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峰作為合歡山地界為數不多的高山,卻沒有被誰占據。
曾經有人試圖在此開辟道場,而那虞府君悶了,便會朝潑墨峰這邊隨便丟擲法寶,祭出一杆雨幡,當投壺嬉戲,砸得這邊山石滾落,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處無主之地,故而潑墨峰山中多大坑,處處龜裂如蛛網。
道門高真大多駐顏有術,已有五百載道齡的程虔,身穿一件品秩極高的天仙洞衣,腰懸一枚形制古朴的鎏金火鈴,這位好似返老還童的道士呼吸綿長,每一次小周天循環運轉,便有日升月落、斗轉星移的宏大氣象。
不過程虔施展了障眼法,落在一般中五境修士眼中,他也就是個青色道袍的少年道士。
趙、虞兩位府君有三女一子,虞陣作為合歡山名義上的“潛邸儲君”,屏住呼吸,畢竟是面對一位精通水火雷三法的陸地神仙。
要論單打獨斗,這位金闕派當代掌門是一把好手,程虔曾經在大驪陪都戰場與一個妖族金丹境劍修捉對廝殺,不落下風,大放異彩,青杏國皇帝陛下邀請他擔任護國真人,三請三辭。
那個身穿墨青蟒袍的苻氣,更多興趣,還是在那個天曹郡女子劍仙身上。
老龍城與青杏國金闕派素無交集,既無香火情,也沒什麼仇怨,相信一位道門神仙總不能因為他站在虞陣身邊,就隨便將他打殺了。
來的路上,虞陣與他大致介紹過合歡山這邊的情況,之所以在潑墨峰這邊停步,就是要脫掉身上那件家族祠堂賜下的蟒服法袍。
程虔微笑道:“勞煩虞公子與趙府君說一聲,今夜貧道就不去山中道賀了,免得打攪諸位貴客喝酒的雅興。”確實,就像一幫落草為寇的賊人在喝酒慶功,突然多出個專門負責緝捕賊匪的縣尉,何止是掃興?
程虔繼續說道:“只是那三方玉璽,其中嗣天子寶璽,今夜就交由貧道帶回京城,其余兩方,倒是不用著急,兩位府君若是一時間難以割舍,就當陛下借與兩位合歡山府君暫作文房清供、把玩之物,不過最遲在今年梅雨結束,務必歸還青杏國皇室。虞公子,貧道就在這邊等消息,半個時辰,如果合歡山沒有送來那方嗣天子寶璽,那貧道就親自登門取走所有寶璽了,省得趙浮陽多跑一趟京城。”
虞陣滿臉苦笑,作為局外人的苻氣也察覺到不對勁:青杏國柳氏顯然是下定決心,要與合歡山撕破臉皮了。
合歡山分上下山,墜鳶山氤氳府,趙浮陽,烏藤山粉丸府,虞醇脂。
此外還有兩座山神祠,李梃就是烏藤山祠的山神。
那三方印璽,合歡山這邊先前的開價,是墜鳶、烏藤兩山的山神,青杏國那位皇帝陛下,以一國之君親自封禪大岳的規格,封正兩山,敕建神祠。
這當然是兩尊府君在獅子大開口了,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柳氏皇帝若是真敢如此“屈尊”,恐怕只會淪為一洲帝王將相和山上仙師的笑柄。
只不過談生意嘛,總是免不了一場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拉鋸戰。
事實上,先前雙方已經秘密磋商,談到了由一位禮部侍郎封正兩山的地步,但是卡在了敕建山神祠的費用上,到底是柳氏內府出錢,還是青杏國給名分,費用得合歡山這邊自掏腰包。
虞陣猶豫了一下,嗓音微澀道:“真人何必為難一個還沒走到家門口的晚輩。”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剛好在這潑墨峰撞見了虞公子,天理分明,合該有此一敘。”程虔淡然道,“捎句話而已,有何為難?怎麼,虞公子連這點面子都不給貧道?是覺得攀附上了老龍城苻家燕譽堂一支,便眼高於頂了?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苻家燕譽堂一脈,專養閒人,按照祖訓,既無科舉功名和沙場軍功,也不得擔任山上仙府與世俗王朝的供奉、客卿。”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明擺著是連身份清貴的苻氣一並敲打了。
苻氣倒是不惱,只是越發好奇,青杏國柳氏皇帝近期到底找到了什麼靠山,能夠讓程虔連老龍城苻家都不放在眼里?
要知道家主苻畦,雖說已經卸任老龍城城主,但他如今已經是一個玉璞境修士,同時擁有兩件半仙兵。
金闕派與老龍城苻家比修士,比財力,比人脈,其實都沒法比,只說老龍城苻氏與大驪藩王宋睦的關系,如今寶瓶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當然,燕譽堂苻氏這一支只是苻家六房之一,而且確實如程虔所說,比較扶不起來。
家族祠堂議事,少則二十幾個,多則四十余人,燕譽堂苻氏成員,數百年來就只有象征性的一把座椅。
說句難聽的,燕譽堂就是苻氏用來養廢物的。
可燕譽堂苻氏在家族內部不得勢,卻也絕對不是一個金闕派能夠隨便挑釁的。
金闕派諸峰,沒有元嬰境修士坐鎮山頭,已經三百多年。
程虔擺擺手:“半個時辰,足夠虞公子與兩位府君商量出個對策了,成與不成,合歡山那邊都給貧道一句准話。”
麻衣草鞋的虞陣嘆了口氣,拱手抱拳告辭:“晚輩這就返山,給真人捎話。”
帶著苻氣一起御風前往合歡山,虞陣滿臉陰霾,遠離潑墨峰數十里後,虞陣以心聲笑道:“讓你看笑話了。”
苻氣笑道:“虞兄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要說被人看笑話,誰比得過我們燕譽堂的苻氏子弟?”
虞陣調侃道:“有,怎麼沒有?正陽山那群劍仙。”
苻氣一手扯住衣領,一手掐訣默念道訣,將身上那件蟒服法袍收為一團,低頭收入袖中:“這位老真人,好像還是個術家,修道法門可謂駁雜。”
苻氣所謂的術家,並非上古方術之道,而是術算之術。
術家往往擅長術算,精通天文歷算,只是在諸子百家當中一直地位不高,跟商家處境差不多,只說“如果一加一當真必須等於二,那世間煉氣煉物煉丹算怎麼回事”,術家便被山上調侃不已。
虞陣疑惑道:“何以見得?”
苻氣說道:“要不是看你們勢若水火,我都要猜測程虔與兩尊府君是不是師出一脈了。”
虞陣沒好氣道:“你就別賣關子了。”
苻氣解釋道:“程虔身上那件法衣,有道法大化流轉運馳不息的景象,瑰麗奇絕,令人嘆為觀止,絕非一般的法寶,說不定是一件金闕派祖師堂故意不對外張揚的鎮派之寶,比起老真人腰間所懸的鎏金火鈴,品秩只高不低,甚至那枚傳說可以敕令鬼神的青精神符,都無法與之媲美。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件法袍本身就是一部天書。”
虞陣問道:“你小子能夠勘破一位陸地神仙的障眼法?”
苻氣笑道:“家傳小術。”
那位真人程虔的法袍之上,隱約可見陰陽兩氣坱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清濁兩氣感通聚結為山川河流、風雨雪霜。
虞陣調侃道:“這跟術家又有什麼關系?苻氣啊苻氣,我真是服氣了,你們這些個飽讀詩書的文人,真是書券三紙未有驢字。”
苻氣一語道破天機:“程虔的法袍,范圍天地,幽贊神明,關鍵是七政右旋,顯而易見,是一件極有年月的重寶了,說不定比金闕派的歷史還要久遠。”
虞陣氣笑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苻氣一時無奈:“跟你這種粗鄙漢當朋友,心累。”只得給這個粗通文墨的朋友,耐心解釋何謂七政右旋。
七政亦稱七曜,是天文星象術語,是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而左旋與右旋的分歧,就牽扯到一場浩然山巔的吵架了。
儒家和術家對於七曜左旋、右旋,一直爭論不休,儒家數位編訂天文歷法的文廟聖賢,與中土陰陽家陸氏,還有幾位術家祖師爺,打了不少筆仗。
早期是七政右旋說占據絕對上風,幾乎成了定論,左旋之說幾乎沒有什麼聲音,後來文廟出了一位高人,才徹底改變局勢,左旋從此成為定例和官學。
故而苻氣才會憑此斷定程虔身上那件七政右旋的道教法衣極有年頭。
一般練氣士,確實難以接觸到這種好似“高高掛起”的內幕,也就是出身藏書豐富的燕譽堂一脈的苻氣有錢又有閒,才有機會了解這些看似與練氣士修行無關緊要的雜學。
只不過還有些內幕,苻氣沒有多說,比如程虔那件法袍,極有可能可以打通幽明顯隱,通乎晝夜之道,簡單來說,就是能夠幫助程虔行走於陰冥道路。
苻氣提醒道:“虞兄,記得到了伯父伯母那邊,只說我是一個出身雲霄王朝的山澤野修。”
虞陣點頭笑道:“你也記得別被我妹妹盯上,是朋友,才好心提醒你。”
潑墨峰那邊,張彩芹問道:“程世伯,趙浮陽當真會乖乖交出那方嗣天子寶璽?”
