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書院,與披雲山的林鹿書院一樣,都是大驪朝廷的官辦書院。
群山逶迤,風煙俱淨,江水滔滔,百草豐茂。
一個老先生在書院內獨自散步,他一身儒衫,身材瘦小,雙手負後,走到了一處夫子授業的課堂外,停步不前,卻也沒有太過靠近窗戶。
此地前身,正是大驪山崖書院舊址,只因為“山崖”二字等於給了大隋高氏,所以就改名成了春山書院。
依舊是大驪朝廷的官辦書院,其實關於此事,當年大驪廟堂不是沒有爭議,一些出身山崖書院的官員,六部諸衙皆有,意見一致,棄而不用,好好維護起來就是了,哪怕是最喜歡精打細算、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戶部官員,都附議此事。
因為那會兒大驪文武都覺得,山崖書院重返大驪,只是早晚的事情。
最後還是國師崔瀺的一句話,就改名了,朝堂再無任何異議。
一位暫時無須授課、負責巡視書院的教書先生,年紀不大,見著了那位老先生,笑問道:“先生這是來書院訪客,還是單純游歷?”
書院再寬松,也還是有些規矩在的。
老秀才撫須笑道:“人生逆旅,皆是行人,過客無須問姓名,讀書聲里是吾鄉。”
年輕夫子啞然失笑,這是與自己拽上文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奇了怪哉。
照理說,如今東寶瓶洲各國的大小文廟,從京城到地方,都該重新懸掛自個兒的畫像了,眼前這年輕人,身為書院儒生,沒理由認不得自己啊。
對了,多半是文廟那幅掛像,未能描繪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韻。
回頭就與那個頂著畫聖頭銜的老酒鬼,好好說道說道,你那畫技,哪怕已經出神入化,其實都還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啊。
書院的年輕夫子笑著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無妨的,只要別打攪到授業夫子們的講課,走路時腳步輕些,就沒有問題。不然開課授業的夫子有意見,我可就要趕人了。”
老秀才點點頭,贊嘆道:“年輕人脾氣蠻好,教書的耐心應該不差。好的,就事先說好;壞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見微知著,我看你們春山書院,風氣差不到哪里去。”
年輕夫子倍感無奈,這位老先生,比較……好為人師?
不過到底是些好話,倒也不惹人煩。就是略顯架子大了點。
這位老先生的大驪官話,說得不地道,多半是藩屬國的讀書人了,上了歲數,還要舟車勞頓,趕來京城書院這邊,委實不易,所以年輕夫子就主動與老先生說了幾處春山書院的形勝之地,老秀才笑著點頭致謝,緩步走到窗戶那邊,悄悄聽里邊講課先生與學生的一場問答。
年輕夫子回頭望去,總覺得老先生有幾分眼熟。
那個老先生,正雙手負後,站在廊道上,豎耳聆聽里邊那位講課夫子的傳道授業。
約莫是察覺到了年輕夫子的視线,老先生轉過頭,笑了笑。
年輕夫子轉身離去,搖搖頭,還是沒有想起在哪兒見過這位老先生。
老秀才繼續聽著里邊的夫子解惑,嗯,很好,今天講課夫子拿來授業的,是早年一個靈寶縣楊氏子弟,對自己一部著作的注書,現在屋子里邊聊的,是《法行》篇里的內容,剛剛說到了書中一語:君子之所以貴玉而賤珉者,何也?
注,集解,簡釋,簡注,以及今注今釋……其實當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謂顯學,不過如此。
當然,後來被文廟禁絕了,如今恢復了陪祀身份,各類注釋著作,自然而然就死灰復燃……算了,這個說法有些別扭,反正就是多如雨後春筍、過江之鯽。
屋內那位夫子在為學子們授業時,好像說及自家會心處,開始閉眼,正襟危坐,大聲朗誦《法行》篇全文。
老秀才便趴在窗台上,壓低嗓音,與一個年輕儒生笑問道:“你們先生講學《法行》篇,都聽得懂嗎?”
年輕儒生其實早就發現這個偷聽講課的老先生了,而且這位書院學子明顯也是個膽大的,趁著講課夫子還在那兒搖頭晃腦,咧嘴笑道:“這有什麼聽不懂的,其實《法行》篇的內容,文義淺顯得很,反而是碩學通儒們的那幾部注釋,說得深些、遠些。”
年輕人見那老先生滿臉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然後那位老先生問道:“你覺得那個文聖,著書立說,最大問題在何處?”
年輕儒生愣了愣,氣笑道:“老先生,這種問題可就問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問,我作為書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書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崖書院,前山主齊先生,更是文聖的嫡傳。
那麼自己作為春山書院子弟,說這個,不就等於離經叛道、欺師滅祖嗎?
老先生笑眯眯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說六經注我,你怕什麼。我可是聽說你們山長,教導你們立身要戒驕躁戒偏頗,讀書要戒狹隘,行文要戒陳腐,必須獨抒己見,發前人所未發者。我看這就很善嘛,怎麼到了你這邊,連自己的一點見解都不敢有了?覺得天下學問,都給文廟聖人們說完啦,咱們就只需要背書,不許咱們有點自己的看法?”
現任山長吳麟篆,自幼好學不倦,逢書即覽,治學嚴謹,曾經擔任過大驪地方數州的學正,一輩子都在跟聖賢學問打交道,雖說學正品秩不低,可其實不算正兒八經的官場人,晚年辭官後,又在數座官立書院主講,據說在禁絕文聖學問期間,辛苦搜集了大量的書籍版本,並且親自校點刊刻,而早年大驪王朝的科舉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務必增添經濟、武備和術算三科。
年輕儒生猶豫了一下,得嘞,眼前這位,肯定是個科舉無果治學平平、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里會說這些個“大話”,不過還真就說到了年輕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覺得那位文聖,學問是極高,只是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有些不妥。”
老先生繼續問道:“那你覺得該怎麼辦呢?可有想過補救之法?”
年輕儒生神色靦腆:“沒事的時候偷偷瞎想了些,當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頗了,只是咱們書院主講文聖著作的兩位夫子,喏,現在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經常自顧自走在書院里,將那文聖著作反復背誦,一個情不自禁,都會流淚呢,最是推崇文聖老爺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說八道的文章拿出來。”
那個背誦完《法行》篇的教書先生,瞧見了那個“心不在焉”的學生,正對著窗外嘀嘀咕咕,夫子驀然一拍戒尺,輕喝一聲:“周嘉谷!”
