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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借取萬重山》:我行我素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9723 2024-03-06 01:07

  涼亭內,氣氛就要融洽多了。

  眾人一聽那位秋毫觀陸道長,竟然是與陳山主一起登山的貴客,一時間鴉雀無聲。

  雖然眾人皆不敢置信,但是再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畢竟這種事情,誰敢造假?

  原本幾個意興闌珊的女修,一個個都神色認真起來,再看那位年輕道長,便覺又俊俏了幾分。

  陸沉好似一位山下的說書先生,開始追憶往昔:“小道與陳山主,雖然不是同鄉,卻是相識於微時的患難之交,一見如故的知己,若是換個文雅的說法,就是那初次相逢兩少年了。那會兒小道與陳山主,都未發跡,然後小道與陳山主,投緣嘛,便一同出門遠游,曾經夜宿一處城隍廟,夢游至富貴發跡司,見那紫袍玉腰帶判官模樣的發跡司主官……”

  有女修聽到這里,忍不住打斷他的言語,疑惑問道:“城隍諸司衙署里邊,還有富貴發跡司這麼個地方?”

  官署衙門多的,比如夢粱國京城里邊的都城隍廟;衙門少的,比如眾多的郡縣城隍廟,好像都沒有此司才對。

  涼亭內的女修都搖頭,顯然都未曾聽說。

  陸沉唏噓不已:“可不是,事情就是這麼怪,反正就是瞧見了好些神異古怪事。比如城隍胥吏押著一伙罪犯,城隍爺要夜審,其中有那脖子上掛著一條繩子的女子,身著紅衣,面色淒苦,她習慣性地仰頭,微微吐舌;還有頭戴枷鎖走在廊道里的女子,如行水中,滿頭青絲如水草漂浮;之後猶有五位貴公子模樣的世家子弟,帶著一大幫貌美姬妾侍女,前來找城隍廟別司主官喝酒;夜深時,又有一位穿白裙騎白馬的女子,自稱姓白,是青城山下修行的散仙,今夜來此歇腳片刻……林林總總,千奇百怪,目不暇接,真是一夜之間看遍人間百年事。”

  “小道事後夢醒,思來想去,再去翻了些古書,就如你們這般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敢當真,所幸靠著石頭養的,也有個根絆兒,誰還能沒個親戚六眷?小道好巧不巧,與那神誥宗秋毫觀的監院道士……的一個親戚,頗有幾分淵源,那位監院見小道根骨不俗,都不願意直接收徒,而是代師收徒,小道在那之後,就算是開始正式修行了。至於陳山主,當年城隍廟富貴發跡司一別後,更是有好大造化,真真是如那龍墜泥潭,困頓不堪,蚊蠅滿鱗,被困籠中,終於有朝一日,風雨晦暝,只等霹靂一聲,塘中泥龍精神抖擻,便徑直騰空而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小道暫且不去細說陳山主在那之後的諸多壯舉。”

  “只說等到小道修成了仙法,山人幽居,靜極思動,就開始下山游歷,紅塵歷練,遇妖魔降妖魔,見鬼祟斬鬼祟,好不痛快,在江湖上也算贏得一個偌大名聲了。一路雲游,行至一處名勝古跡,隔著一條大江,兩山對峙,自古就有那龜蛇鎖江之說,結果你們猜怎麼著了?就是這麼個水運濃厚之地,偏偏遇到了一場數百年不遇的大旱啊,民不聊生。小道雖修了仙術,卻仍舊古道熱腸,便掐一訣,使了個秋毫觀秘傳的辟水法,分開水波,去上游的水府,與那邊討要個說法。好嘛,水府根本就不把小道當回事,直接吃了個閉門羹,小道也就忍了。又去下游找那龍宮舊址的湖君府邸,要與這位湖君借水,好倒灌進上游河床,只可惜依舊無果。小道氣憤不過,只好親自出馬了,好幾天沒合眼,只為了苦心鑽研出一道仙家符籙。約莫赤子之心,感動了天神地祇,這道門檻極高的大符,真給小道學成了。小道沐浴更衣,齋戒一番,去那江邊高樓上,燒了符紙融入酒水中,然後小道只喝了半杯酒,就將酒杯丟擲出樓,那酒水如瀑布一般傾瀉而出,源源不斷的流水注入那條干涸見底、一條活魚都無的河床之內,從那之後,江水洶涌,草木豐茂……”

  涼亭內的女修們面面相覷,是該捧個場喝彩幾聲呢,還是質疑幾句?

  陸道長你雖然是中五境修士,但說那“門檻極高”“大符”,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須知此刻涼亭內,可就坐著一位觀海境和兩個洞府境的練氣士呢。

  青同開始挪步去往別地,顯然不打算繼續旁聽下去了,陸掌教越說越沒譜了。

  別人吹牛不打草稿,都是往大了吹噓自己,陸沉不一樣,算是反著來?

  待一位黃衣老者來到涼亭內時,鶯鶯燕燕們已經散去,只有一個頭戴魚尾冠的年輕道士,在長椅上盤腿而坐,打著哈欠,腳邊擱著一只空酒壺,先前與那撥仙子又幫忙看相又說書的,費去一水缸的唾沫,得喝點小酒兒,潤潤嗓子提提神。

  陸沉瞧見了嫩道人在亭外駐足不前,招手笑道:“坐下聊。”

  嫩道人這才大膽跨上台階。

  先前在那場幻境中,其實雙方根本沒有聊天,陸沉很快就將嫩道人禮送出境了。

  陸沉問道:“貧道的身份,桃亭前輩沒有告訴李槐吧?”

  嫩道人搖搖頭:“不敢節外生枝。”

  先有年輕隱官近乎威脅的提醒,再有白玉京陸掌教的敲打,這會兒的嫩道人,底氣不足,氣焰不高。

  陸沉笑眯眯道:“陳平安跟你撂了那幾句狠話,你心里邊就沒有覺得不痛快?”

  嫩道人扯了扯嘴角:“陳平安到底是為我家公子好。”

  陸沉揉了揉下巴:“這個說法,對也對,只是說得不是特別准確。”

  嫩道人虛心求教道:“懇請陸掌教為我解惑。”

  陸沉說道:“陳平安是泥瓶巷出身,知道吧?”