少年面容的道士胸有成竹道:“若是平時,他多半會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從而置之不理,我少不了要親自走一趟合歡山。今夜正是合歡山聲勢最為鼎盛的光景,趙浮陽和虞醇脂反而會驚疑不定,不敢不當回事。”如果趙浮陽執迷不悟,他就只好替師伯清理門戶了。
苻氣的那句玩笑話,還真就一語中的了。
趙浮陽的確曾是金闕派的弟子,得到了某位金闕派祖師爺的青睞,金闕派祖師爺親自為趙浮陽破例傳下一篇秘傳口授的道訣。
不過趙浮陽因為是妖族,始終未能躋身祖師堂嫡傳之列,後來又有一樁風波,趙浮陽一氣之下,就離開了清靜峰金仙庵一脈。
其實清靜峰才是金闕派的祖山,歷代掌門之位,都被金仙庵牢牢把持。
只是到了程虔這一代,垂青峰才後來居上。
那趙浮陽原是一條山蟒,當年在金仙庵得了一樁造化,修煉得道之後,離開金闕派,成為一名散仙,通過收集亡國玉璽來汲取龍氣,用以增補道行,試圖憑此煉山證道,修成清靜峰一脈所說的金仙果位,屆時趙浮陽無須走水,便可化蛟,離開這座既是道場也是牢籠的合歡山,從此天高地闊。
一頭元嬰境山蛟,足可橫行寶瓶洲了。
程虔看了眼身邊的晚輩,目露贊賞神色,笑道:“彩芹,不管如何,既然那位大人物答應參加觀禮,青杏國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老真人眯眼望向遠處的合歡山輪廓:“我們青杏國邊境地界,盡是些不入流的貨色,非妖即鬼,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都膽敢自稱小書簡湖了,把這千里山水搞得烏煙瘴氣,太不像話。還好,距離年中典禮還有一段時日,否則我還真沒臉面去見那位陳隱官。”
張彩芹點點頭。
如果陳平安在年中時分南游青杏國京城,參加觀禮,那麼此地的存在,注定紙包不住火,被這位年輕隱官聽說青杏國有這麼一塊鬼祟作亂的地盤,可就不是一般的有礙觀瞻了。
別說青杏國柳氏和金闕派,張彩芹所在的天曹郡張氏家族,同樣會渾身不自在。
正是她先前跟洪揚波走了一趟牛角渡,無意間遇到那位同樣閒逛包袱齋的年輕山主,對方竟然答應參加青杏國太子的及冠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這才下定決心,要不惜代價,聯手天曹郡張氏,以及與其余兩國朝廷暗中通氣,定要將包括合歡山在內方圓千里之地打掃干淨,蕩平群魔。
如果合歡山覺得他程虔此次只是為了那三方玉璽而來,那就太天真了。
程虔盯著那座合歡山,微笑道:“市井俗語‘晴天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形容一條道路不好走。”
張彩芹會心笑道:“程世伯,所以才需要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嘛。”一切只為了那個落魄山陳隱官大駕光臨。
程虔問道:“彩芹,你能夠說服此人蒞臨京城,奇功一件。洪揚波這個悶葫蘆,在信上說得含糊,你能否細說?”據說這位陳山主,可是輕易不買人面子的。
張彩芹神色尷尬,說道:“程世伯,絕無隱瞞,真就只是運氣好,早年他去過幾次青蚨坊,與洪伯結下了香火情。”
程虔笑了笑,沒有多問什麼。
聊到了那位年輕隱官,老真人就不由得想起昔年陪都戰場,那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拳法真是無敵。
要是這個“鄭錢”,也就是陳隱官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出現在小鎮那邊,就有意思了。
不知兩位府君作何感想?
合歡山那邊,粉丸府位於下山烏藤山,其中一座去苦園,是府君虞醇脂的私家園林。
趙、虞兩尊府君親自將那位貴客帶到此地,“影壁”竟是一枚碩大無比的雪花錢。
繞過這堵“影壁”時,秦傕以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寬是寬,就是薄了點。
虞醇脂曾經游歷書簡湖,與青峽島女修田湖君是舊識,關系不錯,早年間常有書信往來。
不過那會兒的田湖君尚未結丹,還是一個龍門境修士,而且譜牒身份,也非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大弟子,而是二弟子。
只是那位大師兄運道不濟,遇上了某個混世魔王小師弟,雙方結了仇,隨隨便便就給打殺了,師尊劉志茂竟然也未追究此事。
如今田湖君是素鱗島的島主,是書簡湖的本土金丹境修士,更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擁有一席之地。
只是相比那位姓顧的小師弟,依舊是雲泥之別,相形見絀了,畢竟後者如今已經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還有一個小道消息傳至寶瓶洲,仙人境韓俏色對這位師侄極其寵溺。
在宴客廳落座後,秦傕發現房梁上塑有木雕,站著福祿壽三尊老神仙和一個小仙童,有那吉星高照滿堂喜的美好寓意。
其實整座宴客廳,都是附庸風雅的虞醇脂,拆掉了山下王朝世族豪閥的一座華美祠堂,再讓匠人一一標注部件,原封不動搬到了烏藤山,重新組建起來,幾乎與舊宅一模一樣。
合歡山的上山墜鳶山和下山烏藤山都改過山名,曾經皆是極有來歷的名山。
墜鳶山曾經是一個大國的中岳儲君之山,建有皇室家廟,皇帝讓駙馬督尉和工部侍郎率領數萬軍民,前後歷時十年,在此大修府邸、敕建宮觀,地位僅次於五岳,朝廷常設提督官,改朝換代之後,便荒廢不用。
而其腳下烏藤山粉丸府的前身,便是一位縣主的壯麗私宅。
兩主一客,坐在太師椅上,聊了些寶瓶洲近些時日的山水趣聞,比如南邊鄰國雲霄王朝境內的那座靈飛觀,已經提升為道宮了,緊隨廣福禪寺之後,獲得了“宗”字頭身份。
秦傕的師尊是真境宗的劉首席。如今整個寶瓶洲,即便加上佛門廣福禪寺和道教靈飛宮,才幾個“宗”字頭?
虞醇脂說話直接,半開玩笑說了一句:“秦兄弟,劉老成是仙人了,必然志在大道飛升,有無可能,讓劉真君接任真境宗的宗主之位?”
秦傕笑了笑,沒接茬,這種一不小心就會要人命的話題,他哪敢隨便置喙?只是吹捧了幾句劉宗主的勵精圖治。
趙浮陽喝了一口上山墜鳶山山祠炒制的雲霧茶,笑道:“聽說廣福禪寺那位大和尚,去年剛剛舉辦升座慶典,落魄山那邊,雖然隱官大人沒有親自道賀,卻也讓北岳魏山君幫忙送去了一副對聯。廣福禪寺也極為重視,將其與中土玄空寺的對聯掛在一起。”
秦傕神色自若,實則心情復雜,點點頭:“確有此事。”如果可以的話,秦傕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即便對方還給自家青峽島當過一段時日的賬房先生。
虞醇脂說道:“都說這個大和尚佛法高深,有采雲補衲和放虎歸山兩樁禪宗典故,名動一洲。其實還有一樁公案,只是在寶瓶洲流傳不廣,我也只是聽浮陽提起。相傳大驪先帝曾經召見這位高僧,與之說禪,他們行走在御花園內時,鳥雀皆驚飛,狐兔亦遠遁。大驪先帝便笑問一句,只聽說得道高僧行走山林,猛獸非但不擾,反而相親,願為護法,為何今日是這般光景?結果你猜怎麼著,老和尚竟然答以一句‘老衲好殺’。秦兄弟,你見多識廣,此事是真是假?”
