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賢者小說 劍來

第335章 坐隱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6689 2024-03-06 01:07

  陳平安將那把夜游劍留在了人雲亦雲樓,帶著小陌在附近買了約莫兩人份的糕點,再買了一壺酒水,剛好開銷十四兩銀子,一錢不多一錢不少。

  小陌跟著陳平安一起買完酒水和糕點,在繁華京城閒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閒者,方能閒世人之所忙。陸道友曾說自己是公子的幫閒,此言妙極。”

  一夸夸倆。

  陳平安拎著食盒,笑問道:“小陌,一口一個陸道友的,你難道還不知道陸沉的真實身份?”

  小陌說道:“陸道友言語磊落,之前並無隱瞞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只是我覺得喊陸掌教太見外了,有負陸道友的熱忱。”

  陳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里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習慣性帶著幾分靦腆,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地問道:“公子,這只食盒和里邊的酒水吃食都有講究?”

  陳平安點頭道:“有講究。這只食盒木材出自大驪太後的第二家鄉豫章郡。民以食為天,撐死的人少,餓死的人多,就看咱們這位太後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只要不管閒事,本來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兩銀子剛剛好。”

  太後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產良材美木,這些年一直供不應求。

  先前大驪朝廷管得不嚴,其實不是此事如何難管,真要有一紙軍令下去,只要調動地方駐軍,不管人數多寡,別說地上權貴豪紳,就是山上神仙,誰都不敢動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

  歸根結底,還是大驪邊軍在那場慘烈戰事中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所以朝廷最近才開始真正動手約束私自砍伐一事,准備封禁山林。

  理由也簡單,大戰落幕多年,那里逐漸變成了達官顯貴和山上仙家構建府邸的絕佳木材供應地,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為不斷修繕營建的寺廟道觀送去棟梁大木,總之已經跟棺木沒什麼關系了。

  意遲巷和篪兒街就在皇城邊上,所以這撥顯貴京官去參加朝會、衙署當值,都極為方便。每天天未亮,這兩條街巷就會車馬喧闐如龍。

  聽說早個大幾十年,在關老爺子剛剛進入吏部那會兒,經常會有人為了爭搶道路而大打出手。

  反正那會兒的大驪官員幾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點類似如今的大驪陪都六部衙門。

  哪怕他們沒有投身沙場參與廝殺,但是每天過手的公文案牘仿佛都帶著硝煙味和血腥氣。

  陳平安帶著小陌路過一座皇城大門,面闊七間,有一對紅漆金釘門扇,氣勢雄偉,青白玉石地基,朱紅高牆,單檐歇山式的黃琉璃瓦頂,門內兩側建有雁翅排房,末間是值班房。

  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時是絕對沒有機會擅自入內的,陳平安已經將那塊無事牌交給小陌,讓他懸掛腰邊做個樣子。

  一位披掛甲胄的武官快步走來,早早認出了陳平安的身份。

  這座皇城大門的周邊數里地界設置有數道術法禁制,方便負責門禁的官員勘驗、記錄來者身份。

  一些個大驪官員、山上供奉出入皇城,根本不用攔阻。

  陳平安說道:“這位是我們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很快有一名佐吏從值班房走出,與武官以心聲言語一番。

  武官抱拳行禮:“陳宗主,查過了,刑部並無‘陌生’的相關檔案,所以陌生私自懸掛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經不合朝廷禮制。”言下之意,就是陳平安可以進,但是身邊的隨從卻不行。

  武官當然不會傻乎乎提醒這位年輕劍仙趕緊讓扈從摘下那塊刑部無事牌,但是此事,值班房肯定會仔細錄檔。

  至於刑部事後會不會計較,敢不敢追責,要不要跟落魄山興師問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

  百年以來,大驪文武,無論官身大小,早就習慣了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的官場作風。

  陳平安微笑道:“回頭我讓刑部補上。”

  武官一時語噎,滿臉為難之色,深吸一口氣,眼神堅毅起來,伸手按住刀柄,搖搖頭,沉聲道:“陳宗主,既然於禮不合,本官職責所在,得罪了。”

  陳平安對武官的那個按刀動作視而不見,也不會為難這些公門當差的,笑道:“你們值班房可以傳信刑部,我在這里等消息就是了。”刑部答應最好,不答應的話,跟我入城又有什麼關系,你們當自己是劉袈嗎?

  武官松了口氣,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再沒有半點拖泥帶水,轉身大踏步返回值班房,立即傳信刑部。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復,內容也很簡單,就兩個字:放行。

  只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還鈐印有兩位刑部侍郎的官印,這讓武官頗為意外,對於此次陳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滿了好奇,看樣子絕對不是去南薰坊之類的衙署做客那麼簡單。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劍仙與黃帽青鞋的扈從漸行漸遠,武官返回值班房,與那個來自藩屬國,此刻正在提筆錄檔的佐吏笑道:“那位陳宗主是我們大驪本土人氏,這麼年輕的劍仙,不比風雪廟魏晉差。至於陳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評大宗師裴錢的高人能差到哪里去?正陽山那場架,咱們這位陳山主的劍術高低,我瞧不出深淺,但是跟正陽山護山供奉的那場架,看得我多花了不少銀子買酒喝。”

  佐吏笑呵呵道:“老馬,陳劍仙是你家親戚?奇了怪哉,陳劍仙好像也不姓馬啊。”

  武官笑道:“酸。”

  佐吏放下筆,突然說道:“這麼厲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輕劍仙,還是武學宗師,怎的在那場大戰當中,只見他的弟子和祖師堂供奉在戰場上各自出拳遞劍,唯獨不見本人呢?”

