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鐵鎖井。
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鐵鏈,年復一年,垂掛於井口內,何時有此水井有此鐵鏈,又是何人做此無聊奇怪事,早已無人知曉真相,就連小鎮歲數最大的老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傳聞小鎮曾經有好事者,不顧老人們的勸阻,試圖檢驗鐵鏈到底有多長。
對於“拽鐵鏈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壽一年”這口口相傳的老規矩,那人根本沒當回事。
結果使勁拉扯了一炷香後,拔出一大堆鐵鏈,仍是沒有看到盡頭的跡象。
那人已是精疲力盡,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鐵鏈盤曲在水井轆轤旁,說是明天再來,他就偏偏不信這個邪了。
那人回到家後,當天便七竅流血,暴斃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費勁折騰,屍體就是閉不上眼睛。
最後有一個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讓那戶人家抬著屍體到水井旁邊,“眼睜睜”看著老人將那些鐵鏈放回水井。
等到整條鐵鏈重新筆直沒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屍體終於閉了眼。
一老一小緩緩走向那口鐵鎖井,小家伙,是個還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孩子,可是說起這個故事來,口齒清晰,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個才蒙學半年的鄉野小娃娃。
此時孩子正仰起頭,大大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輕輕抽了抽鼻子,兩條鼻涕小蛇就縮了回去。
孩子望著那個一手托著大白碗的說書先生,努努嘴,說道:“我說完了,你也該給我看看你碗里裝著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別急別急,等到了水井邊上坐下來,再給你看個夠。”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許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剛到鐵鎖井旁邊就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我可不會給你撈屍體;要不然就突然打個雷,剛好把你劈成一塊焦炭,到時候我就拿塊石頭,一點點敲碎……”
老人聽著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帶重復的惡毒晦氣話,實在有些頭疼,趕緊說道:“肯定給你看。對了,你這些話是跟誰學的?”
孩子斬釘截鐵道:“跟我娘唄!”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傑地靈,鍾靈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腳步,皺眉道:“你罵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好話反著說,比如宋集薪!”
老人連忙否認,然後岔開話題,問道:“小鎮上是不是經常發生一些怪事?”
孩子點點頭。
老人道:“說說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經道:“比如說你托個大白碗,又不肯讓人放銅錢進去。你還沒說完故事的時候,我娘就說你講得不壞,雲里霧里,一看就是坑蒙拐騙慣了的,所以讓我給你送幾文錢,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老人哭笑不得。
原來是先前在老槐樹下說完故事的說書先生,讓這個孩子領著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
孩子起先不樂意,老人就說他這大白碗可有大講究,裝著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兒。
那孩子天生活潑好動,被爹娘說成是個投胎的時候忘了長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歡跟著劉羨陽那幫浪蕩子四處瞎逛,但是為了釣上一條黃鱔或是泥鰍,這小屁孩也能夠在太陽底下暴曬半個時辰,一動不動,耐心驚人。
所以當老人說那白碗里裝著什麼時,孩子立即就咬餌上鈎了。
哪怕老人一開始提了個古怪要求,說要試試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沒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了,反正給人提幾下也不會掉塊肉。
但是讓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發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鉚足勁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沒能把他成功提起來。
孩子最後斜瞥了眼老人的細胳膊細腿,搖了搖頭,心想同樣是瘦杆子,陳平安那個窮光蛋的力氣,就比這個老頭子大多了。
只是想著自己還沒瞧見白碗里頭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開竅的孩子,就忍著沒說一些會讓老人下不來台的言語,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一帶,論吵架罵街,尤其是陰陽怪氣說話,這個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讀書人宋集薪,第一則是這個孩子他娘。
老人來到水井旁,但是沒有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磚堆砌,井口不大,老人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見底,不但如此,隱約之間,還讓老人有種被他人凝視之感。
無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來。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對著井口,往後一蹦,屁股剛好坐在井口上。
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這要是一個不留神,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這口古井的歷史淵源,收屍都難。
老人緩緩向前幾步,眯起眼,俯身審視著那條鐵鏈,一端捆綁死結於水井轆轤底部。
“風水勝地,甲於一洲。”
老人環顧四周,百感交集,心想:“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後會花落誰家?”
老人伸出空閒的左手,凝視手心。掌心紋路,斑駁復雜。但是出現了一條嶄新紋路,正在緩緩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來的縫隙。
神人觀掌,如看山河。只不過這個老人,當下只是在看自身罷了。
老人皺起眉頭,驚嘆道:“不過短短半天,就已是這般慘淡光景,那幾位豈不是?”
孩子已經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老人,大聲催促道:“你到底給不給我看白碗?!”
老人無奈道:“你趕緊下來,趕緊下來,我這就給你看!”
孩子將信將疑,最後還是跳下井口。
老人猶豫片刻,臉色肅穆:“小娃兒,你我有緣,給你看看這碗的玄妙,也無不可,但是看過之後,你不許對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親,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讓你見識見識,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兒戳脊梁骨,也不給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開始吧。”
老人鄭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邊,一低頭,發現兔崽子這次換成雙腳岔開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後悔自己招惹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娃兒了。
老人收斂雜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開始微微傾斜,幅度微不可察。
孩子感覺等了挺久,也沒見頭頂那個白碗有絲毫動靜,老頭子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
就在孩子的兩條鼻涕蟲快要掛到嘴邊,耐心耗盡的前一刻,只見手指粗細的一股水流,從白碗中傾瀉而出,墜入水井深處,無聲無息。
孩子齜牙,就要破口大罵,卻突然閉上嘴巴,有些驚訝,片刻後,孩子的臉色已經從震驚變成茫然。
再然後,孩子開始恐懼,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來,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中水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可是一直有水從白碗中向外倒出。
孩子覺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見鬼了。
劉羨陽隨手從路邊折了一根剛抽芽的樹枝,開始練劍,整個人跟滾動的車軲轆似的,癲狂旋轉,根本不心疼腳上那雙新靴子,小路上揚起無數塵土。
劉羨陽出了小鎮,一路由北向南,只要走過宋大人出錢建造的廊橋,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開辦的那個鐵匠鋪。
其實劉羨陽一向心高氣傲,但是阮師傅只用一句話,就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來這里,只為開爐鑄劍。”
鑄劍好啊,劉羨陽一想到自己將來就能有一把真劍,就忍不住興奮起來,丟了樹枝,開始邊跑邊喊。
劉羨陽想著阮師傅私下傳授的那幾個拳架子,就開始練習起來,倒也有模有樣,虎虎生風。
劉羨陽與廊橋越來越近。
廊橋北端的台階上,坐著四個人:姿態婀娜的豐腴美婦,懷里抱著一個身穿大紅袍子的男孩,男孩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位剛剛獲得大捷的將軍;台階那一頭,坐著個滿頭霜雪的高大老人,老人正在小聲安慰一個氣鼓鼓的小女孩。
小女孩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膚在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以至於能夠清晰看到皮膚下的一條條青筋脈絡。
兩個孩子剛剛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發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邊的婦人投來一個致歉的眼神,威嚴老人對此卻視而不見。
台階底下,還站著個姓盧的年輕人,正是盧氏家主的嫡長孫,叫盧正淳。
興許真的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人物,皮相總要生得比別處男女更好些。
只不過盧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階上坐著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
盧家擁有的龍窯,無論數目還是規模,都冠絕於小鎮,盧氏也是族內子弟去外地開枝散葉最多的一個姓氏。
可是以往在小鎮威風八面的盧正淳,神色拘謹,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好像稍有紕漏就會被人抄家誅九族。
男孩說著小鎮百姓聽不懂的話:“娘親,這個姓劉的小蟲子,祖上真是那位……”
當他剛要說出姓名,婦人立即捂住男孩嘴巴:“出門前,你爹與你叮囑過多少次了,在這里,不可輕易對誰指名道姓。”
男孩掰開婦人的手,眼神炙熱,壓低嗓音問道:“他家當真代代傳承了寶甲和劍經?”
