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淡,愈覺山高。
殺青耳尖微動,猛然轉頭望向夜幕遠方,沉聲道:“主人,繡虎來了。”
李鄴侯嗯了一聲,以心聲提醒他們:“記得注意措辭,接下來不管崔先生與我說什麼,你們聽過就算,不用計較,更別上心。”
正在調試琴弦的侍女黃卷,順著殺青的視线舉目遠眺,依稀可見極遠處有一抹雪白身形,似乎在貼地御風,突然身形一再高舉,黃卷視线隨之不斷上挑,明月懸空,那一粒芥子身形剛好背對圓月,一個加速御風,驀然間往山巔這邊筆直撞來,如明月中人,貶謫下凡。
黃卷重新將那架古琴收入琴囊,與殺青一起站在主人身後。
少年眉心一粒紅痣,一襲白衣,大袖飄搖,懸在山外。
便是黃卷這般道心堅韌的得道之士,也不得不承認,眼前少年,光彩熒熒,令滿山月光都要黯然失色,真是風神高邁,半點不輸主人。
崔瀺之前兩次做客皎月湖,侍女黃卷都湊巧不在水府,不是去煙支山找閨中好友,就是去百花福地游玩。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李鄴侯眼神明亮,似乎為這一天重逢已經苦等多年。
他收起手中那把泛黃老舊的蒲扇,再摘下臉上覆蓋的面具,是位美男子,起身作揖道:“鄴侯見過崔先生。”
崔東山神色淡然道:“恭喜鄴侯榮升南海水君,喊我東山即可。”
李鄴侯在內的三位昔年五湖水君,在文廟冊封山水神靈的金玉譜牒之上,以品秩論,成為四海水君,只算是平調,但是如今手中權柄之大,轄境之廣,遠超以往。
與此同時,蜃澤湖在內三座大湖水君,則順勢補缺“五湖”水君,屬於名副其實的升遷。
李鄴侯笑著點頭。
昔年公開為浩然賈生打抱不平的大人物當中,就有這位皎月湖水君李鄴侯。
所以李鄴侯擔任大湖水君後,哪怕皎月湖在浩然五湖之中其實距離文廟最近,可是他始終與文廟走得不近,與陪祀聖賢們關系也很疏遠。
他與繡虎崔瀺,可算舊識。
當然雙方年齡懸殊,因為李鄴侯與白也是差不多時代的人,而且出身一國。
李鄴侯出身豪閥,又是廟堂重臣,白也卻屬於“在野”的逸民之流,之後白也在京城也只是驚鴻一瞥,便散發扁舟,飄然遠去,所以兩人倒是沒什麼交集。
反而是昔年崔瀺與左右、君倩兩位師弟,曾經一同游歷皎月湖,在一旬光陰之內,雙方有過接連八場手談,不計時,允許對方長考。
結果李鄴侯當年差點輸掉那座“書倉”和半座皎月湖。
因為總計八局棋,李鄴侯一贏七輸,再輸一局,就連大湖水君身份都沒了。
之所以差點,還是因為對方主動放棄了贏棋後的應得賭注。
事後李鄴侯將那八局手談編撰為一本《秋水譜》,不斷復盤,才發現其中玄機,雙方棋力高低之別,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堪稱懸殊。
但是繡虎除了第一盤棋的引君入甕,其余之後七局,同樣在示敵以弱,卻能夠讓李鄴侯渾然不覺,總以為輸棋只是棋差一著。
後來崔瀺叛出文聖一脈,還曾秘密走過一趟皎月湖水府。
崔瀺問李鄴侯願不願意遠游同行,為這座天下做點“力所能及的未雨綢繆之事”,卻被他婉拒了。
崔瀺好像也沒有如何失望,臨行之前,只是看到了桌上那本棋譜,隨口笑言一句:“不如將棋譜改名為《牽牛譜》。”
道士出身的李鄴侯唯有啞然,默默將繡虎禮送出境。
不是怕惹麻煩,也不是舍不得那個水君身份,而是李鄴侯成為神靈之後,變得越發性情散淡,仿佛所有的豪心壯志早已丟給了一個個曾經的自己:曾經天資清發的神童;奉旨山中幽居修道卻心懷山河的少年道士;出山為官力挽狂瀾於既倒的青年文臣;續國祚、縫補山河、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中年和暮年官員;最後功成身退,轉為山水神靈,再不理會家國事和人間事,只是買書、藏書、看書、修書。
崔東山轉過頭,已經換了一副面孔,笑著打趣道:“殺青兄,怎麼百年不見,境界沒漲,個子倒是高了一截?是不是有獨門秘訣,不如教教我?”
矮小漢子老臉一紅,悶悶道:“沒有的事,崔先生別瞎說。”
在繡虎崔瀺這邊,低頭認個,又不丟人。
至於崔瀺為何變成了個少年郎,天曉得。奇人做怪事,不是才算正常?
來之前,主人就提醒過他和黃卷,若是見到一個改名為崔東山的少年,將其視為繡虎即可。
黃卷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身邊漢子好像確實高了寸余,不對,是足足兩寸!
她一下子想明白了其中玄機,怒道:“殺青,你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連這種事都要學那阿良?!”
原來殺青學那個狗日的,靴子里邊暗藏玄機。
先前某人帶了個年輕讀書人,和一個仙風道骨的黃衣老者,曾經一起造訪皎月湖。然後在台階那邊,那家伙脫了靴子又立馬穿回靴子。
年輕書生倒還好說,從頭到尾,規規矩矩的,頗有禮數,只是年輕人身邊的那位黃衣老者,委實是出人意料,讓黃卷大吃一驚。
黃衣老者當時在水府內規規矩矩的,不料境界極高,很快就在鴛鴦渚那邊名動天下,自稱道號嫩道人,一出手便一鳴驚人,打得同為飛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顏面盡失。
李鄴侯開門見山道:“相信崔先生很清楚鄴侯這次來所求何事,可以開價了。”
崔東山笑道:“難得敘舊一場,不如一邊下棋一邊談事?”
李鄴侯說道:“只要沒有賭注,鄴侯可以稍晚離開桐葉洲,硬著頭皮陪崔先生手談一局。”
崔東山勸說道:“小賭怡情,一個不小心,被鄴侯下出‘月下局’,豈不是一樁弈林美談。我可以讓先。”
見李鄴侯不為所動,崔東山一手揉著下巴,一手伸出雙指:“讓先不夠的話,我可以再讓兩子,如何?”
結果這位大水君還是裝聾作啞,崔東山跺腳,抖了抖袖子,埋怨道:“鄴侯,你也太過妄自菲薄了吧,難道要當一回圍棋初學者,闖一闖九子關?”
各國王朝,山下的弈林棋院,都有那讓九子對局的習俗,棋手想要登堂入室,獲得段位,都要經過棋待詔國手的那個九子關。
李鄴侯好像打定主意不與崔東山手談,只是微笑道:“崔先生,我們還是直接談正事好了,鄴侯此次外出,並非游山玩水而來,需要馬上返回南海護送渡船。想必仙都山如今也事務繁重,所以我就不浪費崔先生的寶貴光陰了。”
崔東山見對方死活不上鈎,那就沒得法子嘍。
李鄴侯當年被老王八蛋欺負得慘了怕了嘛,自己總不能按住他的腦袋下棋,只得談正事:“我家先生至多賣你一成水運。”
李鄴侯立即問道:“是陳先生當下坐擁曳落河水運的一成,還是昔年完整曳落河水運的一成?”
崔東山笑道:“到底是怎麼個一成,那就得看鄴侯兄的誠意了。”
李鄴侯略微思量一番:“不管是哪種‘一成水運’,我都會給出自己預期的那份誠意。”
文聖合道所在是南婆娑洲在內的三洲破碎山河,李鄴侯作為掌控南海水運流轉的大水君,是可以在不違禁、不被文廟問責的前提下,適量調劑水運流轉一事的,不算假公濟私。
李鄴侯此行,根本就沒打算跟繡虎斗智,該是怎麼個“價格”,不做任何改變,行就行,不行我就走。
崔東山開始跳腳罵人,兩只袖子甩得噼啪作響:“他娘的,李鄴侯你是不是吃准了我家先生是一位不擅長做買賣的正人君子,你就可以如此混賬?!啊?!”
如今浩然天下,有那麼一小撮成天吃飽了撐的沒事做的大修士,讓人幫忙搜集蠻荒天下對那位年輕隱官的各種風評。
李鄴侯想要購入整條蠻荒曳落河的一成水運,當然陳平安如果願意給出一成半,那是最好不過了,多多益善。
李鄴侯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一成曳落河水運,這是我南海水府與三十萬水裔在未來百年內的詳細部署,文廟那邊挑不出毛病,我可以保證南婆娑洲在百年之內風調雨順,遠勝往昔年份,山上山下,迎來一場三千年未有的好光景。”
崔東山伸手接過冊子,翻開首頁,翻了個白眼,竟就那麼隨手將一本水君親筆撰寫的冊子直接丟在地上,還重重踩了一腳,再大袖一揮:“可以滾了。”
黃卷隱隱有些怒氣,她欲言又止,要不是之前就得了主人的提醒,她早就開口罵人了。
此人竟然對自家主人如此大不敬,就算你是半個繡虎崔瀺又如何?!