秦傕點頭道:“湊巧聽師尊提起過,此事不假。師尊還說其實當時大驪國師也在一旁,曾與老僧言說一句,和尚哪有那麼多的心中賊可殺,養虎為患嗎?”
虞醇脂愣了愣,啥個意思?她轉頭望向自家夫君。
趙浮陽沉吟片刻,點頭道:“真是仙人高在雲中之言語,想入非非,不可思議。”
之後虞醇脂又提了幾句關於正陽山的糗事,如今寶瓶洲山上,不扯幾句劍仙如雲的正陽山,不大笑幾聲,那都不叫聊天。
其實他們仨聊這些事,就像偏遠縣城的有錢人聊那富甲一國的首富。
秦傕本身只是個龍門境,如果只是這點境界,遠遠不至於讓合歡山兩位皆已金丹境的府主如此禮重,甚至虞醇脂在言語之際,還透露出幾分諂媚和討好。
其實以趙浮陽和虞醇脂的手段,合力殺個金丹境不是沒有可能。
上次天曹郡張氏修士氣勢洶洶,攻伐合歡山,雙方其實就已經打出了真火,如果不是那位金身境純粹老匹夫從中作梗,真要被他們夫婦留下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虞醇脂跟田湖君是舊識,趙浮陽與秦傕亦是朋友,當初趙浮陽含恨離開金闕派,也想過要在書簡湖那邊落腳,只是一來他修行的秘法與書簡湖不契合,更重要的,還是書簡湖實在水太深。
不提當時就已經是上五境的宮柳島劉老成,只說青峽島劉志茂、黃鸝島仲肅,哪個是易與之輩?
趙浮陽當年只是個龍門境,當然不敢在那邊占據島嶼開府修行。
時過境遷,百年光陰彈指間,趙浮陽實在無法想象,秦傕這種骨子里就是野修的凶狠之徒,都能成為一個宗門的譜牒修士。
四小姐跟山神李梃一同出現在宴客廳門外。她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張與虞醇脂頗為相似的鵝蛋臉。
虞醇脂神色寵溺,給秦傕介紹道:“秦兄弟,這是家里邊的老四,麼兒,叫趙胭,從小就被浮陽寵得無法無天了。浮陽是舍不得她嫁人,我是不敢放她出去,帶在身邊,我還能管束幾分,嫁了人,就怕過不了幾天,被婆家趕出門,哭哭啼啼跑回家,成何體統。”
女子趕忙施了個萬福:“趙胭拜見秦叔叔。”
秦傕和顏悅色道:“早就聽大師姐說四姑娘修道資質極好,二十歲出頭一點就躋身了洞府境,天縱奇才。要我看啊,合歡山直接招婿入贅就是了,千萬別遠嫁,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梃趕忙作揖抱拳:“小神見過秦仙師。”
譜牒修士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處世之法,山澤野修也有其生存之道。
寶瓶洲有本編撰之人無據可查的小冊子,上邊記錄了一洲仙府、王朝豪閥不宜招惹的人物,百余人。
青峽島的秦傕和其師弟晁轍,都在這本冊子上,不過名次比較靠後。
一座書簡湖,將近占據了名單的十分之一,還有黃鸝島的呂采桑、鼓鳴島的元袁等年輕修士。
當然如田湖君這樣的金丹境地仙,素鱗島的一島之主,自然就無須登榜了。
趙浮陽說道:“李梃,這里沒有外人,你直接說事。”
李梃說道:“回稟兩位府尊,張雨腳和金縷的態度比較圓滑,既沒點頭,也沒說要強行登山,如今他們已經身在山腳小鎮。”
趙浮陽便給秦傕介紹起這兩個修士的身份背景。
虞醇脂笑眯眯道:“這倆孩子,不愧是譜牒修士,游山玩水、卿卿我我,都到了合歡山地界。”
趙浮陽說道:“那個張雨腳是中五境劍修,不容小覷,他要是在這邊出了意外,天曹郡張氏就等於被剮掉一塊心頭肉,是不會罷休的。李梃,你傳令下去,只要對方按約不登山犯事,小鎮那邊不准主動惹他們。”
李梃抱拳領命:“下官謹遵府尊法旨。”
知女莫若母。虞醇脂笑問道:“胭兒,那少年劍仙的模樣如何?”
趙胭挑了張椅子坐下,點頭笑道:“挺好看的。”
如果秦傕不在場,她們可就不是這麼聊了。
一盞茶工夫過後,趙浮陽轉頭望向門外,瞧見兩個身影,冷哼一聲:“你還舍得回來?”原來是虞陣和苻氣來了。
虞醇脂立馬不樂意了,瞪眼道:“虞陣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擺什麼臉色?不是你親生的,便這般不待見嗎?”
趙浮陽說道:“虞陣要是我親生的,敢這麼一年到頭不著家,不樂意分擔半點兩府事務,就知道在外邊游手好閒,早就被我吊起來打幾頓了。”
虞陣神色尷尬。事實上,趙浮陽這個後爹待他不薄,既當父親又當師父,悉心傳道,稱得上傾囊相授,還賜下一件鎮山之寶,比親爹還親了。
虞醇脂笑問道:“這位小哥是?”
虞陣笑著介紹道:“一個朋友,姓燕名射,是雲霄王朝那邊的散修,一起走過那座古怪的秋風祠,換命交情。”
趙浮陽笑道:“小兄弟有個好名字,式燕且譽,好爾無射。燕而娛樂,始終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無事小神仙了。”
苻氣連忙抱拳:“晚輩拜見趙府君、虞府君。”
虞陣與妹妹趙胭不一樣,他曾經去過書簡湖,跟田湖君和秦傕這種山上的世交長輩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當說道:“方才在潑墨峰那邊,程虔和張彩芹一起露面了。老真人讓父親在今夜交出嗣天子玉璽,等今年梅雨結束,其余兩方一並歸還青杏國柳氏。如果合歡山這邊不答應此事,從我離開潑墨峰開始計時,半個時辰之內,程虔就會親自登山。”
秦傕面無表情。趙浮陽微皺眉頭。
虞醇脂疑惑道:“這個程虔,莫不是昏頭了?還是礙於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張氏的怒火,必須給後者一個交代。即便如此,也不至於他這一把老骨頭親自登山涉險吧?虞陣,可曾瞧見天曹郡張氏子弟和青杏國供奉修士的行蹤,附近是否隱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陣搖搖頭:“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張彩芹。”
虞醇脂啞然失笑,難不成就靠他們兩個,再加上小鎮的張雨腳和金縷,就要跟合歡山干架?
程老兒也不曉得挑個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選今天?
那三方玉璽,本來就只是一樁青杏國“破財消災”的買賣,談妥了價格,根本犯不著打打殺殺,程虔作為護國真人,何必如此意氣用事,非要與合歡山斗個你死我活?
青杏國就不怕在這邊大傷元氣?
趙浮陽眯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這個人最務實,絕對不會為了天曹郡張氏強出頭。”
程虔是只極有城府的老狐狸,年輕那會兒就擅長算計,否則當年清靜峰金仙庵,同樣有個金丹境地仙,本該是順勢繼承掌門的不二人選,為何是剛剛結丹沒幾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門?
虞醇脂問道:“張筇會不會躲在暗處?”
張筇是天曹郡張氏老祖,也就是劍仙張彩芹的太爺爺,因為前些年在陪都戰場立下戰功,得到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等無事牌。
要是這個老東西真不要半點臉皮了,只需懸掛這塊腰牌,大搖大擺登山,翻箱倒櫃,四處搜尋玉璽,趙浮陽和虞醇脂還真就攔都不敢攔。
只是上次張氏修士攻打合歡山,張筇不知為何,沒有露面。
趙浮陽心情沉重起來,仔細斟酌一番:“實在不行,我親自走一趟潑墨峰。”
虞陣告辭離去,他要給苻氣安排一個下榻宅邸。
趙胭跟著走出宴客廳,虞陣小聲問道:“老三呢?”