婦人寵溺地摸著男孩的腦袋,柔聲道:“盧氏用半部族譜擔保,兩件東西還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嬌道:“娘親娘親,咱們能不能跟小白家換一下寶物啊,咱們謀劃的那具寶甲實在太丑了。娘親你想啊,換成那部劍經的話,就能夠夢中飛劍取頭顱,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比一個烏龜殼厲害太多?”
不等婦人解釋其中緣由,旁邊的女孩已經怒氣衝衝道:“就憑你也想染指我們失傳已久的鎮山之寶?此次我們來此,是名正言順的物歸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臉的家伙,是做強盜、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來著!”
男孩轉頭做了個鬼臉,然後譏笑道:“臭丫頭你自己也說了,是鎮‘山’之寶,山門輩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變換嬉笑臉色,從婦人懷中站起身後,眼神憐憫地俯視小女孩,像是學塾先生在訓斥幼稚蒙童:“大道長生,逆天行事,只在爭字。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以後如何繼承家業,又如何恪守祖訓?你們正陽山後裔,歷代子孫務必每隔三十年,就要拔高正陽山至少一百丈。臭丫頭,你以為從你爺爺到你爹,做得很輕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輸了氣勢,神色萎靡,耷拉著腦袋,不敢正視男孩。
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沉聲道:“夫人,雖說童言無忌,但是萬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塵,你們自己掂量後果。”
婦人嫵媚一笑,重將臉色陰沉的幼子拽回懷中,綿里藏針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輩何須如此上綱上线,莫要壞了咱們兩家的千年友誼。”
不承想老人脾氣剛烈至極,直接頂回去一句:“我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有恩報恩,雖千年不忘;有怨報怨,從無過夜仇!”
婦人笑了笑,沒有做意氣之爭。
此次小鎮之行,人人身負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兒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蘊三者都孤注一擲,豪賭一場。
這個婦人,雖然衣裳朴素,卻氣度雍容,只是小鎮百姓沒有見過世面,不知其中關竅玄機。
從頭到尾,盧正淳始終背對著廊橋台階。
之前第一次在盧氏大宅見到這些貴客,自己的那個親弟弟,不過是年輕氣盛,定力不夠,這才一時忘卻祖父的告誡,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婦人的胸脯,便被氣得渾身發抖的祖父讓人拖下去,活活杖殺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時候嘴里塞滿了棉布,所以繼續陪著祖父在大堂議事的盧正淳,既聽不到弟弟的淒慘哀號,也見不到血肉模糊的畫面。
等到商議完畢,一起出門尋找那個姓劉的少年,盧正淳跨出大堂門檻,才發現庭院當中,血跡早已清洗干淨。
那四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兩個小孩子,對此竟也絲毫不以為異,仿佛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一刻,盧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個人,怎麼像是比死了一條狗還不如?
何況那個人還姓盧,前一天深夜,與他這個哥哥喝酒壯膽的時候,無比雀躍,說是以後一定要飛黃騰達,光耀門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聯手在外邊闖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盧家大宅後,盧正淳的腦子仍是一片空白。
盧正淳開始心生恐懼。
陌生貴人們問話的時候,他說話嗓音會顫抖,帶路的時候,走路步伐會飄忽。
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會貽笑大方,會讓祖父失望,會讓家族蒙羞,但是年輕人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好像全身都在從骨子里滲出寒氣。
祖父在去年年關,帶他們兄弟走入一間密室,告訴他們一個消息,盧家很快就要為某些貴人辦事。
這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應對,做成了,盧家會將報酬變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門磚,只要貴人願意點點頭,那麼以後他們兄弟腳下,就會出現一條陽關大道,他們就會平步青雲,最終獲得無法想象的榮華富貴。
那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和弟弟為何需要從小就學習那麼多種稀奇古怪的方言。
盧正淳看著那個越來越靠近廊橋的劉羨陽,他突然開始無比仇恨這個人。
這個曾經被自己帶人堵在小巷里的窮光蛋,曾經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個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邊喊“死人了”,他和幾個死黨原本按照約定,正要脫褲子,給地上那個不識抬舉的少年當頭降下一場甘霖。
盧正淳直到現在,也不明白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為何會對劉羨陽刮目相看。
至於他們所謂的什麼寶甲、劍經,什麼正陽山,什麼長生大道,還有什麼爭機緣搶氣運等等,盧正淳好像都聽得懂,其實又都聽不懂。
但是盧正淳能夠很確定一件事,就是他無比希望劉羨陽死在這里。
至於真正的原因,盧正淳不敢承認,也不願深思。
在內心深處,盧正淳絕對不希望卑賤如狗的劉羨陽,見到自己這個錦衣玉食的盧家大少,竟然淪落到跟他姓劉的一個鳥樣。
奇恥大辱,莫過於此。
美婦人望著劉羨陽喃喃道:“來了。”
劉羨陽一路打拳而來,到後來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於身形都被拳勢裹挾,有些踉蹌。
在行家眼中,粗具雛形的拳意當中,已經透出一絲剛柔並濟的大成風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門口訣:不得拳真意,百年門外漢。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婦人如釋重負,果不其然,這個姓劉的少年就是他們要找之人,確實天賦不俗,哪怕是在他們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資質也不容小覷。
當然了,在美婦人和魁梧白發老人的廣袤世界里,數量最多的,也正是這種人。
美婦人站起身,對台階底下的盧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訴那少年,問他想要什麼,才願意拿出鎧甲和書籍這兩樣傳家寶。”
盧正淳轉過身的同時,就已經低頭躬身,同樣用小鎮百姓絕對如同聽天書的某種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美婦人淡然道:“記住,你與那少年說話的時候,要和顏悅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臨下,厲色道:“壞了大事,本公子就將你剝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煉制成燈芯,要讓你燈滅之前,時時刻刻生不如死!”