年輕儒生瞠目結舌,不但自己給夫子抓了個正著,關鍵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義啊,竟然突然就沒影了。
周嘉谷戰戰兢兢站起身。
然後周嘉谷發現窗外,以書院山長為首,來了浩浩蕩蕩一撥書院老夫子。
再然後,方才一縮頭屈膝就蹲在窗外牆根躲著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個老先生臉皮真是不薄,與周嘉谷笑哈哈解釋道:“這不站久了,有點累人。”
周嘉谷發現那個講課夫子滿臉漲紅,誤以為夫子是覺得被人打攪了授業,年輕人立即硬著頭皮解釋道:“范先生,這位是我的遠房大伯,今天是來書院探望我來了,大伯不太曉得書院規矩,得怪我。”
老秀才撫須點頭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紀的讀書人,就少說幾句故作驚人語的怪話,千萬別怕年輕人記不住自己。
更別動不動就給年輕人戴帽子,什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可拉倒吧。其實不過是自己從一個小王八蛋,變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都要永遠對年輕人充滿希望。
未來的世道,會變好的,會越來越好。
然後周嘉谷就發現那位范夫子激動萬分,跌跌撞撞跑出課堂。
最終站在檐下廊道,范夫子神色肅穆,正衣襟,與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禮。
此外春山書院山主在內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轍,都作揖不起。
好像只要文聖不開口,就要一直作揖。
老秀才擺擺手,微笑道:“都別這麼杵著了,不吃冷豬頭肉好多年,挺不習慣的。”
所有書院夫子都緩緩起身。
春山書院山長吳麟篆快步上前,輕聲問道:“文聖先生,去別處飲茶?”
老秀才搖搖頭,走到那個范夫子身邊,笑道:“范先生,不如咱倆打個商量,後半節課,就由我來為學生們講一講《法行》篇?”
范夫子再次作揖,嘴唇顫抖不能言。
老秀才走入課堂,屋內數十位書院學子,都已起身作揖。
尤其是那個剛才跟文聖老爺扯了半天的周嘉谷,這會兒整個人都是蒙的。
老秀才抬了抬手:“無須客套,學問要緊,都坐。”
范先生在內所有書院夫子,就只是站在外邊聆聽聖賢教誨,無一人去與屋內學生爭座位。
老秀才笑道:“在講解《法行》篇之前,我先為周嘉谷解釋一事,為何會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在這之前,我想要想聽聽周嘉谷的見解,當如何補救?”
老秀才望向那個年輕儒生,打趣道:“周嘉谷,別怕說錯話,即便說錯了,我不在乎,誰敢在乎?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嘉谷顫聲道:“文聖老爺……我有點緊張,說……不出話來。”
老秀才笑問道:“那我先來講課?等你什麼時候不緊張了,再與我招呼一聲?”
周嘉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使勁點頭。
窗外范夫子心中笑罵一句:“臭小子,膽子不小,都敢與文聖先生切磋學問了?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回頭還得與周嘉谷問一問詳細過程。
這一天,近千位春山書院的夫子、學生,人頭攢動,密密麻麻簇擁在課堂之外。
儒家文聖,恢復文廟神位之後,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傳道授業解惑,就在這東寶瓶洲的大驪春山書院。
陳平安大搖大擺離開後,小巷之內三人,陣師韓晝錦,京師道錄葛嶺,陰陽家隋霖,各自對視一眼,都有些泄氣,都這樣處心積慮了,還是沒辦法將對方拘押起來,為了這場原本以為會無比凶險的廝殺,十一人在客棧推演了數十種可能性,而他們三個,正是負責布陣設伏請君入甕的。
布陣一事,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尤其是涉及小天地的運轉,比如挑選小巷外更為寬敞的大街,也是陳平安的必經之路,但是陣法與天地接壤更多,維持大陣運轉更加困難,同時破綻就多,而且劍修出劍,恰好最擅長一劍破萬法。
女鬼改艷與陸翬雙方並肩而立在一堵牆頭上,她抱怨不已:“不過癮不過癮,都還沒開打就結束了。”
老娘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著陳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內韓晝錦笑意苦澀,與葛嶺一起走出小巷,道:“對付個隱官,真的好難啊。”
既然沒打起來,葛嶺閒來無事,隨手敲擊小巷牆壁:“確實頭疼。”
大驪諜報對那身份隱蔽的斐然記載不多,只知道是托月山百劍仙之首,但是作為文海周密首徒的劍仙綬臣,內容極其詳細,最早的記錄,是綬臣跟張祿的那場問劍,之後關於綬臣的事跡錄檔,篇幅極多。
而在那份甲字檔秘錄,末尾處曾有兩個國師親筆的批注,頂尖刺客,有望飛升境。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張金色材質的珍稀鎖劍符,此外還有數張專門用來捕捉陳平安氣機流轉的符籙。
有句話,陳平安一語中的,他們這地支十一人,是真有錢。
就像這場架,都沒打起來,就已經消耗了不少谷雨錢。
他們最少人手一件半仙兵不說,禮部、刑部專門為他們共同設置了一座私家財庫,只要開口,不管要錢要物,大驪朝廷都會給。
禮、刑兩部各有一位侍郎,親自盯著此事,刑部那邊的負責人,正是趙繇。
韓晝錦有些煩悶,連輸兩場,哪怕是輸給陳平安,難免還是憋屈:“紕漏到底在哪里?他好像一開始就知道是個陷阱。難道說每次出門,每走幾步,大路上遇到個人,他都會算個卦啊?”
遠處余瑜以心聲說道:“可能是那個‘陳先生’的稱呼,也可能是靠戰場磨礪出來的某種直覺,就像拳是喂出來的,直覺也是可以養出來的,我們還是經歷廝殺太少。”
綽號畫師的改艷有些赧顏,當時假扮少年趙端明的,就是她。
袁化境說道:“都撤了。”
宋續欲言又止,還是沒說什麼,各自返回。
陳平安回了客棧,跨過門檻之前,從袖中摸出一只紙袋子。
見著了陳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個大忙人,又跑去哪撿漏掙昧良心錢了?”
陳平安笑道:“得了吧,差點被一伙小毛賊套麻袋。”
老人當然沒當真,玩笑道:“咱們京城這地兒,如今還有綁匪?就算有,他們也不知道找個有錢人?”