  武官有些吃癟,悻悻然道:“說不定是忙著閉關吧。山上神仙,隨便打個盹都要幾個月,何況是破境躋身上五境這種頭等大事。錯過了那場戰事,也實屬正常。”

  帶著小陌,陳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內,氣氛肅殺,跟內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陳平安轉頭遠眺中部陪都大瀆方向,估計那邊的仿白玉京當下已經得到大驪皇帝陛下的飛劍傳信了。

  嚇唬人?不好意思,當年戰場上,十四只舊王座大妖一线排開也沒能嚇住自己。

  陳平安收回視线,以心聲說道:“如果那邊有飛劍趕來,就得有勞你幫忙擋下了。”

  小陌收斂笑意,點頭道:“公子只管放心請人喝酒,有小陌在這里,就絕不會勞煩夫人的閉關修行。”

  自己終於有機會彌補一二了。在劍氣長城時,陸道友幸災樂禍地朝自己豎起大拇指,說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寧姑娘遞出一劍,將她打落人間。

  陳平安聽到小陌那個“夫人”的說法,輕輕點頭。當個供奉,屈才了。

  雙方走到了一座門禁森嚴的宮門外,陳平安與一位負責把守大門的武將說道:“幫忙通報一聲,我今天只見南簪。”或者說是中土陰陽家陸氏的陸絳。

  不料從宮門陰暗處走出一名腰掛頭等無事牌的青年修士,對武將擺擺手,示意將這兩個不速之客交給自己。

  陳平安眯眼說道:“陸老前輩,好久不見。”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裝沒聽懂,反而問道:“陳山主為何此行沒有背劍前來,是故意有劍不用?”

  眼前這個青衫男子,是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同時還是止境武夫、末代隱官,以及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當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個一,還是男子當年踩了狗屎運,在小鎮廊橋中選擇前行,竟然成為……劍主。

  可不管怎麼看,實在無法跟當年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疊。

  那會兒的窯工學徒就是個送信途中,草鞋踩在福祿街、桃葉巷青石板路上都會惴惴的少年。

  青年修士剛剛收到了一封來自家族的密信,說陳平安帶著幾名劍修聯袂遠游蠻荒天下,做成了那樁拖月壯舉,將一輪皓彩搬遷到了青冥天下。

  此外還做了什麼,未知。

  陳平安說道:“陸老前輩只是歲數大一些,修道歲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麼劍修,就別妄言劍道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盯著這個在驪珠洞天隱藏多年的某位陸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門在外,得聽人勸。”

  青年修士也不惱火,笑道:“劍氣長城的隱官確實有資格說這些話,陸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就沒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這個年紀不大卻城府深沉的陳先生是個極不好糊弄的主兒。

  反正封姨、老車夫他們幾個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就已經水落石出了。

  陳平安問道:“你是打算帶路,還是接劍?”

  這位駐顏有術的陸氏老祖側過身子,伸出一只手掌,以心聲說道:“請。陸絳已經設好酒宴,她要親自為陳山主接風洗塵。”

  三人一起走過宮門。

  小陌以心聲問詢道:“公子,我瞧這家伙挺礙眼的,反正他是陸道友的徒子徒孫,境界也不高,就只是個離著飛升境還有點距離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後又補了一句:“最多三劍。”

  小陌約莫是真的入鄉隨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個問劍由頭,會拿捏好分寸,只是將其重傷,不至於當場斃命。”

  不用懷疑一個追殺過仰止、挑釁過白澤兩次,還與元鄉和龍君都問過劍的劍修的劍術到底夠不夠高。

  稍稍走在前邊的陸氏老祖轉過頭,只能夠模糊察覺到不對勁,看了眼陳平安身邊那個暫時不知身份的年輕人。

  小陌朝對方微微一笑,想著只要對方點個頭,就當答應自己的問劍了。只要公子再給句話,自己就可以出劍了。只可惜,對方很快就轉過了頭。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不著急,一些個舊賬都要算清楚的。”

  等見著了南簪,陳平安將食盒放在桌上,輕輕打開,取出一壺酒,拿出兩雙尋常材質的青竹筷子:“要麼交出本命瓷,要麼稍微麻煩點,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南簪剛要說話,陳平安拿起其中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說一句話的機會,如果沒有確切答復,我就當你默認選擇後者了。”

  南簪欲言又止。

  與先前在人雲亦雲樓的見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亂說一個字。

  南簪看了眼自家老祖宗,後者面無表情。

  陳平安安安靜靜等著那個答案。

  有些時候,與不講理之人不講理,就是講理。

  老大劍仙曾經在城頭教給當時還不是隱官的陳平安這個極為質朴的道理。

  京城欽天監,兩位監正不得不再次請來那位袁先生幫著測算卦象。

  不得不承認,在這件事上,袁天風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風在欽天監的身份類似山上的客卿,算是一個特例。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澤散人,征召入朝覲見大驪皇帝。

  袁天風精通看相一事,給後來的吏部關老爺子、大將軍蘇高山,還有曹枰這些未來的大驪廟堂中樞重臣都算過命,而且都一一應驗了。

  大驪朝廷對此事從無忌諱,官員一樣不忌諱。

  關老爺子那會兒得了個極好的說法: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貴兩全,紫袍金帶坐高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積玉堆金滿祠堂。

  曹枰是額骨隆起如虬角,內有伏犀如山脈綿延至玉枕骨,貴不可言。

  蘇高山則是眼含赤脈,貫穿瞳子,言語之時有赤黃氣縈繞面門。

  袁天風說道:“那陳山主莫名其妙變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後,卦象其實很穩。”

  馬監副追問道:“是不是得有個‘但是’了?”

  袁天風笑道:“但是等到對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變得吉凶難料了。先前是陳山主隱忍,現在該輪到你們忍讓幾分了。”

  馬監副糾正道:“是我們,我們大驪!”

  火神廟花棚,封姨斜瞥一眼那個不約而至的老車夫,氣笑道:“你蹭酒還上癮了?當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聖啊?”