結果黃卷被殺青輕輕扯住袖子。
崔東山斜睨背著琴囊的黃卷,譏笑道:“咋的,准備跟我玩那套主辱臣死的伎倆,是威脅我,還是嚇唬我啊?我這個人膽子小,嚇死我是可以不用償命,但是得賠錢的,那麼一大筆錢,天文數字!小心連累鄴侯砸鍋賣鐵幫你擦屁股……”
黃卷氣得滿臉漲紅。
李鄴侯神色如常,伸手一抓,將那本冊子駕馭回手中,輕輕拍了拍封面上的塵土:“如果只是繡虎,我掉頭就走。”
李鄴侯再一次伸出手,將冊子遞給崔東山,好似自言自語道:“但是坐擁曳落河水運之人,是文聖的關門弟子,是一個將下宗建立在桐葉洲的年輕劍仙。”
崔東山雙手籠袖,面無表情。
黃卷滿臉怒氣,這次殺青干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李鄴侯卻是半點不惱,轉身眺望遠處夜景,卻依舊沒有將冊子收入袖中。
“倜儻超拔之才,行事不落窠臼,只管驚駭旁人耳目,但是規矩尺寸之士,卻是動靜有節,法度森嚴,進退周旋,皆在規矩。”
“鄴侯由衷羨慕前者,誠心敬重後者。”
“確實如崔先生所說,我就是在‘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只是我有我的難處,在其位謀其政,不能單憑個人喜好行事。如果還是皎月湖水君,卻擁有南海水君的權柄,且不擔責,那麼這本冊子的厚度,至少可以翻一番。身為山水神靈,給予世道一份善意的私心,私心一重,動輒更改一地氣運,牽引山河氣象,此間隱患,不可不察。”
崔東山蹲下身,從袖中摸出些來自落魄山的小魚干,輕輕丟入嘴中。
蒙學稚童懵懂觀天,舉手若能摘星辰,後來修道當了神仙,才知原來天高不可及。
李鄴侯也跟著蹲下身,今夜第三次遞過去冊子。
崔東山冷哼道:“別搭理我,生悶氣呢。”
李鄴侯就將那本冊子輕輕放在崔東山胳膊上邊,微笑道:“天下有兩難,登天成仙,有事求人。”
崔東山嘿然一笑,吃完了小魚干,輕輕一震胳膊,冊子彈跳而起,他伸手一把抓住,當扇子晃動不已,道:“地上有兩苦,吃苦如吃黃連,囊中羞澀沒有錢。”
黃卷站在崔東山身後,悄悄抬起腳,佯裝踹人一下。
結果崔東山撲通一下,直接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轉頭怒道:“暗算我是吧?!賠錢?!”
黃卷目瞪口呆。殺青也是一臉匪夷所思。
當年繡虎,風流無雙。
第一次造訪皎月湖時,崔瀺這位文聖首徒,其實早就揚名天下了,就連不喜歡外出的殺青,都聽說過文廟對崔瀺的某個評價:“陽煦山立,宗廟器也。”
具體是誰說的,不得而知,有猜測是文廟教主,但也有說是禮聖的親口點評,甚至還有人說此語是出自至聖先師之口!
水榭檐下,席地而坐,與水君隔枰對弈,其中一局棋收官時,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黑衣拈白子,霹靂眉邊過,手談不轉睛。
李鄴侯笑著從袖中摸出一把材質玄妙的團扇:“既是賠罪,也是賀禮,送給陳劍仙,頗為適宜。”
黃卷心疼不已。
這可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月宮舊藏,而且主人平時最是珍惜此物了。
扇子名為避暑,寓意美好,“明月生涼寶扇閒”。
相傳是遠古那位明月共主親手煉制而成,只是在人間輾轉,傷了品秩,如今只是件半仙兵的山上重寶。
關鍵是寶扇既可以拿來煉化為攻伐之物,還可以拿來壓勝山水,聚攏氣運,事半功倍,尤其是吸納月色一事,得天獨厚。
崔東山將冊子跟團扇一並收入袖中,也不道謝半句,突然笑出聲,伸手扶住李鄴侯的肩膀,緩緩起身道:“來之前,先生只與我交代了一句話。”
今夜事,一切如先生所料!幾乎毫厘不差!
生氣?我崔東山犯得著跟一個手下敗將置氣?鬧呢。
李鄴侯跟著站起身,笑道:“洗耳恭聽。”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先生說了,買賣一事,行情不能跌,但是給外人看的表面功夫還是得有。”
李鄴侯聞弦知雅意,瞬間心中了然,忍住笑,免得被誤以為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板著臉點頭道:“明白了,鄴侯會用一種不露痕跡的手段,讓其余兩位水君同僚知曉南海水府與落魄山這樁買賣的‘真實價格’。”
李鄴侯作揖拜別,起身後笑道:“等到哪天真正天下太平了,再邀請崔先生去南海做客,下出‘月下九局’,好讓人間多出一部秋水棋譜。”
崔東山作揖還禮後,嬉皮笑臉道:“好說好說,別說是在南海水府對弈了,就是與鄴侯兄聯袂飛升去往明月中,都沒問題,如此一來,即便棋譜質量遠遠不如彩雲局,可是咱哥倆的下棋位置比白帝城可要高多了。對了,下次再見面,就別喊我崔先生了,聽著別扭,你要麼喊我東山,要麼喊一聲同庚道友。”
崔東山如今為自己新取了一個道號——同庚。
李鄴侯點頭,准備就此離開桐葉洲陸地。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真不去我家仙都山坐坐?”
李鄴侯搖頭道:“不了,水府事情多,不宜久留岸上。”
黃卷輕聲問道:“陳山主怎麼就成為你的先生了?”
崔東山有點受不了這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娘們了,白眼道:“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我家先生怎麼就當不了我的先生了,是我當不了我家先生的學生還差不多。”
李鄴侯打圓場道:“其實黃卷對隱官十分敬仰。”
黃卷重重點頭,這是事實。
上次在功德林,年輕隱官就站在文聖身邊,幫著他先生待人接物,年輕夫子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崔東山立即皺著臉道:“黃卷姐姐,我錯了,今夜相逢,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懇請姐姐多擔待些。”
黃卷實在不適應崔東山身上的那份詭譎氣息,此人算不算所謂的大智近妖?
自己該不會已經被對方記仇了吧?
不然主人為何多次提醒她和殺青?
黃卷越想越憂心,便擠出個笑臉,算是答應了。
李鄴侯帶著兩人一起御風離開山頂。
殺青轉頭望向身後,只見崔東山依舊站在原地,形單影只,天地孤鶴,道氣清且高。
李鄴侯好像猜出這位扈從的心思,以心聲笑道:“錯了,是那天地一梧桐,雛鳳清於老鳳聲。”
黃卷說道:“主人,先前站在崔東山身邊的時候,沒覺得什麼,不知怎的,這會兒竟然有些後怕。”
李鄴侯嘆息一聲,神色復雜道:“亦然。”
黃卷感慨道:“還是與那位隱官相處比較輕松。”
李鄴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言語。
他本想說一句,那是因為文聖老秀才在場,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時又身在文廟功德林。
一旦你與之為敵,試試看?
小龍湫,祖山龍眠山,離祖師堂所在的如意尖不遠,有一處封門的神仙窟,一側石壁上隸書篆刻“別有天”。
山主林蕙芷如今就在此地閉關療傷。
洞府門外有雙姝,年輕貌美,亭亭玉立,宛如並蒂蓮。
姐妹兩人的相貌、身姿,就像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們如今負責為師尊護關。
瞧見兩道身影落在不遠處,其中一位女修微微皺眉,出聲提醒道:“權師叔、章首席,我們師父如今在閉關。”
權清秋帶著首席客卿聯袂趕來此地,他腰懸一根袖珍魚竿,好似佩劍,以銀色絲线裹纏竿身,宛如月色。
這件自家祖傳的本命物的神通之一,便是可以視為半只龍王簍,能夠將一輪水中明月作為“魚餌”,釣起蛟龍之屬與眾多珍奇水裔,只是不可飼養。
一座山頭擁有兩位元嬰,在如今的桐葉洲,已經算是極為拔尖的山頭了,同在一洲北部的金頂觀、青虎宮暫時都無此運道。
權清秋置若罔聞,根本不理睬那兩個資質平平的小蹄子,自顧自朗聲道:“師姐,師伯祖仙駕蒞臨我們下山已久,作為山主,要是一直拖著一面都不見,就太不像話了。”
那位上宗老祖,名司徒夢鯨,道號龍髯。
在高人如雲的中土神洲,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仙人。
其家族,是中土神洲最頂尖的豪閥世族之一,類似皚皚洲的密雲謝氏,或是寶瓶洲的雲林姜氏。
司徒家族枝葉蔓延數洲,除了總祠在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號,數量眾多,而且除了這位師伯祖,司徒家族中人才輩出,山下科第連綿,山上仙師高人輩出。
光是上五境劍仙,就有兩位,其中一人還曾去過劍氣長城,在那邊練劍、殺妖多年,而且活著返回了浩然天下,可惜一直沒有開宗立派的想法。
只不過這位家族堂號在流霞洲的劍仙,與大龍湫沒有半點關系就是了,就算是與司徒夢鯨至多也只算是遠房親戚,而且出了名的脾氣差,早年在家鄉,就經常跟同為劍仙、脾氣更差的蒲禾掰手腕,有過數場問劍,聽說兩人先後到了劍氣長城,雙方還是不投緣,依舊看對方不順眼,從未同桌喝過酒。
洞府之內,毫無動靜。
再懶得與師姐繼續拐彎抹角,權清秋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於情於理師姐都該讓賢了,實在不宜再為煩瑣庶務分心,不如就此閉關,安心養傷。”
“師弟今天就可以承諾一事,甲子光陰之後,不管師姐屆時是否已經出關,能否因禍得福打破元嬰境瓶頸,師弟都願意重新讓出山主身份,能者居之。”
一旁章流注內心震動,狗日的,這是要逼宮啊?