陳平安將那袋子放在櫃台上,道:“回來路上,買得多了,要是不嫌棄,掌櫃可以拿來下酒。”
老人點頭,笑了笑,是一袋子麻花,花不了幾個錢,不過都是心意。
陳平安瞥了眼書:“老掌櫃不光喜歡瓷器,還好這一口?我家除了幾把竹扇,還有一對臂擱,分別繪刻喜上眉梢和桃實三千,縵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托名作,一樣值點錢的。”
“怎麼可能真是縵仙的竹刻……算了,你小子擅長編故事,估計不愁沒有下家當真品入手。”
老人見這小子又是同道中人了,一邊嘴上損人,一邊將書推過去,得意道:“瓷器和竹刻不算什麼,黑老虎都懂些。”
陳平安趴在櫃台上,搖搖頭:“碑帖拓片一道,還真不是看幾本書就行的,里邊學問太深,門檻太高,得看真跡,而且還得看得多,才算真正入門。反正沒什麼捷徑和訣竅,逮住那些真跡,就一個字,看,兩個字,多看,三個字,看到吐。”
老人笑罵道:“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實不相瞞,我看得還真不少。”
“你一個走江湖混門派的,當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陳平安意態閒適,陪著老人隨口胡謅,斜靠櫃台,隨意翻書,一腳腳尖輕輕點地,記住了那些大家名作,以及類似大璞不斫這類說法。
與人和睦,非親亦親。
戶部官員,火神廟老嫗,老修士劉袈,少年趙端明,客棧掌櫃。
大驪太後,停步,雙方言語,可以平視。
點點滴滴細微處,不在於對方是誰,而在於自己是誰。然後才是既在意自己是誰,又要在乎對方是誰。
還了書,到了屋子那邊,陳平安發現寧姚也在看書,只不過換了一本。
陳平安輕輕關上門,寧姚沒搭理他,雖然上一本書,從頭到尾,都沒有揭示那位燈下看《春秋》、綠袍美髯客的真實身份,而且此人在書中篇幅不多,但是寧姚覺得這位是書中最傳神的人物,是強者。
陳平安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輕輕抿了口。
寧姚頭也不抬,說道:“巷口最後的言語,不像你平時的作風。”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是孫道長教我的,修行路上,趁著那些遇到的年輕天才們年紀還小,境界不夠,就要趕緊多揍幾回,將他們打出心理陰影來,以後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天下山上,人各風流。
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是一類人。
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又是一類人。
大玄都觀孫道長、趴地峰火龍真人,則又是一類人。
寧姚突然有些笑意:“你哪來那麼多的怪話,說不完嗎?”
陳平安忍住笑:“路上聽來的,書上看來的啊。家底嘛,都是一點一點攢出來的。”
寧姚問道:“就沒點無師自通?”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道:“祖師爺賞飯吃?”
寧姚隨口說道:“這撥修士對上你,其實挺憋屈的,空有那麼多後手,都派不上用場。”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說實話,將來等我哪天躋身了仙人境,只說這東寶瓶洲山上,這撥大驪死士,一旦被他們補全十二地支,對我而言,就一個最大的潛在隱患。”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劍,畢竟都是講規矩的,而陳平安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規矩。
所以陳平安才會主動走那趟仙家客棧,當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細、修行脈絡,也確實是希望這撥人能夠更快成長,未來在東寶瓶洲的山上,極有可能,一洲山巔處,他們人人都會有一席之地。
陳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個不容小覷的隱患了,卻又願意幫助對方的成長。
陳平安隨便拿起桌上一本小說,翻了幾頁,拳來腳往,江湖高手都會自報招式,生怕對手不知道自己的壓箱底功夫。
看看,當時在文廟那邊,曹慈就是這樣的,下次見面,作為朋友一定得勸勸他。
再說了,你曹慈自創了幾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樣不到三十。
寧姚突然說道:“怎麼回事,你好像有點心神不安?是火神廟那邊出了紕漏,還是戶部衙門那邊有問題?”
陳平安愣了愣,然後放下書:“是不太對勁。跟火神廟和戶部衙署都沒關系,所以很奇怪,沒道理的事情。”
寧姚就沒有多問。
她見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張紅紙,將一些萬年土黃泥碎屑倒在黃紙上,開始拈土些許,放入嘴中嘗了嘗。
寧姚說道:“你真可以當個形勢派地師。”
當包袱齋,望氣堪輿,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寫家書,開辦酒樓……
陳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壓身嘛。”
寧姚問道:“青峽島那個叫曾什麼的少年鬼修?”
陳平安說道:“不會與曾掖挑明了說什麼,我就只跟他提一嘴,以後可以游歷大驪京城,增加江湖閱歷。之後就看他自己的機緣和造化了。”
寧姚沒來由說道:“我對那個馬篤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還是住在那張狐皮符紙里邊?”
陳平安趕緊看了眼寧姚。
還好,不是什麼反話。
陳平安立即點頭道:“對,她當年就一直很喜歡那副符籙皮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寧姚疑惑道:“就沒想著讓他們干脆離開書簡湖,在落魄山落腳?”
陳平安搖搖頭:“各有各的緣法。”
人間行路難,難於山,險於水。
山水險路摧車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游歷,蘇姑娘,木訥老實的少年曾掖,開朗活潑、言語無忌的馬篤宜,還有更多當年同行之人,其實都是陳平安的護道人。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當年在劍氣長城閒來無事,將那本山水游記文字都給煉化了,煉字頗多,從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個文字,剛好湊成了那撥地支修士的十一個名字。
宋續,韓晝錦,葛嶺,余瑜,陸翬,後覺,袁化境,隋霖,改艷,苟存,苦手。
兩位劍修,陣師,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陰陽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殺手鐧,暫時不知。
那個年輕騎卒,名為苦手。除了那次英靈夜游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後京城兩場廝殺,都沒有出手。
陳平安一邊看著這些名字,一邊分心將神識沉浸於小天地內,仔細翻檢魂魄、各大氣府,並無任何異樣,身上法袍也沒有被動過手腳的細微痕跡。
先前路過的那座小道觀,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掛楹聯: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在火神廟那邊,封姨以百花釀待客,因為陳平安看出了紅紙泥封的門道,詢問進貢一事,封姨就順便提到了兩個勢力,酆都鬼府、方柱山。
青君,統轄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簿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後者,陳平安提及了皚皚洲的九都山,聽封姨的口氣,方柱山多半已經成為過眼雲煙,不然九都山的開山祖師,也不會得到部分破碎山頭,繼承一份道韻仙脈。
被陣師韓晝錦煉化的那座仙府遺址,以及余瑜的那位劍仙扈從,顯然都歷史久遠、古氣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種暗示?
可能那幾壇百花釀,其實根本就只是個泄露天機的引子?
山上術法神通,層出不窮,防不勝防。只說天下劍修的那些本命飛劍,就有不知多少種匪夷所思的神通,數不勝數。
陳平安突然說道:“先前那個老車夫,脾氣可衝,囂張得很,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讓我有屁快放。”
其實陳平安挺想找他練練手的。
寧姚點點頭,然後繼續看書,隨口說了句:“臭毛病就別慣著,你怎麼不砍死他?”
陳平安呆滯無言,嘆了口氣:“真要打起來,我只靠一把夜游,暫時還砍不死他吧?”
