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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事多如牛毛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1546 2024-03-06 01:07

  拖月一事大功告成,齊廷濟和陸芝率先返回劍氣長城,身形落在南邊大地之上。

  齊廷濟抬頭望向那個最高處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沒半點吃味?”

  劍氣長城最想刻字的劍修當然是陸芝,阿良已經刻字了,而左右對這種事情是根本無所謂,即便斬殺了一只飛升境大妖,可能都不願意。

  用阿良的話說,就是那家伙字太丑,不敢丟人現眼,但是沒關系,自己可以代勞。

  陸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記仇。”

  齊廷濟有些意外。陸芝都會講笑話了?就是有點冷。

  陸芝好奇地問道:“如果將來你再斬飛升,還會不會刻字?”

  在劍氣長城戰場,之所以難以斬殺飛升境大妖,不是齊廷濟這些老劍仙劍術不高,殺力不夠,而是大妖逃遁太過容易。

  可如今兩座天下形勢顛倒,以齊廷濟的實力,完全有機會與某只窮途末路的飛升境大妖捉對廝殺,再仗劍斬首。

  齊廷濟搖搖頭:“就以這個‘萍’字收官,最好不過了。”

  此地劍修人生如飄萍而不沉淪。

  一場舉城飛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劍仙坯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間,如今的異鄉,時日一久,將來也會成為各自家鄉。

  齊廷濟抬頭望向另外半座城頭:“我們這位隱官,跌境不少。”

  陸芝有些憂心:“代價是不是太大了點?”

  齊廷濟疑惑道:“那個妖族劍修是怎麼回事,怎麼跟陸掌教喝上酒了?”

  陸沉在城頭朝陸芝遙遙招手,笑喊道:“陸芝姐姐,這里這里!”

  陸芝與齊廷濟一同御風去往城頭,落地後陸芝一臉疑惑:“有事?要跟隨陸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陸沉朝陸芝抬了抬下巴,笑著不說話。

  原來這會兒的陸芝還手持南冥,腰懸游刃。一尾青魚蹈虛圍繞陸芝,優哉游哉擺尾游弋。

  陸芝也跟著不說話。

  陳平安開口說道:“我沒事。”

  “寧姚很快就會返回。”齊廷濟笑道,“豪素就不回了,只是讓我捎話給你,讓你放心那撥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劍修,他會幫忙盯著,不會讓人隨便欺負,雖然不敢隨口保證護住所有劍修的性命,但可以保證一旦有哪位劍修意外身死異鄉,絕不至於無人報仇。”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足夠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豪素在劍氣長城沒怎麼履行刑官職責,不承想卻選擇在青冥天下真正當起了刑官。

  一位飛升境劍修的威懾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尤其豪素還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廟和禮聖的眼皮子底下親手殺過飛升境修士。

  陳平安轉頭與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幫我問一下豪素,願不願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與你們白玉京商議一事:以後殺個飛升境,在白玉京那邊可以不用擔責。”

  陸沉頭疼不已:“此事還得問過二師兄,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貧道這會兒可不敢打包票。”

  攬事不是這位三掌教的風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豪素盡量在你坐鎮白玉京的那個百年之內出劍,也算給那位真無敵一個台階下了,這總可以吧?何況我們那些劍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動挑事。”

  陸沉無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貧道就這麼跟二師兄商量,約莫還得喝酒壯膽,硬著頭皮才敢開口。我那二師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對貧道這個師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順眼,百般挑剔,只希望貧道別好心辦壞事。”

  “再有,貧道得將丑話說在前頭。白玉京那邊,五城十二樓並無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師兄早年訂立的法旨,在寥寥幾條大道規矩之外,絕大多數事情,各位城主樓主能夠各憑喜好駁回三位掌教的旨意。”

  “不過不論如何,貧道都會竭力促成此事。”

  其實余斗頗為看好劍氣長城的這撥劍修,道理很簡單,大玄都觀的劍仙一脈實在是占據天下太多劍道氣運了。

  大玄都觀曾經被人說成是青冥天下的劍氣長城,孫懷中聽說後氣得跳腳,說罵他可以,怎麼能罵劍氣長城。

  於是屁顛屁顛找上門去讓人收回這句話,不然從今往後就與他徹底結下了梁子。

  對方只得通過宗門山水邸報昭告天下,說大玄都觀不是青冥天下的劍氣長城,這才讓老觀主心滿意足。

  陳平安說道:“有件事得麻煩齊宗主與酡顏夫人說一聲,請她擇日走一趟寶瓶洲南塘湖青梅觀。那處精心栽種的萬余棵古梅樹已枯死大半了,不知還有沒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會讓她白跑一趟的。”