這個姓權的,做事真不地道,事先根本就沒有與自己打招呼啊。
本以為權清秋來此,就是請師姐林蕙芷出關,好歹見一見那位來自大龍湫的師伯祖,不然確實於禮不合。
林蕙芷如今所謂的閉關,雖然不好說是什麼吊命等死的處境,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注定破境無望。
自己作為小龍湫的首席客卿,其實就是個山頭的面子人物,就像一塊懸掛在堂內不受風雨的匾額,只是給外人瞧的。
對小龍湫如今的一些個暗流涌動,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誰來當山主,都不耽誤他定期拿一筆客卿俸祿。
山上宗門的客卿,和山下王朝的皇室供奉,都是公認的好差事,不敢說肥得流油,可也是屬於躺著掙錢啊。
所以章流注不適合攪和這場小龍湫的山門內訌,不宜摻和,更做不得什麼渾水摸魚的勾當,容易在上宗大龍湫那邊吃掛落。
洞府大門緩緩打開,走出一位中年婦人姿容的女修,氣質清艷,正是道號清霜上人的林蕙芷。
她腰懸一枚碧綠葫蘆,是小龍湫的鎮山之寶,一枚半仙兵品秩的谷雨葫蘆。
林蕙芷作為小龍湫現任山主,可以將其中煉,若是被大煉,就要極難地剝離層層禁制,還談什麼傳承。
不同於“山上道侶子嗣仙材”的師弟權清秋,林蕙芷是桐葉洲土生土長的元嬰境修士,年少時被擔任上任山主的師父相中修道資質,才得以上山修行。
而她的師弟權清秋,與她同為元嬰境,親手創建了那座供外鄉仙師游覽的野園,在山上贏得了不少好名聲。
不過他卻是出身上宗,只是年少時就從上宗大龍湫來此修行,在父母授意下拜上任山主為師。
林蕙芷神色冷漠,瞥了眼站在師弟身邊的章流注。道號水仙的老元嬰立即打了個稽首:“見過山主。”
林蕙芷說道:“我去見了黃庭,就去找師伯祖。”
權清秋笑道:“那我就先去找師伯祖,在松下等著師姐了。”
如意尖茅屋內,黃庭正在跟一個少女各自吃著炭火煨出來的芋頭。
黃庭看了眼令狐蕉魚,少女坐在火盆對面,正在朝手中燙手的山芋輕輕呼氣。
在黃庭看來,一座小龍湫山上山下盡是一股腐朽氣,死水微瀾。她要是大龍湫的宗主,都沒臉跟人說在桐葉洲有座下山叫小龍湫。
先前覬覦太平山的勢力主要有三個,除了小龍湫,還有萬瑤宗跟虞氏王朝。
至於那個人模狗樣的權清秋,其實就是一條對金頂觀搖尾巴的看門狗,白瞎了個好名字。
當初黃庭問劍小龍湫,劈了林蕙芷一劍,也不算冤枉了她。
沒有這位女子山主的默認,權清秋怎麼能夠讓一位首席客卿跑去太平山那邊待著,每天就是呼朋喚友看鏡花水月?
其實陳平安走了一趟如意尖後,黃庭就准備離開此地,去趟虞氏王朝京城,再回太平山。
要不是山上還有個令狐蕉魚,黃庭就算離開了小龍湫,百年之內,不管山主是她還是權清秋,就都別想要修繕祖師堂了。
每次修好祖師堂,就等於是與她問劍。
而且黃庭有一種天生的直覺,這個權清秋與蠻荒妖族肯定有勾結,只是她拿不出什麼證據。
那個道號龍髯的中土仙人,蒞臨下山小龍湫,瞧著是偏袒權清秋,對林蕙芷這個山主不太滿意。
雖然這位仙人到了小龍湫之後,始終深居簡出,就連上次陳平安闖入山頭,對方也沒有露面。
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經給所有偏向山主,或是選擇中立的小龍湫修士,帶來一股莫大壓力。
如果說世間錢財是一場大雨,看似無孔不入、無所不能,那麼權力,就是一場大雪,面對門外積雪,門內人就會望而生畏,真能夠凍死人的。
如果不是得到了大龍湫的某份旨意,權清秋今天在師姐林蕙芷那邊,絕對不敢如此“作亂犯上”。上梁不正下梁歪唄。
古松下石桌上有殘局。
一位天然神色蕭索、頗為苦相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旁,看著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局,他伸手拈起一枚虛相棋子,頃刻間便有一枚嶄新棋子在棋盤原位顯化而出,而男子手中棋子自行消散,古老棋局依舊如初。
拜月煉氣,牽引星辰,毋庸置疑的仙人手筆。故而桌上既是一盤棋局,也是一部棋譜,更是一座陣法。
桌上只有八十一枚棋子。
若是在棋盤下出一百零八枚,就是一座天時地利兼備的完整大陣。
這就跟古玩行差不多,品相不全,價格就差了太多,例如百花福地秘制的一整套十二花神杯,如果只是收集到了十一只,哪怕只缺一只花神杯,價格可能就會相差一倍之多。
男子這次跨洲踏足小龍湫,勉強能算是故地重游,只不過已經物是人非。
當年師尊曾經與一位年輕仙人在此弈棋,正是那位三山福地萬瑤宗的當代宗主韓玉樹。
聽說此人如今想要開創下宗,只是不知為何,拖延至今都沒個確切動靜。
照理說,以三山福地的雄厚底蘊、萬瑤宗的悠久傳承,再加上韓玉樹本身的修為境界,建立下宗一事只會水到渠成。
當年他之所以跟著師尊跨洲遠游,是為了見一見林蕙芷的師長。
當時大龍湫對林蕙芷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夠在桐葉洲以小龍湫作為一處“龍興之地”,等她躋身上五境,就可以順勢開創下宗。
按照早年文廟訂立的規矩,山上的枝葉旁牒,比起山下的宗族譜系,可能要更為嚴謹。
比如想要在別洲開創下宗,下宗的開山祖師必須是在當地成為元嬰,再破境躋身上五境,而不是上宗隨便派遣一位玉璞境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隨便加葉添枝。
而且外鄉人建立宗門這種事情,十分犯忌,備受排擠,畢竟一個外鄉勢力一旦開宗,就會分走一杯羹,鯨吞四周山水靈氣和大道氣運,就像北俱蘆洲的披麻宗,創建之初,坎坷不斷,傷亡慘重,好不容易才在骸骨灘那邊站穩腳跟,結果又攤上個鬼蜮谷當鄰居,一直被中土各大宗門視為一樁賠本買賣,是拿來當反面例子看待的。
又例如前些年玉圭宗在寶瓶洲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成功創建了真境宗,老宗主荀淵分別派遣出姜尚真、韋瀅擔任下宗宗主,而這兩位修士,後來又都當上了上宗之主。
想那姜尚真何等桀驁不馴,韋瀅又何其天縱奇才,結果在那書簡湖,依舊與大驪宋氏朝廷處處退讓。
這些都是下宗創建不易、站穩腳跟更難的明證。
故而歷史上許多想要在別洲開創下宗的中土大宗,能成事者,十無二三,在這二三當中,又有大半未能延續千年香火。
這就像個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弟,離京在外為官,往往處處碰壁,軟硬釘子不斷,最終能夠達成父輩成就,位列中樞的人,終究還是少數。
權清秋帶著章流注一同徒步走來此地:“清秋拜見師伯祖。”
章流注行大禮之時,則是敬稱男子為龍髯仙君。
男人與那位下山的首席客卿說道:“水仙道友,可以先行離開。”
老元嬰受寵若驚,行禮告辭,他後退三步再轉身,走出很遠,才敢御風離開祖山。
司徒夢鯨說道:“坐吧。”
權清秋立即落座。
在大龍湫山門道統中,權清秋的父母是一雙山上道侶,而眼前這位仙人,正好是那雙道侶的傳道師尊。
因為這一層關系,所以司徒夢鯨才會被小龍湫修士視為是幫著權清秋撐腰來的,這也在情理之中。
林蕙芷和權清秋的那個師父,到了桐葉洲後,早期破境順勢,只是在元嬰境時,為情所誤,未能躋身玉璞境,心魔作祟,閉關失敗,山下所謂的香消玉殞,山上則是身死道消。
可憐女子,遇人不淑,辜負真情,卻也曾十五十六女子腰,恰似楊柳弱裊裊。
司徒夢鯨問道:“權清秋,你當年與蠻荒妖族有無勾連?”