寧姚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關翳然挺懂你的,難怪會成為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在書簡湖那會兒,關翳然幫忙頗多,沒有半點豪閥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卻是老子又送硯台又送酒的,你關翳然就這麼報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後那個菖蒲河酒局,等著。
其實寧姚不太喜歡去談書簡湖,因為那是陳平安最難過去的心關。
她不忍心多說什麼。
哪怕主動提及,也只是馬篤宜這樣的女子。
其實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過去。
真正過去的事情,就兩種,一種是完全記不得了,再就是那種可以隨便言說的往事。
陳平安雙臂擱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還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觀色,不然很容易讓那些好心人,在他們自個兒的日子里被親人為難。”
寧姚放下書本,柔聲道:“比如?”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馬尾巷有個老嬤嬤,經常會送東西給我,還會故意背著家人偷偷給,然後有次路過她家門口,拉著我聊天,老嬤嬤的兒媳婦,趕巧兒也在,就開始說一些難聽話,既是說給老嬤嬤聽的,也是說給我聽的,說怎麼會有這樣的怪事,家里的物件,也沒遭賊啊,難道是成精了,會長腳,跑別人家里去。”
寧姚問道:“那你怎麼辦?”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不能怎麼辦。”
沉默片刻,陳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嬤嬤,當時左手攥住右邊的袖子,站在門口,背對著她的家里人,還都是她的晚輩,卻要對我一個外人擠出笑臉,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開心。其實跟老嬤嬤分別後,一個人走在路上,心里是會難受的。更難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嬤嬤在那一天是怎麼跟親人相處的。”
所以後來,在那書簡湖青峽島,與本該相互打死對方的劉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嗎?一點都不算。
寧姚趴在桌上,問道:“你小時候,是街坊鄰居所有的紅白事,都會主動過去幫忙嗎?”
陳平安搖頭道:“怎麼可能,有些話實在罵得難聽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們。”
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當然了,那會兒我吵架的本事,確實不太行,想吵也吵不過。不過也有法子讓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搶水,得扒開別人家一道道小水壩,知道的吧?”
看著伸手比畫的陳平安,寧姚搖搖頭:“沒親眼見過,但是能想象。”
陳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幾分略顯稚氣的揚揚得意:“我那會兒,能在田壟找個地兒躲著,一晚上不走,別人可沒這耐心,所以就沒誰爭得過我。”
在寧姚的印象中,陳平安有各種各樣的眉眼、臉色、神態,可是唯獨極少流露出當下這種的意氣風發,揚揚自得。
一個被太陽曬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麼鬼不鬼的,經常獨自躺在田壟上,蹺起二郎腿,咬著草根,偶爾揮手驅散蚊蠅,就那麼看著明月,或是無比璀璨的星空。
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著天。
這會兒,陳平安下巴擱在胳膊上,笑眯起眼。
寧姚重新拿起書。
陳平安笑道:“我也看書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視人身小天地,最後來到心湖畔,陳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並無方柱山條目,他猶不死心,繼續心念微動,不死之錄、長生之錄……有些細碎的收獲,但是始終拼湊不出一條合乎情理的脈絡。
陳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費大量心神和靈氣,辛苦搭建了一座書樓,用來儲藏所有書籍,一一分門別類,方便揀選查閱,翻檢藏書記憶,如同一場釣魚,魚竿是空書樓,心神是那根魚线,將某個關鍵字、詞、句作為魚鈎,拋竿書樓,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數本書的“池中游魚”。
沒有人為陳平安傳授此法,是陳平安從文海周密、弟子裴錢那邊學來的,融會貫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離開夜航船之後,陳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攏煉化了一滴光陰流水、一粒劍道種子、一把竹尺,各自懸在空中,分別被陳平安用來衡量時間、重量和長度。
這又是陳平安與禮聖學來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內,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來,即便身陷別人的小天地當中,也不至於昏頭轉向。
可惜合道半座劍氣長城,陳平安徹底失去了陰神和陽神,不然修行一事,陳平安只會更快。
陳平安此刻站在水邊,頭頂就是日月起伏、銀河流轉的心相氣象,岸上人低頭看著水中人。
陳平安收起視线,剛轉身,就立即轉頭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皺起眉頭,記起了那個好像沒什麼存在感的年輕修士,苦手。
苦手?
這是一個圍棋俗語。
打個比方,就像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就是太徽劍宗白首的苦手。當然,郭竹酒也有點像是裴錢的苦手,屬於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麼泥瓶巷陳平安,就是杏花巷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無疑就是陳平安在武學道路上最大的苦手,劍修劉材,則是陳平安在劍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回水邊,盤腿而坐,開始閉目養神,雙手掐訣,只是很快就睜開眼。
一顆小光頭騎乘火龍巡狩而來,高坐火龍頭顱之上,說道:“欲問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陳平安無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頭問道:“記得第二願?”