趙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著梳妝打扮吧。”
虞陣不再多問。
上山一處地氣神異之地,四周白雪皚皚,卻有一口溫泉,熱氣升騰。
合歡山的三小姐,與一個墜鳶山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潑水嬉戲,岸邊胡亂堆滿衣裙,各色首飾散亂在地。
她們俱是美人,皮膚白嫩,猶如玉膏凝脂。
雙方追逐嬉笑過後,兩具雪白酮體便糾纏在一起,溫泉內水花翻騰,如兩尾白蛇在水中做胡旋舞。
一個年輕道士蹲在不遠處,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嘴上卻默默念叨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小鎮外與白茅道別後,背劍少年獨自徒步走在夜幕中,來到一棵枯樹下,遙望那兩山做依偎狀的合歡山。
可惜受限於符籙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縮地山河與掌觀山河這類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這也是他先前沒有直奔山腳小鎮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於整座大陣前功盡棄,必須盡量不與地仙修士起衝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龍後裔之屬,其實有兩種成道方式,一種是最為普遍的走水,還有一種相對稀少,就是“盤山”。
揀選一條靈氣充沛、形勢穩固的龍脈,盤踞其中,慢慢煉化山根,汲取天地靈氣和風水土運。
只是這條修煉道路門檻高,對血脈的要求極高。
他望向某處,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隱匿身形,都是朋友。”
視野中,先憑空出現那把油紙傘,再緩緩露出一雙繡鞋,最後便是那個無頭女鬼,比起潑墨峰時,此刻她身上多了個包裹。
背劍少年笑道:“姑娘一路跟蹤至此,是有事嗎?”
她施了個萬福,摘下包裹再打開,竟是……一顆眉眼清秀的女子頭顱,她將那顆頭顱放在脖頸上邊,這才滿臉歉意道:“先前路上,有一位少年劍仙在,到了小鎮那邊,人多眼雜,始終沒有與陳公子獨處的機會,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獨處水井旁時,只因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撥騎卒的落腳地,我還是不敢現身。對了,陳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個‘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著點頭:“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麼事情?”無頭女鬼如今有了一顆腦袋,瞧著反而有點不適應了。
周楸眨了眨一雙秋水長眸:“陳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書簡湖五島派,會有機緣?”
背劍少年沉默片刻,有點難為情:“瞎扯的。”
周楸搖搖頭:“我相信陳公子不是胡亂說的。”
少年笑道:“為何?”
她嫣然一笑:“女子直覺。”
少年似乎並不著急刨根問底,他指了指合歡山,好奇問道:“周姑娘可知趙、虞兩位府君的大道根腳?”
周楸點頭道:“一蟒一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極有名氣,一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雙方以一條大江為界,百年間,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說法,後來才知道原來雙方早就結為道侶了。等到那場大戰落幕,兩位府君各自占山為王,修補破碎山頭,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夠將烏藤山搬遷至此,與墜鳶山做依偎狀,對外說是嫁妝。實則……”說到這里,周楸有點難以啟齒。
少年倒是個老江湖,語氣淡然道:“兩山如‘交尾’,是一門頗為高深的道門房中術。”
周楸小有意外,她眼神堅毅地說道:“傳聞趙府君其實是某個正統仙府出身,所以能夠憑借道法壓制天性和戾氣。而墜鳶山中,自古就有一處禁制重重的隱蔽洞窟,內有石壁崖刻,其神異內容類似讖語,‘毒霧飛鳶墜,腥風白蟒盤,一朝化蛟歸海去,山中只留老頭陀’。小鎮山門口的那棵古樹,便是趙府君的一根龍角雛形。尋常望氣士所見的那張蛇蛻,其實是障眼法,此外還有‘龍氣纏古樹’的說法,以及墜鳶山中那口溫泉常有虹光出廢池,不過是趙府君故意讓人散布出去的謠言罷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這麼多?”
周楸猶豫了一下:“我是諜子出身。”
此話一出,兩人沉默。
周楸其實一直在等對方詢問自己的意圖,結果看對方好像根本不感興趣,總不能就這麼耗著,她只得主動說道:“我們無法離開合歡山地界,就想著請陳公子幫忙將一位小恩公帶出此地,之後是往北去青杏國京城,還是南下皆可。”
“我們?”
“我有某些難言之隱,恕我不能詳細告知陳公子。”
那草鞋少年說道:“周姑娘,我可是老江湖了,換成你,願意在這麼個窮山惡水之地,摻和這種事情嗎?”
周楸說道:“懇請陳公子相信,我們絕無任何歹意和險惡用心。”她從袖中取出兩只錢袋子道:“一袋小暑錢,一袋雪花錢,前者是酬勞,後者是那位於我們有恩之人的盤纏。陳公子只需要將他帶離合歡山地界,之後便可分道揚鑣。在那之後,陳公子只管走自己的江湖路,這個於我們有恩之人是生是死,但憑天命,總之都與陳公子無關了。”
少年笑道:“即便我傻了吧唧信了你們,可你們就這麼信得過我?”
周楸幽幽嘆息一聲:“實在是沒法子了。”
少年點頭道:“周姑娘這句話才是實誠話,我比較愛聽。行吧,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這趟鏢,我接了!”
周楸拋出那兩袋神仙錢,她轉頭望向不遠處,柔聲道:“青泥,出來吧。都聽見了吧?你就跟著陳公子離開此地,以後都別回來了。”
亦是一個撐傘的,不過卻是陽間人,並非鬼物。
顯然,這兩把油紙傘都有障眼法的功效。
周楸與他揮手作別,不給對方言語挽留的機會,身形一閃而逝。
一個黝黑少年紅著眼睛,咬著嘴唇,斜挎著個棉布包裹,將油紙傘合攏起來,拎在手里。兩人對視,差不多年齡,個頭也差不多。
那黝黑少年嗓音沙啞,主動開口問道:“聽周姐姐說,你是個江湖高手。”一個四境武夫,他是有概念的。
背劍少年點頭道:“糾正一下,我不是一般的高手,是正兒八經的武學宗師。一般的江湖人士,學藝不精,根本走不到小鎮,更走不出小鎮。”
那小鎮少年才與這個叫陳仁的聊了一句,就有點煩對方了:周姐姐和他們,真沒有看錯人嗎?
他嘆了口氣:“我叫青泥,青色的青,泥土的泥,不是那個‘親昵’……”
背劍少年擺擺手:“一個假名,連姓氏都沒有,你不用跟我解釋,而且我貴人多忘事,記不住。”
青泥一時語噎。
陳仁問道:“怎麼把油紙傘合攏起來了,不打開隱藏身形?”
青泥猶豫了一下,解釋道:“我靈氣不夠,從小鎮走到這里,已經是極限了。”
背劍少年開始挪步。
片刻之後,青泥停步,震驚道:“我們不是遠離合歡山嗎?為何返回小鎮?”
陳仁沒好氣道:“你就沒有看出你的周姐姐已經心存死志,打算慷慨赴義了?”
青泥站在原地。
陳仁轉過頭,笑道:“就這麼怕死?周楸養了一頭小白眼狼嗎?”
青泥最終還是沒有破口大罵。
背劍少年徑直前行,雙臂抱胸:“跟上,怕什麼?一座合歡山而已,些許邪祟精怪罷了,談笑間灰飛煙滅……”
青泥臉上慘白無色。
十分豪傑氣概的背劍少年,突然神色慌張起來,一個弓腰前撲,往路邊荒草叢一躍而去,使勁招手,壓低嗓音喊道:“不妥,有鬼物路過!趕緊躲起來!”