權清秋神色如常,語氣鎮定道:“祖師明鑒,絕無此事。”
松下仙人不言語,自有松濤陣陣如天籟。
權清秋惋惜道:“林師姐這輩子修行太過順遂了,道心不夠堅韌,閉關兩次都失敗了,以至於對破境一事毫無信心,總覺得自己大限已至,加上被黃庭劈砍了一劍,自然而然越發絕望了。師伯祖,林師姐稍後就會趕來,師伯祖能不能勸她幾句,幫著驚醒夢中人。”
元嬰地仙,人間常駐八百載。
再加上一些延壽手段,山上就有了“千秋”一說。
至於山上千秋後綴的“萬歲”,所謂的“證道得長生、與天地同壽”,那是傳說中十四境修士才能做成的壯舉。
見師伯祖還是不願說話,權清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道:“師姐若是真想要保住山主身份,大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必暗中在師伯祖面前往我身上潑髒水,小龍湫祖師堂議事也好,稟報大龍湫諸位老祖,說我試圖篡位也罷,其實都無妨,反正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師伯祖與上宗祖師們明察秋毫,自有公斷。”
“只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林蕙芷竟然會用這種下作手段來保住山主位置。辱我名聲,這不算什麼,但連累上宗被書院甚至是文廟問責,到時候傳出去,那些風言風語再一經傳播,後果何其嚴重,何況如今山水邸報已經解禁,眼紅上宗的仙家,肯定會暗中推波助瀾,大肆宣揚此事。林師姐此舉,罪不可赦,根本就是忘恩負義,愧對宗門栽培,無異於恩將仇報!”
“這個林蕙芷,真是失心瘋了。”
司徒夢鯨聞言,依舊神色平靜,只是凝視著棋盤殘局。
權清秋的父母,那兩個弟子,倒是都不如他們兒子這麼健談。
司徒夢鯨突然伸手一招,將一把松針攥在手心,掌心相抵,細細摩挲,再攤開手掌,碎屑散落四方,其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符籙光亮,不同尋常。
權清秋不敢多說什麼,擔心畫蛇添足,惹來這位師伯祖的厭煩。大龍湫誰不知道這位老祖師最喜清靜,最嫌麻煩。
司徒夢鯨終於開口道:“你離開後,告訴林蕙芷,讓她繼續閉關就是了。”
權清秋心中暗喜,起身告辭離去,得了師伯祖這道法旨,大局已定,定是林蕙芷的閉關不出,已經惹來了師伯祖的心中不快。
權清秋離開後,司徒夢鯨站起身,一棵古松,老樹歷經風霜,猶然多生意,可惜少年無老趣。
司徒夢鯨是豪閥子弟,還是五坊兒出身,任俠意氣,鮮衣怒馬,驕縱橫行。後來大概能算是浪子回頭了,所幸沒把頭都給浪掉。
司徒夢鯨以手扶松,轉頭望向遠處那座茅屋,以心聲說道:“黃庭,能否來此一敘?”
黃庭拿道袍袖子兜著一小堆滾燙芋頭,走出茅屋後,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松下,直接坐在石凳上,剝去數顆芋頭的皮,一同放入嘴中,腮幫鼓鼓,口齒不清道:“說吧,在哪里打,你來挑個地兒,我都好商量的。”
司徒夢鯨坐在石桌對面,以心聲說道:“權清秋擅自覬覦太平山明月鏡道韻,試圖竊據太平山遺址一事,我得替大龍湫祖師堂與你賠禮道歉,如果不是你剛好在小龍湫,我會親自走一趟,登門賠罪。”
黃庭冷笑道:“遺址?”
司徒夢鯨說道:“是我口誤了,再與你道個歉。”
黃庭說道:“留著權清秋,就是個禍害。有些事情,只要做過,就肯定是紙包不住火的。”
司徒夢鯨說道:“我在找證據,只是成效不大。”
其實早在一年前,司徒夢鯨就已經趕來小龍湫地界,憑借仙人境修為,在此如入無人之境,哪怕是黃庭那場問劍,他也沒有出手阻攔。
如果不是因為林蕙芷恩師的關系,就不是他司徒夢鯨來這邊查找线索,而是掌律師弟身在此地了。
可要說使出類似拘魂拿魄、翻檢記憶的陰狠手段,又有些為難。
一來大龍湫修士,並不精通此道,很難保證不傷及大道根本,一旦冤枉誤會了,不說權清秋的爹娘會大鬧大龍湫祖師堂,設身處地,司徒夢鯨恐怕也會因此記恨上宗。
再者,大龍湫祖師堂內部,極少數人,對此也意見不一,有人心存僥幸,既然小龍湫並未做出任何台面上的汙穢勾當,又不曾真正損害桐葉洲山河半點,那麼何必興師動眾。
老話都說了,論跡寒門無孝子,論心千古無完人。
宗主兩難,可是司徒夢鯨和那位掌律師弟都想要刨根問底一番。
黃庭問道:“要是找到了證據又如何?”
司徒夢鯨淡然道:“我來親手清理門戶,還會主動稟報書院,交由文廟錄檔。”
黃庭小有驚訝。
司徒夢鯨突然說道:“怕就怕林蕙芷一樣糊塗。”
權清秋若是當真有勾結過蠻荒軍帳,死不足惜。可若是林蕙芷也是,司徒夢鯨會……無比傷感。
黃庭愕然,大為意外,還真沒有想到林蕙芷可能與蠻荒軍帳暗中勾結,都說家丑不可外揚,這個大龍湫祖師倒是不落俗套。
她一時間對那個大龍湫印象好轉幾分。
照理說中土大龍湫,鏡工輩出,還壟斷了生意,這樣的宗門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滿身銅臭的。
司徒夢鯨難得有些笑容,望向這位境界暫時不高,但是名氣不小的年輕女冠:“當修士與做宗主,是兩回事。”
所以他當年才會拒絕繼任大龍湫的山主。
而眼前的黃庭,不出意外的話,她很快就會是太平山的新任宗主。
“陳劍仙就算到了我們大龍湫,也是頭等貴客,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司徒夢鯨神色古怪,嘆了口氣,備感無奈。
一道虛無縹緲的陰神身影出竅遠游走遍山頭後,返回司徒夢鯨真身之內。
先前那把松針之中,其實偷偷隱藏著一張被山上譽為“聽風就是雨”的風雨符,這種符籙,可拿來偷聽對話,因為靈氣消散極慢,故而極難被找出蛛絲馬跡,所以又有個不太好聽的別稱——牆角符。
此外司徒夢鯨陰神出竅遠游,又有意外收獲,比如在“別有天”石壁上,“天”字之下有個不易察覺的蠅頭小楷,篆“地”字,亦是一張符籙。
只是一趟陰神出竅,就發現了五處符籙,捉迷藏一般,讓一位仙人不勝其煩,而且篤定還有漏網之魚,尚未被自己發現蹤跡。
黃庭突然蹲下身,歪著腦袋,探臂從石桌底下摸出一張符籙,不愧是鍾魁的朋友,都很正人君子。你怎麼不往司徒夢鯨的腦門上貼張符籙?
司徒夢鯨再性情散淡,也有幾分惱火,既惱火對方的不擇手段,也驚訝自己的毫無察覺。
司徒夢鯨環顧四周,朗聲道:“陳劍仙,你就是這麼當的聖人弟子?!”
陳平安帶著小陌一同離開仙都山地界後,一路御風北游,要走一趟小龍湫。
小陌突然說發現個仙人,離著不算遠,約莫是個山上長輩,正護著兩個道行淺薄的小精怪遠游趕路,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乘坐渡船,也未祭出符舟,兩個孩子只是徒步山路中。
陳平安便有些好奇,如今桐葉洲仙人境修士可不常見,像小龍湫那位來自中土上宗的祖師爺,屬於過江龍。
陳平安便讓小陌遙遙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不承想這一看,就讓他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認識那個暗中為兩個孩子護道的仙人,而是自家下宗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客人。
鄭又干,君倩師兄目前唯一一個弟子。
陳平安立即御風趕去,在山野路中發現了兩個孩子。
鄭又干身邊還跟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估計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桐葉洲後,由於仙都山這邊暫無渡口,鄭又干就只能走路來了。
陳平安讓小陌去與那位仙人待客,自己單獨現身站在山路上,笑道:“又干。”
煉形成功沒幾年的小精怪,見著了陳平安,揉了揉眼睛,立即畢恭畢敬作揖,略帶顫音道:“鄭又干拜見隱官小師叔!”