陳平安點點頭,藥師佛有十二大宏願,其中第二大願,是謂身光破暗開曉眾生願。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綱莊嚴,過於日月,幽冥眾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小光頭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求菩薩是有用的’,這句話是你小時候自己親口說的,但是你長大後,又是怎麼想的?回頭來看,你小時候每次上山采藥、下山煮藥,靈驗不靈驗?這算不算心誠則靈?”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小光頭乘龍離去,罵罵咧咧,陳平安都受著,沉默許久,站起身時,觀水自照,自言自語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後陳平安臉色鐵青:“這幫王八蛋,不要命了嗎?!”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陳平安甚至來不及與寧姚說什麼,直接一步縮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棧,拳開山水禁制。
人雲亦雲樓那邊,長劍夜游劃破長空,在京城上方拖曳出一道光彩奪目的劍光,被陳平安握在手中。
陳平安身形飄落在一處屋脊,右手持劍,左手五雷攢簇,甚至同時祭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
因為一個不小心,這些家伙就會誤打誤撞招來另外一個“陳平安”。
純粹如神。
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棧,兩座小山頭,袁化境和宋續竟然都沒有各自喊人過來復盤。
少年苟存樂得清閒,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戰局、推敲細節和事後復盤,他腦子都不夠用,插不上話,照做就是了。
這處都沒個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棧,有點類似姜氏雲窟福地的螺螄道場,山水迷障,重重疊疊,可能兩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遙,十一人各自占據一座僻靜院子,又有別樣的神異,正屋都是一處類似小巷老修士劉袈那種白玉道場,看似不大,實則是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是從大驪財庫當中揀選出來的各種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綠竹材質的行山杖,在庭院里輕輕戳地散步。
女鬼改艷,是名義上的客棧老板娘,這會兒她在韓晝錦那邊串門。
能夠逆轉一部分光陰流水的五行家練氣士隋霖,正在煉化那塊價值連城的遠古神靈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禮兩部聯手打造的秘密寶庫之內,都沒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實煉化不易,即使擱置其余修行,專心此事,也需要足足一月工夫,只是這等“苦差事”,隋霖倒是不嫌多。
那個來自京師譯經局的小沙彌後覺,當真跑去附近寺廟找了個功德箱,偷偷捐錢去了。
綽號夜郎的元嬰境劍修袁化境,此刻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屋內沒有任何裝飾,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後跪坐著一排侍從模樣的男女,總計十位,只是一個個死氣沉沉,少了幾分人氣和靈氣。
回到客棧後,袁化境只喊來了宋續,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無其他修士。
苦手來到這邊後,有些心虛。
說實話,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劍仙。
宋續比苦手稍後來到此處,在廊道上脫了靴子,然後挑了個靠近門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後那十個傀儡。
哪怕是宋續這樣資質絕佳的純粹劍修,也有些羨慕袁化境這份太不講理的大道造化。
早年在大瀆戰場,被袁化境以飛劍斬殺了兩個玉璞境軍帳妖族修士,這兩個現在就正坐在袁化境身後。
此外還有一個生前是山巔境武夫的妖族,一樣是在當年大驪陪都的戰場上,其余地支十人全力配合袁化境,最終被袁化境撿了這顆頭顱。
這就是袁化境那把本命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被飛劍斬殺之人,便要淪為袁化境的傀儡,連魂魄都會被拘押起來。
只是淪為傀儡的修士、純粹武夫,戰力受損頗多,靈智也遠遠不如在世之時,比如那兩個玉璞境妖族修士,境界就跌落到了元嬰,其余幾位元嬰都跌境為金丹,此外還有多位如今才是龍門境,甚至是觀海境的練氣士傀儡,由於他們各具某種不常見的神通,袁化境權衡利弊之後,選擇保留下來,而沒有以境界更高的地仙傀儡替代他們,不然那場半洲陸沉的戰事落幕後,袁化境完全可以擁有兩個遠游境武夫以及八個地仙境界的扈從。
山上的捉對廝殺,一位元嬰境劍修能夠半點不怵玉璞境修士,但是袁化境這位元嬰,如今卻是穩殺劍修之外的玉璞。
袁化境就像天生為戰爭而生的劍修,如果他是一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憑借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一定會大放異彩。
此劍品秩,肯定能夠在避暑行宮一脈的評選中,高居甲等品秩。
修行路上,一場場戰事的廝殺途中,為其護道的,說不定就是岳青、米祜這類大劍仙了。
宋續此刻看著那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的袁化境,氣不打一處來,神色不悅,忍不住直呼其名:“袁化境,這不合規矩,國師曾經為我們訂立過一條鐵律,唯有那些與我大驪朝廷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敵,我們才能讓苦手施展這門本命神通!在這之外,哪怕是一國之君,若是他出於私心,都沒資格使喚我們地支憑此殺人。”
這是他們大驪地支修士一脈的真正殺手鐧,假想敵,屈指可數,風雪廟大劍仙魏晉、神誥宗天君祁真、真境宗現任宗主仙人境修士劉老成,還有披雲山魏檗、中岳山君晉青。
宋續其實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
苦手祭出這門神通後,會折壽極多。
之前有過評估,苦手一生當中,只能施展三次,玉璞境之下,只有一次機會,不然他苦手這輩子都無法躋身上五境。
袁化境神色淡然道:“為我們制定規矩的國師,已經不在了。”
宋續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眼神冷冽,沉聲道:“袁化境!”
袁化境說道:“我覺得這個陳平安,就是我們大驪潛在之敵,而且他的威脅,絕對要比魏晉這樣的閒雲野鶴,祁真、劉老成之流,更大。”
宋續剛要反駁,袁化境看了眼這位天潢貴胄出身的大驪宋氏金枝玉葉,繼續說道:“二皇子殿下,我承認陳平安是個極守規矩的人,規矩得都快不像個山上人了,但是宋續,你別忘了,有些時候,好人做好事,也會觸犯大驪國法。如果我們對陳平安和落魄山,沒有壓勝之關鍵手,就是天大的隱患,我們不能等到那一天到來了,再來亡羊補牢,好像由著他一人來為整個大驪朝廷制定規矩,他想殺誰就殺誰。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十人修行太慢,陳平安破境卻太快。”
女鬼改艷,是一位山上的山上畫師描眉客,她如今才是金丹境,就已經可以讓陳平安視野中的景象出現偏差,等她躋身了上五境,足以讓人“眼見為實”。
此外改艷還有個更隱蔽的身份,她是那精通彩煉術、打造一座風流帳的艷屍。
儒家練氣士出身的陸翬,真正的大道根腳,卻是一位被青冥天下白玉京厭棄的一字師。
五行家隋霖能夠逆轉小天地之內的光陰流水,聯手小沙彌後覺的佛門禪定神通,再加上韓晝錦等人的陣法,配合得天衣無縫,讓地支一脈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如果不是恰好對上了那位走慣了光陰長河的年輕隱官,心神、體魄皆能夠如中流砥柱一般,好似完全可以讓那條纖細的光陰流水從兩側流逝,先前更是以飛劍直接斬斷了那截光陰流水,換成一般的玉璞境修士,都要輸得莫名其妙。
苦手,更是一位傳說中“十寇候補”的賣鏡人,這種天賦異稟的修士,在浩然天下數量極其稀少。
苦手最根本的一件本命物,是一把停水鏡,天賦神通,玄之又玄,就一句話,“非此即彼,虛相即實境”。
宋續盯著袁化境:“你當真就沒有半點私心?!”
袁化境搖搖頭:“不敢有。”
一著不慎,過了某條底线,就肯定會被那個家伙盯上。
正陽山就是前車之鑒。
關於那場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以及陳平安與劉羨陽的聯袂問劍一事,地支十一人,各有各的看法,對那位隱官的手段,各自推崇和佩服,都還不太一樣。
袁化境的看法,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最忌憚的,不是陳平安的劍術、拳法,不是陳平安那多重身份,甚至都不是陳平安拆解正陽山的一系列細節,劍術拳法、誅心言語、合縱連橫、各個擊破……而是陳平安那份異於常人的隱忍。
就像一場已成死結的仇怨,有些心懷怨懟之人,可能有五成勝算,就要忍不住出手,求個痛快。
有些人擁有了八成勝算,就一定會試試看。
更多人認為,如果有了十成勝算,還不出手,就是傻子。
但是陳平安不一樣,好像即便有了十二成勝算,依舊不急不緩,布局沉穩,環環相扣,處處無錯。
所以這次出手,袁化境秘不示人,除了宋續和苦手,誰都沒有事先告知,余瑜、隋霖他們都被蒙在鼓里,就是怕被那個城府深重的隱官察覺端倪,功虧一簣。
宋續問了個關鍵問題:“這個……陳平安如何處置?”