  老車夫嘆了口氣,神色陰郁,伸出手:“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很久沒有的事情了,讓老子都要提心吊膽,怕今天不來喝酒,以後就喝不著了,趁著皇宮那邊還沒打起來,趕緊來一壺百花釀,老子今兒能喝幾壺是幾壺。”

  封姨拋出去一壺酒,調侃道:“你們這些老古董要是覺得事情懸,就聯手唄,難道還怕被一個不到半百歲數的年輕人翻舊賬?”

  老車夫揭了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聯手個屁!翻舊賬?老子現在都怕被那小子順藤摸瓜刨了祖墳。那小子這趟遠游後再回京城就不對勁,很不對勁,完全變了個人。跟那個古怪境界有關,可又不單單是境界的關系。”

  封姨忍俊不禁:“這會兒總算曉得與人為善的道理啦?當年齊靜春沒少說吧,你們幾個有誰聽進去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老車夫悶悶道:“千金難買早知道,萬金難買後悔藥。”

  封姨不再繼續打趣這個終於認的家伙,看了眼皇宮,點頭說道:“風雨欲來,不是小事。”

  曹府書房,叔侄二人正在對弈。

  曹耕心環顧四周。

  相較於老爹的書房,二叔的確實有點寒酸了,除了書還是書。

  老爹的書房有那花葉俱美者秋海棠與水仙,還有冰裂紋極纖雅的青瓷梅瓶,以及一排金絲楠木鳥籠,其內精心飼養著鳥聲之最佳者畫眉、黃鸝,所用鳥食罐都是自己從龍州窯帶回家的,很討老爹的歡心。

  身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爺爺面前撒潑打滾,在父親書房里亂塗亂畫,卻不敢來二叔這兒晃蕩——委實是因為身為巡狩使的二叔太過嚴厲了,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帶兵趕赴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經是武臣之極,整個大驪王朝總計出過五個,在世的只有三個了。

  文柱國武巡狩就是未來大驪的格局,不過上柱國姓氏可以世襲,巡狩使卻不能,由此可見,後者更加金貴。

  只不過對一個家族來說,兩者優劣,如今還很難分出高下。

  至於死後美諡,皇帝是否會追封太傅什麼的,相對前邊兩個頭銜而言,都是虛的。

  曹枰是朝野公認的儒將,出身上柱國姓氏,文韜武略,俱是風流。

  今天一場楸枰對弈,曹耕心單手持一把玉竹折扇,不斷並攏打開,噼啪作響。

  這個當過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家伙,腰間還懸掛著一只油亮的朱紅色酒葫蘆。

  曹枰抬起頭,看了眼這個吊兒郎當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這就心煩了?修心不夠啊。”

  曹枰問道:“皮癢?”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別說親爹親娘,就連致仕多年的爺爺他都不怕,唯獨這個在家幾乎從沒有一個笑臉的二叔,他是真怕。

  沒辦法,實在是小時候被打怕了,而且原因都沒頭沒腦的。

  那些他以為會挨揍的事情,二叔視而不見;那些他以為沒什麼的事情,二叔每次都用腰帶狠狠抽,家里誰求情都沒用。

  曹枰問道:“你什麼時候娶妻生子?”

  曹耕心一陣頭大,見二叔不太會在這件事上放過自己,情急之下,只得隨便找了個搪塞的理由:“我覺得周海鏡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曹枰點點頭:“眼光不錯,只是周海鏡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給你三年時間,不管你用什麼法子,都要將她迎娶回家。”

  曹耕心無言以對,結果曹枰來了句讓人更揪心的言語:“你要是實在沒本事,帶個兒子回家也行。”

  曹耕心呆滯無言。

  曹枰沒來由蹦出一句:“你覺得陳平安是怎麼個人,說說看。”

  曹耕心輕聲說道:“二叔,雖然是在家里,可咱倆聊這個,還是不合適。”

  世間第一等丘壑深邃的山水險境就在官場。

  沙場上即便面對的是那虎豹蛇虺之輩,也是真刀真槍,可是朝野非議,若蠅集人面蚊嘬膚,驅之不散。

  曹枰從袖中摸出一封書信,交給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適不合適了。”

  曹耕心快速瀏覽信上的內容,竟然是二叔與陳平安的一樁買賣。

  他將密信交還給二叔,咳嗽幾聲:“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當差那些年就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都沒有打照面的機會。那麼個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隨便評價。”

  陳平安在小鎮確實極少露面,每次遠游返鄉,無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墳,然後就會去往落魄山,不然就是去騎龍巷的兩間鋪子查賬,在槐黃縣城幾乎不作停留。

  而曹耕心的路线就一個准則:哪里有酒往哪里湊。何況曹耕心的身份也不合適與陳平安有什麼交集。

  曹枰一手從棋罐中拈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帶。

  曹耕心見機不妙,立即說道:“不過我跟劉大劍仙是極投緣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這位年輕隱官的大致性情我還是了解的。陳平安在少年時做事情就穩重得不像話,但是他……從不害人。要說合伙做買賣的對象,陳平安肯定是最佳人選了,二叔獨具慧眼,沒話說!”

  見二叔好像還是不太滿意,曹耕心只得絞盡腦汁想出個說法:“律己帶秋氣,處事有春風。”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曹枰這才點點頭,“寒門貴子才高權重,處世平和行事穩當,定從福慧雙修得來。”

  袁府。

  離開客棧的元嬰境劍修袁化境難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剛剛回京述職的袁正定,雙方對坐飲茶。

  他們被視為百年之內上柱國袁氏最為出類拔萃的兩個,只不過年齡懸殊,所幸只差了一個輩分。

  單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實比袁化境還要老成幾分。

  擔任龍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與擔任窯務督造官多年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場老人拿來對比,再加上關翳然和劉洵美,四人年齡、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其中劉洵美很快就會跟隨曹枰去往蠻荒戰場。

  相對來說,曹耕心是最為異類的一個,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風流慣。

  當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蔫兒壞,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那些“腥風血雨”,至少一半功勞都歸於這家伙的煽風點火、從中牟利,所以袁正定一直對曹耕心沒什麼好感。