  嫩道人點頭道:“當然。”

  那條小巷,可是一處藏龍臥虎之地。

  陳平安、大驪藩王宋睦、真龍王朱、白帝城顧璨、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家鄉祖宅所在。

  陸沉背靠欄杆,懶洋洋道:“以前那條小巷里邊,有個被陳平安和劉羨陽昵稱為小鼻涕蟲的小兔崽子,嗯,就是我們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的小弟子了。”

  嫩道人說道:“風水好得嚇人。”

  陸沉抬起一只手,隨便指了個方向,道:“昔年驪珠洞天擺在台面上的最大的五樁福緣之一,是條小泥鰍,它被陳平安親手從田壟間釣起來,顧璨眼饞,陳平安一貫將他當成半個親弟弟,當然不會吝嗇,就送給了顧璨。顧璨把小泥鰍養在了家里的水缸里邊,後來遇到了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顧璨拜了他當師父,娘倆一同跟隨劉志茂去了青峽島。一場分道而行的游歷,十四歲的草鞋少年開始遠游大隋,要將齊靜春的一撥學生護送去往山崖書院,其中隊伍里有個年紀最小的,就是李槐。”

  陸沉抖了抖袖子,道:“陳平安不想犯同樣的錯誤。”

  嫩道人說道:“還望陸掌教細說個緣由。”

  陸沉嘆了口氣,貧道都這麼說了,還聽不明白啊。

  陸沉滿臉無奈,晃了晃酒壺,仍是提起酒壺仰起頭,就只有幾滴酒水入嘴,抹了抹嘴,道:“小泥鰍這樁機緣,是陳平安親手送給顧璨的,顧璨那會兒年紀小,何談什麼道心不道心的。先前那句話,陳平安是怎麼跟你說的,‘身懷利刃殺心自起’,對吧?在那個可以視為一處‘小蠻荒天下’的書簡湖,擁有一條認主了的元嬰境水蛟,對一個屁大的孩子來說,既是一張保命符,也是一種……一把鋒利無比的柴刀吧,就像走入一大片油菜花田里,性情頑劣的孩子,沒了拘束,手持柴刀,眼中所見,自然都是纖細嬌柔的油菜花,由著性子,隨意劈砍,未必能夠看得見田地里隱藏的蛇蟲,以及那些油菜花的主人。”

  “與此同時,那條小泥鰍為了自身大道的不斷登階,當然就得吃飽,如你桃亭要搬山煉山,蛟龍之屬,還有什麼比直接吃練氣士更快的修行之路?這是小泥鰍的本性使然,又與顧璨的本心相契,主仆雙方,就像一種……小小的合道,再加上劉志茂的冷眼旁觀,自然就是一個殺心四起,一個凶性大發。”

  “所以陳平安當年才會被師兄崔瀺折磨得,只差一點,就要心境徹底崩碎了,如果貧道沒有記錯,他曾經對顧璨說過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當然,當年看著差不多的倆孩子,李槐與顧璨的秉性,究其根本,還是很不一樣的。兩個同齡人,瞧著同樣是膽小,顧璨是因為知道自己力氣小,李槐則是只敢窩里橫,因為他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從小就知道親人的好。顧璨和李槐,就像兩種人生:一種是過去極不美好,想要把未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一種是貧寒之家,看似生活不易,其實家人閒坐燈火可親,是一件極其難得的幸運事,所以未來就要維持這份來之不易的美好。”

  “所以一旦李槐被你牽引道心,變成一個讓陳平安心目中那位齊先生會感到失望的人,你會死的,一定會。”

  “你自恃境界,其實一直看不起一個境界不高的年輕隱官,殊不知,其實陳平安從第一天得知你成為李槐的扈從之後,他就開始著手幫你准備了一本冊子。等到他參加文廟議事,在那鴛鴦渚,你以為是自己在抖擻威風,心中頗為自得,陳平安卻是一直在冷眼旁觀。所以今天到了婁山,才與你說幾句開誠布公的言語,免得……將來他打死了你,桃亭前輩還覺得委屈。”

  陸沉哀嘆一聲,伸出手指,點了點這位黃衣老者:“先前貧道蹲在路上,罵一塊石頭是絆腳石,你當貧道是吃飽了撐著隨便說說的?還有那句‘人吃熱飯狗吃熱屎’的怪話,你這會兒嚼出余味來了?唉,桃亭前輩你想啥呢,這表情……可就誤會貧道了啊,貧道又不是說吃熱屎嚼出啥余味,貧道是說話里有話,言外有意,如貧道這般身份的道人,說話聊天,總不好直不隆咚,多少得帶幾分玄妙意味,才與身份匹配哩。”

  嫩道人臉色尷尬,只得昧著良心說道:“陸掌教是善玄言者,既風趣,又意味悠遠。”

  陸沉呵呵一笑,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景象,道:“如果我們將一山一水和每個人,都視為一篇文章里的每一個字,那麼你們就錯過太多了。貧道修行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成為‘無過錯’的道士,但能夠接近無錯的,屈指可數,陳平安能算一個,當然他還是最年輕的那個,暫時也還是道法最低的那個。”

  嫩道人小心翼翼問道:“陸掌教為何願意提點我一番?”

  陸沉哀嘆一聲:“你一個飛升境大修士,不也是個字?還是那麼大個字,杵在貧道眼前,貧道豈能錯過?”

  人難無過錯,人生多錯過。

  錯過事,錯過人,反復思量,都是過錯,過去的錯。

  陸沉神色憂愁不已,幾次抬頭看天,想著是不是可以不告而別,溜之大吉。

  即便注定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可只要躲得過初一,不就等於多出十四天的安穩日子了?

  夢粱國的年輕皇帝黃聰,復姓納蘭的水神娘娘,梅山君,依舊一坐兩站,待在涼亭內。

  黃聰倒是希望他們倆隨便些,但是兩尊山水神祇,依然恪守君臣之禮。

  其實這在山水官場是不常見的事情,一國五岳山君,與國境內的第一高位水神,遇見了皇帝君主,根本無須如此。

  但是作為前朝武將英靈出身的梅山君,從心底就認可這位年輕皇帝。梅山君都不肯落座,與之金玉譜牒品秩相當的納蘭玉芝也就只好奉陪了。

  突然冒出一個年輕道士,納蘭玉芝手指悄然掐訣,笑道:“膽子不小,私闖宅邸。”

  只見陸沉開始裝瘋賣傻:“啊?小道莫非走錯門啦?這都行,看來小道與這位姐姐是有緣分的。”

  頭戴魚尾冠,那就是神誥宗的授籙道士了。

  在寶瓶洲,沒誰敢這麼不把神誥宗的金科玉律當回事,假冒神誥宗道士。

  梅山君瞥了道士一眼,以心聲說道:“陛下,這個道士確實來自神誥宗,因為身後懸有一盞燈籠,寫有秋毫觀秘制的字樣,是那種有師門祖蔭庇護之人,看上去只是個龍門境修士,其實是位金丹地仙,不過應該剛剛結丹沒幾年,氣象不穩。”

  納蘭玉芝皺眉道:“這家伙是怎麼進來的?為何一點氣機漣漪都沒有?”

  梅山君冷笑道:“鬼知道。”

  黃聰示意他們不用緊張,來者是客,這些餐霞飲露的山上修士,仙風道骨的,是多數,可那性情古怪的,術法偏門的,喜好游戲人間的,也為數不少。

  “既然來錯了地方,貧道就將錯就錯了。”陸沉蹭蹭蹭地跑上台階,一個站定,雙手負在身後,低頭看著勝負分明的棋局,點頭道,“執白一方,是位頂尖高手啊。”

  那位水神娘娘伸手抵住眉心,這廝道法高低不去說,臭棋簍子是肯定的了。

  黃聰依舊氣定神閒,笑問道:“敢問道長,為何有此說?我怎麼覺得黑棋是穩贏?”