盧正淳嚇得打了個激靈,彎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絕不會誤事!”
小女孩終於覺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風十足,不知道是誰在來的路上,被同道中人當面罵作野種,也不敢還手。”
魁梧老人對那對勢利眼母子,其實一開始就觀感極差,於是補了一句:“小姐說錯了,哪里是不敢還手,分明是不敢還嘴。”
一襲鮮艷紅袍的男孩,咬牙切齒,死死盯住小女孩,臉色陰森,但是並沒有撂什麼狠話,最後反而展顏一笑,很是燦爛。
美婦人更是視线始終放在前方道路上,臉上雲淡風輕,至於她是否心有芥蒂,天曉得。
小女孩冷哼一聲,跑下台階,蹲在溪邊,低頭望向水里的游魚。偶爾有成群結隊的鯉魚在她視线里游弋而過,數目不等,紅青兩色皆有。
一些小鎮上上了歲數的老人,在老槐樹底下閒聊的時候,經常說在雷雨天氣里,他們經過廊橋時,都曾看到橋底下游出過一尾金燦燦的鯉魚。
只是有老人說那條金色鱗片的鯉魚,大小不過手掌長短;也有人說那條奇怪鯉魚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長,簡直就是快成精了。
眾說紛紜,老人們爭來爭去,以至於聽故事的孩子們誰也不願意當真。
此時,小女孩凝視著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雙手托著腮幫,目不轉睛。
魁梧老人蹲坐在她身邊,輕聲笑道:“小姐,如果盧家沒有說謊,這份大機緣已經落入別人口袋了。”
小女孩轉過頭,咧嘴笑道:“猿爺爺,說不定有兩條的!”於是她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滑稽光景。
小女孩很快意識到這一點,趕緊伸手捂住嘴巴。
魁梧老人忍住笑意,解釋道:“還未走江的蛟龍之屬,最講究劃分地盤,不允許同類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聲,重新轉過頭,雙手托著腮幫發呆,喃喃道:“萬一有呢。”
在小女孩這邊始終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嚴長輩的神色,伸手輕輕按住小女孩的腦袋,沉聲道:“小姐,切記,這‘萬一’二字,委實是我輩頭號死敵,決不可心存僥幸!小姐你雖是金枝玉葉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勁揮動,嬌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爺爺,我的耳朵要起繭子啦。”
魁梧老人說道:“小姐,我去盯著那邊的動靜了,對方雖然是咱們正陽山台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罷,省得髒了小姐的耳朵。”
小女孩只是揮手趕人。
魁梧老人只好無奈離去。
這個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雙手垂膝,走路之時,後背微駝,如負重而行。
岸邊的小女孩,突然使勁揉了揉眼睛。她發現小溪里的水位,分明開始緩緩上漲,肉眼可見!
若是在小鎮之外,例如在正陽山,或是在家鄉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條小溪流水瞬間干涸,她也不會有半點驚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說在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術、神通和道法嗎?而且越是修為高深,反噬越是厲害嗎?猿爺爺就說過,哪怕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在這里待的時間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薩過河的艱難處境,很難真正阻止誰動手爭奪……”她最後晃了晃腦袋,懶得再想這個謎題。
小女孩轉頭望去,看著猿爺爺的高大背影。
她歡快想著,等到這里徹底開禁之後,她就請求猿爺爺將那座名叫披雲山的山峰搬走。帶回家鄉後,當作她的小花圃。
陳平安回到院子後,眼皮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於是陳平安坐到門檻上,開始想象自己在拉坯,雙手懸空,很快,就進入了忘我狀態。
勤勉是一方面,此舉能夠扛餓,也很重要,所以陳平安養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習慣。
燒瓷一事,最講天意,因為開窯之前,誰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終是否契合心意,只能聽天由命。
不過在燒窯之前,拉坯無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過陳平安被姚老頭認為資質差,多是做些練泥的體力活,而且他多是只能在旁邊仔細觀摩,然後自己練泥,自己拉坯,尋找手感。
隔壁院子響起柴門推開的聲音,原來是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從學塾返回,英俊少年一個衝刺,輕松跨上矮牆,蹲下後,松開手掌,手掌里全是指甲蓋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樣,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
這種不值錢的石頭,大小不一,在小鎮溪灘里隨處可見,其中以一種如同滲滿雞血的鮮紅石頭最為討喜,學塾里的齊先生就為弟子趙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覺得挺有眼緣,好幾次想要拿東西跟那家伙換,可對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丟出一顆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陳平安的胸口,後者無動於衷。再丟,這一次丟中了陳平安的額頭,陳平安仍是巋然不動。
宋集薪對此見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顆,先後都丟了出去。
雖說宋集薪有意讓陳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沒有直接砸陳平安的手臂、十指,因為宋集薪覺得那樣做就是勝之不武了。
宋集薪丟完石子,拍了拍手掌。陳平安長呼一口氣,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頭,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狀。
跳刀這門技藝,在小鎮老窯匠當中,並不算誰的獨門絕活,但老姚頭的跳刀手法,不管誰看到了,都會伸出大拇指。
老姚頭先後收了幾個徒弟,始終沒有人能讓他真正滿意,到了劉羨陽這里,才認為找到了可以繼承衣缽的人。
以前劉羨陽練習的時候,陳平安只要手頭沒事,就會蹲在一旁使勁盯著。
劉羨陽最好面子,也知道陳平安口風緊,就經常拿老姚頭的秘傳口訣來震懾他,例如:“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穩,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穩,歸根結底,是心穩。”不過當陳平安追問什麼叫心穩時,劉羨陽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乏味,就跳下牆頭進了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牆邊,她若是不踮腳,剛好只露出上半張臉龐,即便如此,已經隱約可見是個美人坯子。
她想了想,輕輕踮起腳跟,視线落在陳平安四周,最後在地上找到了兩顆心儀的石子,一顆色澤猩紅且剔透,一顆雪白瑩潤,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丟掉不要的。
她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怯生生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幫我把那兩顆石子撿起來,我挺喜歡的。”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手上動作並未停歇,依然很穩,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後的枝頭第一抹綠芽兒,極美。
只是陳平安已經低下了頭,錯過了這幕動人景象。
稚圭嘴角翹起,一雙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極細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弋。
等到陳平安停下手頭事情,詢問到底是哪兩顆石子的時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復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軟得像是雨後春泥。
陳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撿起那兩顆石子,走到牆邊,稚圭剛抬起手,他就已經將石子放在牆頭上了。
稚圭拿起兩枚石子,緊緊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尋覓此物,便是大海撈針,十年難遇。有緣人哪怕無心,卻好似爛大街的破爛貨,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陳平安笑問道:“就不怕鼻涕蟲堵在你們門口罵半天?”