  齊廷濟點頭道:“好說,她如今巴不得有個正當理由返回浩然游覽四方。”

  這位梅花園子的舊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蠻荒天下每天都心內難安,總覺得置身戰場太危險了,已經變著法子找了數個蹩腳借口要回婆娑洲宗門待著了。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喜燭道友會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擔任幾年落魄山的不記名供奉。”

  堂堂飛升境巔峰的遠古大妖略帶幾分拘謹地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齊廷濟大為訝異,陸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敵人最好,砍死就是了,無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飛劍不要,換來一個城頭刻字,不虧。

  陸沉抱拳道:“告辭告辭,貧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門口,然後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結果無一人給句客氣話。

  小陌是打算等自家公子先開口,再與相逢投緣的陸道友寒暄幾句。

  陸沉就保持那個抱拳姿勢。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見過了顧前輩,別忘了去趟雲霞山。”

  齊廷濟跟著說道:“以後有機會去青冥天下拜會陸掌教。”

  陸芝說道:“我不去。”

  小陌這才作揖拜別:“陸道友,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陸沉心里這才稍微好受幾分。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與陸沉抱拳告別。

  下次重逢,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雙方再不是末代隱官與浩然陸沉,而是驪珠洞天陳平安與白玉京三掌教了。

  陸沉微微一笑,輕輕點頭,身形化虹遠去天幕。

  確定陸沉已經遠離城頭,陸芝才以心聲問道:“陳平安,這只劍盒怎麼辦?”

  她是真心喜歡,何況用順手了。

  陳平安笑道:“陸沉以後肯定還會返回浩然天下,如果先去婆娑洲找到你,你別管他怎麼說,就只管推到我身上,說買賣雙方是他跟我,劍盒當然會歸還,但是得讓我親自出面談,不然到時候他取回劍盒,再跑到落魄山咋咋呼呼,存心一樁買賣掙兩筆錢,就有失厚道了。”

  “如果陸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辦了,我會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給你通風報信,你到時候就先找個地兒躲著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廟功德林、神僧了然的玄空寺。三番兩次過後,陸沉就心里有數了。”

  陸芝聽得神采奕奕,頻頻點頭。

  其實她的本意是,實在不行的話,就讓隱官大人跟陸掌教打個商量,她願意花錢買下劍盒。

  只是她砍人還算擅長,獨獨跟人砍價抹不開面兒,得讓陳平安幫忙出面談價錢,反正這次出行沒少掙。

  萬一又給花沒了,她就賒賬,大不了讓龍象劍宗或是陳平安先墊著。

  其實陸沉也不是那麼在意劍盒,此物對他來說比較雞肋。

  當然,陳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幫陸芝黑下來,他早就想好了,被陸沉帶走的珊瑚筆架,以及將來一半龍宮舊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歸陸沉。

  以陸芝的性情,以後等她躋身飛升境,肯定會先游歷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所以陸芝只是嘴上說不去,不能當真的。

  小陌輕聲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侶返回城頭?”

  陳平安笑著點頭。

  齊廷濟率先返回渡口,留下陸芝,等到寧姚返回才動身。

  天庭舊址,金色拱橋那邊,周密身邊有一個女子始終站在欄杆上。

  青冥天下被譽為真無敵的余斗憑借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時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托一輪明月,蹈虛而行。

  寧姚御劍重返人間。

  一路打到天外的禮聖與白澤各自返回。

  大驪京城的那個陳平安與從劍氣長城返回的陳平安重疊為一。

  青衫背劍,肩頭停著一只雪白蜘蛛。

  寧姚跟在陳平安身邊,兩人一起走向客棧。

  一個老秀才坐在客棧門口曬著太陽,見狀趕緊將手中一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兩人,卻不是先與陳平安說什麼,而是望向寧姚,笑道:“寧丫頭,攤上這麼個閒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覺得委屈了,別管事情對錯,都千萬千萬不要覺得是自己沒道理啊,只管大大方方與我告狀,我這個當陳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幫你罵他,絕不偏袒!”