見那青泥還愣在原地,只得罵罵咧咧蹦跳起身,一把抓住那黝黑少年的脖子,往路邊一丟,騰雲駕霧一般,即將重重摔在草地中,又被那陳仁抓住肩頭輕輕一放,最終兩人一起趴在個小土坡後邊,陳仁小聲提醒道:“小傻子,要是能打開油紙傘就趕緊的,不行就屏住呼吸,別泄露了身上活人的陽氣,這些鬼物凶煞對這個最是敏銳,可別連累了我。”
青泥伸手繞到脖子,有點生疼,悶聲道:“不用你教。”他在小鎮長大,如何跟鬼物打交道,最是熟稔。
十數頭鬼物敲鑼打鼓而過,為首一個身披鎧甲、武將模樣的家伙瞧見地上那些腳印,嗅了嗅,驀然一聲暴喝:“誰?!滾出來受死!”
青泥心一緊,不知哪里露出馬腳了。
照理說,按照周姐姐傳授給自己的那篇口訣,是絕對不會泄露陽氣的。
黝黑少年轉頭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只見那個背劍的家伙匍匐在地,已經逃出去數丈遠,快是真快啊,幾個眨眼工夫,草間窸窸窣窣,就沒了身影。
這家伙是打算將他撇下不管了?
剛收了錢,就這麼溜之大吉了?
書上不是說押鏢的都是舍生忘死的好漢?
退一步說,多少得講一點江湖道義和禮義廉恥吧?
青泥躲無可躲,逃無可逃,只得壯起膽子站起身。
按照周姐姐的說法,青泥沒有練武的資質,只學了些三腳貓功夫用來強身健體,對付鬼物毫無用處。
而且那個劉伯伯說過,習武之人,若無拳意上身,都是空談,對付幾個市井地痞尚可,殺妖捉鬼就免了。
黝黑少年從袖中摸出幾支小巧卷軸,猛然間一抖,嘩啦啦攤開四幅不大的掛像,他雙指並攏,霎時間漲紅臉,調用僅剩的一點天地靈氣,那些掛像竟然懸空而停。
青泥這一手,還真就把那些已經亮出兵器的鬼物給嚇住了。
背劍少年蹲在草叢中,揉了揉下巴,這個化名青泥的小姑娘,還真是個練氣士,不過只是一境,好像是刻意延緩了破境。
倒也不難猜,沒有合適的鬼道修行之法,在那座陰氣極重、鬼魅橫行的小鎮,一個練氣士隨便開府,汲取天地靈氣,很難抽絲剝繭,祛除那些凶煞濁氣,根基不穩,很容易被潮水倒灌幾處本命氣府,輕則傷及大道根本,重則心性大變,變得嗜殺。
他見到那四幅畫像,便有點哭笑不得。
有那位神誥宗祁真祁天君,道門老神仙嘛,昔年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還有兩張畫像,是曾經貼滿一洲山下門戶的袁、曹兩幅彩繪門神。
要說這三位,被那青泥拿來震懾妖魔鬼怪,辟邪……雖說沒什麼用處,可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最後一幅畫像,青衫仗劍,是個年輕男子。
陳仁一時無言,揉了揉眉心。
只見那四幅懸空掛像環繞少年,緩緩旋轉起來,有模有樣,還挺有幾分仙家風采。
而那撥過路鬼物先是充滿警惕,還真怕遇到個山上修士,繼而看那黝黑少年身形搖搖欲墜,就開始嘲諷大笑。
為首鬼將拔刀出鞘,砍了再說,路上就當夜宵了。
若是這幾幅掛像當真管用,那隨身攜帶三教祖師的掛像,豈不是就可以橫行天下了?
只是片刻之後,為首鬼物便覺得如遭雷擊,晃了晃腦袋,竟是雙膝一軟,就要跪地。
它胡亂劈出幾個刀花,咋咋呼呼,邊揮刀邊跑,一下子就沒了身影,其余嘍囉見勢不妙,瞬間作鳥獸散。
青泥頹然坐在地上,趕忙將那四支小巧畫軸收入袖中。之前還被周姐姐和劉伯伯嘲笑來著,不承想還真管用?!
青泥轉過頭,看到那個背劍的王八蛋正朝自己緩緩走來。
陳仁一邊走一邊拍去頭上的雜草和身上的泥土,點頭道:“不承想你還是個練氣士,一只腳已經踩在山上了,可喜可賀,以後我們就以道友相稱好了。青泥,好名字好道號,我認識一個道號與你只差一個字的,境界就挺高。”
其實陳仁也覺得好笑,這算是被那青泥歪打正著了,只因為那幅掛像與他這個真人和正主才幾步遠,無形中就有了一线牽引。
青泥咬牙切齒道:“怎麼說?還回小鎮嗎?!”
陳平安笑道:“聽你周姐姐的,遠離是非之地,方才我就是試探試探你小子的膽識。”
黝黑少年默默跟著那個不靠譜的家伙,哪怕周姐姐看走眼了,可僅憑他一個人,是絕對無法活著走出合歡山地界的。
這一路上,幾乎每七八十里就有一處大妖或厲鬼的道場,凶險萬分。
去年冬末,曾經有一次趁著大雪天,周姐姐將自己護送到了合歡山邊境,結果周姐姐敏銳察覺到一股隱藏氣息,而且無法確定對方的方位,他們只得原路返回。
沒法子,周姐姐他們在合歡山地界,實在是樹敵太多,其實自己是無所謂的,她反而更喜歡陪在周姐姐他們身邊,但是周姐姐總說她命不錯,宜遠游。
遠處,一個披甲漢子伸手摸著胡茬:“這算哪門子江湖高手?”
周楸亦是滿臉無奈:“興許是我卦數不精,只是事已至此,死馬當活馬醫吧。”
漢子點點頭:“沒法子的事,只能聽天由命。這丫頭,一看就是個福大命大的,我就覺得她一定可以活著走出此地。”
這下子輪到周楸備感意外了:“真放心把她交給此人?”
他點點頭:“就當賭一把。”
“就你的賭運,不總是輸錢?”
“正因為賭桌上一直輸,相信賭桌外總有賭贏的一次。”
“對了,劉標長,那幾個鬼物方才為何自行退散?是你出手了?”
漢子搖搖頭:“怪事。我還以為是你的手段。”
“不繼續跟上一段路程?”
“終有一別。何況我相信你的卦數。”
兩個萍水相逢的“少年”,都不言語,一前一後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蹲在一條河邊掬水洗臉,腋下夾著一大堆衣物。
見到背劍少年,他趕忙將衣物丟在地上,站起身,小跑向那個背劍少年。
陳平安停下腳步,皺了皺眉頭。陸沉嘆了口氣,搖搖頭。顯然,陸掌教要找的那個存在,並不是這個化名青泥的“少年”。
那個存在既然在寶瓶洲,那麼年輕隱官、重返家鄉的馬苦玄、顧璨,就都有可能碰到。
而且他們遇見那個存在的可能性要比一般練氣士大上許多。
與蠻荒天下和妖族的因果糾纏越深,可能性就越大。
這也是陸沉為何會主動找到陳平安的根源所在。
但這只是可能性較大而已,天道無常,世事難料啊。
陳平安也沒有與青泥解釋什麼,問道:“先前潑墨峰那陣風,是你作怪?”
陸沉委屈道:“怎麼可能?!”那就是了。
陳平安提醒道:“陸沉,接下來你找歸找,記得下次就別跟我見面,事不過三。”
先有裁玉山散花灘,又有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以及此地。
陸沉開始轉移話題,笑道:“有人評價你的書法,由印觀字,輸在天資不足,勝在用功頗深。”
陳平安點頭道:“是個很客觀的評價。”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黝黑少……女,笑道:“好造化,能讓貧道與陳山主一同為你護道。”
少女此刻心情糟糕至極,差點脫口而出一句“你哪根蔥”,只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青冥天下的山上前輩?”
陸沉賣了個關子:“一位高人,境界高,氣性高,眼光高。”
陳平安瞥了眼少女的挎包,里邊裝有那支大驪斥候精騎的腰牌。
“之所以在此成為英靈,始終徘徊不去,不作歸鳥避窯煙,想必只因為心有執念,殺妖。”陸沉雙手籠袖,緩緩道,“貧道瞎猜的,那位周姑娘說有難言之隱,肯定是很有些曲折了。”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勞煩你送青泥離開合歡山地界,我回一趟小鎮,可以將她安頓在青杏國京城的那座仙家客棧。”
陸沉笑道:“何必這麼麻煩,咱們仨一起回小鎮就是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陸沉笑道:“不妨聽貧道的,算卦一事,想來周姑娘不如貧道精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
陸沉與那個黝黑少女笑嘻嘻開口道:“青泥道友,你與我們兩個聯手,可殺十四境!”