她沒有承認自家公子偷拿別人東西,但好像也沒臉皮否認事實,就笑著不說話。
泥瓶巷住著一對母子,兩人的罵架功夫,小鎮無敵,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夠與他們過過招。
那孩子特別頑劣,常年掛著兩條鼻涕蟲,喜歡去溪灘里摸魚、撿石子,抓來的魚都養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積在水缸旁邊。
宋集薪偏偏喜歡招惹這個小刺頭,隔三岔五就去順手牽羊幾顆石子,一天兩天看不出,可是經不住宋集薪經常摸走。
一旦孩子確認自己少了寶貝,就會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貓似的,能夠在院門外罵一個時辰,他娘親也從不管勸,反而還會可勁兒煽風點火,專門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
好幾次把宋集薪氣得牙癢癢,差點就要拎著板凳出門干架,婢女稚圭好說歹說,才勸阻下來。
驀然間,一個尖銳嗓子響起:“宋集薪宋集薪,快來捉奸,你家婢女跟陳平安正眉來眼去,明擺著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說不定今晚她就翻牆去敲陳平安的門了!趕緊滾出來,嘖嘖嘖,陳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們的臉蛋了,你是沒看到,陳平安笑得賊惡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沒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這算什麼,我昨晚還看到陳平安跟你娘親拉拉扯扯,被我撞見後,陳平安才把爪子從你娘衣領里使勁‘拔’出來。這也怪你娘親,她那兒呀,實在太壯觀太飽滿了,可憐陳平安累得滿頭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著宋集薪家院門,憤怒道:“宋集薪,出來,單挑!你輸了,就把稚圭送給我當丫鬟,每天給我喂飯鋪床洗腳!我輸了,就把陳平安給你當下人雜役,咋樣?就問你敢不敢,反正誰不敢誰就是縮頭烏龜!”
屋內宋集薪懶洋洋道:“一邊涼快去!你爹我翻了翻皇歷,今天不適宜打兒子,顧璨,算你運氣好!”
屋外的孩子使勁捶門:“稚圭,你跟著這麼個孬種少爺,多憋屈啊,你還是跟劉羨陽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個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轉身走向屋子。
屋內,宋集薪正在仔細擦拭一只翠綠葫蘆,是年代不詳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產”之一。
宋集薪起先並不上心,後來無意間發現每逢雷雨天,葫蘆內便嗡嗡作響,可是宋集薪拔掉蓋子後,不管如何揮動搖晃,也不見有任何東西滑出,往里頭灌水、裝沙子,倒出來還是水和沙子,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宋集薪實在沒轍了,加上有次被門外顧璨的潑辣娘親,一口一個“有娘生沒爹養的私生子”罵得心煩意亂,就拿刀對著葫蘆一頓劈砍,結果讓他瞠目結舌的是,刀刃已經翻卷,葫蘆依舊完好無損,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燒掉的一封信上寫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銀銅錢,保證你們主仆二人衣食無憂,閒暇時候,可以搜羅一些見之心喜的古董,權當陶冶性情。小鎮雖小,粗糧可以養胃,書籍可以養氣,景致可以養目,寂寥可以養心。今日起,盡人事聽天命,潛龍在淵,日後必有福報。”
宋集薪雖然怨恨那個男人,但是有錢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風淳朴的小鎮上,想要大手大腳都很難。
這麼多年來,宋集薪還真就喜歡上了收破爛的行當,滿滿當當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綠葫蘆這樣的偏門玩意兒。
只不過宋集薪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一大箱子,五花八門,三十余件物件,這只葫蘆最為貴重,其次是一只鏽跡斑斑的紫金鈴鐺,搖晃起來,明明看見懸錘在撞擊內壁,本該發出清脆聲響,卻是無聲無息,讓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驚奇。
最後是一把落款為“山魈”的古朴茶壺,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歡得粗淺,稱不上一見鍾情。
名叫顧璨的孩子站在門外,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沒過多久,罵聲戛然而止。
然後陳平安看到顧璨猛然推開自己家院門,滿臉驚慌,閂上門閂後,蹲在門旁,不斷給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邊。
陳平安不明就里,但是貓著腰跑到顧璨身邊,蹲下後輕聲問道:“顧璨,你做什麼?又惹你娘發火了?”
顧璨使勁抽了抽鼻子,壓低嗓音道:“陳平安,我跟你說,剛才我碰到個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夠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這麼點大的碗,我親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個時辰!那家伙剛才路過咱們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好像停了下來,該不是看到我了吧?慘了慘了……”
顧璨雙手比畫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後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嚇死宋集薪他爹了。”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那個槐樹下的說書先生?”
顧璨使勁點頭:“可不是,老頭手上力氣沒幾斤,連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瘮人啊,瘮人得很!”
顧璨突然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我這次是真沒騙你!我可以發誓,如果騙你,就讓宋集薪不得好死!”
陳平安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顧璨立即閉嘴。
門外有一陣腳步聲,漸漸響起,漸漸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亂擦了一把臉,臉色發白。
顯而易見,這個名叫顧璨的鼻涕蟲,是真的被嚇得半死。
顧璨冷不丁問道:“陳平安,那家伙不會是去我家了吧?咋辦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陪你回你家看看?”