  執白一方,正是黃聰自己。

  “下棋是世間最沒勁的一件事了。賭高有輸,棋高無輸嘛。”年輕道士一手拈白子,一手拿黑子,幫著放在棋盤上,噼啪作響,清脆悅耳,一邊落子棋盤上,一邊微笑道,“賭桌上,除非是出老千,否則任憑你是絕頂高手,碰著手氣不順的時候,或是碰到了剛入行的雛兒,對方運道好,比如丟個骰子,次次六六六,高手也總有輸錢的時候。但是弈棋一道,高手偶有漏著、昏著、低手,總是棋術尚未達到化境使然,即便如此,遇到高手勁敵,棋差一著,所差不過一子半子,絕對不會棋枰之上,黑子盡死,白子全活。”

  “至於那些真正的弈棋高手,面對棋力弱的,絕無輸的道理。比如繡虎崔瀺,又比如鄭居中,再比如……”陸沉挺直腰杆,扯了扯道袍衣領,“就是貧道……”

  略微停頓,陸沉才繼續說道:“的師兄了。”

  那位水神娘娘嗤笑道:“崔國師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隨便喊的?”

  陸沉搖頭笑道:“名字不拿來喊,還能做什麼呢。咦,這棋局走勢,怎麼跟貧道預料得不太一樣。”

  結果亭內三位,見那廝伸手一抹,把棋局完全打亂了。

  “貧道把先前那些話,全部收回來,哈哈,都收回來。”

  黃聰忍不住笑道:“道長是個妙人,敢問尊號?”

  “神誥宗秋毫觀,陸浮,暫無道號,祁天君都見不著貧道幾面的。”

  納蘭玉芝掩嘴笑道:“有道理,祁天君見不著陸道長幾面,當然陸道長就見不著祁天君幾面了。”

  陸沉笑嘻嘻道:“這位姐姐,說話真好聽,嗓音脆脆的,好似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當啷響,又善解人意,真是金聲玉韻、蕙心蘭質的一朵解語花呢。”

  “咦,看姐姐的裝束,似乎與貧道一模一樣,是那蘇子的仰慕者。”

  “巧了不是,貧道曾經僥幸與蘇子一路同游數月光陰,詩詞酬唱,論道說禪,不亦樂乎。”

  黃聰咳嗽幾聲,都不知道怎麼勸說這位陸道長,說話也別太不見外了。

  納蘭玉芝調侃道:“哎喲喂,這算不算是狗過門簾——靠嘴?”

  陸沉半點不惱,反而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早知道我就讓某位前輩跟著來這兒了,那才應景。”

  梅山君臉色緊繃,以心聲道:“陛下,我忍不了,能不能下逐客令,將這廝趕出去?”

  “別介啊,人間那道逐客令的開山鼻祖,貧道也是與之頗為熟稔的……”

  梅山君內心一震,這道士,竟然能夠窺探自己的心聲?

  不等梅山君提醒皇帝陛下和納蘭玉芝,水神娘娘已經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以心聲提醒年輕皇帝:“陛下,有人登門拜訪,是……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

  那年輕道士鬼鬼祟祟,看樣子就要腳底抹油,卻被納蘭玉芝一把攥住胳膊:“陸道長,要去哪里啊?照你的說法,走過路過莫錯過嘛。”

  陸沉甩了甩胳膊,好像掙脫不掉束縛,便輕輕拍了拍水神娘娘的手背,眼神誠摯道:“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山高水長,來日再見。”

  梅山君干脆不再繼續以心聲言語,直截了當說道:“陸道長是得道高人,既然都能聽到梅某的心聲,怎麼都是一位元嬰神仙了吧?”

  年輕道士哈哈笑道:“好說,都好說。”

  納蘭玉芝想要松開手,驚駭地發現竟然做不到,就像被一塊牛皮糖粘住了。

  不同於陳靈均和李槐那兩處宅邸,這邊的宅子,當然是有夢粱國高手護衛的,很快就將那位自報名號的年輕隱官畢恭畢敬地領到涼亭這邊。

  陳平安瞥了一眼陸沉陰神,陸沉立即使勁搖晃手臂,將水神娘娘的纖纖玉手給掙脫開來,一臉震驚,顫聲道:“這位俊俏後生,瞧著好生眼熟!莫非就是那落魄山的陳山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劍氣長城的二掌櫃,貧道的患難之交、至交好友陳道友……”

  陳平安黑著臉說道:“一邊涼快去!”

  “好嘞。”這尊陸沉的出竅陰神,一個蹦跳,“回見回見,貧道就在那千秋亭那邊候著了。”

  倏忽間不見了蹤跡。

  涼亭里邊三位,連同皇帝黃聰,好像都給整蒙了。

  黃聰回過神,趕緊走出涼亭,只是一時無言,神色尷尬。

  本來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陸道長一攪局,硬是讓年輕皇帝都不知道如何開口稱呼陳平安了。

  “高掌門不厚道,揚言我要是不來見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陳平安率先開口,拱手笑道,“至於剛才這個秋毫觀陸浮,陛下不用理會他,他腦子有病,是個拎不清的,經常犯渾。”

  黃聰如儒士作揖道:“夢粱國黃聰,拜見陳先生。”

  梅山君神色肅穆,抱拳沉聲道:“菘山梅預,見過隱官。”

  水神娘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望月江水府納蘭玉芝,見過陳劍仙。”

  與年輕皇帝一起步入涼亭,陳平安拎了拎青衫長褂,輕輕落座。

  涼亭抱柱聯,是一副龍門對:

  放開眼界看,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行善,頭頂三尺有神明。

  理當如此說,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立志讀書,功夫不負苦心人。

  陳平安笑著開門見山道:“聽我那弟子裴錢聊起過陛下,說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曾經有個天潢貴胄,一點不惜命,多次以騎將身份,衝鋒陷陣。”

  黃聰臉色苦澀道:“不太怕死,是真的,差點死了,也是真的。”

  那處戰場,我黃聰當真用處不大,可有可無。

  只是那麼多毅然決然慷慨赴死的夢粱國將士,都白死了?絕對不是!可要說真的如何建功立業了,又好像遠遠夠不上。

  任何一個投身戰場的人,只要是親身經歷過那些慘烈戰事的人,就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銳甲士,面對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著那些動輒驚天動地、搬山倒海的仙家術法,會心生絕望……以至於這些年過去了,黃聰依舊經常會大汗淋漓,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再難入睡,耳邊似乎還縈繞著金戈鐵馬之聲。

  陳平安好像已看破黃聰的心結,搖頭道:“想要打贏當年那場仗,唯有山上山下兩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寶瓶洲山上的修士就算數量再翻幾番,也守不住那條中部大瀆戰线,而寶瓶洲只會淪為桐葉洲第二,被蠻荒妖族一碾而過,一直打到北俱蘆洲去。寶瓶洲不是缺了一個夢粱國就打不了仗,但是寶瓶洲要是沒有一個夢粱國,就會輸得毫無懸念,說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個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閃著熠熠光彩,忍不住說道:“說得好!”