青泥好奇道:“這位道長,十四境是什麼境界?”
按照周姐姐的說法,外邊天地,無奇不有,可武夫境界不是最高才山巔九境,山上練氣士出神入化才地仙嗎?
陸沉一本正經道:“十四境都不懂?就是十四個一境練氣士!”
少女看了眼吊兒郎當的年輕道士,再看了看那個遇事就跑路的背劍少年,覺得他們能成為朋友,真不是沒有理由的。
陸沉笑道:“山巔一陣風吹過,就扯出山外這麼多的紅线、因果线。”
言外之意,當然是說陳平安答應參加青杏國觀禮一事。
在那牛角渡,陳平安一個無關善惡的點頭而已。
千萬里之外,就是整個合歡山地界各有各的悲歡離合,興許是咎由自取,可能是自作多福,抑或是命中注定。
陳平安取出那只朱紅色酒葫蘆,只是喝酒。
陸沉轉頭問道:“青泥小道友,先前四幅畫像所繪神仙,你覺得哪一位最年輕英俊啊?”
不等青泥回答這個白痴問題,就見那背劍少年打出一記擺拳,年輕道士當場橫飛出去,落地後便直挺挺不動彈了。
被嚇了一大跳的青泥,顫聲道:“你這一拳是砸中了那道長的太陽穴?他真沒事嗎?”
背劍少年沒好氣道:“看錯了,是天靈蓋,打得這位道長直接證道飛升了。”
青泥到底是擔心那人是否受傷,再次轉頭望去,只聽那年輕道長輕喝一聲,一個鯉魚打挺,結果沒能起身,整個人重新摔在地上,道士只得伸手撐地,踉蹌起身,使勁晃動肩膀,抖落一身塵土。
道士好像沒事人一樣,根本不與那背劍少年計較那一拳,問道:“青泥小道友,你與神誥宗祁天君很熟嗎?這麼巧,貧道也與他有點淵源唉。”
少女稍稍放心,板著臉說道:“我很熟悉祁天君,祁天君跟我不熟。”
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以拳擊掌:“又巧了不是,祁天君很熟悉貧道,貧道與祁天君不熟。”
少女皺眉道:“道長說反了吧?”
陸沉揉了揉下巴,假裝沉思:“青泥小道友,你覺得我陳兄弟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是不是當得起‘年少萬兜鍪’一說?”
“呵。”陸沉雙手繞後抱住脖子,伸了伸懶腰,“若有誰知春來去,除非問取籠外鶯雀。”
一路平安無事,青泥帶著兩個怪人順利返回小鎮。
外人眼中的鬼祟汙穢之地,在少女眼中是可親的,回了小鎮,消瘦少女明顯就放松許多,腳步都輕靈了幾分。
先前她跟著背劍少年走在荒野,明顯身體有幾分僵硬,時時刻刻都是心弦緊繃,可能對在此土生土長的少女而言,熟悉的小鎮與外邊的陌生天地,有天壤之別。
年輕道士問道:“青泥小道友,小鎮有名字嗎?”
“豐樂。”
“昔年兵家用武之地,如今四時之景無不可愛。”這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穿著一件厚重的棉布道袍,袍子才及膝,小腿上綁縛著布條,約莫是合歡山地界無官道坦途的緣故,布條上邊還沾著些荊棘、倒刺。
少女此刻更擔心,等會兒返回住處,周姐姐會生氣,別看周姐姐溫婉賢淑,平時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其實少女早就發現,劉伯伯他們這幫大老爺們,都很敬畏周姐姐。
七彎八拐,青泥帶著年輕道士和背劍少年,走入一條陰暗巷弄,路上她偶爾轉頭回望一眼,就看到那個道士賊頭賊腦的,是在踩點嗎?
撐傘穿繡花鞋的周楸出現在巷子的拐角處,微皺眉頭:“怎麼回來了?”
身材瘦弱的黝黑少女擰著衣角,抿起嘴唇,一路上想好了幾個蹩腳借口,等見著周姐姐,少女就不願說謊了。
所幸背劍少年幫忙解圍,解釋道:“先前在樹下,我收下錢那一刻起,這趟鏢就算接了,只是又沒說何時起程趕路。周姑娘,我保證會把青泥帶出合歡山地界,全須全尾,活蹦亂跳。周姑娘要是不信,我陳某人可以在這邊發個誓,青泥若是今夜在小鎮這邊少掉一根汗毛,我身邊這位號稱是我摯友親朋的陸道長就砍掉自己的狗頭,與周姑娘謝罪,賠個不是。”
陸道長一臉茫然:“啊?”
周楸壓下一肚子怒氣,問道:“這位是?”
年輕道士趕忙轉過頭,輕輕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再打了個稽首,朗聲道:“小道姓陸,精通測字和抽簽算卦,尤其擅長給人看手相,價格公道,童叟無欺,不准不收錢!”
周楸身後走出一個披甲漢子,手心抵住腰刀的刀柄,他看到這一幕,既舍不得罵那個傻丫頭,也不好當面說什麼,只得以心聲埋怨道:“周楸,你自己說說看,這算哪門子事嘛。”
周楸亦是一個腦袋兩個大,以心聲說道:“怪我,找錯人了。”
漢子問道:“實在不行,我就去找戚老頭幫忙?”
周楸說道:“等我跟他們聊過再說。”
漢子提醒道:“別拖太久了。”
周楸摸了摸少女的腦袋:“平時那麼聽話,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胡鬧上了。”
青泥小聲道:“家在這里,周姐姐、劉伯伯你們都在這里,舍不得走。”
周楸苦笑無言,領著他們來到一棟宅子,簡陋卻潔淨。
少女放下斜挎包裹,熟門熟路,去灶房那邊取出白碗,拿葫蘆瓢,從酒缸里舀出糯米酒釀。
四人圍坐在院內一張小桌旁,青泥端酒碗上桌後,她沒有上桌,給自己也倒了一碗糯米酒,就坐在灶房門口的門檻上邊。
佩刀漢子笑道:“我叫劉鐵。相信陳公子和陸道長都看出來了,我早就不是陽間人了,兩位不計較這個,還願意同桌喝酒,先敬兩位。”
背劍少年和年輕道士都端起酒碗,劉鐵一飲而盡,周楸沒有喝酒,將自己那只酒碗推給漢子。
陳平安問道:“劉老哥是哪里人?聽口音,不像是青杏國這邊的。”
劉鐵說道:“北邊來的。”
陸沉笑問道:“哪個北邊,大瀆以北?”
劉鐵搖頭道:“陸道長說笑了。那條大瀆以北,可就是大驪王朝了。”
陸沉贊嘆道:“小道的境界興許不高,看人眼光卻是奇准,一看劉老哥就是個力能扛鼎的沙場猛將,戎馬倥忽,當過大官的。”
劉鐵愣了愣,周楸臉色如常。
門口那邊的少女疑惑道:“不是戎馬倥傯嗎?”這個吊兒郎當的道士,是個不學無術的別字秀才?
背劍少年微笑道:“約莫是念了個通假字?”
陸沉可沒有半點難為情,用拇指擦拭嘴角:“劉老哥如今在哪座山君府高就?小道聽說墜鳶、烏藤兩山,各自設有軍營,俱是兵強馬壯,以劉老哥的本事,不撈個校尉當當,都是兩府管事者的眼睛長在屁股上邊了。”
劉鐵笑了笑:“高攀不上。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我還有事,就不久留了。”
喝過了兩碗酒,劉鐵便告辭離去,周楸起身相送,出門到了巷子那邊,相視苦笑,本以為那個道士是個高人,若是能夠與那個四境武夫陳仁相差無幾,有洞府境修為,一個練氣士配合純粹武夫,護送青泥離開此地的把握就更大,不料這道士在小鎮呼吸凝滯,呼吸間濁氣頗重,顯然一時間無法適應小鎮這邊的陰煞氣息,定然不是中五境修士了。
周楸生前既是諜子,也是一名隨軍修士,劉鐵這十幾騎,生前也好死後也罷,都對周楸很服氣。
陳平安問道:“小姑娘真名是什麼?”