鄭又干其實已經見過這位陳師叔一面了,在中土文廟那座功德林,雙方第一次見面,鄭又干是先喊的隱官大人。
等到陳平安讓他喊小師叔就行了,鄭又干就靈光乍現,用了個折中的法子,喊隱官小師叔!
再次聽聞這個奇怪別扭的稱呼,陳平安忍俊不禁,溫聲笑道:“又干,下次只喊小師叔就行了。”
鄭又干怕自己,之前就聽君倩師兄說過緣由了,都怪蠻荒天下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和邸報。
原來小家伙出身桐葉洲的羽化福地,因緣際會之下,與師兄君倩拜師,就此正式躋身文聖一脈道統,後來跟隨君倩師兄一起游歷蠻荒天下,一路上,鄭又干聽了些烏煙瘴氣的小道消息,簡單來說,在當時的鄭又干印象中,那個素未謀面的小師叔,可怕程度,差不多等於劍氣長城的“齊上路”再加上個“米攔腰”,好像見著了妖族修士和精怪之屬,絕不廢話,一見面,就要擰掉腦袋,抽筋剝皮。
只說這位隱官獨自鎮守劍氣長城那會兒,曾經一抬手,便抓住一位膽敢御風過城頭的玉璞境妖族修士,將其狠狠按在城頭之上,一手扯掉妖族胳膊,再一腳踩斷腰肢,最後當場就給生吞活剝了,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大快朵頤起來……所以對於精怪出身的鄭又干來說,能不怕嗎?
這個師侄,當然是誤會自己這個小師叔了。
見著了鄭又干,此刻的陳平安,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整個人的氣息,跟平時是大不一樣的,而且無論眼神還是臉色,與對待裴錢、曹晴朗又有不同。
陳平安這會兒就像額頭上貼了好幾張符籙,寫了一連串文字內容:“慈祥和藹”,“我是小師叔”,“君倩師兄挑了個好弟子”,“這個師侄真是怎麼看怎麼順眼”,“又干,有沒有誰欺負你啊,與小師叔說說看,小師叔反正閒來無事,幫你講道理去”。
天下文脈、修士道統成百上千,唯獨別跟文聖一脈比拼護犢子的“道法高低”。
鄭又干抬頭看了眼小師叔,這個小師叔,笑容好夸張,笑得他差點要哭了。
之前跟著師父見著了在蠻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小師叔,好不容易不那麼害怕了,這次重返家鄉桐葉洲,結果在那條皚皚洲跨洲渡船上邊又看到了一封山水邸報,原來小師叔離開文廟沒幾天,就又做出了一大串驚世駭俗的壯舉:領銜四位大劍仙,深入蠻荒天下腹地,滅蠻荒宗門,掃蕩古戰場遺址,幾拳打斷仙簪城,跟王座大妖緋妃拖曳一條曳落河,劍斬托月山,末代隱官城頭刻字……
邸報上邊的內容,讓鄭又干既開心,又驕傲,恨不得見人就說我是那位隱官大人的師侄!只是鄭又干難免有些擔驚受怕。
唉,說實話,雖說小師叔在自己這邊還是很平易近人的,可好像還是那位左師伯讓自己更不害怕些。
陳平安笑問道:“這位是?”
鄭又干趕緊介紹道:“師父之前把我丟在了鐵樹山,她是我在山上認識的朋友,姓談。”
“瀛洲,你的名字,我可以跟隱官小師叔說嗎?”
一說出口,本就緊張萬分的鄭又干越發手足無措。
名叫談瀛洲的小姑娘輕輕嗯了一聲,嗓音細若蚊蠅。
陳平安點頭笑道:“談瀛洲你好,我叫陳平安,是又干的小師叔。”
談瀛洲神色木然,有點呆呆的,僵硬點頭。
她是鐵樹山那位飛升境大修士郭藕汀的再傳弟子,年紀很小,輩分很高。
因為郭藕汀的六位嫡傳弟子當中,不少都徒子徒孫一大堆了,所以這個小姑娘,在山中經常會被白發蒼蒼的修士稱呼為太上祖師。
白帝城與鐵樹山,在浩然天下,都是獨樹一幟的宗門山頭。
一個被邪魔外道的練氣士奉若神明,一個在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心目中是聖地。
郭藕汀道號幽明,所以又被妖族修士譽為“幽明道主”。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相傳有過一刀劈斷黃泉路的壯舉。
外界傳聞,郭藕汀與上代龍虎山大天師有過一場山巔廝殺,打碎了整座鐵樹山,山水極難縫合了,才有了後來的“山中鐵樹萬年不開花”一說。
龍虎山天師府,司職下山斬妖除魔,而郭藕汀本就是妖族修士出身,與當年白也離開海上島嶼,一劍斬殺的某頭隱匿凶物,是一個輩分的修道之士,所以郭藕汀與龍虎山大天師不對付,確實在情理之中。
其實不然。
與郭藕汀問劍之人,是斬龍之人陳清流,而且當年差點砍死郭藕汀。
那座新鐵樹山,其實是以崩碎山脈堆積起來的,所以要比舊山矮了數百丈,而且按照約定,落敗一方的郭藕汀,只要宗門祖山之上鐵樹一天不開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離開宗門。
最過分的事情,還是鐵樹山中,不得栽種任何草木花卉。
郭藕汀作為鐵樹山宗主,一位浩然山巔修士,曾經以一種旁門秘法,以自身心相顯化大道,讓鐵樹山“開花”,只是不等郭藕汀下山,就又有人剛好登山,好像早就等著他讓鐵樹開花。
登山之人,不是斬龍之人,而是他的徒弟,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在那之後,郭藕汀就一直留在山中修行了。
只是這樣歲月悠久的老人老故事,只有一小撮山巔修士才會知曉。
陳平安笑道:“又干,小師叔還有點事情,我讓一個叫小陌的修士帶你們一起去仙都山。”
鄭又干使勁點頭道:“小師叔先忙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陪你們走到山下,小師叔再動身不遲。”
談瀛洲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她其實比鄭又干更緊張。
鄭又干沒有直接安慰身邊的小姑娘,只是壯起膽子與小師叔誠摯說道:“談瀛洲可崇拜小師叔了,那幾封山上邸報,她看的次數比我還多呢,反復看,是我花錢買的邸報,邸報卻歸她了。”
“其實談瀛洲一般不這樣,平時可鬧騰了,說天底下的英雄豪傑千千萬,只有小師叔是這個!”
鄭又干伸出大拇指。
談瀛洲惱羞成怒,只是隱官在場,她滿臉漲紅,緊張兮兮,兩只手死死攥緊衣角。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笑著朝談瀛洲點頭道:“感謝認可。”
陳平安再一手伸出袖子,笑道:“眼光極好!”
談瀛洲靦腆而笑。
兩個孩子的護道人,和黃帽青鞋的小陌一同現身。
護道人身材修長,身穿一件顏色如濃墨的法袍,頭別木簪,清秀少年容貌,負責秘密護送談瀛洲和鄭又干跨洲游歷。
鄭又干一臉呆滯。談瀛洲倒是雲淡風輕,顯然是早就猜到了。
他先去的寶瓶洲落魄山,得知下宗一事,就又趕來桐葉洲了。
這“少年”正是談瀛洲的傳道恩師,也是郭藕汀的關門弟子。
修士竟是作揖致禮,笑容和煦向陳平安道:“鐵樹山修士果然,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道:“見過龍門前輩。”
眼前修士,在年少時,就曾經有過一樁擊水萬里觸龍門的事跡。
道號龍門的果然,有些意外,這位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竟然聽說過自己?否則怎麼連自己的道號都一口說出?
他跟師父差不多,喜歡待在山中,只管自己修行,打小就不喜歡下山游歷,更不喜歡與人切磋道法,輸了受傷,打壞了對方法寶,傷和氣,結仇怨,打壞了自己的,更是損失,就算贏了,又不會多出一枚雪花錢,名聲一物,如雲聚雲散,又不能當飯吃。
所以他在中土神洲,名氣遠遠不如幾位師兄師姐。
因為師尊早年受制於那個承諾,不可離開鐵樹山地界,所以都是師兄師姐們在外籠絡關系,積攢山上香火情,與外界談買賣做生意,以至於現在鐵樹山之外的修士,都誤以為他還是一位元嬰境修士。
在那場戰事中,他只是隱姓埋名,走了一趟南婆娑洲,並且有意隱藏境界,只是以金丹境修士的身份藏身於一眾修士當中,置身於一條沿海戰线。
最終在戰局危殆之際,聯手劍仙曹曦,一起守住了那座鎮海樓。
陳平安笑道:“辛苦龍門前輩一路護送又干了。”
果然笑道:“理所當然的事情,陳先生不用客氣。”
陳平安拍了拍小師侄的肩膀,滿臉贊賞神色。可以可以,我們文聖一脈弟子和再傳當中,終於有誰像自己了。
三歲看老嘛,一看師侄鄭又干在談瀛洲那邊的做派,就絕不會打光棍!