顧璨大概就等著陳平安這句話了,猛然起身,又頹然坐下,哭喪著臉道:“陳平安,我腿軟走不動路啊。”
陳平安站起身,彎腰扯住顧璨的後領口,一手拎著他,一手打開門閂,走出院子。
顧璨家離陳平安家不遠,也就百來步路程。
果不其然,顧璨看到那個老頭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親竟然還給那老頭子拿了一條凳子。
那一刻,顧璨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所以他選擇躲在陳平安身後,讓高個子的頂上去。
陳平安也沒有讓他失望,有意無意護在他身前。
熊孩子顧璨握住陳平安的袖口,沒來由立即滿腔豪氣了。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憑空消失不見了。
顧璨立即又腿軟了,整個人躲在陳平安身後,戰戰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個神色出奇平靜的鄉野村婦,又看了眼眉頭緊皺的陳平安,最後對縮頭縮腦的顧璨說道:“小娃兒,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養著什麼?”
顧璨在陳平安身後喊道:“還能有啥,我從溪里摸上來的魚蝦螃蟹,還有從田里釣上來的泥鰍黃鱔!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好了,別客氣……”孩子的嗓音越來越低,顯然底氣不足。
婦人捋了捋鬢角發絲,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平安。”
陳平安領會她的意思,揉了揉顧璨的腦袋,然後轉身離去。
婦人眼神深處,對這個草鞋少年,隱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棄雜念,轉頭對老人問道:“這位遠道而來的仙師,對於這份機緣,是要買,還是搶?”
老人搖頭笑道:“買?我可買不起。搶?我也搶不走。”
婦人也搖頭:“以前是如此,以後未必了。”
原本意態閒適的老人聽聞此言,如遭雷擊,猛然揮袖,五指掐動如飛。
老人喟然長嘆道:“何至於此啊!”
婦人臉色冷漠,譏笑道:“仙長以為這座小鎮,能有幾個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現。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白碗舀了一碗水。
婦人雖然故作鎮定,其實手心里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顧璨招手道:“小娃兒,過來瞅瞅。”
顧璨望向娘親,她點了點頭,充滿鼓勵的眼神。
顧璨走近後,老人朝碗中水面輕輕吹了一口氣,漣漪陣陣。
老人笑道:“張嘴。”與此同時,老人隨手一抹,便從顧璨身上不知何處摸出一片槐葉。雙指虛拈,並未實握。
顧璨下意識啊了一聲。
老人屈指一彈,這片蒼翠欲滴的槐葉沒入顧璨嘴中。顧璨愣在當場,然後發現自己嘴中好像並沒有任何異樣。
老人不給他詢問的機會,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細看看有什麼。”
顧璨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個極其微小的黑點,然後漸漸變成一條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終緩緩壯大,好像變成了一條土黃色的小泥鰍,在白碗水面的漣漪中歡快翻滾。
腦子一團糨糊的顧璨靈光乍現,驚呼道:“我記得它!是我從陳平安那邊……”
婦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兒子臉上,怒道:“閉嘴!”
老人對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輩修士,為證長生,大逆不道。這點爭奪,不算什麼。不用如此緊張,該是你兒子的,逃不掉;不該是那個少年的,也守不住。”
這個叫顧璨的孩子,體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這個身負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傳秘術,對其摸骨稱重,卻是拎不動。
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否則三歲小兒,持金過市,不是自找死路嗎?
老人灑然一笑,眼神卻冰冷,緩緩道:“當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親自坐鎮,也就不是他的了。”
顧璨噤若寒蟬,牙齒打戰。婦人如釋重負。
老人重新換上那副慈祥和藹的臉龐:“孩子,這只碗,裝著整條江水,如今還養著一條小蛟。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開宗’之祖,雖是下宗……總之,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真君和開宗這四個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會比這一碗江水更重。”
顧璨突然哭了起來:“這樣不對!它是陳平安的!”
婦人惱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訓這個豬油蒙心的蠢兒子。
老人擺擺手,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有此心腸,並非全是壞事。”
顧璨低下頭,用手背擦拭淚水,以及鼻涕。
婦人悄然望向老人。老人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同道中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顧璨抬起頭後,他的娘親,和莫名其妙就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路師父,已是笑意淡淡。
顧璨轉過頭,陳平安離開的時候,沒有忘記關上院門。
小鎮就像是一塊莊稼地,趕上了大年份,豐收的季節。
不過有些人,只是夾雜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過一眼,就再無第二眼。
例如孤孤單單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陳平安。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
年輕男人頭戴高冠,腰懸綠佩,比起小鎮首富盧氏的子孫,更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兒。
女子年齡不好辨認,乍一看,少女模樣,肌膚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掛在屋檐邊上的冰錐子。
又一看,三十來歲的風情,丹鳳眼眸,身姿妖嬈,從頭到腳,有著一股傾瀉直下的風流,走起路來,腰肢擰轉,有著小鎮女子絕沒有的韻味。
女子左顧右盼,滿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觸摸黃泥牆壁,實在察覺不出蛛絲馬跡,好奇問道:“苻南華,這里真是你說的隱蔽福地之一?為何我家老祖之前給出的堪輿形勢圖上,對這條巷弄並未著重標注?”
苻南華答非所問:“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你如何報答我?”
女子側過身,十指交錯放在身後,襯托得胸口風光愈發飽滿豐碩,她半真半假柔聲笑道:“任君采擷,如何?”
苻南華不承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沒了章法,何況來此“訪親尋友”,擔負著整個家族百年興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腸,也絕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小鎮,與眼前女子來一場露水鴛鴦姻緣。
所以他很快轉移話題,用手指向小巷深處,笑道:“蔡仙子,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復一遍,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條泥瓶巷里的兩戶人家,一對主仆,一對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選其一,押注的本錢,便是你們雲霞山的特產雲根石,每年送給我們老龍城十塊。”
女子點頭,笑意嫵媚:“當然可以呀。”
苻南華緩緩前行,繼續說道:“接下來,你一旦在此獲得家族預期之外的機緣,那件物品必須交由你我雙方祖師鑒定,給出一個公道價格,之後你們雲霞山就得拿出一半的等價雲根石。蔡金簡,你可有異議?或者說,你能否確定,你在此時此地答應此事後,能夠在利益得手、落袋為安的事後,也能夠說服你們雲霞山的那幾位祖師爺們,點頭認可這項賭約?”
女子已經變了臉色,肅穆端莊,與先前判若兩人,像是淪落風塵的青樓花魁,搖身一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這個被稱為雲霞山蔡金簡的女子,斬釘截鐵道:“可以!”