坐在門檻那邊的黝黑少女怔怔無言,自己是怎麼被看穿性別的?
周楸笑道:“倪清,反過來再取諧音。”
年輕道士就像個不通文墨的土鼈,問道:“姓什麼來著?”
周楸笑道:“陸道長是道門神仙,難道就沒有讀過那位道教至人的大宗師篇和秋水篇?‘不知端倪’的倪,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別說陸道長這種高功法師,即便是道教之外的修道之人,甚至是書香門第的凡夫俗子,都該知道這兩句話吧?”
陸道長急眼了:“小道只是沒讀過什麼篇什麼篇,怎就是假道士了?周姑娘是欺負小道自幼家境貧寒、讀書不多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抿了一口糯米酒,滋味不如董水井家的酒釀。
周楸笑道:“道之高低不在背書多少,陸道長。”
那道士唏噓道:“此人何德何能,竟能讓周姑娘如此熟稔——”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就得了。”
陸沉只得停下原本已經打好腹稿的一番自吹自擂,轉移話題,望向那個身材干瘦的黝黑姑娘,微笑道:“倪清,好名字,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秋氣強勁肅殺,清氣大至,草木凋零。其實青泥亦是好名字,青泥小劍關,風雪千萬山。真名倪清,道號‘青泥’,真是絕了。”
周楸心中狐疑,單憑一句“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這個姓陸的道士,就肯定讀過大宗師篇和秋水篇。
她看了眼那個落座後便寡言少語的背劍少年,再看著那個喝了七八口都沒喝掉一兩酒的年輕道士,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好說大言,一個絮絮叨叨,嬉皮笑臉,好發奇談怪論。
難怪這倆能夠湊一塊。
周楸說道:“陸道長。”實在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潑墨峰那邊亮起的虹光與劍光,就是在跟她打招呼。
年輕道士趕忙說道:“喊陸哥就行。”
周楸置若罔聞,說道:“這豐樂鎮是怎麼個地方,想必你們兩位大致有數,尤其今夜是合歡山招親婚宴的日子,魚龍混雜,凶險程度遠勝平常,我與劉鐵,有點私人恩怨要解決,但是勝算不大。知其不可而為之,自然是有不得不為之的理由,兩位不必追問。只因為注定照顧不到倪清,所以我先前才會找到陳公子,希望能夠將倪清帶出合歡山地界,遠離這處是非之地。我當年淪為鬼物後,就借住在倪清這處祖宅內,後來劉鐵他們也在這條巷子落腳,這麼些年,一些鬼物不宜做的事情,其實都是倪清在幫忙,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懇請兩位速速帶著倪清離開豐樂鎮,陳公子若是嫌棄錢少,不願押鏢,我可以多給一筆神仙錢。”
陳平安指了指陸沉:“我本來已經打算去往青杏國京城了,是他要回的,信誓旦旦說倪清返回小鎮,就有一樁機緣等著她。”
周楸望向那個道士。
不料道士早已側過身,面朝院門口那邊,不與周姑娘對視。
周楸無奈,只好等劉鐵那邊的消息,請那位戚姓老人幫忙,讓那位金身境武夫找人將倪清送出小鎮。
院內幾個,接下來就是干喝酒,不說話。
劉鐵很快就帶了一老人一女子來此,周楸站起身,拱手道:“戚前輩,呂姑娘。”
老人姓戚名頌,是天曹郡張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
上次張氏修士在此碰壁,正是戚頌負責殿後,才免於更大折損。
雙方鳴金收兵後,唯獨戚頌獨自走到山腳小鎮,趙浮陽和虞醇脂也不願與一個身負武運的老匹夫死磕到底,就由著對方在山腳住下。
今年開春,又來了個戚頌的嫡傳弟子,雖是女子,卻是個極狠辣的武夫,在豐樂鎮多次出手。
這個叫呂默的娘們,三十多歲,就已經是五境巔峰的武學境界,據說青杏國那邊都想要招攬她擔任禁軍教頭。
戚頌是個戟髯蛙腹的矮胖老人,笑眯眯的,瞧見了棉袍道士跟草鞋少年,故作疑問:“柳姑娘這邊有客人呢,不會打攪各位喝酒吧?”
年輕道士使勁招手,笑道:“來者是客,打攪什麼?家里又不缺酒。”
那呂默體態豐腴,不似周姑娘那般身姿纖弱,乍一看,真不像個練家子,更像是豪門大族里養尊處優的貴婦人。
方才道士死死盯著院門口,率先撞入眼簾的,可不是女子的側臉,本錢豐厚,可想而知。
道士朝劉鐵擠眉弄眼,嘿,原來劉老哥好這一口,喜歡吃肥瘦兼備的五花肉啊。
劉鐵如墜雲霧,只當沒看見那陸道長的古怪臉色,倪清從正屋搬來兩條長凳,周姐姐和劉伯伯,戚頌師徒,各坐一條。
周楸硬著頭皮說道:“陳公子,陸道長,我也不與你們兜圈子,劉鐵已經與戚前輩和呂姑娘談妥了,由呂姑娘親自出馬,護送倪清一路離開小鎮。”
陳平安點點頭,只說了個“好”字,然後就沒有動靜了。
陸沉覺得自己臉皮薄,只得小聲提醒道:“陳老弟,也沒半點眼力見兒,周姑娘在暗示你拿出那兩袋子神仙錢呢。”
陳平安斜眼望去:“關你屁事。”
陸沉著急得差點摳腳:“別愣著啊,一袋雪花錢給戚宗師和呂姐姐當押鏢費用,一袋小暑錢歸還周姑娘。”
戚頌呵呵一笑,伸手輕輕撫摸著圓鼓鼓的肚子。呂默微微皺眉,哪里冒出這兩個騙子,那個姓陳的少年,當真有武夫四境?
周楸笑道:“陸道長興許是記錯了,那袋小暑錢,才是我與陳公子約定好的押鏢費用。”
“自家兄弟,這都騙?!先前不是說只掙一袋雪花錢嗎?”年輕道士瞪大眼睛,隨即滿臉躍躍欲試,眼神炙熱,搓手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平日里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到處降妖除魔,才掙幾個雪花錢?一袋子小暑錢!這趟鏢,貧道接了!不勞呂姐姐大駕——”
呂默面無表情,端起酒碗,輕輕擰轉鞋尖,霎時間那年輕道士連人帶板凳一起倒飛出去,她小有意外,道士如此弱不禁風?
她只得翻轉手腕,一陣罡風巧妙“墊”在道士與牆壁之間。
年輕道士摔落在地,起身後一手叉腰,一手抬起,顫聲道:“沒事……哎喲,無妨,不能算無事,就是閃到腰了,小事,還是小事!”
背劍少年對此無動於衷,只是抬頭說道:“呂姑娘如此冒失試探,就不怕碰到硬釘子嗎?還是說天曹郡張氏的客卿武夫,脾氣都這麼衝?”
戚頌點頭笑道:“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呂默,趕緊給陸道長道個歉。陳小友說得對,出門在外與人為善,不要總覺得全天下都是心懷叵測的鬼蜮之輩。”
呂默起身抱拳道:“多有得罪。”
年輕道長拎著那條小板凳,踉蹌走回原位,咧嘴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打是親罵是愛,呂姐姐……”
嘴上說著不正經的言語,年輕道士驀然間神色變化:小娘皮敢跟道爺如此放肆,看鏢!