有些事情,跟學問、境界沒關系,真要講一講天賦的。
鄭又干突然小聲問道:“小師叔,這趟出遠門,又要砍誰?!”
在鄭又干心目中,自己最最敬重的小師叔,不是提劍砍人,就是走在提劍砍人的路上。
陳平安本想跟鄭又干解釋幾句,你的小師叔,其實一向與人為善,路人皆知。
只是剛好憑借一張風雨符,聽到了小龍湫那位仙人的質問,陳平安便笑道:“是位仙人。”
鄭又干恍然大悟,一位仙人啊,境界湊合吧,相信小師叔很快就會返回仙都山了。
陳平安笑道:“小師叔這趟出門,是去做客,不是奔著砍人去的。”
鄭又干使勁點頭,那麼多書又不是白讀的,他脫口而出道:“小師叔,我懂的,那不叫砍人,叫問劍!”
小龍湫祖山,龍脈山脊形似一把如意。
古松下,司徒夢鯨好像斷定陳平安會趕來此地,開始閉目養神,耐心等待那位年輕隱官做客小龍湫。
黃庭有些無聊,就喊來令狐蕉魚,來這邊陪著自己嘮嗑,只是有龍髯仙君這位太玄師伯祖在場,令狐蕉魚哪敢造次,不管黃庭問什麼,只是點頭或搖頭,絕不敢打攪上宗祖師的清修。
作為下山修士,對於自家上宗大龍湫的種種奇聞逸事、仙跡軼事,當然是耳熟能詳、津津樂道。
關於這位龍髯仙君,更是有說不完的故事。
與昔年中土十人之一的老劍仙周神芝是好友;參加過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百花福地的一位命主花神是他的紅顏知己;游歷倒懸山,與那位手捧龍須拂塵、師祖是白玉京真無敵的道門高真,曾經有過“捉放亭雪夜論道”的美談;下榻於倒懸山四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傳聞和雨龍宗那位雲簽仙子頗為親近;與皚皚洲那位自號“三十七峰主人”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是忘年交,在修行之初,雙方雖境界懸殊,他卻已被老神仙昵稱為“龍髯小友”……
司徒夢鯨運轉靈氣,循環一個小周天後睜開眼,神色和藹地望向令狐蕉魚,主動開口道:“拂暑,你願不願意隨我去大龍湫?我那懸鍾師弟,近期打算收徒,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忙引薦。”
修士的山上道號,就如小字,長輩如此稱呼,當然是一種認可和親近。
令狐蕉魚趕緊起身,她當然不願去大龍湫,只是她不敢照實說出心聲,便有些局促不安。
司徒夢鯨笑著伸手虛按兩下:“不用緊張,不願去就不去。以後哪天要是想要去中土神洲游歷了,可以事先飛劍傳信大龍湫雲岫府。”
雲岫府正是這位龍髯仙君的山中道場。
在令狐蕉魚身上,依稀可見某人的影子,似是而非。
令狐蕉魚趕忙稽首致謝。
這位中土仙人突然起身道:“大龍湫修士司徒夢鯨,見過陳山主。”
一位青衫刀客在崖畔飄然而落,微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龍髯仙君。”
身後還跟著一個黃帽青鞋的扈從,手中青竹杖輕輕點地。
司徒夢鯨前不久才收到一封來自大龍湫的山水邸報,出自山海宗之手。
桐葉洲實在太過閉塞了,以前是眼高於頂,覺得中土神洲之外無大洲,如今卻是無心也無力關注天下大勢。
邸報上邊的內容,讓一位仙人都要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置信。
令狐蕉魚跟著祖師一同站起身,有些犯迷糊,落魄山?陳山主?怎麼自己從未見過,也未聽過?多半是自己孤陋寡聞了。
一張石桌,四條凳子。暫為主人的龍髯仙君、黃庭姐姐,外加兩位客人。
令狐蕉魚就要挪步,將位置讓給那個陳山主的隨從。
只見手持綠竹杖的年輕男子,站在長褂布鞋的青衫刀客身後,這會兒朝她微笑道:“令狐姑娘坐著便是了。”
司徒夢鯨朝陳平安伸出一掌,一手扶袖:“請坐。”
陳平安落座後,笑問道:“不知龍髯仙君找我,是有什麼吩咐?”
司徒夢鯨似笑非笑,不愧是被說成文聖一脈最像老秀才作風的讀書人,臉皮不薄。
司徒夢鯨面容清癯,美髯,仿佛是一位隱居山林的清貧之士。
大龍湫在中土神洲哪怕擁有兩位仙人境坐鎮山頭,每天都在財源廣進,家底深厚,卻依舊屬於二流宗門,源於中土神洲版圖之遼闊,超乎想象。
其余八洲,一座宗門,能夠擁有一位仙人境,就已經是當之無愧的“頂尖”宗門仙府了,可是在中土神洲,二流宗門能否躋身一线,存在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山中有無飛升境!
司徒夢鯨不願跟陳平安兜圈子,直截了當道:“相信陳山主對我們小龍湫已經十分熟悉了,先前我和黃庭所說之事,更是聽得真切,敢問陳山主,何以教我?”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們中土大龍湫再加上這座下山,已經兩百多年未有新玉璞了。”
如今大龍湫的玉璞境修士只有一人,便是道號懸鍾的那位大龍湫掌律,是宗主和司徒夢鯨的師弟。
此外,都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元嬰”,比如下山的林蕙芷。
權清秋還算稍微好點,並且資質不俗,有望躋身上五境,相信這也是大龍湫宗主和祖師堂的為難之處。
以司徒夢鯨的性情,是肯定不會擔任宗主的,那位懸鍾掌律,天生脾氣暴烈,更不宜繼任宗主。
所以一旦宗主仙逝,哪天兵解離世了,大龍湫綿延傳承三千年的香火怎麼辦?
一宗修士,何去何從?
如何在中土立足?
總不能讓一個元嬰境修士擔任宗主吧。
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司徒夢鯨點點頭:“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笑道:“所幸再青黃不接,只要有龍髯仙君在,也要好過那些被摘掉宗字頭的仙府,至多就是面子上有點過不去,會被外界笑話幾句。”
宗門道統傳承年月,又有周歲、虛歲之別,就看有無玉璞境。
文廟那邊,會給出一個三百年期限。若是一座宗門在三百年內無玉璞境,就要按例摘掉宗字頭銜了。
只是大龍湫即便那位老宗主兵解了,有司徒夢鯨這位年輕仙人境,和師弟懸鍾,如何都不至於淪落到計算“虛歲”的程度。
令狐蕉魚其實一直在豎耳聆聽,看似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其實她壯起膽子,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了一眼身邊的青衫客。
這位年紀輕輕的山主,笑意笑語,再加上末尾一句“被外界笑話幾句”,真的挺……欠揍呢。
黃庭看著那個蹺腿而坐的家伙,意態閒適,雲淡風輕。她感慨不已,如果說自己是福緣好,那這家伙就是命硬。
當年在藕花福地,陳平安其實就那麼點境界,卻能僅憑一己之力殺出重圍。
不談那個“天下無敵”的丁嬰,只說周肥、陸舫,哪個是省油的燈。
其實在五彩天下,黃庭偷偷去游歷過一趟飛升城,那里的劍修在酒桌上只要提起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都會態度鮮明,絕無位於中間的那種“無所謂”。
陳平安看著桌上棋局,隨口說道:“所以如果龍髯仙君真要狠下心來清理門戶,一下子拿掉兩個小龍湫的元嬰境,確實太過大傷元氣了,親者痛仇者快,一個不小心,甚至還會連累宗門丟掉這塊別洲飛地,相信這也是龍髯仙君遲遲沒有動手的理由吧。不當大龍湫山主,已經對歷代祖師心懷愧疚了,如果再親手毀掉下山基業,換成誰都要揪心。”
司徒夢鯨默不作聲。
陳平安抬了抬袖子,探出一手,雙指作拈子狀,指尖憑空多出了一枚漆黑棋子,輕輕落子棋盤,刹那之間,棋盤之上有風卷殘雲的跡象,氣象跌宕,牽連之前所有棋子一並震顫起來,宛如一座占地不大的洞天天地,有蛟龍走水,翻江倒海。
陳平安再更換一手,雙指拈住一枚雪白棋子,再次落子棋盤,瞬間就又打消了先前的亂局氣象,所有棋子趨於平穩,仿佛復歸天清地明一般。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好話總是會讓人難受,聽了讓人備感輕松的道理,往往不是道理。”
在功德林,陳平安沒少翻書。
此外,何況還有一個天下見識最為駁雜的熹平先生可以隨便問。
所以陳平安對玉圭宗、桐葉宗、三山福地萬瑤宗和作為小龍湫上山的大龍湫,可謂了如指掌,如數家珍。
許多大龍湫祖師堂里邊,一些個相對年輕的供奉都不知道的宗門秘聞,歷代祖師爺們諸多不宜宣揚的功過得失,陳平安都一清二楚。
司徒夢鯨低頭眯眼,凝視著桌上那局棋,緩緩道:“高妙好棋,就算師尊和韓玉樹在場,續下此局,各自無解。”
司徒夢鯨抬起頭,笑道:“陳山主不愧是崔國師的小師弟,同樣精通弈棋一道。”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今夜月明星稀,在這位年輕劍仙落子之後,身為仙人的司徒夢鯨,方才窮盡目力,也只能是依稀見到兩道纖細“星光”,如獲敕令,被接引而至,從天降落人間,最終落在棋盤之上。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的這兩手精妙落子,不但冥冥之中契合大道“天意”,還順便完全壓勝了之前的整盤殘局。
小陌站在自家公子身後,面無表情。
其實是某天在密雪峰,崔宗主得知有這麼個棋局之後,就掏出兩罐棋子,讓先生幫忙擺出棋譜,結果崔宗主掃了殘局幾眼,就收起桌上所有黑白棋子,重新一一落子,其間不斷提走黑白棋子,宛如目睹了當年那場兩位仙人的松下對弈。
崔宗主一邊落子提子,一邊罵倆白痴,臭棋簍子比拼誰下棋更臭呢,丟人現眼,貽笑大方……最後便幫著下出了陳平安今天落子的兩手棋。
司徒夢鯨疑惑問道:“陳山主還是一位望氣士?”