  袁化境說道:“正定,這次意外不大。”

  那個黃庭國出身的龍州刺史魏禮其實現在也在京城,不過相信他很快就會離京,去大驪陪都擔任禮部侍郎,那麼空缺出來的龍州刺史一職,就成了各方勢力爭奪的香餑餑。

  官場上,也有一些個類似兵家必爭之地的要津官位。何況如果能夠官居一州刺史,對於文官來說,就是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了。

  袁正定點點頭,疑惑問道:“受傷了?”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這些,安心當你的官。”

  然後以心聲說道:“宋睦的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臨時改變了主意,沒有入京。”

  這就是袁化境作為地支一脈修士的獨有優勢了,可以知曉很多上柱國姓氏子弟都絕不敢摻和的隱蔽事務。

  宋睦身邊,四海水君之一稚圭是飛升境,馬苦玄來自真武山。

  包括正陽山、雲霞山、老龍城苻家在內,這些山上仙家一向與那座藩邸關系親近,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幾支大驪鐵騎以及大驪陪都六部衙門的那些青壯官員。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認天子,只認藩王,這是國之大患。”

  袁化境笑道:“那還不至於。”

  袁正定說道:“我准備與陛下建言,遷都南部。”

  袁化境不置可否。

  袁正定問道:“清風城許氏那邊如何了?”

  清風城許氏曾以家族嫡女與袁氏庶子聯姻。

  袁化境笑道:“還能如何,元氣大傷。”

  惹上那個家伙,已經算很幸運了。

  人雲亦雲樓所在的小巷里來了個趙府的管事,說是讓趙端明回家一趟。

  劉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別忘了那幾幅字,多給多拿,我不嫌多。”

  趙端明點頭道:“妥妥的。”

  大驪上柱國姓氏當中,袁、曹、關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檔,然後是出了一位皇後娘娘的余家和管著一國馬政的天水趙氏,之後才是扶風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間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場山頭和脈絡。

  先前劉袈幫陳平安跟天水趙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趙氏家訓,按照約定,不提陳平安,劉袈只說是自己想要。

  雖說管著大驪諸多馬場的天水趙氏被笑稱為“馬糞趙”,可是大驪官場所謂的館閣體其實就是趙體了。

  像鴻臚寺官員荀趣的那塊序班官牌,還有通行一國大小官衙的戒石銘,都出自趙氏家主的手筆。

  劉袈在趙氏家主那邊一向架子不小,偶爾對飲,對著那個享譽大驪的二品重臣都是一口一個“小趙”的。

  趙端明跟著管事回到家中,瞧見了身體抱恙就在家養病的爺爺。

  但在趙端明這個練氣士看來,爺爺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點感染風寒的樣子?

  老人站在小院台階上,彎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滿是遺憾道:“最近沒被雷劈啦?”

  趙端明翻了個白眼。

  老人帶著趙端明散步去往花園,自言自語一番,說桐葉洲是一部怒其不爭的哀書,扶搖洲是一部充滿血性的怒書。

  至於寶瓶洲,則是一部讓敵我雙方都看不懂的……天書。

  趙端明等到爺爺不繼續抖摟學問了,這才問道:“爺爺,那一籮筐字畫准備好了嗎?師父著急要。”

  “怎麼就變成一籮筐了?”老人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師父急個什麼?”

  趙端明閉嘴不言。自己江湖老到得很,豈會走漏風聲。

  老人沒來由感慨道:“要與有肝膽人共事,需從無字句處讀書。”

  趙端明點頭道:“爺爺,這句話很好啊,也得寫幅字,我一起帶走。”

  老人看著朝氣蓬勃的少年,笑了起來。

  對於一位遲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場告別。

  大概正因為如此,老人一般都睡得淺。

  每天清晨的陽光就像一只金鹿,輕輕踩著酣睡者的額頭。

  皇後余勉突然出宮省親,沒有興師動眾,只讓宋續和余瑜護送。

  大驪宋氏在這種事上極為寬松,禮部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絕無半點非議。

  余瑜年紀不大,輩分卻不低,皇後娘娘見了都要喊她一聲“小姨”。

  上柱國余氏在官場上名聲不顯,只是管著地方上的官營絲綢、茶務。

  “哈哈,陳劍仙當時給了宋續一句很高的評價。”余瑜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忍住,模仿那位陳劍仙的神態和口氣,伸手指了指宋續,自顧自點頭,“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後生可畏。”

  余勉微微一笑,宋續置若罔聞。

  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棧里,改艷、苦手和苟存幾個正在閒聊。後覺當下已經返回譯經局,葛嶺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改艷突然打了個激靈,臉色微白。

  苟存轉頭問道:“咋了?”

  苦手開始苦笑。改艷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場廝殺中,白衣人只說了“花開”二字,同僚陸翬就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貌若刺蝟。之後改艷又被無數道劍光切割成碎片。

  用那個“人”的說法,這一手劍術是自創,名為片月,這如何讓劫後余生之人不心有余悸?

  大驪崇虛局下轄的京師道正院內,包括葛嶺在內,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道錄都到場了。

  在場的還有一個習慣性眯眼、面帶笑意的中年道士,倒不是什麼笑面虎,而是因為年輕時喜歡挑燈讀書,經常通宵達旦,傷了眼睛。

  如今雖說恢復了眼力,但是習慣難改。

  他來自寶瓶洲東南境的青鸞國,是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出身,如今卻是崇虛局的領袖道士。

  鴻臚寺的年輕官員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樁秘密差事,就是負責搜集朝廷各大衙門的邸報。

  他官品不高,只是從九品,不過因為是科舉進士的清流出身,在鴻臚寺頗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職之外,還得以暫領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

  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場歷練了,明擺著是要高升的。

  鴻臚寺卿私底下與荀趣問了一句那位陳先生的學問如何,荀趣當然不敢胡說,只能說暫時與陳先生接觸不多。

  落魄山。

  崔東山盤腿而坐,院內是一幅桐葉洲北部的山水堪輿圖。

  陳靈均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為崔老哥揉肩。

  他幾乎沒有看過崔東山這麼認真的臉色和眼神,自從那個姓鄭的來了又走,大白鵝就是這副德行了。

  難不成喜歡穿成大白鵝模樣的讀書人都是這般?問題是那個姓鄭不知道叫啥的家伙走路的時候也不左搖右晃啊。

  陳靈均想起一事,問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陽木客?”