袁化境看了眼苦手,笑道:“當然是物盡其用,幫我們反復演練,砥礪修行,直到我們能夠穩穩勝過陳平安為止。”
陳平安所學駁雜,簡直就是一塊最佳的磨刀石,劍術、拳法、符籙,身負極多的本命物,再加上此人的心機、算計……
如果十一人能夠勝過陳平安,就意味著他們完全有資格斬殺一位仙人。
袁化境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半開玩笑道:“一位能夠與曹慈打得有來有回的止境武夫,一個能夠硬扛正陽山袁真頁無數拳腳的武學大宗師,從今天起,就能隨時隨地幫助我們喂拳,淬煉肉身體魄,這樣的機會,確實難得,哪怕我們不是純粹武夫,好處還是不小。如果那個女武夫周海鏡,最終能夠成為我們的同道,這樣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她一定會笑納的。”
宋續繼續問道:“然後?!”
袁化境說道:“然後?能有什麼其他的然後嗎?最後就讓我來劍斬隱官。”
宋續搖頭道:“絕對不能如此行事!苦手如今境界不高,煉鏡一途,本就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借鑒,苦手又是第一次涉險做此事,難保沒有連苦手自己都預想不到的意外發生。國師當年既然專門為此與我們制定一條規矩,不許我們隨便施展,肯定就是早早知道此事凶險。”
苦手試探性說道:“我想要維持這個鏡像‘實境’,其實每天都很消耗神仙錢的,不如咱們要是哪天真能贏了那位……隱官,就讓其在我那鏡像小天地之中,分崩離析?”
宋續點點頭:“此事可行,我們就別節外生枝了。”
袁化境搖搖頭,微笑道:“我又不傻,當然會斬斷那個陳平安所有的思緒和記憶,半點不留,到時候留在我身邊的,只是個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的空架子。而且我可以與你保證,不到萬不得而已,絕對不會讓‘此人’現世。除非是我們地支一脈身陷絕境,才會讓他出手,作為一記神仙手,幫助翻轉形勢。”
刹那之間。
苦手在冥冥之中,竟然聽到了一個打死都想不到的溫醇嗓音,就在自家心湖,在那本命物停水鏡當中傳出,這讓苦手驚駭得臉色慘白。
只聽有人笑眯眯言語道:“翻轉形勢?滿足你們。”
苦手瞬間收斂神識,穩固道心,化作一粒心神芥子,要去查看那把本命物古鏡。
不承想驀然間苦手就魂魄不穩,嘔血不已,伸手捂住心口處,想要竭力攔阻一物,可那把停水鏡仍是自行“剖開”苦手的心口,摔落在地,古鏡反面朝上,一圈古篆銘文,回文詩狀,“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見,山轉水停”,“以人觀境,虛實有無”。
苦手抬起一手,就要按住那把如同造反的古鏡。
卻見古鏡一個翻轉,鏡面朝上,綻放出刺眼的光芒,如日躍出海面,苦手砰然倒飛出去,頹然靠牆。
鏡中人,是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年輕男子,背劍,面容模糊,依稀可見他頭別一枚漆黑道簪,手拎一串雪白佛珠,赤腳不著鞋履,他面帶微笑,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抬起手,輕輕擦拭鏡面。
鏡面隨之開門,瞬間滿室劍氣。
那位背劍的白袍男子,一步跨出後,在鏡中原本芥子大小的身形,驀然看與常人無異,身材修長,一雙金色眼眸,手拎佛珠的那只手,負於身後,左手攤開手掌,橫放身前,五雷攢簇,他站在屋內,神態從容,微笑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他輕輕一跺腳,整座客棧都在本命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之內。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叩問心關,即是入山訪仙,忽逢幽人,如遇道心。”
這個“陳平安”,轉頭望向靠牆跌坐的苦手,笑了笑,地上那把古鏡,被一縷真氣牽引之下,快若飛劍,直接釘入年輕修士的心口。
“還給你了,以後記得收好,如果還有以後的話。”
苦手不斷被自己的本命物炸碎心竅,脖頸像是被人攥住扯出一個夸張的幅度,四肢不由自主地扭曲起來,寸寸碎裂。
一顆修士金丹,被強行摘出人身小天地,就那麼懸停在苦手眼前。
而在這個“陳平安”的視野中,袁化境和宋續的那兩把飛劍,祭出之後,就像在空中緩緩飛掠,慢得連他這麼有耐心的人,都覺得實在太慢了。
他緩緩而行,側過身,路過宋續那把金光流溢的本命飛劍,然後來到袁化境那把飛劍夜郎之前,任由飛劍一點一點向自己挪動。
他就那麼眯眼盯著那把飛劍,打了個響指,屋舍建築全部不見,就像天地萬物、顏色皆被一掃而空,無關緊要的白描畫卷皆被撤掉,只余下心相畫卷當中的十一位彩繪人物。
這間屋子之外剩下八位地支一脈的修士,同時來到這方天地,人人依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
少年苟存散步結束後,回了屋子,將那綠竹杖,橫放在膝,正在看那“致遠”二字銘文。
女鬼改艷正在與韓晝錦笑顏言語,韓晝錦神色略顯心不在焉。
小沙彌後覺剛剛返回客棧,行走路上,正抬起一腳。
余瑜低頭,身體前傾,好像正在清點什麼物品。
隋霖還在盤腿而坐,煉化那神靈金身碎片。
道錄葛嶺手持書翻頁……
他彎曲食指,拇指輕輕一彈,一枚棋子顯化而生,高高拋起,緩緩落地,在那入水聲響之後,天地間出現了一副棋盤。
再將緩緩靠近身前的袁化境那把飛劍夜郎,用雙指拈住,掉轉劍尖,走到袁化境那邊,輕輕一拽,釘入後者眉心處,飛劍劍尖直接透過袁化境頭顱,他斜眼看向袁化境,微笑搖頭,點評道:“到底不是純粹武夫,紙糊一般的體魄。”
瞬間回過神來的那八位“做客”修士,已經發現了苦手瀕死的那副慘狀,余瑜立即祭出那位少年劍仙,微微屈膝,瞬間前衝,腳下棋盤之上,劍光衝天而起,就像一座座牢籠,阻攔她的去路,所幸有那位劍仙侍從出劍不停,硬生生斬開那些劍光直线,余瑜心無雜念,她是兵家修士,務必拖住這個莫名其妙又來找他們麻煩的“陳平安”片刻,才有還手的一线機會。
他笑望向那個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不怕死,便能不死嗎?來找我,你便找得到嗎?