苻南華眯起眼,臉色晦暗,停下腳步,正視身高不輸自己的蔡金簡:“丑話說在前頭。你我今日能夠結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見鍾情,意氣相投,只是老龍城與雲霞山數百年來,歷代祖師長輩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萬一我們搞砸了,惹來那幫老頭子們的雷霆震怒,別說我苻南華,或是你蔡金簡,就算是我們的父母師父,也一樣擔待不起!”
蔡金簡笑道:“所以在小鎮這段時日,我們一定要坦誠相見,精誠合作,對吧?”
苻南華在這條陰暗巷弄,也盡顯英俊風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華轉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线後,壓低嗓音道:“咱倆還需小心那兩人才是,畢竟他們不是正陽山,稱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門正派,而且聽說那兩個家伙,本來就路子極野,不太講規矩。”
蔡金簡眯起那雙會說話的丹鳳眸子,像是在嬌滴滴說著:所以我蔡金簡才會選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華輕聲道:“走吧,雖說此地有聖賢鎮壓,平衡各方勢力,但是還是小心為妙,陰溝里翻船就不好了。總之,你我能否鯉魚跳龍門,在此一舉。”
這位名動一方的天之驕子,道心愈發堅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殺!”
他望向小巷深處,看到一個清瘦少年從對面遙遙走來。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了。
兩人繼續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對落在凡間的神仙眷侶。
蔡金簡也看到了那個少年,打趣道:“門那邊,小巷里,兩次碰著了,你說這個少年會不會?”
她話只說了一半,苻南華當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鎮六百戶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養的奴婢雜役,將近五千人,再是藏龍臥虎,也有個定數。何況這麼多年來,那些個有根骨有福運有淵源的好坯子,早就被暗中瓜分殆盡了,我們這次之所以能夠‘撿漏’,無非是那些心思難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賣漏而已。”
蔡金簡也是自嘲一笑,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顏。
猶豫一下,苻南華仍是說道:“我不知你祖師如何傳授天機,我爹倒是跟我說過一番言語:進入此地後,若是有人讓你心生寒意,必須主動退避,敬而遠之,絕不可輕易忤逆挑釁。畢竟此地藏龍臥虎,深不可測。心生惡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鎮探幽尋寶的對手了。至於讓你心生親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祿厚重之人,並且有望轉為自己的機緣,到時候只要別輕易殺人,不要壞了那幾條雷打不動的老規矩,除此之外,是買是騙,還是強取豪奪,就看……”
蔡金簡嘴角翹起:“就看我們的心情了。”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苻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帶上扎根本地的趙氏子孫,雖說我臨行前也學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華打斷蔡金簡的話語,搖頭道:“那些大姓門戶,跟外邊一直有藕斷絲連的秘密渠道,能夠在聖人眼皮子底下,傳遞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而不被視為越過雷池。一代代積累下來,底蘊深厚。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們老龍城和雲霞山仍是略遜一籌。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終究不美,容易橫生枝節,貽誤大事。等下你要是不願說話,我來代勞便是。”
蔡金簡笑道:“沒關系,說些拗口話罷了,我還不至於如此嬌氣。”
苻南華一笑置之,蔡金簡也未多說什麼。
歸根結底,半路結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更何況,在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證道的人眼中,祖孫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麼?
苻南華笑容恬淡,雍容華貴,如人間頭等豪閥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機,將他爹秘傳自己的“心法”說給蔡金簡聽,理由其實很簡單。
相較先前同行人中的其余兩個——木訥的男子和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華在踏入小鎮柵欄城門的第一步,就對身邊這個盟友女子雲霞山的蔡金簡,心生殺意!
苻南華下意識伸手握住腰間那枚綠佩。
老龍布雨,巧奪天工。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蔡金簡想了想,閉上眼睛,片刻後睜眼說道:“宋集薪,顧璨……我選顧璨好了。”
苻南華挑了一下眉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視野中,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處,就要開鎖推門而入。苻南華帶著蔡金簡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們又見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從顧璨家出來的陳平安,聽到聲音後,轉過身,點頭問道:“有事嗎?”
苻南華用嫻熟流暢的小鎮方言說道:“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問你這邊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宋集薪的人,還有一個叫顧璨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們家與宋集薪父親是世交,我身邊這位姐姐,姓蔡,是顧璨他娘親的娘家人,所以我們兩個結伴而行,剛好都在一條巷子里。你說巧不巧,感覺什麼都湊一起了,真是無巧不成書。”
苻南華笑意從容,與市井底層的少年說話,身材修長的他為了照顧對方,微微彎腰,並始終保持這個姿態,既不顯得矯揉造作,讓人覺得居心不良,又會讓旁人覺得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
仰著腦袋的陳平安嗯了一聲,笑容靦腆,輕聲道:“是很巧。”
苻南華笑意更濃,溫聲道:“那麼這兩家人是住在?”
不承想陳平安搖頭道:“我前不久還是一口龍窯的學徒,在小鎮外邊住了很多年,剛搬來這兒,還不熟悉街坊鄰居,你要不要問問別人?”
苻南華笑了笑,沒有急於說話,似乎在醞釀措辭。
蔡金簡笑道:“小弟弟,說謊可不好,你覺得我們像是壞人嗎?退一萬步說,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能做什麼壞事?”
陳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簡恢復了平時的言語,對苻南華問道:“這孩子是不是想要報酬?”
苻南華臉色如常:“不像。”
蔡金簡眉眼間露出一抹隱藏得極淺淡的煩躁:“實在不行,我們挨家挨戶問過去,一樣能找到人。”
苻南華對她擺擺手,耐著性子對陳平安循循善誘:“幫我們一個小忙,我就送你一樣東西,如何?”
陳平安撓撓頭,身形單薄,眼神清澈。
苻南華猛然站直身體。結果看到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少年,蹲在不遠處的牆頭上,正在打量他們。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著一個少女,露出上半張臉龐,清清秀秀,干干淨淨,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華心思大定。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聲問道:“你們找人?”
苻南華和蔡金簡只得仰起頭,前者說道:“對,我找你。我身邊這位姐姐,要找顧璨,你能幫忙嗎?”
少年皺眉道:“你認識我?”
苻南華笑道:“我當然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宋大人。”
宋集薪開門見山問道:“幫你找鼻涕蟲顧璨,可以。好處是什麼?”