  估計天底下只有寧姚跟陳平安吵架,老人才會不幫自己的學生。

  人間之事,其實好壞之間往往就只差那麼一兩句話。

  氣頭上多了一兩句不該有的重話反話,平日里少了一兩句寬慰人心的廢話好話。

  因為越是親近之人就越容易覺得對方做什麼事都是天經地義的,覺得一切都只需要在不言中。

  結果越是覺得對方應該什麼都懂的時候,往往就是對方什麼都不懂的時候。

  寧姚笑著點頭道:“好的,告狀一事,我會跟某人多學學。”

  就像所有人都覺得寧姚的練劍資質太好,她就應該是五彩天下毫無懸念的第一人,做出什麼壯舉都不會讓人意外。

  她是那座飛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歲月一久,還會被視為下一個劍道路上的陳清都。

  而老秀才偏不如此認為,他覺得眼前的寧姚就只是個想要告狀都無人可告的年輕晚輩。

  寧姚先告辭離去,說她可能要閉關兩天。她在修行路上,閉關次數屈指可數。

  老秀才這才牽起陳平安的手,輕輕拍了拍關門弟子的手背,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一笑,蹦出個字:“嘿。”

  坐鎮劍氣長城的賀綬已經將五位劍修聯袂問劍托月山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傳信文廟,於是茅小冬就很快傳信給了先生。

  如今茅小冬擔任禮記學宮的司業,官職僅次於學宮祭酒。

  陳平安在先生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憊,不過依舊眼神明亮,笑著回了個“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實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經,老秀才還鬧出過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早年雜書翻得少,聖賢道理之外,學問不夠寬泛,以致在書鋪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譜,見著了個“嘿”字印文,誤以為篆刻此印的某位書院山長是個極風趣的讀書人,結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廟有了神像,專程跑去書院拜會那個山長,不料卻是個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著陳平安坐在門口長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給陳平安一半,邊嗑邊道:“先生幫不上什麼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會兒已經什麼都安然無恙,先生很是馬後炮了。不過見著了鄭居中,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一事,照舊。”

  陳平安備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說道:“先生能夠幫上點小忙,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陳平安點點頭,就沒有多說什麼。

  老秀才笑道:“東山那孩子這次與鄭居中重逢吃癟得很,氣得不輕,總算有點少年郎的樣子了。所以他主動開口請我幫忙,與你這個先生打個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來當那個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邊就需要你來解釋一二。”

  之前從正陽山返回落魄山途中,眾人在那艘龍舟渡船上已經商量出了個既定議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擁有單獨祖師堂的門派是一個擁有宗門頭銜的“下宗”,還是在文廟暫無“宗”字頭名號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山主。

  米裕、種秋、崔嵬、隋右邊幾個就在那兒落腳修行,而崔東山和裴錢只是去幫幾年忙,前者主要盯著“鄰居”金頂觀與那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動向,後者負責與青虎宮、蒲山雲草堂的人情往來。

  陳平安道:“其實我一開始就是這個打算,只不過當初跟東山聊起這件事,我看他沒有興趣攬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陳平安最早就是計劃讓仙人境的崔東山擔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廟都不用為了個“宗”字頭名分跟誰掰扯什麼,要更名正言順。

  這對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東山身邊多歷練個幾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脈香火,方方面面。

  等時機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陳平安多少會擔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長了。

  曹晴朗再行事穩當,再心性堅韌,可在陳平安這個先生眼中,難免還是……心疼幾分,總覺得曹晴朗早早挑起重擔處理一宗事務,治學怎麼辦?

  將來還怎麼跟他的朋友一起負笈游學,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東山那會兒不願意,陳平安自然就不會搬出什麼先生架子強人所難。

  可現在崔東山願意親自出馬,就什麼事都跟著迎刃而解了。

  至於曹晴朗,哪怕相信他不會多想,陳平安當然還是會解釋清楚,反正就一壺酒的工夫、幾句話的事情。

  畢竟落魄山從沒有那種故意話說一半,讓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場習俗,所有事情都是攤開了說。

  老秀才看了眼陳平安肩頭的那只蜘蛛,疑惑道:“這位道友是?”

