雲霧茫茫中。
陣師韓晝錦已經祭出那座仙宮遺址,然後天地間唯有一道劍光,劈天開地一般,強行破開了一座遠古桐柏福地的山水禁制,只見那陳平安一手扯住改艷的發髻,一手攥住苟存的脖頸,女鬼改艷一身靈氣被拳意鎮壓,近乎停滯,稍有風吹草動,五行之屬的本命氣府就有那揪心之痛,至於苟存,已經昏厥過去,最麻煩的地方,還在於改艷和苟存眉心處,都被飛劍輕刺一下,劍氣滲入體內小天地。
那位出手不打招呼的青衫劍仙,環顧四周,看了幾眼這處上古仙人道場的大道運轉氣息,然後盯著韓晝錦,微笑道:“我都有點奇怪了,你們當年怎麼殺的妖族軍帳玉璞境,襲殺斬首?不會吧,是送人頭給你們才對吧?”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還是說,只要人手不齊,你們十一人,就只能算一盤散沙了?沒事,都進來好了。再說了,天底下哪有只需你們謀劃穩當殺別人的好事,終有一天是要還債的,現在就是了。”
那位陰陽家練氣士剛要掐道訣,施展一門極其玄妙的本命神通,以自身跌一境作為代價,逆流光陰長河些許,幫助十一人重返“先前”,好早做准備。
結果頭頂有劍光直下,袁化境現身為隋霖護道,祭出一把本命飛劍,以飛劍對飛劍,斬斷那道劍光,不承想,那五行家練氣士四周劍光亮起無數,直接攪爛那條纖細如絲线的光陰流水。
陳平安丟下手中的苟存和改艷,一步來到道錄葛嶺身前,這位道士竟是選擇直接炸開金丹和元嬰,換成一般的地仙修士,就該是身死道消的下場了。
陳平安一身拳意如瀑,毫發無損,隨意走出這處山水畫面略顯紊亂的戰場,伸手按住那兵家修士的余瑜近身一拳,輕輕一拽往自己身前靠攏,然後轉身就是一記頂心肘,打得余瑜口吐鮮血,倒飛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身形一閃,剛要抬腳再踩下,眼角余光卻發現那余瑜其實遠在別處,有點意思,在籠中雀的自家小天地內,眼中所見竟然還是受到了干擾,看來先前在小巷那邊,女鬼這個傳說中的山上“畫師描眉客”,還是藏拙不少。
於是下一刻,十一人眼中所見天地,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傾斜、扭曲和顛倒。
就像一座天地,被主人切割成了無數界境。
那女鬼改艷剛要有所動作,視野之中,皆是劍光,瞬間就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和彩衣。
原本應當長久昏睡的苟存突然睜眼,就被陳平安一腳踩中心口,再次昏死過去,與此同時,陳平安斜眼看那個小沙彌,笑了笑,好像在說原來是你。
一襲青衫如跨出門扉,凌空蹈虛,出現在了那個小沙彌身後,手臂環住小和尚的脖子,一手托住小和尚的下巴,只是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選擇臨時收手,拍了拍小和尚的腦袋,笑道:“以後小心些。”
雙指並攏,畫了一圈,在小沙彌後覺四周,出現了一座金色雷池。
陳平安更換戰場,抖了抖袖子,符籙如懸掛兩條銀河,將那五行家練氣士圍困其中。
韓晝錦大驚失色,不知何時,自己竟然失去了與那座仙府遺址的氣機牽引。
陳平安環顧四周,隨便抬手,拍飛了袁化境與宋續的飛劍,說道:“知道你們還有很多後手,可是毫無益處,沒機會施展的,你們已經輸了。”
屈指一彈,將一塊金身碎片激射向那位陰陽家練氣士,陳平安說道:“算是補償。都回吧。”
光陰逆轉片刻,十一人各歸其位,但是有那小沙彌的佛法神通護持,人人記憶猶存,隋霖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只是手中那塊金身碎片,彌補自身道行的折損,猶有盈余。
一半修士不太服氣,剩下一半心有余悸。
那位出手狠辣至極的青衫劍仙,好像唯獨不受光陰長河的影響,第一個返回客棧原地,雙手籠袖站在廊道上,與那還低著頭的少年苟存笑道:“嚇到了?”
少年呆滯無言,還是懷捧行山杖的姿勢,起身然後撓撓頭,再搖搖頭:“陳先生,是學到了。”
陳平安輕聲道:“山上修行,雲譎波詭,登山越高,山風越大,以後多加小心。”
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當然不是說你以後都要小心我的偷襲了。今天的出手,是個例外。”
陳平安開始幫忙十一人復盤這場廝殺,再給了些建議,至於他們聽不聽,就不管了。
如果他們不是師兄精心篩選、耗費大量財力栽培起來的修士,陳平安今天都懶得出手,那麼大一塊遠古神靈的金身碎片,不是錢啊?
陳平安最後以心聲問道:“苟存,如今瞧見了吃狗肉的人,會如何?”
苟存沉默片刻,抬起頭,與陳先生實話實說道:“還是心里難受得緊,所以聽陳先生的,以後一定要當那小國國師,下令一國境內,誰都不許吃狗肉。”
陳平安點點頭:“慢慢來。”
陳平安就要離開這處仙家客棧,不料那個女鬼竟然還有膽子靠近幾步,眨著一雙大眼睛:“陳公子,這就走啦,我送送你唄?”
陳平安氣笑道:“膩歪不膩歪,說說看,你到底圖個什麼?”
她破天荒有些靦腆神色:“學韓晝錦,見色起意,把持不住。”
韓晝錦滿臉通紅,惱羞成怒道:“改艷,你嘴巴給我放干淨點!”