  納蘭玉芝亦是輕輕點頭。

  嫩道人已經回了,此地的陸沉真身,收攏了出竅陰神,躺在長椅上,蹺起腿,一晃一晃的。

  涼亭匾額是“千秋”,而且最出奇之處,是天下別處的匾額楹聯,都是後者文字遠遠多於前者,但是婁山這處涼亭,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一副楹聯總計就兩個字。

  一邊是“夢”,一邊是“醒”。

  陸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動,道者反之動。”

  世間公認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誰都認,就是誰都不願意多聊。

  真人陸地常駐,仙師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等等。

  可不就是一種天地間最大的“大逆不道”?結果這撥人,反而成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陳平安與黃聰告辭,來到這邊,走入涼亭內,沒有脫掉那雙布鞋,而是盤腿坐在長椅上,取出旱煙杆,將煙袋綁在竹煙杆上邊,開始搓煙絲,摻有野山參末子和桂花。

  旱煙杆上用紅繩掛了一小塊無字玉牌。

  “你說說看,那個周密到底是怎麼想的?”

  陸沉縮著肩膀,雙手籠袖,靠著亭柱,半躺在長椅上,抬頭望向天幕:“他啊。浩然賈生,本名賈默,不宜言語便沉默嘛,經天緯地之才。等到成了蠻荒的通天老狐,被譽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陳平安笑道:“需要你說這些老皇歷?”

  陸沉說道:“因為貧道從沒跟他打過交道,就只能是說些猜測了,大概他認為,是等到有了‘我們’,才有了善惡之分,對錯之別。”

  “跟這種人,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說好聽點,雙方吵起來,叫雞同鴨講,或者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來爭去,總是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對方,大概這就叫大道殊途吧。說難聽點,對方就是某種已經自證,且能夠自圓其說、自行其道的道。至於周密腳下這條道路,能否稱得上是某種大道,現在來看,還看不出來,得以後有人回頭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誰,當然貧道的師尊是例外,其余的人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條路。而現在的局面,是誰都不想當那回頭客,不想自己將來做那‘回頭看’。所以先前那場河畔議事,就連吾洲那個凶悍至極的婆姨,一個為了躋身十四境什麼都可以煉化的她,反而是第一個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當然不是因為她跟周密有仇嘛,而是知道周密的未來,絕對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個未來。”

  陳平安笑道:“這個吾洲,我絕對不會主動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別來招惹我,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陸沉猶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勁一卷袖子,山水朦朧,依稀可見兩位道士的身影,坐而論道。

  一位中年道士,頭戴芙蓉冠,氣質溫和。一位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風流倜儻。

  師兄在離開白玉京之前,曾經當著小師弟陸沉的面,有過一場極其耗費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終得出了三種結果。

  第一種,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開竅煉形的有靈眾生,同樣可以安穩修行。

  如此一來,會不會別開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

  甚至可以讓那人間萬族修士,再不用蝸牛角上爭何事,無須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匯成一條條璀璨長河,一次次聯袂遠游天外,去開疆拓土,各自選中一處星辰作為道場,各自開枝散葉……

  第二種,天地靈氣徹底歸攏在某幾處,人間好像提早進入一種不可修道的末法時代,陷入一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間有靈眾生,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懸空”,此外便無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這幾位,不得干涉天地運轉,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種“一隅之地”,於大天地隱世不出,於小天地自在逍遙,此外必須遵循某些密約,只在某種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變天地軌跡。

  第三種,就是徹底陷入混沌,無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實上還有第四種結果,但是大師兄當時沒有讓陸沉去觀道,因為道不可道。

  陸沉卻猜出來了,是“天地為一”。

  也就是過往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陸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後,伸出一只潔白如玉的手掌,卻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道:“換成我是周密的話,首先,成為一,大煉一。”

  翻轉手掌,陸沉微笑道:“其次,化身億兆。然後,就無所謂什麼修道證道得道散道了,無此憂患。”

  陸沉繼續說道:“再然後……”

  陳平安突然微微皺眉。

  陸沉用腦袋輕輕磕碰亭柱幾下,會心笑道:“貧道說的這個‘化身’,可不單單是化為有靈眾生啊。”

  陳平安點頭道:“繼續。”

  懂了,不單單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鎮壓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國鎮壓的那座地獄,還有所有的遠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煉,就像被修士煉為本命物。

  收攏為一,化整為零。

  在這種境界里,什麼一劍斬開天上銀河,什麼輕輕一口呵氣便能吹散一顆遠古星辰,都不算什麼道法了。

  任憑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修士,面對那個合道的周密,都是虛妄了,因為本就是他大道的一部分。

  陳平安蹺起二郎腿,手持煙杆,輕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燼,重新續上煙草,繼續吞雲吐霧。

  陸沉忍不住唏噓道:“千年房舍換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陳平安手腕一擰,將那旱煙杆收入方寸物中,道:“陸掌教,聊完虛的,我們再來談一點實在的。”

  陸沉頓時頭大如簸箕,一聽這個“陸掌教”的敬稱,就知道沒啥好事。

  陳平安伸出手:“六枚谷雨錢。”

  陸沉無奈道:“登門做客得送禮,這是必需的禮數啊。再說倪夫子與那青同道友,兩枚谷雨錢而已,對他們來說是毛毛雨,與隱官大人又有什麼關系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不談他們兩位,我另外備有禮物,會送給黃粱派,所以我那兩枚谷雨錢,折算成二十枚小暑錢,拿來。”

  陸沉聞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錢,都是陸掌教到處敲竹杠辛苦收集而來的孤品哪。

  陳平安就挑選了二十枚,收入袖中,站起身,道:“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畫卷,要讓昔年在驪珠洞天小鎮擺攤子的陸道長,再看一遍。”

  陸沉欲言又止。他想問一句,貧道既然都看過了,能不能別看了。

  只是涼亭之內,已經異象橫生,再起夢境一般。

  天地間,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將至,雲海緩緩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頭顱。

  儒生抬頭,面帶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聲言語,言出法隨。雷法布滿雲海,閃電如千萬條蛟龍游走在雲海中。

  隨後又有一只金黃色手掌,將那雲海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這尊高坐雲海之巔的巍峨仙人,自稱“本座”。

  雙鬢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變拳,伸手將那一粒珠子虛握在手心中。

  正是這一刻,當年驪珠洞天內的小鎮,瞬間白晝如夜。

  坐在雲海窟窿頂部的仙人,如坐在一口水井的頂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帶譏諷,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語,如雷聲震動:“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飛劍以此從天上刺破雲海,垂落人間,金色巨人睜著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態慵懶,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輕彈。

  一柄飛劍如獲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條拳頭虛握的胳膊。

  雲海之上的金色巨人,雙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輕輕旋轉,便有飛劍畫弧,儒士法相的整條手臂,被飛劍刺出數以千計的窟窿。