劍修,純粹武夫,符籙修士。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可能嗎?”
司徒夢鯨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你如何確定林蕙芷和權清秋背叛浩然?”
令狐蕉魚瞬間臉色慘白。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姑妄言之?”
司徒夢鯨笑道:“那我就姑妄聽之。”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眼遠處那座由權清秋精心打造的野園,輕聲道:“龍髯仙君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
司徒夢鯨突然說道:“事先提醒陳山主一句,最終如何處置叛逆,是殺是關,大龍湫無須外人插手。”
上次陳平安造訪如意尖,和太平山黃庭在此重逢,在茅屋那邊待了片刻,司徒夢鯨察覺到了一股殺意。
就像一根直线,一條劍光,掠過小龍湫上空,竟是能夠讓司徒夢鯨感到一瞬間的道心冰涼。
陳平安轉頭笑望向司徒夢鯨,沒有任何言語。
小陌微笑道:“既然你們大龍湫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好,那就不要教我家公子如何做事了。”
陳平安說道:“不能這麼說,本就是大龍湫的家務事,我們作為外人,能夠幫上點小忙,已經十分榮幸了。”
小陌點頭道:“公子都對。”
司徒夢鯨卻沒有覺得半點可笑,他心情沉重,緩緩起身後,說道:“若能幫助我們解決這個天大隱患,大龍湫必有厚報。”
陳平安移步走到崖畔,伸出一手,掌心抵住腰間兩把疊放狹刀之一的斬勘,面朝那座距離不算遠的野園。
山風輕輕吹拂鬢角發絲,陳平安微笑道:“都好說話,就都好說。”
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人,可能都不太清楚一個道理。
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小陌,落魄山記名供奉,飛升境巔峰劍修。
首席供奉姜尚真,仙人境。
下宗宗主崔東山,仙人境。
落魄山掌律長命,可以視為仙人境。
騎龍巷壓歲鋪子的某位雜役弟子,化外天魔,飛升境。
下宗首席供奉米裕,玉璞境劍修。
落魄山大管家朱斂,山巔境圓滿武夫。
開山大弟子裴錢,止境武夫。
練氣士在玉璞境之下,純粹武夫在山巔境之下,以及上下兩宗的記名客卿,好像都不用去說了。
中土神洲之外,劍光聯手拳罡,足可橫掃半洲。就像昔年大驪王朝,一國即一洲。如今陳平安卻是好像一人即半洲。
陳平安說道:“勞煩龍髯仙君幫忙喊來權清秋和章首席。”
權清秋和章流注很快就各自匆匆御風而來。
權清秋不認識那個瞧著架子不小的青衫刀客,但是章首席一看到那個青衫背影,就頭皮發麻,一顆道心如水桶,晃蕩得七上八下。
陳平安轉頭笑道:“章首席,好久不見。”
章流注神色緊繃,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作答。其實沒有“好久”,太平山遺址一別,這才幾天工夫。
先前老元嬰與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金丹境修士戴塬,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看的鏡花水月,喝的美酒。
那戴塬境界不高,為人卻是很有一套,竟然能夠喊來一撥身姿曼妙、姿容出彩的仙子,自家門派的,別家山頭的,都有。
她們一口一個章大哥、章上仙,喊得老元嬰的骨頭都要酥了,不是沒有見識過這般脂粉陣,可是一群鶯鶯燕燕,皆是譜牒女修,從未有過!
只是最後成了一對難兄難弟,都被眼前這個心狠手辣的青衫劍仙,以歹毒秘法將他們的神魂剝離拘禁起來,最終章流注和戴塬一起在太平山遺址山腳處,就像當了兩尊看門的門神,其間滋味到底如何,真是苦不堪言,想都不願意去想。
以至於章流注活著返回小龍湫後,再當那首席客卿,見著誰都有了些笑臉,因為老元嬰每天都會提醒自己,要好好珍惜當下的這份神仙日子。
當時在門口那邊,章流注被姜尚真拿走了那塊材質不明的黑色石頭,才算破財消災,勉強送走那兩位瘟神。
事到如今,野修出身的老元嬰尚且不知道,當年偶爾所得的那塊不起眼石頭,其實是遠古灩澦堆之一。
若是知曉此物根腳,在中土神洲再遇到個識貨的,至少能賣出三百枚谷雨錢!
可惜多年以來,只是被章流注拿來看遍一洲鏡花水月,暴殄天物。
陳平安偏移視线,望向那個腰懸魚竿的“年輕”元嬰,笑問道:“你叫權清秋?姓氏好,名字更好。”
權清秋看了眼師伯祖,沒有要提點一二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說道:“正是權清秋,不知前輩是?”
陳平安笑道:“外鄉人,說了你也不知道。我曾經見過一個跟你同名的修士。隔著一道柵欄,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那位清秋道友,與你算是筷子喝不了湯,勺子吃不了面,各有所長,各有所短。”
老聾兒的牢獄內,曾經關押著一頭仙人境大妖,叫清秋,真身是條青鰍,曳落河四凶之一。
權清秋聽得一頭霧水,一個外鄉人,竟敢當著師伯祖的面在這邊故弄玄虛,到底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那座野園,不談那些尚未煉形成功的,七十六個妖族修士的身份底細你都查清楚了?”
一座野園,占地方圓數十里,將那些妖族悉數圈禁了起來,幾乎都是下五境修士。
由首席客卿章流注主持大局,不過真正負責具體事務的,是一位小龍湫老金丹,還有一位前些年招徠的客卿,是位純粹武夫,亡國武將出身,金身境,家國破碎,復國無望,面對這些妖族余孽,殺心極重。
小龍湫修士精心打造了一座符陣,設置出一道山水屏障,防止妖族修士逃竄出去,在符陣界限之上,還懸掛有數十面小龍湫鏡工煉制的照妖鏡。
野園之內,居中地帶,有座小山頭,視野開闊,山頂臨時建造有一座府邸,那個叫程秘的武夫常住,權清秋和章流注偶爾會入住其中。
外鄉游客,可以乘坐幾條符舟游歷野園。
權清秋忍不住又看了眼師伯祖,可惜司徒夢鯨依舊沒有任何提醒。
權清秋心中便有些怒氣,聽這廝的口氣,是真覺得自己已經鳩占鵲巢、反客為主了?
不過權清秋還是盡量以平緩語氣答道:“都仔細勘驗過了,通過妖族畜生之間相互驗證身份,來自什麼山頭門派,隸屬於哪個蠻荒軍帳,一清二楚,詳細記錄在冊,不會有任何紕漏,借此機會,還幫著書院找出了不少隱藏消息。”
只有一頭龍門境和幾個洞府境畜生,能有什麼紕漏?他權清秋只要願意,一只手就可以殺干淨野園全部妖族。
陳平安一腳踏出,縮地山河,直接來到野園上空。
明月夜中,一襲青衫御風懸停,手心輕輕敲打狹刀斬勘的刀柄,視线低垂,俯瞰大地。
小陌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野園,只是得了心聲吩咐,站在崖畔這邊,看著自家公子的神仙風采。
小陌很期待將來與自家公子一同聯袂遠游浩然明月中。
在天高地遠蒼茫遼闊的遠古時代,曾經有無數奇異景象,比如日宮金烏降絳闕,帝子乘風下翠微。都是小陌親眼見過的光景。
甚至還有那場氣勢恢宏的水火之爭。明月銷熔,山岳崩碎,大瀆干涸,大海開始燃燒,烈日開始結冰。
無須手持符陣關牒信物,青衫筆直一线,隨便破開陣法禁制,如入無人之境,落在山頂府邸外邊的廣場上。
章流注猶豫了一下,與龍髯仙君心聲一句,得了許可,立即御風前往野園府邸。
一個正在廣場上走樁的魁梧男子停下身形,臉色不悅,沉聲問道:“來者何人,報上姓名?!”