  崔東山隨口道:“是一撥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習慣以物易物,不喜歡雙手沾錢,不過在浩然山上名聲不顯。寶瓶洲包袱齋的幕後主人其實就是洛陽木客出身,不過哪怕這撥人出身相同,只要下了山,相互間也不太走動往來。”

  陳靈均又問道:“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東山心不在焉,搖搖頭:“沒聽說過。”

  陳靈均補充道:“她自稱是中土朣朧郡人氏。”

  崔東山想了想,問道:“她有無懸佩一把白楊木柄刀?”

  陳靈均大吃一驚:“還真有!”他娘的,莫不是又碰到極其扎手的硬釘子了?

  崔東山始終直愣愣地看著那幅仙氣縹緲的地圖,說道:“那就對了。秀色如瓊花,手執白楊刃,殺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個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歲數,名氣很大的。她在鬧市手刃仇家之時既沒有習武也沒有修行,包括白也在內的不少文豪都為她寫過詩篇。不過聽說她很快就銷聲匿跡,看來是入山修道了,很適合她。有山上傳聞,竹海洞天那個少女純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請此人代為傳授的。”

  陳靈均抬起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騎龍巷瞧著她最多就是元嬰境的修為啊。”

  既然那個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個輩分的修道之人,那麼肯定就不是什麼元嬰修士了。

  崔東山說道:“不用擔心,她既然是跟著陳真容來的,就沒什麼惡意。”

  寶瓶洲曾經一直不受待見,大驪宋長鏡的止境、風雪廟魏晉四十歲的玉璞境都被視為“破天荒”的稀罕事,如今倒是有越來越多的別洲奇人異士主動造訪寶瓶洲了。

  陳靈均氣呼呼道:“那家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輩分的長輩,下次再見著了那個姓鄭的,看我不潑他一大桶墨水,怎麼都要幫你出口惡氣!”

  這就是陳靈均硬著頭皮撂狠話了。沒法子,崔東山一直這麼個模樣,陳靈均其實瞧著挺不是個滋味的。

  崔東山原本想要提醒陳靈均說話謹慎點,尤其是涉及那個“姓鄭的”,只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誰都不用提醒身邊這家伙。

  浩然仙槎,蠻荒桃亭,要比拼豐功偉績,估計已經輸給這位陳大爺了。

  崔東山似乎心情好轉,突然一把勒住陳靈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天縱奇才?”

  “眼光,是老爺的眼光。福氣,是我的福氣。”

  陳靈均朝周米粒擠眉弄眼,周米粒立即抬起雙手朝他豎起兩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走了進來,陳靈均一個搖頭晃腦也沒能掙脫開大白鵝的胳膊,氣勢一下就弱了,哈哈笑著揮手道:“喲,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懶得搭理他,手持一紙公文,笑道:“好消息,大驪朝廷對跨洲渡船風鳶在寶瓶洲的陸地航线並無異議,但是給出了幾點注意事項。”

  原來崔東山已經設計好了一條完整路线,從俱蘆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葉洲最南端的驅山渡。

  既然自己要當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懶散了,比如還得開始收徒。

  那就勉為其難,將那個謝謝收為不記名弟子。

  九個劍仙坯子當中,也有合適的人選。

  其實這些事情比崔東山預期的要早,至少早了一甲子光陰。而且崔東山的真正謀劃要比桐葉洲更遠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東山起身跟魏檗邊走邊聊,一起走到了竹樓附近的山崖畔。

  魏檗告辭離去後,崔東山推開先生位於竹樓一樓的房間門,這里既是書房,又是住處。

  屋內懸掛有一副先生極為鍾情的藍底金字雲蝠紋對聯:

  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雲中花鳥一屋書,無憂翻書聖賢來。

  崔東山仰頭看著對聯,很快就走出屋子,關上門後,雙手抱住後腦勺,在青磚上蹦跳,而後落定在最後那塊青磚上。

  白衣少年微笑道:“動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劍光。”

  這場美其名曰接風洗塵的私人酒宴設在一處花圃內,四周花團錦簇,芳香撲鼻,沁人心脾。

  一張白玉質地的小圓桌上除了那只扎眼的木盒,還有一壺酒和兩雙青竹筷子,些許點綴的廉價糕點充當佐酒菜。

  南簪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看得直皺眉頭:怎麼,一個小鎮陋巷的泥腿子當了山上人,就這麼喜歡故弄玄虛了?

  陸氏老祖坐在兩人之間,至於小陌,哪怕還有空位,他也選擇站在陳平安身後,雙手疊放在腹部,面帶微笑。

  陳平安從袖中拈出一張尋常材質的挑燈符放在食盒上,挑燈符開始緩緩燃燒,提醒大驪太後裝啞巴的時間有限。

  南簪一挑眉頭,眯起那雙桃花眸子:驟然富貴,忘乎所以,在那人雲亦雲樓抖摟威風也就罷了,畢竟是崔國師的治學之地。

  可是一個大驪本土修士,整個山頭的譜牒修士、純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錄檔,竟敢在這大驪皇宮內依舊如此咄咄逼人?

  她剛打算以心聲與陸氏老祖言語幾句,不料對方已經察覺到南簪的意圖,立即搖頭,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

  一旦被對方認定你南簪給出答案了,雙方還談個什麼?

  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實在太擅長示敵以弱了,就像現在,瞧著就只是個金丹境練氣士和遠游境武夫,騙鬼呢?