  要以一場飛劍法雨,潑一潑春風的冷水。

  無數條金色絲线,從雲海中滲透而出。

  呈現出三種顏色的雷法蛟龍,電光璀璨,交織成三張大網,如刀削一般,將那儒士法相一點一點消磨。

  同時結出一座天地大陣,瘋狂汲取天地靈氣,隔絕那儒士與浩然天下的大道牽引,同時防止此人雙腳落在寶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但出手的兩位,卻是跨越天下而來的白玉京天仙,天時地利,都不能給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將那尊雪白法相的揚起之手直接打穿,後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轟然粉碎,之後手臂一節節被那一拳拳打爛,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士的左手,始終虛握,紋絲不動。

  但是從虛握之拳,到手臂至肩頭處,已經覆蓋上了一篇篇寶誥青章的雷法道訣,每一個蘊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雲上雙指並攏作劍訣,一斬而下,將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從肩頭處斬斷。

  斷臂再被那些道訣文字當場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胳膊,重新抬高傾斜遞出,如傘遮雨,攔在那粒珠子上邊,同時將珠子往回一攬,護在自己身前。

  雲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頭顱上,在一座法陣天地內,激蕩起巨大的氣機漣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墜一分。

  身無雙臂,只余下一顆已無胳膊銜接身軀的懸空的拳頭。

  一尊慘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護住那僅剩的拳頭。

  讀書人的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似乎猶然置身於學塾內,面對那些臉龐稚嫩、眼神干淨的孩子,為那些會喊自己一聲“齊先生”的學生們,最後一次講課授業。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那座沒有蒙童的鄉塾內,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最終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撐身軀,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無聲無息,如人間一陣春風來過又遠去。

  好像從頭到尾,儒士都沒有還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夠高?

  他已經悄然躋身十四境,當時就擁有三個本命字。

  脾氣好?

  文聖一脈嫡傳弟子中,其實脾氣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他是那個一腳將正陽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那個笑言甲子之前會一腳踩平正陽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竟然臉色微變,幾次欲言又止,最終沒說什麼。

  陳平安站在涼亭內,看著遠方,說道:“不用假裝心虛,我知道你陸沉根本不怕這個。”

  陸沉果然立即恢復平靜神色,語氣淡然道:“不該意氣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個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樣神色平靜。

  因為所有的情緒,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齊靜春。兩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個齊先生。

  師兄左右曾經說過一句話。

  若講道理有用,我練劍做什麼。

  所以要練劍!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訴周游,我陳平安會成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

  我陳平安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這一遭,絕不能只是謀生,絕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學拳!

  陳平安才能最終在那個古怪之地,與那古怪之存在,說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紫氣樓樓主姜照磨,道號垂象,被譽為二掌教余斗之外,劍術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資質極老,道齡極長,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時兼修五行術法,皆是絕頂造詣。

  而這兩位全是道老二余斗一脈。

  這幅光陰畫卷,原本陳平安在躋身十四境之前,都注定無法看到了。

  而且關於重新翻檢這幅畫卷一事,當初陸沉都被蒙在鼓里。

  如此說來,陳平安很早就開始精研陰陽家術算一事了。

  事實上,確實如此,陳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經與持劍者說過,以後我可能會學一點陰陽術推算。

  遙想當年,剛認識某位戴斗笠牽毛驢的佩刀劍客那會兒,劍客與草鞋少年曾經有過一番對話。

  少年說:“有些必須要報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那位劍客就笑問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當時一板一眼地回答:“五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

  大不正則小不敬,姜照磨和龐鼎,等到我陳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們倆以後走夜路的時候小心點,陰溝里翻船,死在溝里,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呂公祠舊址”內,那棟小樓內空蕩蕩的三口棺材,其實就是陳平安在告訴陸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龐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陸沉只要自己不躺進去,那就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陸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經此一別,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麼說來著?”

  陳平安說道:“我行我素。”

  好個“我行我素”。

  果然是劍修行事,天地無拘無束。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開涼亭的時候,陸沉微笑道:“聽說你們青萍劍宗那邊有座綢繆山。”

  陳平安點頭道:“仙都山是主,綢繆、雲蒸兩山為輔,是那三山格局。崔東山既然是下宗宗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既然要變天,就該未雨綢繆,早作謀算了。

  陸沉也點點頭:“之前未能登岸桐葉洲,貧道只是在海上遙遙看了一眼,山巔立碑,‘吾曹不出’與‘天地紫氣’,碑文字跡,一看就是崔宗主的手筆,與繡虎的字跡,不再形似,卻保留了幾分神似,脫離了窠臼,按照山上說法,就是某種仙蛻了。”

  陸沉轉頭笑道:“貧道在這里,得提前祝賀你的得意學生曹晴朗,閉關成功,結丹介於一品和二品之間,這就很好,不用過於鋒芒畢露,卻又保留了無數種可能性。”

  陳平安松了口氣,點頭道:“是很好。”

  傳說中的結丹一品,那是公認的飛升之資質,少之又少;二品,則是上五境之資,但是如今浩然天下的許多山巔大修士,當初的金丹品秩,其實也就是二品。

  陸沉問道:“關於我,齊靜春、崔瀺,還有那個崔東山,是不是都與你說了些什麼,比如提醒你幾句與我的相處之道?”

  陳平安說道:“齊先生只是說了一句話,‘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算刻意針對你,只是針對那件事的。”

  言下之意,你陸沉,或者說那個時候的白玉京三掌教,還不至於讓齊先生對那個時候的泥瓶巷少年刻意交代什麼。

  何況這句話,最大的初衷,或者說齊先生的希望,就是讓陳平安未來知曉真相之後,不用鑽牛角尖,不要太過愧疚。

  陸沉小聲嘀咕道:“齊靜春都無所謂的事情,你陳平安計較個什麼呢?要不是你這麼敵視白玉京,以你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去了青冥天下,到了哪里不是座上賓?退一萬步說,只要你不跟貧道的余師兄不對付,哪怕只是跟那姜照磨和龐鼎死磕,你以後游歷白玉京,也還是其余四城十一樓的貴客。你是不曉得,白玉京的仙子姐姐們,她們對那萬年歷史上最年輕的城頭刻字者,‘隱官陳十一’,是何等好奇與仰慕。”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自顧自說道:“崔東山說了一句,如果先生將來真要跟白玉京不對付,一定要學那老廚子擇菜一樣,摘出一個陸沉。”

  顯而易見,崔東山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先生欲想問劍白玉京,最好繞開陸沉,將白玉京三掌教與整個白玉京做個切割。

  唯有如此先手,才有勝算收官。

  “隱官大人,最關鍵的那個人,你可不能省略了。”陸沉微笑道,“齊靜春是正人君子,他道法再高,學問再大,獨獨做不來小人行徑。你們的師兄崔瀺,則不然。”

  陳平安笑問道:“三教祖師之外,陸沉也有忌憚的人?以至於到了需要忌憚這個人說了哪幾句話的地步?”