苻南華二話不說,摘下腰間綠佩,高高拋給站在矮牆上的宋集薪:“歸你了。”
宋集薪入手後,微微心驚,臉色卻並無異樣,低頭對婢女稚圭說道:“你去吧。”
稚圭點了點頭,出了院子,當少女安靜站在狹窄巷弄中時,整條泥瓶巷仿佛刹那間鮮亮起來。
苻南華對陳平安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話,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然後他率先走向稚圭那邊。
蔡金簡沒有挪步,眼神玩味,對陳平安低聲問道:“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她眼神熠熠,沒來由來了興致,不等陳平安回答,就開懷笑道:“其實就是告訴你,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這位公子,只要從他指甲縫里摳出一點來,也足以讓你這輩子里,在‘山下’活得無比滋潤。不過運氣好的是,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曉得今天錯過了什麼,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腸子。”
苻南華聽在耳朵里,覺得她是在對牛彈琴。
小鎮之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陰陽之隔還要巨大。
蔡金簡倒退著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陳平安:“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記住哦。”
陳平安一直沒有什麼神色變化,只是驀然大聲道:“小心身後的……”
蔡金簡猛然身體僵硬。
陳平安放低嗓音:“狗屎。”
蔡金簡當時後退著行走,其實當那一腳踩下去後,她就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了。
比踩中狗屎更加無法忍受的事情,當然是踩到了,結果還被別人看在眼中,而比這更慘烈的事情,無疑是看到的人,還開口告訴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簡不是心性淺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嬌柔千金。
她身為雲霞山山主的眾多子嗣之一,能夠脫穎而出,贏得最終名額,就很能說明問題。
雲霞山總計大小十八峰,終年煙霧繚繞,盛產的雲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煉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無瑕無垢”著稱於世,獨樹一幟。
所以雲霞山上的人,必須講究清潔素雅,故大多有潔癖,蔡金簡當然也不例外。
如果不是小鎮牽連太大,蔡金簡這輩子都不會踏足,更別提讓她一腳一腳走在充滿雞糞狗屎的泥瓶巷。
最尷尬的是,來此之後,他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條條被拋上岸的小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倚仗,占據某一處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風凌空的通玄修為,降妖伏魔、敕神馭鬼的玄妙法寶,全部都沒了。
然後,就有了蔡金簡踩中狗屎這一幕。
苻南華原本覺得有趣,纖塵不染的雲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說出去,誰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華就沉聲喝道:“蔡金簡,住手!”
站在泥牆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縮,攥緊手心的那枚雕龍綠佩。
只見巷弄之中,蔡金簡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陳平安身前,她那只晶瑩如羊脂美玉的纖手,迅猛拍向陳平安的天靈蓋。
在身後苻南華出聲阻止的瞬間,她驟然停下手掌,最後輕輕提起,柔柔拍下。
做完這個仿佛長輩寵溺晚輩的親昵動作後,她彎下腰,凝視著陳平安那雙眼眸——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蔡金簡幾乎能夠從那里瞧見自己的臉龐。
只可惜她當下心情糟糕至極,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華松了口氣,如果蔡金簡果真膽敢在此悍然殺人,極有可能被逐出小鎮,連累整座雲霞山淪為天下的笑柄。
他臉色陰沉,用正統的官話雅言提醒她:“蔡金簡,請你三思而後行,如果你接下來還是這麼衝動,我覺得有必要放棄盟約,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背對著老龍城少城主的蔡金簡,小聲快速念道:“上品見佛速,下品見佛遲……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她很快轉過頭,對苻南華歉意一笑:“是我失態了。我保證,之後絕對不會發生類似的事情。”
苻南華冷笑道:“你確定?”
蔡金簡一笑置之,沒有跟苻南華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頭望向陳平安,以盛行一洲的官話雅言自顧自說道:“我雲霞山源於佛門五宗之一,最講求降伏心猿、拴住意馬,可是我來此之前,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長輩對此也從不願拔苗助長,只是讓我自行摸索。不承想今日在你們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讓我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提醒道:“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經大半天了,為啥還不趕緊刮蹭掉?”
蔡金簡原本感覺自己已經躋身一種佛家淨土心境,聞言之後,頓時破功,墮回俗世,臉色鐵青。
只是苻南華的告誡還在耳畔回蕩,只得泄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陳平安額頭輕輕戳了一下,瞪眼道:“小小年紀,難道沒人教過你,氣性乖張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陳平安皮糙肉厚,沒在意,只是看向不遠處的宋集薪,也不說話。
後者跳腳大罵道:“陳平安,你看我干什麼,真是晦氣!”
苻南華驚奇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臉色不悅了,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蔡金簡!真是有意思,世上還有人為了一坨狗屎,耽誤了長生大道的腳步。”
蔡金簡破天荒沒有惱火,深深看了眼貌不驚人的陳平安,轉身就走。
突然,身後的陳平安輕聲說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長。”
粗鄙至極的世俗螻蟻,也敢調戲仙家神女?蔡金簡勃然大怒,猛然轉頭。
打定主意,哪怕折損一些氣數,也要教訓這個貌似憨厚實則奸猾的村野賤坯子。
雖說蔡金簡他們進入此地,如犯人被拘押入牢籠,束手束腳,四處碰壁,一切術法器物,暫時都已經無法駕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猶如登堂入室,得以反哺身軀,好似時時刻刻在淬煉筋骨,雖然效果並不顯著,遠遠比不得專注於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憑此底子,對付一個在市井泥濘里摸爬滾打的少年,信手拈來,隨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竅穴上動點手腳,使其種下病根,折其陽壽,還是輕而易舉。
但是略顯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張黝黑的臉龐,和一雙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簡先是眼前一亮,隨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憐憫情緒,最後她那雙丹鳳眼眸中,一點點褪去那些可惜,她愈發笑容燦爛,恍然大悟。
斬卻心魔,正是機緣。
須知近佛遠道的雲霞山一脈,自開山鼻祖雲霞老仙起始,就始終推崇一個觀點: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然,這渡劫之法,並無定理定數定勢,一切需要當局者自行解謎破局。
比如當下的蔡金簡。
她覺得找到了需要鎮壓降伏的心猿意馬,正是那個看似無辜、實則障礙的少年。
於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蓋在陳平安心口上,輕輕一按。
這一切動作,行雲流水,快若奔雷。
哪怕陳平安有意識向後退出半步,仍是敵不過她的出手。
苻南華死死盯著那個誘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沒有半點旖旎漣漪,反而殺意騰騰,幾乎要凝聚成一副鐵石心腸。
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殺機,故意大聲怒道:“先前你手指輕戳少年額頭,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纏身,如此懲戒一次,就夠了!為何還要……蔡金簡,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難道真想為了個賤種,連大道機緣也不管不顧?!”