  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氣象太過邪門,來路不正。

  所以如果南簪與自己以心聲言語,極有可能會被偷聽了去。

  陳平安雙手籠袖,竟然開始閉目養神。

  陸氏老祖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姓陸名尾,附驥尾而行的尾。我與陸絳和陸抬皆出身陸氏宗房。如陳山主在來時路上所說,陸某確實在驪珠洞天修道多年,猶勝早年在家族的修道歲月,所以你我能算半個同鄉。”

  南簪略微心定幾分。

  這個陸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種來自那個龐然大物家族的威懾,讓她必須先是陸氏宗房的陸絳,才是大驪豫章郡的南簪,陸尾也是她如今的主心骨和靠山。

  雖說陸尾並非中土陸氏家主,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飛升境的陰陽家大修士,修為、殺力其實不在攻伐法寶、術法神通,而是占盡先手。

  如果可以自己選擇的話,南簪當然不想與陸氏有半點牽連,當一個牽线傀儡,生死不由己。

  她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嫡女,有些修道資質,嫁了一個好男人,生了兩個好兒子。

  一天一天地,好不容易媳婦熬成婆,總算熬到那只繡虎消失,熬到兩個兒子一個成了皇帝,一個成了藩王,她也順勢從低眉順眼的大驪皇後變成了可以頒布懿旨的太後,能夠一定程度上干預大驪朝政,而不是像那個天生狐媚的兒媳婦,所謂的皇後身份,不過就是跟一些誥命夫人聊些家長里短。

  陳平安睜眼問道:“大驪地支一脈的修士陸翬也是你們中土陸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陸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飛雀翩躚,習慣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一般人即便知曉了這位陳山主的發跡之路,興許更多關注他的那些仙家機緣,但陸尾對驪珠洞天的風土習俗、大小內幕實在太過熟悉了,深知一個無依無靠無根腳的陋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何其不易。

  陸尾今天就是來當和事佬的,所以沒有任何隱瞞,搖頭道:“陸翬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跟太後娘娘還不太一樣,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是那個臨淵結網的捕魚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老話了。”

  陸尾點頭道:“金玉良言,深以為然。”

  先前駕車護送南簪去小巷找陳平安的老車夫,重點押注對象正是後來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花巷馬苦玄。

  而那個封家婆姨,雖與老車夫都是遠古神靈出身,卻沒什麼立場可言,誰都不得罪,廣結善緣。

  陸尾與那位至今還不曾在陳平安面前現身的扶龍士則一同押注當時還只是盧氏附庸的大驪宋氏,而陸尾在驪珠洞天蟄伏期間最得意的一記手筆,不是在幕後幫大驪宋氏先帝謀劃舊五岳的選址,而是更早之前,親手栽培起了兩個驪珠洞天的年輕人,為他們傳授學問,後來這兩人就成了大驪宋氏歷史上最為著名的中興之臣。

  曹沆、袁瀣,一文一武,國之砥柱,幫助大驪度過了最為險峻的憂患歲月,使得大驪免去被盧氏王朝徹底吞並的下場。

  不過為了隱藏痕跡,陸尾當時請封姨出手,由她將兩人送出驪珠洞天。

  然後一洲門戶皆張貼袁、曹二門神,讓陸尾分潤極多的山水氣運,大道裨益極大,終於有了一絲仙人境瓶頸松動的跡象。

  之前在火神廟,封姨打趣老車夫,說實在不行,為求自保,不如將某人的根腳抖摟出來,就是說的陸尾。

  老車夫還算硬氣,不願在陳平安這個曾經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面前跌份,並沒有這麼做。

  更大原因,還是老車夫一直認為所謂的山上四大難纏鬼加在一起都比不過一個算卦的。

  見兩人聊得和和氣氣,南簪開始有些惴惴不安:自己該不會被陸氏老祖當作一枚棄子了吧,還是會作為一筆交易的籌碼?

  陸尾突然視线偏移,望向陳平安身後那個古怪扈從,笑問道:“陳山主,這位化名陌生的道友似乎不是我們浩然本土人氏吧?”

  一個連他都看不出大道淵源、修為深淺的練氣士,至少是仙人境起步。

  方才在領路期間,陸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可惜一團亂麻,無跡可尋。

  他也不敢過多推演計算,擔心打草驚蛇,為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只是冥冥之中,他總覺得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在那張溫良恭儉讓的笑臉之後,藏著極大的殺機。

  陳平安介紹道:“陸老前輩在山上德高望重,修道歲月又擺在那里,喊他小陌就可以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壽,各有講究。至於小陌出身何處,修道何處,小陌這樣漂泊不定的山澤野修,不談師承。”

  陸尾一笑置之。

  他只能憑借對方身上的一絲蠻荒氣息做些無甚用處的猜測,要麼是劍氣長城某位隱匿在蠻荒腹地多年的老劍仙,在蠻荒天下浸染了太多異鄉氣運,要麼干脆就是一位主動與劍氣長城投誠的……妖族修士!

  類似那個老聾兒。

  而浩然天下飛升、仙人兩境的妖族大修士在山巔幾乎人盡皆知,比如道號幽明的鐵樹山郭藕汀,還有白帝城鄭居中的師弟柳道醇,不過好像如今已經改名柳赤誠了。

  陸尾不覺得任何一個符合眼前這個“陌生”的形象。

  須知陸尾是世間最頂尖的望氣士之一,尋常仙人所謂的山水障眼法,在陸尾眼中根本不起絲毫作用。

  陳平安既然擔任末代隱官多年,於公於私,身邊確實應該有這麼一位劍術高妙的扈從,用以替死活命。

  “日月共照,皆是同道。”小陌笑容和煦,嗓音溫醇,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說道,“所以陸老先生不必分出個本土外鄉,只需要把我當修行路上的晚輩看待。”

  陸尾望向陳平安,沒來由感慨道:“聖賢者,天地之替身。”