  陸沉神色認真,點頭道:“如果崔瀺不是分心天下事,讓他專門針對某個人,那麼這個被針對的人,就算是鄭居中,也一樣要吃苦頭,至少是互為苦手。因為崔瀺行事,與貧道為人,是差不多的路數。”

  陸沉眯眼而笑,雙手抱拳,輕輕搖晃,道:“懇請隱官大人為貧道解惑,不然估計回到白玉京,貧道就要寢食難安了。”

  陳平安說道:“你猜都猜出來了,何必我多費口舌。”

  “崔瀺夠狠!”陸沉摸了摸頭頂的蓮花冠,“陳平安,你比起崔瀺,就要差太遠了。”

  崔瀺的謀劃,就是在那趟年輕隱官領銜的蠻荒腹地之行功成之後開始的,比如陳平安劍開托月山之後,搬移一輪明月皓彩進入青冥天下之前。

  陳平安毫無征兆地突然聯手寧姚、齊廷濟、刑官豪素、陸芝,一起做掉陸沉!

  加上陸芝的那把本命飛劍,只說攻伐實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劍修,那麼就是陳平安外加四位飛升境劍修,在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之外,圍剿十四境的陸沉。

  陸沉感嘆道:“是崔瀺最後一次現身劍氣長城時,與你說的這個謀劃吧?而且以你當時的境界,很難瞞天過海,崔瀺肯定早就用了某種獨門秘法,先與你說了此事,再讓你遺忘,最後還能讓你在某個時刻記起此事,才能讓你在一瞬間與我翻臉,過河拆橋,暴起殺人。”

  哪怕撇開歸還境界的陳平安不說,只說一場擁有四位飛升境劍修的聯袂圍殺,尤其一位是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還有一位嶄新天下的天下共主……還要再加上陸芝的那把本命飛劍北斗,刑官豪素一旦與人問劍時的不計生死,以及某種關鍵時刻,陳平安的那兩把本命飛劍,說不定就是勝負手。

  擱誰身上受得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不否認,其實也就是承認了。

  至於為何陳平安會下定決心不做此事,其實是有過一場試探的,最終出乎意料,陳平安得到了某個結果。

  當時陳平安說了一句:“此次蠻荒腹地之行,與隱官陳平安同行護道者,浩然陸沉。”

  而陸沉則破天荒以肅穆神色,誠心誠意答以一句:“浩然陸沉,有幸同行。”

  那一刻,冥冥之中,陳平安無比確定,陸沉沒有任何作偽,一位在白玉京當了數千年的三掌教,是真正認可自己的“浩然”身份的,願意將浩然天下視為真正的家鄉。

  陸沉瞥了一眼陳平安。

  還好,這家伙更像齊靜春,學那崔瀺,學得不夠像。

  說到底,文聖一脈被崔瀺提出來的事功學問,相較於老秀才傳下的根本學問,到底是一門“小學”,崔瀺可以將這門學問鑽研到極致,而陳平安只是勉強學了個形似,差了崔瀺一半的心性,所以剩下一半,可就不是陳平安想學就能學的了。

  既然隱官大人如此以誠待人,那貧道也不好藏藏掖掖了。

  只見陸沉抬起一只袖子,雙指並攏,出現了兩位身形小如芥子的女子,如繞梁柱姍姍而行。

  其中一位女子挽朝雲發髻,儀態萬方,另一位著藕白衫系蔥綠裙,腳踩一雙繡花鞋。

  正是那汾河神祠月洞門內走出的兩位燒香女子,陸沉“事後”“初見”兩女之時,默念一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費盡心思,將陸沉請君入甕是真也是真,是假也是假,只看陸沉心情好壞,道破與否了。

  只因為在池邊先守株待兔再甕中捉鼈的陳平安,才是陸沉袖中的那只籠中雀。看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實則彈弓在下。

  但是陳平安好像早就預料到此事,道心沒有半點起伏,古井不波。

  陸沉問道:“齊廷濟當時是不是曾經悄悄提醒過你,他願意出手相助?”

  以崔瀺的手段,肯定有足夠的理由,能夠早早說服齊廷濟,讓這位老劍仙心甘情願祭出那把兵解,送陸沉上路。

  陳平安還是沒說話。

  陸沉靠著涼亭廊柱,道:“陳平安,憑良心說話,你自己說說看,貧道要不要忌憚這只繡虎?”

  陳平安沉默許久,開口道:“一直聽說你有五夢七心相,各有大道顯化而生,玄之又玄,傳說中七心相分別是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陸沉雙手籠袖,笑道:“這種壓箱底的絕活,總不能輕易示人,先前一個年輕氣盛,熱血上頭,顧頭不顧腚的,就借你一身道法了,可是貧道當然要稍稍‘封山’,一旦被你這種喜歡想東想西的家伙抓到馬腳,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里,陸沉試探性地說道:“貧道這‘想東想西’一說,是句雙關語,你聽得出來吧?”

  陸沉是說那紫氣東來,道法在東面,西方佛國,佛法在西邊,你陳平安是儒生,學問剛好在中間地帶。

  陳平安斜了一眼陸沉。

  陸沉哀嘆一聲:“沒法子啊,跟青同道友和嫩道人這些傻子聊多了,害得貧道總覺得話不說透,就等於白說。果然還是跟你聊天好,不費勁。”

  陳平安笑道:“聽說孫道長對你有個絕妙評價。”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是那看似重復的陸沉‘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

  如果換成“陸沉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陸沉”,其實意思就很簡單了。

  陳平安緩緩道:“夢儒師鄭緩,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最終選擇自殺。夢中枕骷髏復夢,蔑視南面稱王之樂。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這五夢各有大道顯化,其中那位行走青冥天下的白骨真人,是相對最為明顯的。但是一開始,按照避暑行宮和文廟功德林的歷史記載,好像整座青冥天下並不知曉,你在心相七物之外,還有更為玄妙的五夢。”

  “為了不用跟人動手打架,只好顯露幾分氣力了,好讓對方知難而退,免得傷和氣。”陸沉笑呵呵抬起手,彎曲手肘幾下,道,“很多無謂的糾紛,最怕什麼?就怕一方已經覺得徹底撕破臉皮了,滿腦子都是一不做二不休,但是另一方真不覺得如此,偏偏誰都不信,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大的委屈嗎?”

  最早青冥天下三位掌教,輪流掌管白玉京一百年。

  陸沉看似是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可畢竟是名義上管著一座天下百年光陰的“共主”,其中的暗流涌動,完全可以想象。

  而且按照白玉京的規矩,一旦某位師兄弟“掌教天下”,其余兩位就絕對不可以插手任何事務,傳聞這是道祖親自訂立的規矩。

  這就意味著很喜歡離開白玉京獨自出門遠游的陸沉,一旦在路上被人宰掉,徹底身死道消,那麼整座青冥天下,就會出現“群龍無首,天下無主”的情形,而其余兩位掌教,依舊無法出手,不管天下如何亂成一鍋粥,都要等到那個既定的時辰,才能接管白玉京,出面收拾殘局。

  陳平安問道:“夢儒師鄭緩,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最終選擇自盡,只能托夢墳塋松柏結果矣。你這位陸氏老祖宗,是在影射與陰陽家陸氏針鋒相對的鄒子?”