蔡金簡置若罔聞,苻南華放低嗓音,恢復世家子弟雍容氣度,嘖嘖笑道:“堂堂雲霞山蔡金簡,跟一個市井少年斤斤計較,傳出去,不嫌丟人?”
蔡金簡轉過身,笑道:“這條小巷真是與我有緣,哪里想到這都能讓我撈到一份機緣,雖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頭啊。我對那個叫顧璨的小孩,更有信心了!”
苻南華愕然。難不成這娘們當真有所頓悟?
蔡金簡抬起一只腳,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惡心汙穢,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運了。”
宋集薪臉色陰沉不定,看不出心思變化。
無人關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靜無聲,某個瞬間,她眼眸當中,浮現出兩雙淡金色的眼瞳,一眼雙瞳。
苻南華隱約間心生模糊感應,猛然間轉頭,快速張望,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最後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並無不妥之處,他只好將這股不適感,當作是蔡金簡的所作所為,惹來了小鎮上那位天人聖賢的凝視目光。
蔡金簡心情舒暢,之前積攢諸多的種種凝滯念頭,洪水決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機緣?
若非內囊中空的雲霞山,確實需要一件足夠分量的“仙家重器”,用來鎮住不斷外泄的山門氣運,她也需要以此來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否則她蔡金簡恨不得立即離開此地,回到雲霞山閉關十年二十年。
蔡金簡走向苻南華身後的那個陋巷婢女。
身後的陳平安問道:“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
蔡金簡頭也沒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陳平安沉默下去。
蔡金簡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時間就要死了。”
陳平安愣了一下。
蔡金簡柔媚笑道:“還真信啊,姐姐騙你的!”
陳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簡和苻南華這對仙家男女,幾乎同時在心頭冒出一個想法。井底之蛙,山下螻蟻。
蹲在牆頭上看戲的宋集薪,雙手揉著太陽穴,臉色極其罕見地有些認真。
哪怕稚圭已經帶著那個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蟲顧璨了,而那個一言不合就一擲千金當冤大頭的年輕家伙,也走進了自家院子,心思玲瓏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發呆。
天資卓絕的少年視线之中,有個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當中,看了會兒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斂視线,走向自家院門,但是柴門久久不見推開。
宋集薪很討厭這種感覺,有個家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時候,就像是一塊茅坑里的石頭,不搬,礙眼,搬走,嫌髒。
以至於苻南華在他身後的言語,他也未聽清楚。
這位老龍城少城主,只得重復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與你們大不相同?”
宋集薪終於回過神,轉身繼續蹲著,俯視著高冠風流、錦衣華服的苻南華,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華只得把已經跑到嘴邊的一句話,強行咽回肚子,不過仍是有些不甘心,笑問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宋集薪,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們生死人,肉白骨,長生久視,道法無邊?!”
苻南華點了點頭,欣慰道:“我們能算半個道友。”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門,略顯心不在焉,不合時宜。
苻南華開誠布公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管你有什麼,只要你肯開價,我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女子之間,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籌,既然她都能夠那麼對待隔壁那家伙,為何你願意對我如此……”
苻南華主動接過話:“平起平坐?”
宋集薪點了點頭,夸獎道:“你這人挺上道,和你說話不吃力。”
苻南華沒有在乎宋集薪的居高臨下,無論是位置,還是說話的倨傲口氣。
與蔡金簡視陳平安為卑微螻蟻截然不同,苻南華對宋集薪不但心生親近,對泥瓶巷這一片地帶,始終心懷敬畏,說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華的的確確,將眼前少年當作了同道中人。
這條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貴賤,男女之別,年齡大小,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宋集薪跳下院牆,低聲道:“去屋里說。”
苻南華點頭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門檻的時候,漫不經心問道:“隨便問問,你跟那個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姐姐,是什麼關系?”
苻南華毫不猶豫道:“暫時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聲,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你們做事情也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爽利。我以前聽說外頭的那個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陸離,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該是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嗎?”
苻家大公子,終究是老龍城長大的仙家後裔,見慣了大風大浪,聽到這番話後,臉上並未流露出什麼情緒。
他笑問道:“你們之間有仇?”
宋集薪睜大眼睛,故作驚訝道:“你在說什麼?”
似乎是發現眼前男人根本不信,於是宋集薪收斂了臉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華也坐下,然後認真說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沒了父母的陳平安,當了這麼多年鄰居,從來沒吵過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華瞬間就聽明白了宋集薪的隱晦意思。
隔壁少年,無依無靠,無根浮萍罷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誰追究此事。
老龍城少城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這條小巷的風波,發生得有些荒誕滑稽。
隔壁那個貧寒少年,可以說,正是為了刻意隱瞞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來一場飛來橫禍,甚至會為此遭殃喪命。
恰恰是方才,這個仿佛出身鍾鳴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卻要借刀殺人,置人於死地。一刀不夠,再來一刀。
苻南華不禁滿心感慨,難怪《屍子》有雲: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顧璨家的院子里,顧璨已經被他娘鎖在內屋房間,婦人和自稱“真君”的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紋路縱橫交錯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婦人疑惑道:“敢問仙師剛才做了什麼,才能讓那陳平安……”
說到這里,她發現老人眼神驟然綻放鋒芒,嚇得她趕緊閉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門那邊,輕輕拂袖,帶起一股清風。
那股清風在小院旋轉不定,徘徊不去,老人這才道:“如我這般身份的人物,越是涉足此地,越是深陷於泥菩薩過河的無奈境地,雖然目前還談不上自身難保,但是時間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說,叫作拖泥帶水,只能混一個沾惹滿身因果的下場。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經作退一步想,仍是晚節不保,難逃滅頂之災。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勢,急轉直下,慘不忍睹……趁此機會,我才能夠為你兒子做些謀劃,看看能否既了結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斷以後某些聖人仙師的順藤摸瓜,免了秋後算賬的後顧之憂,好讓我這個新收弟子在未來登仙路上,挾風雷之勢,最終化龍……”
婦人坐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飲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為何潛心修道,修來修去,好像只修出了這般城府戾氣?比你這眼窩子淺的無知村婦,也好不到哪里去?”
婦人連忙低頭顫聲道:“萬萬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靜等待雲霞山蔡金簡敲門。
修行路上,術法無邊,神通無窮。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簡視你們如螻蟻,本真君何嘗不是視她與苻南華為螻蟻?
與腳下螻蟻,講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