眼角余光瞥見那個保留一點真靈和劍仙皮囊的少年劍仙,視线所及,心意所至。
將其從中劈開,一斬為二。
原本已經距離那人不足十丈的余瑜,一個恍惚,竟然就出現在千百丈之外,之後不管她如何前衝,甚至是倒掠,畫弧飛掠……總之就是無法將雙方距離拉近到十丈之內。
天地顛倒,余瑜的道路之上,處處是被那人扭轉得匪夷所思的境地。
她就像一直在鬼打牆。
道錄葛嶺祭出的一門搬嶺術,從四面八方砸向那一襲雪白身形,只是一座座大山巨嶺,都在半路空中,就被一條條纖細劍光當場切割墜地,摔在棋盤之上,便化作虛無。
他突然出現在余瑜身側,一手按住她的面門。
余瑜身軀轟然墜地,但是所有魂魄竟是被此人一扯而出。
他搖頭道:“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說的是我,可不是你們。”
看著余瑜被他拘押在手的魂魄,他那雙粹然的金色眼眸,金光微微流轉:“天地虛室,你們只是那些可有可無的戶庭塵雜。”
言語之間,心念微動,默念二字:“花開。”
儒家練氣士陸翬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整個人動彈不得,就像在原地驀然開出一團鮮血花叢。
鬼修改艷整個人的鬼魅身軀,被無數條縱橫交錯的劍光,連人帶衣裙、法袍、金烏甲,全部當場被分割成無數塊。
那人微笑道:“這一手自創劍術,剛剛命名為片月。如果換成拳法亦可,氣力不小的。”
少年苟存被斬斷雙手雙腿。
道士葛嶺在棋盤一處方格之內,被成百上千的符籙包裹其中。
那人神出鬼沒,來到隋霖身後:“鎖劍符,意思不大的,別忘了我還是一位純粹武夫。”
一拳過後,洞穿了這位五行家練氣士的後背心口。
宋續那把本命飛劍,被那人雙指抵住劍尖、劍柄,當場擠壓至繃斷。
他輕輕抖了抖手腕,以劍氣凝出一杆長槍,將那一字師陸翬從脖頸處刺入,再綻放出一團武夫罡氣,以槍尖高高挑起後者。
他好像在自言自語道:“如何?”
下一刻,這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陳平安”身側,出現了一襲青衫,好像下一刻雙方就會擦肩而過。
他頭也不轉,微笑道:“多了一把夜游劍,就是占便宜。還好,我多了一把籠中雀,扯平了。”
兩把籠中雀,他先祭出,得了先手,後者的那個自己,籠中雀就只能是在外,其實就等於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手了。”
他微微仰起頭,看著那個被手中長槍挑懸空中的可憐修士:“我們好久不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覺得。”
身邊這個“陳平安”,某種意義上,就像是一只本該出現在元嬰境瓶頸時的心魔,如今姍姍來遲,卻更像是摒棄了一切人性的化外天魔。
不得不承認,他比陳平安更像是一位天地無拘束的純粹劍修。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劍氣森嚴密布,山河萬里,無一點彩繪景象,天地如積雪萬年。
他看著那個袁化境,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玩,就像一個人,自覺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偏就有敲門聲立即響起。然後發誓,若有違背良心處,天打五雷轟,巧了,便有雷聲陣陣。這算不算另外一種心誠則靈,頭頂三尺,猶有神明?”
袁化境頭頂上空,一道天威浩蕩的雷法轟然墜落,只是又被一道仿佛起於人間、由下往上的雷法,剛好對撞崩散。
他嘆了口氣:“這就很愁人了。”
比如他的一些謀劃,竊據袁化境神魂,暫時反客為主,多出那十個被他隨意掌控的傀儡。類似這樣的隱藏手段,可以有很多。
可陳平安都是猜得到,知道的。
我與我,互為苦手。
還是這個自己來得太快,不然他就可以慢慢煉化了這大驪十一人,等於一人補齊十二地支!
在此期間,其余地支十一人的各類神通、術法,都可以被他一一拆解、學會、精通,最終全部化為己用。
不過無所謂了,世間哪有占盡便宜的好事,過猶不及。
他笑問道:“我們先生喜歡遇到僧人就雙手合十,在那道觀,便與人打道門稽首。你說先生此舉,會不會影響到年少時齊先生的心態?”
陳平安點頭道:“會。”
他又問道:“那你為何不與裴錢挑明一事,她當年得了女劍仙周澄一脈的那份饋贈,那麼周澄後來在戰場上,走得就更無遺憾了。這是好事才對嘛,怎麼就說不得了?說不定裴錢躋身元嬰境劍修,要快很多,而且只會更穩當。”
陳平安笑道:“才發現自己與人聊天,原來確實挺惹人厭的。”
他收起手中那杆長槍,被挑在空中的陸翬,摔落在地,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宋續看著那個好像唯一一個相對安然無恙的後覺,心生絕望。
如果另外那個陳平安,選擇率先斬殺這位譯經局的小沙彌,說明還有回旋余地。
因為事後隋霖逆轉一小段光陰流水之後,沒有了後覺的佛門神通護持,所有人都會失去記憶。
但是現在眾人的處境,就意味著要麼是十一人,全部都要死,要麼至少是那個小沙彌,會死。
余瑜看著一個個無比淒慘的好友和同僚,滿臉淚水,怒道:“袁化境,宋續,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個一身雪白的“陳平安”嘖嘖道:“教人撕心裂肺的人間苦難事,旁人真是越能夠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輕松。”
陳平安說道:“既然我已經趕來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後退幾步,雙手籠袖,轉過身望向陳平安,沉默片刻,譏笑道:“可憐。”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他第一次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那你有沒有想過,她其實一直在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這個自己,其實不可以完全視為心魔之流,不是像,他就是自己,只是不完整。
他雙手籠袖,望向天幕,眯起眼喃喃道:“我比你更適合。越往後,越適合。”
他緩緩伸出一只手,兩人身邊出現了一粒燈火,如同一粒星辰懸在天外,然後霎時一道璀璨劍光掠過,燈火被劍氣牽扯,追隨劍光而去。
他笑望向陳平安,心聲說道:“你其實很清楚,這就是齊先生為何讓她不要輕易出手的原因,既不教你任何上乘劍術,也不可為你護道太多,只說那三縷劍氣,當真在我們的修行路上,有太多用處?有一點,但是回頭來看,影響不了任何一條脈絡的大局走勢。在棋墩山,你殺不殺那只精怪,都還有阿良在身邊看著;在水井口,你殺不殺井底的崔東山,長遠來看,都是無所謂的。”
他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她竟然真的恪守承諾了,讓人意外。”
陳平安說道:“別忘了,你不是人。”
他露出一個笑臉,埋怨道:“哪有你這麼罵自己的人。”
其實他是可以撂狠話的,比如我了解全部的你,但是你陳平安卻無法了解現在的我,小心把我逼急了,咱倆就都別當什麼劍修了,止境武夫再跌一兩境,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先碎去一大半再說……
只是沒意義啊。
還不是會被這家伙不管不顧砍死自己,而且只會不計代價,不在意後果。
最可恨的是,這個家伙的最大依仗,不是老秀才和寧姚就在附近,而是“自己”會由衷認為,哪怕暫時大道斷絕,大不了就是少年時被人打斷長生橋,一樣可以從頭再來。
陳平安冷笑道:“這就是我最大的依仗了?你就這麼看輕自己?”