  陸抬出身陰陽家陸氏,有兩位傳道恩師,除了劍術裴旻,另外一位卻是“言盡天事”的鄒子。

  鄒子談天,陸氏說地,是浩然天下公認的,而鄒子被譽為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更是山上的共識。

  鄒子對陸抬極為器重,不然也不會有那劍修劉材。

  但是陸抬當年遇到陳平安之後,就像與恩師鄒子出現了一場大道分歧,而此事與那陸沉五夢之一的鄭緩和他的弟弟,最終分出個儒墨之別,有點類似。

  “我與鄒子道不同是真。”陸沉連忙擺手,撇清關系道,“只是貧道可沒有這份本事,能夠准確預測到以後家族里邊,會有個不肖子孫陸抬,再有個你。”

  陳平安說道:“先前我回答了你三個問題。”

  陸沉眨了眨眼睛:“不是一個問題嗎?”

  陸沉猶豫了一下:“去驪珠洞天擺攤之前,我從青冥天下收回了兩夢一心相,到了浩然天下,進入驪珠洞天之前,又收回了一心相。後者你應該已經有所猜測了,不然也不會問貧道,那件八副神人承露甲老祖宗之一的西岳出處。貧道的這個心相,正是那鵷鶵,此外確實與那件法袍金醴和龍虎山天師府有關。說實話,貧道越是在白玉京待久了,就越覺得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龍虎山道士’有趣,希冀著憑此解開一個‘仙’字的根本,比如一個資質相對平凡的修道之人,到底得道是在‘山’更快但是得道高度有限,還是在‘人’更慢但是大道成就更高些,所以就想要以黃紫貴人的身份,親身領教一番此中滋味。最後此人便在蛟龍溝附近的一座島嶼石窟中‘坐化’,兵解了。”

  “可即便貧道一口氣收回兩夢一心相,即便對那驪珠洞天有過一番足夠重視的推衍演化,”陸沉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無奈道,“事實證明,貧道還是托大了,小覷了齊靜春。早知道,就該將那位試圖‘喧賓奪主’的白骨真人一並收回的,就數他最桀驁不馴,造反造反,你倒是當皇帝去啊,這家伙倒好,三千年修道歲月,孜孜不倦只求一事,就是造自己的反,難怪會與咱們那位雅相姚清眉來眼去。”

  “陸掌教可以說第二個了。”

  “去劍氣長城找你之前,以免陰溝里翻船,好事變成壞事,我小心起見,就又收回了一夢一心相,分別是夢中的儒師鄭緩,以及藕花福地里邊那個‘呆若木雞’的俞真意,順便見了見陸抬,相談甚歡,聊得很好啊。”

  陳平安笑道:“看來是得聽聽我那學生的提醒。”

  陸沉反問道:“第三個答案,你是想問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又要收回哪些,還是想問貧道的這種‘收回’,解夢也好,心相也罷,它們的下場是什麼?”

  “後者。”

  “獲得一種不再是牽线木偶的自由。誰是誰,就是誰,反正不是我陸沉了。”

  關於陸沉,其實玄都觀還有一個說法,只是比起孫道長昭告天下的那句金口玉言,顯得相對沒有那麼膾炙人口。

  陸沉此人,不是真人。眼中所見,都非真實。

  陳平安冷不丁問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問題:“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總不會是你的五夢七心相之一吧?”

  陸沉呆滯無言,不是腦袋被門板夾過能問出這種問題?

  陸沉如同挨了五雷轟頂,趕緊雙手合攏,高高舉起,念念有詞一番,然後眼神幽怨道:“陳平安,咱們勉強也能算是一場君子之爭吧?那你一個有道統文脈的儒家門生,還是一個最重規矩的習武之人,能不能講一點江湖道義?!就算咱倆之間有那麼點恩怨,有私仇,但是你總不能用這種下三爛的嫁禍手段吧?”

  那個鄭居中腦子真有毛病啊,鄭居中拿貧道的師尊是沒辦法,但要是“我是不是道祖”之外,再來一個“我是不是陸沉”,你讓我陸沉咋辦?!

  你們有沒有考慮過貧道的感受?

  陳平安笑了笑,心情好轉幾分。

  陸沉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形勝,沒來由地感嘆一番:“山河壯麗,容易奪人眼目,一個不小心就會奪人心魄,風動幡動心動也。只是如今上山修行,道訣術法千千萬,只在這一事上,約莫是太過習以為常了,故而留意者少,很少提醒晚輩,修道之人不比凡俗夫子,需要聚精會神,不被繁花迷眼,不被那山岳河瀆、花草樹木、美人在內諸多勝景,奪去一絲一毫的心神,而要反客為主,為我所用,氣吞山河,吾為東道主。”

  陳平安點頭道:“是上上法門。”

  “並非是幫忙說些開脫之詞,只是實話實說,貧道的那位余師兄,做事情,從無半點私心。”

  “再簡單不過了,余師兄修道資質太好,道法太廣,劍術太高,於余師兄自身而言,根本不會有任何私仇。當然,他秉公行事,並不意味著不會結下私仇,比如玄都觀那位孫道長的師弟,再比如歲除宮吳霜降的那位道侶,當然還有你陳平安的齊師兄,好像你們一個個的,都要把賬算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的身上。”

  “玄都觀那邊還好說,畢竟是師兄親自出馬,披羽衣帶仙劍,闖入玄都觀,親手殺掉了孫道長的師弟。孫道長難以釋懷,貧道可以理解幾分。”

  “只是吳霜降那邊,他的那位道侶,只是死在了白玉京余師兄制定的大道規矩之內。”

  “至於你這邊,要說是姜照磨和龐鼎打死了齊靜春,沒什麼可否認的,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兩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天仙,依仗身份與道法,本就不怕被人尋仇。而你這個當小師弟的,靠猜靠想拼湊出真相,再親眼見到了那一幕,所以要與他們討要一個說法,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余師兄並未真正出手,再者將齊靜春逼入那條死胡同的,是貧道才對,貧道就奇了怪了,你為何對余師兄如此心懷仇恨?”

  陸沉確實好奇此事。

  照理說,陳平安是如何都推算不到自己與余師兄的那番對話的。

  至多就是想到閽者林正誠所想到的那一步,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手握一座隨時都可能跨越天下來到寶瓶洲的白玉京,逼迫齊靜春繞路而行。

  如果可以的話,陸沉還是希望能夠把這筆舊賬一股腦兒攬在自己身上。

  畢竟一個不小心,三教祖師散道之後,第一場十四境修士之間的搏命廝殺,就會發生在青冥天下,就在白玉京!