  陳平安以心聲說了個大概,然後開口說道:“小陌,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現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銅錢大小的雪白蜘蛛從陳平安肩頭向前一個跳躍,落地之時,已經是那個一身麻布衣衫、黃帽青鞋的喜燭道友。

  他與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見過文聖。”

  老秀才已經站起身,使勁點頭道:“喜從天降,吉兆人間,好事好事。”這可是一位“萬”字輩的飛升境巔峰劍修。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陳平安就只好跟著起身。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時候,小陌也在打量這位身材瘦削、個子不高的讀書人。雙方都很是正大光明,目不斜視的那種。

  在小陌看來,相較於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的年紀其實不大,就是瞧著顯老。

  這說明兩件事:此人修行晚、境界高,能夠脫胎換骨的時候,卻也沒想著更換容貌。

  陸道友說過公子這位先生的身份:浩然文聖,儒家文廟的第四把交椅。看樣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學問極大了。

  憑借一門望氣神通,小陌心中有數了。文聖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別是婆娑洲、桐葉洲、扶搖洲,難怪能夠當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說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說文聖獨獨選擇這三洲作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場大戰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過所謂的打架本事不高,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專指殺力高低。

  畢竟與小陌打過交道的同輩修士,只說劍修,就有陳清都和龍君,還有那個與兵家初祖關系親近的元鄉。

  曾經有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也讓小陌記憶極為深刻,對方是至聖先師的愛徒之一,高冠簪纓,身材高大,劍術極高。

  老秀才說道:“小陌兄,以後遇到糾纏不休的潑皮無賴,就報上我的名號,如果不管用,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這位歲月悠久的蠻荒劍修暫時還不適宜在文廟錄檔,更不可以被山水邸報昭告天下,這事只需要老秀才跟亞聖還有文廟三位正副教主打聲招呼,半點不為難。

  小陌在明月中長眠萬年,如今才剛剛醒來,之前兩座天下的萬年恩怨半點沒摻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經醞釀好措辭,要如何跟文廟討要功勞了。

  小陌先點頭,再作揖:“恕小陌不敢與文聖先生同輩相交,公子曾經提醒過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鄉隨俗,循規蹈矩,禮數不可亂。”

  “其次,小陌如今也並非什麼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邊的一個死士扈從。”

  “最後,今天小陌得見文聖,學究天人,卻平易近人,小陌榮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著的關門弟子:哪里找來這麼個彬彬有禮、行事古板的寶貝疙瘩,差點誤以為是一位書院學宮的君子賢人了。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與小陌笑道:“先生說話當然比學生更大,小陌,這也是入鄉隨俗的一種,得講個先後順序。既然我先生說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了。先生與你稱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撫須而笑。

  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溫了一壺黃酒,加兩個蛋,再搞點姜末,圍爐而坐。

  當然,最令人欣慰開懷的,是那個“圍”字。

  一人只是獨坐,至少也得兩三人才能說是圍爐嘛。

  小陌有些為難。他聽陸道友說過,自家公子自幼就尊師重道,還喜歡當善財童子和記賬。

  門口有兩條長凳,老秀才伸手虛按:“小陌兄,我們都坐下聊。”

  陳平安說道:“先生,不如找個地方喝酒?”

  老秀才擔心道:“能喝?”

  陳平安笑道:“境界隨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聲:“那咱們就去人雲亦雲樓。”

  要不是小陌兄在場,老秀才就直接帶著關門弟子去火神廟找封姨前輩喝酒了,那里有座花棚,地方蔭涼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著良心說自己跟關門弟子都不是那樣的人,誰敢說是,有本事站出來,自己要把酒水都還給他。

  小巷門口的那處山水道場里邊,老修士劉袈正拉著弟子趙端明喝酒,等到發現小巷外邊的三位,就立即撤掉道場禁制,先與文聖抱拳致禮。

  陳平安介紹道:“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們落魄山的供奉。”

  劉袈板著臉點點頭: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見個人就攔路,老子就跟你陳平安一個姓。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以心聲喊道:“陳山主?”

  陳平安立即停步,問道:“有事?”