他哀嘆一聲,燦爛而笑,抬起一只手,道:“那就道個別?以後再見了?”
可惜一番閒聊,加上先前故意布置了這份場景,都未能讓這個匆匆趕來的自己,新夾雜出一絲神性,那麼這就無機可乘了。
不然,誰才是真正走出去的那個陳平安,可就要兩說了。
到時候無非是再找個合適的時機,劍開天幕,悄然遠游天外,與她在那遠古煉劍處匯合。
陳平安只是眯眼點頭。
他環顧四周,撇撇嘴:“輸就輸在來得早了,束手束腳,不然打個你,綽綽有余。”
他望向那個女鬼,笑眯眯道:“以後還敢不敢揩油了?”
改艷只是瞥了眼那雙金色眼眸,就差點當場道心崩潰,根本不敢多說一個字。
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存在,好像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不管有無笑意,其實毫無感情,所有的臉色、情緒、舉止,都是被抽調而出的東西,是死物,仿佛是那萬古墳冢中被那個存在隨手拎出的屍骸。
他收回視线,整個人就像一塊無垢琉璃,開始崩碎消散,但是對於這方小天地,偏偏不增不減絲毫,他眼神深邃,金光流轉如列星旋轉,就那麼看著陳平安,說了最後一句話:“大自由就是讓自己不自由,虧我想得出來。”
由一把籠中雀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就此跟隨那個白衣“陳平安”,一同消散。
陳平安面無表情,不著急收起自己的籠中雀和井中月,反而以籠中雀立即縮小天地范圍,剛好將那一襲白衣消散處,全部囊括其中,然後對那隋霖提醒道:“你可以逆轉這一小段光陰河流了。我的飛劍會幫你護道,一路開路,讓所有人回到先前小巷。”
一般來說,那個“自己”,是可以借機分出一部分甚至是一粒心神,躲藏在光陰長河中,可能是苦手那把古鏡小天地中的某處,也可能是某位修士的心神、魂魄當中,甚至可能是某件法袍、寶甲之上,或是客棧某地,總之有無數種可能性。
但是那個“自己”不敢,因為陳平安會請先生回了文廟後,讓禮聖親自勘驗此事。
一旦被揪出來,下場可想而知。
自己想得到,那個家伙就一定想得到,看似多此一舉,實則不然,無論如何,不管那個家伙有無留下後手,陳平安都會做成此事,都要勞煩禮聖親自翻檢光陰,畢竟自己騙過自己,其實很難,偏偏自欺又很容易。
隋霖顫聲問道:“陳先生,我們這份記憶,如何處置?”
陳平安冷笑道:“一個個吃飽了撐著沒事做是吧,那就當是留著吃飯好了,以後長點記性!”
隋霖聯手小沙彌後覺,逆轉光陰長河之後,瞬間各歸各處。
唯有陳平安,依舊站在袁化境屋內。
小沙彌立即雙手合十,默念了三遍佛祖保佑:“回頭再捐點功德錢,說到做到,沒錢就借。”
小巷之內,憑空出現了韓晝錦、葛嶺、隋霖三人,隋霖做成此舉後,直接倒地不起,然後被葛嶺攙扶起來。
一個個立即返回客棧。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站在那間屋子門外廊道上。
除了隋霖依舊昏死,被人攙扶,其余全部站在階下庭院里。
袁化境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是額頭的汗水,顯露了這位元嬰境劍修極其不穩的道心。
宋續先前被那個“陳平安”捏碎了飛劍,雖然光陰倒轉,飛劍無礙,但是大傷劍修劍心,這會兒萎靡不振。
苦手現在一見到陳平安,別管是哪個吧,反正就要忍不住心肝打戰。
少年苟存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從以前的敬畏,變成了畏懼。
女鬼改艷直接轉移視线,根本不去看那個隱官。
余瑜雙臂環胸,少女不是一般的道心堅韌,竟然有幾分沾沾自喜,看吧,咱們被一鍋端,被砍瓜切菜了吧。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當場打賞一人一拳,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打醒隋霖。”
那隋霖兩邊的葛嶺和陸翬立即照做。
隋霖悠悠醒來,剛要與這位隱官抱拳道謝,陳平安已經伸出手,面容慘白無色的隋霖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問道:“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既然你們這幫大爺不用去蠻荒天下,要那幾張鎖劍符做什麼,都拿來。”
隋霖趕緊從袖中掏出那一摞金黃符紙,輕輕一推,飄向那位年輕隱官。
陳平安接過符籙,看著眾人。
一個個寂靜無聲。
還是陸翬這個讀書人最了解讀書人,微笑道:“借,是借給陳先生的。”
陳平安收入袖中,一閃而逝。
眾人如釋重負,好幾個就直接一屁股坐地了。
宋續剛要說話,袁化境難得流露出一份類似認命的疲憊神色,率先開口道:“此事交由禮部錄檔,都算我的過錯,與苦手和你們都無關。”
陳平安出現在巷口那邊,瞥了眼藏書樓,嘆了口氣,師兄你再這樣,就真的有些煩人了啊。
一路走到客棧門口,結果越想越煩,立即一個轉身,去了巷口那邊,縮地山河,直接回到仙家客棧,好家伙,一個個的竟然還有心情復盤,復你娘的盤呢,復來復去,怎麼,還想有下一次啊?
最後除了苟存和小沙彌,其余九個,一個沒落下,全部被陳平安撂翻在地。
尤其是那個袁化境,腦袋上被踩了好幾腳。
苟存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小聲說道:“陳先生,你連我一起打了吧,有難同當,不然以後混不開。”
小沙彌急了,跳腳道:“鬧呢,別啊,打了你,我咋辦。”
陳平安就多踩了袁化境和宋續兩腳,然後坐在台階上,打算歇一會兒,只是剛落座就要起身,連忙笑道:“沒事了。”
因為寧姚已經現身廊道中,不是背劍,而是手中持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