  否則大師兄“之一”的李希聖,絕不會早早在北俱蘆洲清涼宗那邊,叮囑自己那麼一句話。

  再加上陸沉剛剛得出的某個結論,那就不是兩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廝殺了。

  而是三位!

  師兄余斗,玄都觀孫懷中,歲除宮吳霜降!

  “山下論事,山上問心。很難猜嗎?半點不難。山上每一位修道之人,都在各自用一輩子闡述、驗證某個道理。”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相信那位尚未‘一氣化三清’的白玉京大掌教,願意承受輸掉一場大道之爭的後果,這是大掌教寇名的道心使然。所以無須福祿街的李先生,或是神誥宗那個道士周禮,與任何人解釋任何話,就是既定的事實。我們浩然天下的禮聖,也是如此。曾經的小夫子,後來的文廟禮聖,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禮。”

  “你陸沉對那位大師兄,禮敬歸禮敬,但你是陸沉,絕對不會像余斗那麼執著,所以你在驪珠洞天的所作所為,就是看上去什麼都沒有做,當然,只是‘看上去’。不過我也相信,在那些擺攤的歲月里,你一定想過很多‘折中’的法子。之所以做不到,一是不敢畫蛇添足,太過摻和到大掌教的合道過程中去,再就是就算你陸沉願意退步、讓路,也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因為余斗才是真正的幕後人,是這個一心想要為掌教師兄鏟除所有大道之爭對象的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絕對不允許在他師尊散道之後,青冥天下又要失去一位師兄,唯一一個能夠躋身十五境的道士,只能是為他傳道授業的師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余斗在你重返浩然天下、進入驪珠洞天之前,一定以言語威脅過你,就像我先前威脅嫩道人一樣。怎麼,陸掌教是沒有聽出我的言外之意,還是故意裝傻?”

  陸沉用雙手揉了揉臉,貧道還是更喜歡與青同道友或是嫩道人聊天。

  其實雙方心知肚明,只是都懶得說破一件事而已。

  陳平安將來只要是問劍白玉京,不管理由是什麼,身為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都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陳平安眯眼道:“明白了。”

  陸沉一臉訝異道:“啊?”

  干嗎學貧道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難怪你會多說這番多余話。”

  原來青冥天下已是內憂重重。不然一個如今都不是上五境劍修的自己,完全不必讓一個自稱“明白了”的陸沉如此多費唇舌。

  遠遠不至於。

  問劍白玉京的難度,要比問劍托月山,難上許多許多。

  那麼極有可能,孫道長已經悄悄躋身十四境了,而且是一位純粹的劍修?

  吳霜降在夜航船那邊也無異於一場“托孤”,甚至開始恢復某種身份。

  而歲除宮吳霜降,雖有一個青冥天下入鄉隨俗的道官身份,但是別忘了,吳宮主更是一位浩然天下能夠陪祀武廟的兵家修士!

  在那戰場上,會講究一個“仁義”嗎?

  至於玄都觀,對待山上紛爭,那更是出了名的“我們群攻你一個人,你一人單挑我們一群”。

  那麼孫觀主與吳霜降聯手問劍白玉京,准確說來,其實就是問劍余斗一人?

  陳平安問道:“返回白玉京後,你是不是能解夢的就都解夢,能歸攏的心相就都歸攏了?”

  陸沉無奈道:“沒法子,貧道終究是師尊最心疼的弟子。”

  陳平安笑道:“那麼類似一路順風的客氣話,我就不說了。”

  陸沉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如今天下,歸功於貧道的師尊,‘道士’一詞,已經被道教獨享一萬年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說道:“一萬年之後,退一萬步說,再無修道之人,屆時你們道家的學問,也不至於太過式微才對,說不定還會有個‘文教根底’的說法,不管怎麼說,光是一句‘無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將相,想必都會十分推崇。”

  陸沉繃著臉。

  陳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點推衍、術算的皮毛學問,怎麼跟你們這些宗師相提並論?”

  陸沉果然放聲大笑,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容:“如今的天下,‘江湖’一詞,也大變樣了,‘相忘於江湖’,就跟著變樣了。但是萬年以後,會不會江湖水皆干涸,如魚共處於陸,只能相濡以沫?”

  陸沉是說那末法時代的到來,只說一事,天下蒼生再無法修行,天地靈氣耗竭如同海枯,有靈眾生皆如游魚處於陸地。

  “那麼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廣,道法高,萬年之後又當如何?道士生死榮辱如何,看得開;道法走向去處如何,就很難看得開了。”

  關於此事,不光是陸沉,師兄寇名,還有師尊,各自都是有過一番推衍的。

  只不過陸沉是不願憂天,相對算得淺,只是用來打發光陰,師兄卻是想要找出一種實實在在的破解之法。

  至於師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計就要比師兄更深一層、更勝一籌、更高一樓了。

  陳平安問道:“是擔心出現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高依舊高,就只是中間缺了一層?”

  陸沉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話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實在是讓人氣餒。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個‘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麼多做什麼呢。”

  陸沉突然說道:“陳平安,要是稍後見著了至聖先師,至聖先師多半要問你一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怎麼講?”

  陸沉笑道:“比如問你如何看待那場‘三四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有可能。”

  陸沉問道:“至聖先師該不會已經問過你了吧?”

  陳平安說道:“你覺得我應該如何作答?”

  陸沉說道:“難。”

  抬高自身文聖一脈,稍稍貶低亞聖一脈,於情於私,沒有問題,但是於公於理,就有大問題了。

  可要說陳平安不為自身道統文脈說話,或是一味排斥亞聖一脈,那就更不對了。

  如果說回答一個兩者都好,這種搗糨糊的答案,還不得被至聖先師他老人家當笑話看待?

  陸沉笑道:“不如直接繞過‘三四之爭’,但是又不算真正繞過文聖亞聖兩脈學問?”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道理。”

  陸沉無奈道:“誠意呢?!說好的落魄山修士一貫以誠待人的門風呢?說說看,你的答案是什麼!”

  陳平安說道:“子曰。”

  陸沉立即接話道:“有教無類?”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豎起大拇指,嘖嘖稱奇道:“既不貶低亞聖一脈,還無限拔高了至聖先師,又暗戳戳將文聖一脈壓過亞聖一脈半籌,便是你那君倩師兄聽了此話,也是只有會心一笑、十分高興的份,只會覺得自己的大道根腳,竟然還有這等妙用?!”

  陳平安說道:“不是心中真正這般想,我敢嘴上這麼說嗎?”

  陸沉沉默片刻,不得不點頭道:“也對。”

  早知道如此,當年貧道就該狠狠心,將這小子直接敲悶棍套麻袋搶去白玉京當小師弟了,多省心多省力,哪有如今這麼多麻煩。

  陸沉抬頭看天,道:“天要下雨了。”

  陳平安率先走出涼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離開家鄉,離開小鎮之前,藥鋪的楊老頭曾經提醒一句,讓那少年拿著雨傘離開後院,交給那位學塾先生。

  一大一小,一起撐傘走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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