  劉袈好像有些難以啟齒,硬著頭皮問道:“最近不會再有外鄉人路過此地了吧?”好歹讓我緩一緩。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讓我怎麼保證,別人的腿又沒長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會離開京城。”

  劉袈松了口氣,又看了眼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小陌立即朝他微笑點頭。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等我離去之後,劉仙師記得打掃崔師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離開大驪京城,就可以去那邊“撿書”了。

  雷法一道,如今陳平安不敢說如何精通,距離登峰造極還差得太遠,但要說登堂入室,陳平安自認是有的。

  只說那個雷局,在老龍城戰場遺址觀摩而來,托月山那邊又一次次施展出來,最終趨於嫻熟,造詣不低。

  劉袈老臉一紅,繼而疑惑道:“陳山主這麼快就湊出一本雷法書籍了?難道這趟外出湊巧見著了那位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情?”

  因為按照雙方之前的約定,得等到這位陳山主游歷中土神洲,去龍虎山天師府做客,見著了那個朋友,借書翻閱,才有可能拼湊出一本像樣的雷法秘籍。

  然後這本書不小心遺落在人雲亦雲樓里邊,被劉袈不小心撿到,隨便翻了幾頁,再與被雷劈過幾次的徒弟傳授道法。

  劉袈連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夢游遠古雷部諸司,遇一神人為自己傳授雷法。

  劉袈越想越不對勁,他向來是有話就說的性子,直截了當道:“陳平安,你別是半路反悔,覺得此事棘手,在龍虎山無法借閱雷法秘籍,只是抹不開面子,就隨便拿幾句山上雷法口訣來糊弄我吧?這可萬萬不行,我本來就對雷法一道半點不懂,寧可不教端明什麼,也絕對不會讓這孩子誤入歧途!”

  陳平安解釋道:“放心,這本我親筆撰寫的雷法秘籍品秩不會太低,保證不會誤人子弟,趙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會出錯的,若是有半點紕漏,劉仙師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門罵街。”

  劉袈氣笑道:“好你個陳平安,逗我玩呢?這才多久工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門高深雷法來了?就此作罷,咱倆就當沒這檔子事,你也無須覺得丟人現眼。何況堵門罵街這種勾當,我可做不出。”你當自己是出身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還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啊?

  陳平安有片刻恍惚。

  確實,只是走了一趟蠻荒天下,因為禮聖幫著往返一趟,又有陸沉的三山符,只說光陰,確實不長,可稍稍回想幾分,卻恍若隔世。

  兩座天下的兩個自己,一個跨越了半座蠻荒天下,一個將寶瓶洲從北到南走了一遍,兩趟山水路程期間,實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經歷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開口說道:“我家公子於雷法一道造詣極深。”

  劉袈愣了一下。因為徒弟在場,他跟陳平安都是以心聲交談。

  陳平安笑道:“反正不著急,那就等我游歷過中土神洲龍虎山,將書分出個上下冊,劉仙師再挑選。”

  劉袈點點頭:“陳山主做事情還是老到穩定的。”

  此事就此說定。

  臨近宅子門口,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這個修士是不是太沒個好歹了?”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和先生的其實差不多,難免會患得患失幾分,沒有道理可講。”

  老秀才撫須而笑:“是也。”

  巷口那邊,趙端明突然說道:“師父,陳先生好像變了個人。”

  劉袈轉頭看了眼那個青衫劍仙,搖搖頭。不覺得。

  到了書樓外,圍著小院石桌落座,陳平安取出三壺酒和三只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過,落座之後,突然想起一事:“那個叫陸芝的女劍仙殺氣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瘮人。”

  陳平安說道:“不是陸芝故意針對你,她就是這麼個脾氣。陸芝其實跟我一樣,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都是外鄉人,但她早就將劍氣長城當成了家鄉。等陸芝哪天躋身飛升境,會是殺力最大的飛升境之一,到時候殺氣更重。”

  如果陸芝能夠將本命飛劍北斗徹底煉化,再精心煉化那只劍盒中所藏的八把長劍,擅長攻伐而弱於防御的陸芝就會變得攻守兼備,類似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

  未來陸芝的劍道成就其實有可能要比齊廷濟更高一籌,當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這麼一個可能,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小陌開誠布公說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劍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說法,還能算作一位陣師。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還算比較擅長編織法袍。再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可取之處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總覺得這套措辭聽著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獨門秘訣啊。