  他自顧自舉起酒杯,一口飲盡:“豪傑者,星宿之顯化。”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瞥了眼那張緩緩燃燒的挑燈符,突然又從袖中拈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從蔡金簡處買來的雲霞香。

  他在石桌上輕輕一磕,如在香爐內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給這個近在咫尺的陸尾上墳敬香。

  他是在提醒這位在驪珠洞天蟄伏多年的陸老前輩:你與你所謂的“半個同鄉”的香火情就這麼多。

  接下來,不管你是准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陰,時間一到,就別再讓我看見你這張臉了,不然就等同於一場問劍。

  陸尾神色自若,不以為意。老神仙的養氣功夫,不可謂不深厚。

  南簪倒是惱得俏臉微微漲紅,瞪圓一雙眸子,好像罵人的言語已經跑到嘴邊,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

  實則她內心有幾分竊喜:若是能夠將整個中土陸氏都拉下水,她還真不信這個陳山主還敢意氣用事。

  在她看來,世間既得利益者都一定會拼死守護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淺顯道理。

  所有的護身符同時都是枷鎖,陳平安的身份和頭銜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輕易與誰魚死網破。

  陸尾說道:“陸氏家族實在太大了,枝葉茂盛,不說宗房跟其余幾房的大道有別,利益糾紛,只說我們宗房內部也是分歧不斷,故而外界才會說陸氏的家族祠堂議事肯定最讓人心力交瘁。”

  陸尾的前半句確實不算什麼大言不慚,後半句也不是違心之語。

  中土陸氏的一姓家學就占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鼎盛之時擁有一飛升三仙人。

  如果不是因為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鄒子,陸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還要更高。

  鄒子言天,陸氏說地。舉個例子,就是往前兩百年的寶瓶洲,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正陽山諸峰劍修。

  日月星宿牽引天時,山川帶動地氣,天地陰陽交泰,兩氣氤氳,萬物滋生其中。

  上天垂象,聖人擇之,堪即天道,輿乃地道,故而堪輿學即人間頭一等的天地之學。

  天地兩氣,乘風而散界水而止,是謂風水,故而風水一途又是地學之最。

  事實上,陸氏的堪輿家和望氣士仰觀天象和藏風聚水的本事半點不低。

  何況陸氏還有個極為隱蔽的職責:輔佐酆都,使人處陽明,令鬼處幽暗,最終幽明異路,雙方各不相犯。

  陸尾的臉上略帶幾分遺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來,我們陸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經常自相矛盾。比如在大驪先帝這件事上,在我看來,當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陸氏子弟就操之過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橋改建廊橋一事上更是有違天道,悖逆人倫。”

  當初那個來自中土神洲的陰陽家修士表面上是與游俠許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脈一同幫助大驪王朝仿造白玉京,等到事情敗露,那個陰陽家修士試圖遠遁,被宋長鏡擊殺在京城內。

  陳平安笑道:“好像缺了個‘事已至此’?瓜熟蒂落,總要裝入籃子,不然就爛在地里了?所以那個人是自作主張在造孽,你們是在收拾爛攤子,到底還是將功補過,是這個理,對吧?這種撇清關系的路數,我學到了。”

  他伸手出袖,將一根青竹筷子輕輕滑向桌沿,使之稍稍懸空,才冷笑道:“當時做來都是錯,事後再看總有理。你們中土陸氏這麼擅長擇菜,怎麼不去當個廚子?”

  陸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顫。

  刹那之間,只是這麼個動作,就讓他心弦緊繃起來,這絕不是一個玉璞境劍修的氣象。

  問題在於,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歸還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遠游返回城頭後,似乎受傷不輕。

  陸尾嘆了口氣:“本命瓷一事,陸絳可以再退讓一步,只要陳山主答應一件小事,南簪就會交出碎片,物歸原主。”

  陳平安面無表情,先看了眼南簪,再斜眼陸尾,語氣淡漠道:“聽口氣,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攬了?”

  中土陸氏打的什麼算盤,陳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經洞若觀火。

  別忘了陳平安是跟誰借來的一身道法,頭上戴的可是陸沉的那頂蓮花冠。

  就憑你陸尾,也想與鄒子有樣學樣?

  陳平安搖搖頭:“攬事一肩挑,你陸尾挑得起嗎?吃不了兜著走,你們中土陸氏兜得住?”

  陸尾修身養性的功夫再好,聽到這里,臉色也有幾分不自然。

  主要是這句話挑起了陸尾這輩子最大的心病之一:他曾在驪珠洞天被一個讀書人逼得求死不得。

  陸尾顯然還不願死心:“不管是大驪王朝還是寶瓶洲,陸某終究是個外人,陳山主卻不然。真要因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一場全無必要的意氣之爭,鬧得大動干戈,兵戎四起,山河崩裂,生靈塗炭?況且如今兩座天下的戰事一觸即發,大驪形勢一變,寶瓶洲就會跟著變,牽一發而動全身。物有物相,人有人言,我們陸氏有《地鏡》一篇,言春陷有大水,魚行人道,秋陷有兵起國分,人行鳥道,後果不堪設想。難道陳山主想要讓已無外患的寶瓶洲變成第二個桐葉洲?”

  “為寶瓶洲力挽天傾者,是陳山主的兩位師兄。”死死盯住眼前這個年輕人,陸尾沉聲道,“為劍氣長城續香火者,是末代隱官陳平安!”

  他最後自顧自搖頭:“大好局面,何必功虧一簣;大好前程,何必毀於旦夕。”

  陳平安問道:“看架勢,你好像已經以大驪新任國師自居了。”

  陸尾啞然失笑:“不敢。”

  陳平安笑道:“我答應了嗎?”