那個不速之客說道:“姓陳,名平安。來自仙都山,見過程將軍。”
武夫瞥了眼對方腰間的疊刀,眉頭舒展幾分,放緩語氣,問道:“可有小龍湫信物?”
章流注來到廣場,火急火燎道:“程秘,不得對陳山主無禮,陳山主是我們小龍湫的貴客。”
陳平安笑問道:“職責所在,盤查身份,怎麼就無禮了?章首席,咱倆朋友歸朋友,我還是得說你一句,做人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章流注立即彎腰點頭道:“陳山主教誨,必當銘記在心。”
老子是野修出身,跟我談什麼臉皮不臉皮的,到底是誰不要臉?
程秘對此習以為常,對這位道號水仙的老元嬰,不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反正就是矮個子里邊拔將軍,在這小龍湫,還算是能夠喝上酒聊幾句的。
程秘和那一年到頭冷若冰霜的山主林蕙芷,還有那個狗眼看人低的權清秋,反而沒什麼可聊的,估計對方也懶得跟自己聊,一個體魄稀爛的金身境,在山上又值不了幾個神仙錢。
陳平安緩緩抽刀出鞘。一把狹刀斬勘,鋒刃現世,清涼如水,月光映照,無比瑩澈。
一襲青衫等到拔刀出鞘後,並未越發腰杆挺直,反而身形微微佝僂。
一股異常蒼茫渾厚的氣息,瞬間彌漫籠罩住整座野園山水,如天道落地。
那些尚未煉形成功的妖族,如同各自見到了自身血脈的一個個初始存在,認祖歸宗一般,悉數不由自主匍匐在地,顫抖不已。
野園之內的妖族修士,即便認不得那一襲青衫,卻認得那把早已名動蠻荒所有軍帳的著名狹刀。是劍氣長城的那個……變態存在!
面容、身形皆模糊不清,在那城頭孑然一身,拄刀而立。只不過一身鮮紅法袍變成了一襲青衫而已。
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一處:“找到你了。”
真是會藏,選擇躲在這里,確實算腦子很好用了。不然單憑自己那幾張風雨符,還真不一定能夠找出蛛絲馬跡。好在自己身邊還有個小陌。
陳平安祭出一把籠中雀,再一步跨出,一手按住“下五境妖族修士”的那顆頭顱,狹刀橫抹,緩緩割下首級。
與此同時,已經將這個妖族修士的魂魄拘押成一團,攥在手心,隨手拋給站在如意尖崖畔的小陌。
小陌將其收入一把本命飛劍當中,片刻之後,與自家公子心聲言語一番。除了權清秋,果然還有個林蕙芷。
這個妖族修士境界不高,只是個元嬰境,但是卻是某個蠻荒軍帳相對核心的角色之一,有個好師承使然。
他在老龍城一場大戰中道心受損,真身殘破,遂返回小龍湫附近養傷,最終未能及時撤出桐葉洲。
即便被關押在此地依舊野性難馴的所有妖族,今夜卻沒有任何一個膽敢靠近那個曾以無敵之姿守住半座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畢竟那些年與之對峙者,唯有舊王座之一的劍仙龍君。
陳平安收刀歸鞘,返回山頂府邸外的廣場,笑問道:“程將軍,願不願意挪個地方,我家山頭那邊武夫頗多,不缺切磋機會。小龍湫欠我一個人情,不會阻攔的。”
程秘咧嘴一笑,搖頭道:“在這里挺好的,每天看著那幫關在籠子里的畜生,才不覺得自己還在做夢。”
文廟之上,骨鯁之臣,置身沙場,又是股肱之將。出身簪纓世族,卻年少投軍,棄筆投戎,數十年戎馬倥傯,都在跟風沙、馬糞打交道。
故國京城,曾經被一洲仙師譽為無月城。因為開國以來,便無宵禁。常年燈火如晝,故而就像一輪明月是多余。
欲取去不得,薄游成久游。
欲歸歸不得,他鄉成家鄉。
只是除了思念親人、袍澤之外,不知為何,如今最讓程秘心心念念的,竟是家鄉一個經常去的蒼蠅館子。
一碗拌面,丟下一把蒜末,撒一把干辣椒,淋上熱油,嘖嘖。
陳平安笑著告辭。程秘重重抱拳,神色肅穆。
章流注沒有立即跟隨陳平安離開野園。容我緩緩,得先壓壓驚,才能挪步。
心情略微平復幾分後,老元嬰撫須而笑道:“程秘,想不想知道對方是誰?”
程秘呵呵一笑,撂下一句便繼續走樁:“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章流注吃癟不已,別看程秘是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其實肚子里是有點墨水的。
程秘突然停下拳架,問道:“先前那撥妖族修士,好像都在用蠻荒鳥語說同一個詞,是什麼意思?”
章流注調侃道:“畜生瞎嘰歪,我哪里聽得懂,聽得懂就怪了。”
陳平安返回如意尖松下。
司徒夢鯨已經與那個自稱小陌的修士心聲交流過,一位道心堅韌不拔的仙人,既如釋重負,又難免神色感傷。
司徒夢鯨重重嘆息一聲,正了正衣襟,與陳平安作揖道:“我替大龍湫,謝過隱官。”
直腰後,司徒夢鯨笑道:“我有個關系比較疏遠的親戚,返回浩然天下之後,曾經走過一趟大龍湫,對隱官極為推崇,希望隱官以後路過流霞洲,一定要找他喝酒。”
陳平安笑而不言。
知道司徒夢鯨在說誰,是位外鄉劍修,流霞洲的司徒積玉,玉璞境。
對方還是自家酒鋪的常客,關系很熟了。
司徒積玉酒量差,酒品還不好,喝高了就喜歡說些有的沒的的醉話,蹲在路邊一起醃菜佐酒那會兒,喜歡摟住自己的肩膀,就問納不納妾,敢不敢。
還說他家族,是個出了名的美人窩……
到了流霞洲,找他喝酒?不砍他司徒積玉就很客氣了。
陳平安直接帶著小陌重返仙都山。
先前小陌將果然他們送到仙都山地界,就告辭離去,身形化作一道劍光掠空而去,劍光轉瞬即逝。
果然本身就是一位仙人,又在鐵樹山這樣的大宗門里邊修行,雖然不喜遠游,但是由於師父受制於那個承諾的關系,因此都是大修士主動拜訪鐵樹山,故而果然根本不用出門,就見慣了各洲山巔修士的風采,就像那位號稱“天下火法第一、雷法第二”的火龍真人,就曾經在一次暢飲醉酒後,抖摟了一手罕見的水法神通。
因為師尊郭藕汀是在一次問劍中落敗,又是輸給了那位有蛟龍處斬蛟龍的陳姓劍修,所以作為關門弟子的果然,對於劍修極為了解。
相傳遠古時代,劍修劍光之盛,可與日月同輝。
談瀛洲問道:“師父,怎麼了?”
果然笑道:“這位小陌先生,當是一位大劍仙。”
鄭又干咧嘴笑道:“隱官小師叔嘛,身邊都是劍仙,半點不奇怪。”
談瀛洲雙臂環胸,呵呵笑道:“你又懂了?”
鄭又干有些無奈,自己小師叔一走,她就是這個德行了。
在即將完工的渡口那邊,瞧見了一位好像在監工的白衣少年,和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
鄭又干喊道:“崔師兄,裴師姐。”
雖說自己的師父,是小師叔的師兄,可是自己入門晚,喊對方師兄師姐准沒錯。
他又不傻,人情世故,精通得很呐,書上白紙黑字都清楚寫著呢。
裴錢笑著點頭:“好名字。”
崔東山笑呵呵道:“又干啊,下次再見著我們,記得先喊裴師姐,再喊崔師兄。”
反正都要被記賬,不如自己來。
談瀛洲好奇道:“你就是鄭錢?”
大概是覺得沒禮數了,小姑娘趕緊補上一句:“鄭大宗師!”
裴錢笑道:“喊我裴姐姐就可以了。”
鄭又干跟兩位同門解釋道:“來時路上,剛好遇到了小師叔,小師叔說他去小龍湫砍……問劍去了,我覺得很快就會回。”
談瀛洲瞪眼道:“隱官哪有這麼說,只說是去做客訪友了,你少在這邊添油加醋!”
鄭又干嘆了口氣,小師叔是我的小師叔,又不是你的……算了算了,不跟女子吵架,想來總是對的。
兩道劍光離開小龍湫地界,在夜幕中南歸。
劍光相伴明月光,幾個星斗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