一個箭步,將那板凳當作暗器砸向那呂默。
身形鬼魅的女子幾步繞過桌子,一手抓住那板凳,往地上一丟,再來到道士眼前,一記肘擊打在對方胸口,打得道士整個人雙腳離地,懸空側摔入宅院正屋內,後背撞在那張八仙桌邊緣,嘎吱一聲,摔了個狗吃屎。
趴在屋內泥地上,年輕道士咿咿呀呀半天起不來,含糊不清地說:“腰斷了,陳兄弟救我一救。”
那背劍少年掏出兩袋神仙錢,隨手丟在桌上:“既然喜歡攬事就拿去。”
周楸瞥了眼桌上的兩袋錢,柳眉倒豎,深呼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強忍住,沒開口道破玄機,算了,少掉的那幾顆小暑錢,就當是這個陳仁護送倪清回到小鎮的路費。
呂默將那袋小暑錢收入袖中,再將另外一袋神仙錢拋給倪清,笑道:“小丫頭,我們可以動身趕路了。”
周楸說道:“劉鐵,護送一程。”
漢子放下酒碗。
倪清欲言又止,見那周姐姐有生氣的跡象,只得重新拿起油紙傘和包裹,跟著那個女子一起離開宅子,回頭望去,周姐姐朝她點點頭,背劍少年板著臉喝酒,那個頭戴一頂蓮花道冠的道士趴在正屋門檻那邊,朝她揮手,竟然還笑得出來。
走在小巷中,少女想起一事,勉強施展心聲手段,道:“劉伯伯,那個陸道長,頭上道冠好生奇怪,我在小鎮從未見過。”
聽周姐姐說過,有度牒的正經道士,衣冠都有講究,不可有絲毫僭越,否則一經發現,就會吃牢飯,像那神誥宗祁天君的道冠便是魚尾冠形制,而那個姓陸的年輕道長,卻是蓮花道冠。
小鎮這邊,也有些精怪出身的練氣士,喜好做那“道爺”裝扮,都沒有這種道冠。
劉鐵神色微變,笑問道:“怎麼說?”
倪清說道:“道冠如蓮花開。”
劉鐵停下腳步,神色復雜,一時間猶豫不決。
如果他沒有記錯,在這寶瓶洲,有資格頭戴蓮花冠的道士所在道觀,除了神誥宗山上幾座寂寂無名、香火凋零的小道觀外,就只有舊大霜王朝的那座靈飛觀了。
靈飛觀上任觀主仙君曹溶,只因為他是那位白玉京陸掌教的弟子,便能頭戴蓮花冠,一榮俱榮,道觀內的授籙嫡傳弟子,也有這種殊榮。
這還是劉鐵從周楸那邊聽來的山上秘事。
最玄妙之處,在於劉鐵眼中的那個年輕道士,根本就沒有頭戴道冠!
若說他看不穿障眼法也就罷了,周楸可是一個極有家學淵源的龍門境修士,她豈能看走眼?
那姓陸的,要麼是個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山澤野修,要麼就是一位出身靈飛觀的譜牒道士?!
劉鐵心思縝密,繼續前行,看似隨口問道:“呂姑娘,看得出那道士的山上道統與根腳嗎?”
呂默笑道:“就是個窮酸騙子,不過確是個練氣士,會些強身健體的吐納導引術。我前邊在院內那兩下,用了巧勁,若真是中五境修士,不至於如此狼狽,要說假裝,不至於,以我師父的眼力,除了地仙,騙不過他老人家的。一位雲游四方的陸地神仙,言行舉止,想必不至於如此掉價。”
劉鐵又以心聲問道:“傳言程老真人的金闕派,有那清靜峰金仙庵一脈,香火鼎盛,歷來不輸垂青峰,而且與最南邊的那座靈飛觀有些淵源?”
呂默大為驚奇,用上了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笑道:“劉標長消息這麼靈通嗎?連這種山上內幕都曉得。我曾經聽師父說過,金仙庵所在清靜峰,是金闕派的祖山,那位開山祖師的真實道統確實出自靈飛觀,只是不知為何金仙庵數百年來一直不肯對外言說此事。照理說,能夠與靈飛觀攀上關系,不說對外大肆宣揚,怎麼都不至於藏藏掖掖才對。師父猜測那位金仙庵的開山祖師,當年興許是被曹溶天君驅逐下山的棄徒,所以根本不敢提及此事。師父知曉這些,還是因為與天曹郡張氏老祖關系莫逆、無話不談。”
劉鐵攥緊刀柄,以心聲詢問身邊少女:“倪清,那位道長可有顯露身份的言語?好好想想,別放過任何线索。”
倪清說道:“都是些不靠譜的怪話,比如什麼神誥宗的祁天君熟悉他,他不熟悉祁天君,還說我要是跟他們兩個聯手,可以殺什麼十四境,嗯,按照那個道士的說法,就是十四個一境練氣士。”
劉鐵怔怔無言,吐了口唾沫,罵了句狗日的騙子,然後沉聲道:“走,我們速速離開小鎮。”之後他要趕緊回去提醒周楸,一定要遠離那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道士,還有那個背劍少年,也要遠離才好。
不知為何,少女卻是心中空落落的。
那兩個才見面沒多久的怪人,雖說都沒個正行,卻言語有趣。
比如中途在一條河邊歇腳時,背劍少年撣去泥土,嚼著草根,看著河水發呆,那個陸道長便說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
見無人捧場,道士便轉頭主動與她搭話,問她曉不曉得為何一個人的左耳聽力要比右耳更好,又何謂面朝黃土背朝天……她沒有理睬,道士便自顧自解釋說是天地間有陰陽兩氣,天清地濁,地之穢者多生物,而左耳屬陽,故而天聽敏銳,右耳屬陰,地聽更好,此外男女有別……說到這里,年輕道士笑著指了指河水,說了些讓從不怕鬼的倪清都覺得毛骨悚然的言語,他說河內若是有漂浮溺死的屍體,哪怕被浸泡得面目全非了,岸邊人依舊一眼就能辨認出男女,男子以面為陰、後背為陽,故而屍體漂浮在水,定然是面朝水底背朝天的,此事亦是我們人在冥冥之中法天象地的一種端倪跡象,畢竟萬靈之首不是白叫的……
小院那邊,周楸將戚頌送到巷弄拐角處,老人輕輕拍打著腹部,笑道:“既然目的都是一致的,為何不干脆與我們聯手?”
周楸搖頭道:“兩回事。”
老人嘆了口氣:“即便是為報私仇,只要周姑娘願意與青杏國柳氏泄露身份,何愁合歡山不肯交出那頭為蠻荒大帳通風報信的妖物?”
周楸淡然道:“沒有證據。”
戚頌暗示道:“證據?只要那頭妖物落在周姑娘手上,不就有了?”
周楸笑了笑:“依邊軍律,為了一己之私,濫用公器,按律當斬。”
戚頌見她心意已決,只得作罷,猶豫了一下,說道:“院內那兩位來歷不明,你們還是要小心些。”
周楸回到小院,那個坐回原位揉著腰杆的年輕道士還在嘴硬:“周姑娘,別看你陸哥瞧著身體羸弱,骨架子不夠龍精虎猛,但堅挺著呢,這就是道心堅韌魂魄定的‘神在’之天大好處了。只要周姑娘不嫌棄,貧道馬上傳授給周姑娘一門導引術,學成後哪怕是白晝行走在陽光底下都無妨。來,容貧道先給周姑娘看個手相,貧道所學駁雜,需要對症下藥才能事半功倍……”
周楸擺擺手:“陸道長好意心領了,陳公子,別怪我下逐客令。”
陳平安說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那幾顆小暑錢,就當是陸道長為周姑娘排憂解難的報酬了。”
陸沉停下揉腰的動作:“啥?”
陳平安說道:“合歡山兩府趙浮陽、虞醇脂,他們可曾勾結蠻荒妖族?還有青杏國柳氏是否知情瞞報?別跟我說什麼證據不證據,你跟劉標長,只需心中有個猜測即可。”
周楸內心一震,眯起眼,緩緩道:“你到底是誰?!”
她方才與戚頌的對話,距離宅子頗遠,何況一個龍門境練氣士,一個金身境武夫,豈是院內兩人可以隨便偷聽的?
年輕道長委屈道:“‘你們’,周姑娘,你少了個‘們’字。貧道亦是一條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呢!生平最是看不慣不平事。”
陳平安看了眼陸沉:“見錢辦事。”
陸沉放下酒碗,打了個酒嗝,先是嘀嘀咕咕,似與人竊竊私語,然後道士抖了抖袖子。
無奈也是真無奈,只是見錢辦事,都不是拿錢辦事啊。誰讓貧道與陳山主是一見面就可飲酒的摯友親朋呢。
周楸縮手在袖,驚疑不定,這個窮酸道士是在裝神弄鬼作妖嗎?只是意義何在?
片刻之後,巷子那邊便憑空出現一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身材修長,露出高高的額頭,她望向院內背劍少年,笑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