陳平安無言以對,一閃而逝。
火神廟。
花棚下,封姨斜眼望去,不請自來,而且不敲門就進,都是什麼人啊。
老車夫直截了當道:“形勢所迫,需要回答陳平安三個問題,你覺得那小子會問什麼,我好早做准備。你別推脫,如果不是你使壞,我不至於多挨那兩劍。”
封姨莞爾一笑:“陳平安肯定會先問你是誰。”
老車夫說道:“還有呢?”
封姨繼續道:“那本命瓷破碎一事,你有無參與其中。”
老車夫點點頭:“這個好回答,屁事沒有。”
封姨嘖嘖道:“昧良心了吧?你可是早就押注了杏花巷馬家。”
老車夫也不遮掩:“我最看好馬苦玄,沒什麼好隱瞞的,可是馬氏夫婦的所作所為,與我無關。既沒有指使他們,事後我也沒有幫忙抹去痕跡。”
封姨思量片刻,道:“至於第三個問題,他可能會問的內容就多了,難猜。”
“比如?”
“比如驪珠洞天的本命瓷煉制一事,到底誰才是始作俑者。你要不要回答?又該怎麼回答?”
老車夫取出一只小瓷瓶,打開之後,紫氣繚繞,輕輕嗅了嗅,頓時金光盎然,流轉全身,縫補傷勢。
神靈之軀被那劍修所斬,有一點好,就是沒有劍氣殘留,劍氣余韻會被光陰長河自行衝刷掉,只要不是金身當場崩碎,事後傷勢再重,裂縫再多,都可以彌補修繕。
老車夫沉默片刻,略顯無奈,道:“跟寧姚說好了,只要是我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就可以讓陳平安換一個。”
封姨笑道:“就這樣?”
老車夫悶悶道:“那個小婆娘給了個說法,事不過三。”
老車夫猛然抬頭,你這個老婆娘可別再坑我。
封姨打趣道:“實在不行,就死道友不死貧道好了,將那人的根腳,與陳平安和盤托出。”
老車夫搖搖頭:“什麼山上四大難纏鬼,其實惹誰都別惹算卦的。”
其余兩個幕後人,一個是扶龍一脈的養龍士,另一個來自陰陽家中土陸氏,一明一暗,明處的,就是那位被宋長鏡亂拳打死的京城練氣士,暗處的,大驪舊五岳選址都是出自此人手筆。
他們這幾個老不死,在那驪珠洞天寄人籬下,當然各有所求,扶龍一脈那位老祖師,是押注大驪宋氏,順便壓制福祿街盧氏氣運。
至於這位封姨,除了護道一事之外,不過是各處順勢結緣罷了,比如將曹沆、袁瀣帶出驪珠洞天,將這對未來的文武雙璧送給了大驪朝堂,才有了那場中興,使得大驪宋氏不至於國祚斷絕,被昔年大驪宗主國盧氏王朝輕易吞並。
相對封姨和老車夫,那個來自中土陸氏的陰陽家修士躲在幕後,成天穿針引线,行事最為鬼祟,卻能拿捏分寸,處處都在規矩之內。
老車夫沒來由說道:“甲子之內,先到先得。馬苦玄其實還有機會。”
老車夫是說那虛無縹緲又無處不在的浩然氣運一事,數洲山河破碎,兩座天下的大修士隕落極多,哪個不是原本身負大氣運之輩,只是都一一重歸天地間了,這就像出現了一場無形的爭渡。
早先,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托月山百劍仙,其實都是因這場戰事即將到來,紛紛應運而起,之後,劍仙徐獬、白帝城顧璨之流,一個個橫空出世,崛起極快,故而最近一百年,是修道之人萬年不遇的大年份,錯過就無。
除非那位已經登天而去的文海周密,能夠重返人間,戰事再起。
老車夫瞥了眼天幕,感嘆道:“不得不說,這個周密,確實了不起。”
封姨笑道:“使氣毋奪,本就是修士養藏之道。”
老車夫皺眉道:“功德一物,來之不易,這個陳平安的腦子有毛病吧。”
封姨搖搖頭,不願多說此事。
所謂人性,歸根結底,就是喜歡自己跟自己打架。
身為神靈,卻天生能夠分門別類,毫厘不差,喜怒哀樂,再細分出成百上千的“地界”,處處井然有序。
關於這件事,三教聖人都是有許多解決方案的,比如佛家道門都推崇那“守一法”,近一點的,只說那個恢復文廟神位的老秀才,一樣早已在聖賢書上勘破天機,比如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明月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故而需自禁自使、自奪自取、自行自止也……這才是老秀才那《解蔽》篇的精髓所在。
所以先前在客棧那邊,老秀才看似無心隨意,提到了自己的《解蔽》篇。
當時封姨就識趣撤去了一縷清風,不再偷聽對話。
世間所謂的風言風語,還真不是她有意去旁聽,實在是本命神通使然。
陳平安原路返回,臨近客棧,剛好碰到那個少女出門,一見到那家伙,少女立馬掉頭,跑回客棧,繞過櫃台,她躲在爹身邊,然後裝模作樣開始打算盤。
陳平安跨過門檻,目不斜視。
突然停步,轉身走出客棧,去往小巷宅子。
那位大驪太後,終於來了。
櫃台那邊,少女小聲道:“爹,我是不是冤枉他了。”
老掌櫃沉聲道:“沒有,這小子是江湖中人,心眼頗多,是在欲擒故縱。”
陳平安頗為無奈。
街上緩行,閒來無事,陳平安開始隨口胡謅幾句:
“古竹馬擊裙腰,駐馬聽賣花聲,荷花媚摸魚兒,紗窗怨玉簟秋,玉漏遲好事近。渡江雲送不水船,鵲橋仙見壺中天,山鬼謠唱萬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