  陸尾無言以對,有些恍惚。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就像同時有兩個人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小陌立即附和:“陸老仙人不曾問過此事,公子也不曾答應。”

  陳平安身體稍稍前傾幾分,竟是伸出雙指,將那炷立在桌上的山香直接掐滅了,故而一瞬間便有一道青色劍光直落。

  南簪近乎本能地閉上眼睛,等她再睜開眼,就看到陸尾的位置上有一張被斬成兩半的金色符籙飄然落地。

  與此同時,桌上已經不見了那根青竹筷子。

  陳平安沒有半點意外。

  這是中土陸氏首創的大符之一,名為真相符,又名斬屍符,比山上符籙一道的傀儡符、替死符都要高明一籌,因為修士祭出此符,幾乎與真身無異,可以只跌一境。

  不過有兩個限制,一個是符籙數量不會同時超過三張,再就是修士真身與符籙的距離不會太遠,以陸尾的仙人境修為,遠不到哪里去。

  小陌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抖腕,以劍氣凝聚出一把雪亮長劍,環顧四周之時,忍不住由衷贊嘆道:“公子此劍已脫劍術窠臼,幾近道矣。”

  這是他的真心話,一切能夠打破境界限制的術,就近道。

  “小陌,將陸尾的真身找出來。”

  陳平安一招手,將那一分為二的符籙抓在手中。果然是以金精銅錢熔化煉制而成的符籙,仿自上古神靈的某種本命神通。

  小陌點點頭,手腕一擰,長劍化作千萬雪白絲线轉瞬即逝,就像在整座大驪京城鋪出一張無形大網。

  陳平安將兩半符籙合攏放在桌上,趁著符膽靈氣尚未消失殆盡,低頭端詳,不忘提醒那位大驪太後:“喝酒可以壯膽。”

  大驪京城四處先後亮起一道符籙光彩,向四個方向遠遁而去。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籙,現身順序有先後,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都是障眼法。

  小陌卻是都未理睬,反而蹲下身,彎曲手指,叩擊地面,笑道:“出來。”

  他五指如鈎,一個猛然提拽,就掐住陸尾真身的脖子,將其拎出地面。

  這些神神道道的陰陽家練氣士打架的本事委實是太不濟了,心弦聲響之大,落在小陌耳中,就跟打雷差不多。

  關鍵是這廝還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鬧著玩呢?

  不然恐怕還要稍稍花費幾個眨眼工夫才能找出。

  小陌提著陸尾緩緩而行,走到後者原先位置上才輕輕放下,雙手按住陸尾的肩頭埋怨道:“我家公子沒讓前輩走,前輩就不要自作主張了,下不為例。”

  再雙指並攏,輕輕旋轉,那四張早已遠遁數千里的符籙就像被一线牽引,悉數掠回手中。

  小陌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任由桌上那張符籙自行消散,抬起頭,笑著搖頭:“無親無故,又不是逢年過節的,禮物就算了。”

  小陌就只得彎腰提起陸尾的一只袖子,隨手將那四張符籙丟了進去。

  如果公子不在場,他會讓陸尾全部吃回去。

  陸尾板著臉說道:“撐死了就是陸氏祠堂一盞續命燈的事情,從今往後,希望陳山主好自為之。”

  其實這位陸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內,正有千萬縷劍氣肆虐其中。

  南簪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陳平安笑了笑,左手拿過僅剩的一根筷子,右手五指輕輕抵住桌面下方,猛然托起,桌面在空中翻轉,再伸手按住。

  食盒糕點摔了一地,酒壺破碎,酒水灑了一地。

  陳平安這個“掀桌子”的舉動嚇了南簪一大跳,這會兒,她的花容失色再不是作偽了。

  陳平安問道:“山河破碎?你們兩個,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望向對面那個終於不再演戲的大驪太後,陳平安說道:“其實你半點不難熬,真正難熬的,是你那兩個互換姓名的兒子。”

  視线偏移,盯著陸尾,陳平安問道:“真的想死一次?再好好考慮一下,不過等下開口的時候,記得好好說話。”

  南簪默然。陸尾亦是。

  關於今天這場酒宴,他們有過一場縝密的推演,羅列出了一大串名單。

  巡狩使曹枰,關翳然,劉洵美,袁化境,余勉,余瑜。

  劉袈,趙端明,天水趙氏。

  大驪軍方可能不認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什麼落魄山的劍仙山主,但是認那個“隱官”頭銜,因為雙方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還有一個更簡單的道理:沒有劍氣長城的阻滯和拖延,大驪鐵騎就會死更多人。就算砍盡豫章郡大木來做棺木,也根本不夠用。

  再加上先前陳平安剛到京城那會兒曾經出城引領戰場英靈返鄉,大驪禮部和刑部哪怕嘴上不說什麼,心里都有一杆秤。

  何況還有那個與落魄山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北岳山君魏檗、南岳山君范峻茂和老龍城孫家。

  欽天監的袁天風其實用自己的方式表過態了,而那個老謀深算的鴻臚寺卿與吏部的關老爺子是至交好友,兩人都曾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求學士子。

  皇城大門那邊負責攔路的值班房武官出身上柱國鄱陽馬氏,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是他對那個年輕劍仙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就是鄱陽馬氏看待落魄山的態度。

  地支一脈的女陣師韓晝錦雖然來自神誥宗轄下的清潭福地,但幕後靠山卻是紫照晏家。

  大驪京城崇虛局的那個中年道士來自青鸞國白雲觀,還有陪都禮部尚書柳清風,韋諒,書簡湖真境宗的劉老成、劉志茂、李芙蕖,風雪廟,風雷園……

  其實還有數量更多的廟堂人物、山上仙師、沙場武將被這張從落魄山上蔓延開來的“大網”裹挾其中。

  如果再加上別洲,加上中土文廟,加上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麼棋盤之大,棋子之多,就只會更加夸張。

  其實陸尾和南簪眼前的這張桌子就是一副將整個大驪宋氏涵蓋其中的棋局,下棋之人,青衫坐隱。

  南簪在這一刻莫名其妙有一種錯覺,對面那個年輕人好像在說:“從今天起,我就是大驪國師了。”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