  小陌抬起一手,攤開掌心,其上擱放有一堆高低粗細不一的青色竹筒,顯得袖珍可愛。

  數量有五六十只之多,其中一些由數丈甚至是數十丈的“布料”卷起,歸攏於一筒之內,更多是已經成型的數件法袍縮放在一只青竹筒中。

  小陌說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一個人拜山頭得有見面禮,還請公子幫忙分發出去。小陌終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過招搖,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絲馬跡。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隨手編織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評定,連那半仙兵都稱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長眠之前,小陌在蠻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脈。

  先前按照陳平安的推算,如今只有蠻荒南邊一個“宗”字頭洞府比較像是傳承萬年的舊道脈,其余要麼是在漫長歲月里消散了,要麼是改頭換面了。

  比如金翠城的幾道編織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

  這不是說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統,而極有可能是其中一脈洞府被金翠城吸納了。

  對於蠻荒天下的道統,其實已經算是與小陌沒有半點道脈淵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不插話。

  陳平安無奈道:“又是陸沉教你的?是不是說拜山頭,手里邊得有敲門磚?”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傳弟子加供奉,估計人手一件法袍,綽綽有余。

  至於彩雀府女修織造出來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實落魄山修士不太適合穿在身上。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這份重禮,所以直接拒絕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約定,可以離開落魄山了,如果還想送,我就不攔著你了。在這之前,我們不談此事。”

  小陌只得轉頭望向老秀才,老秀才笑道:“小陌,這件事就聽你公子的。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規矩,一座山頭又有一座山頭的風氣,都不是那麼刻板的。”

  小陌翻轉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老秀才開始說正事:“平安,有沒有想過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像小陌這樣活了萬年或是大幾千年、早早就是飛升境甚至飛升境巔峰的蠻荒大修士,別說一雙手,可能兩雙手都數不過來,可為何除了那個化名陸法言的大妖,始終沒有任何一只成功躋身十四境?”

  說到這里,老秀才已經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論事,你千萬別介意。我自罰一杯。”

  小陌趕緊雙手持杯,身體前傾,神色誠摯,言語懇切:“文聖先生說話直爽,敞亮人說敞亮話,分明就是把小陌當半個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罷,天底下只有一口悶的酒,酒桌上就沒有彎來繞去的話。不多說,我先悶一個,文聖先生隨意。”

  小陌一個仰頭,酒杯空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這都是從哪里學來的人情世故、酒桌學問?自己還提醒小陌要入鄉隨俗,是不是多此一舉了?

  老秀才又給自己倒滿一杯酒:“就衝小陌兄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個。”

  陳平安提醒道:“先生,這是自家酒水,慢點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罰一壺,也不占半點便宜。

  只有喝別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學問。

  不過真正的原因是,不管是先生,還是自己,當下都不適宜喝得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須,陳平安突然小聲說道:“封姨那邊好像還有百來壇百花釀。”

  老秀才一拍大腿:“離開寶瓶洲之前,一定要與封姨前輩道個別。”

  陳平安點頭:“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繼續說道:“雖說合道極難,包括小陌在內,還需要以酣眠的方式養傷,但是那些個舊王座的修行資質哪個會差?”

  陳平安點點頭。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資質就極好。

  妖族真身堅韌這個先天優勢還帶來一個後天優勢,兩者之間存在一個門檻,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門遠遠比人族要難,可一旦煉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壽命就要遠遠長於人族的,就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大道補償。

  小陌放下酒杯,輕聲說道:“是白澤。”

  老秀才點頭嘆息道:“對了,是因為白老哥的存在。”

  白澤擁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這就是白澤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對方告知,只要煉形成功,有了真名,就會被白澤“記錄在冊”。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小陌笑道:“打又打不過,搶也搶不來,早就認命了。不單單是我,當年所有選擇沉睡養傷的同輩修士都一樣。”

  其實小陌跟白澤不但打過架,而且還是兩場,一次是覺得白澤看著不像是個能打架的,一次是得知白澤竟然准備幫助那個小夫子在浩然山巔鑄造大鼎,要篆刻下無數的妖族真名,所以就有了小陌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語道破天機:“其實白澤自己也為難,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歸還給誰,就能歸還給誰的。”

  這大概就是白澤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稱之為大不自由的事情,這就意味著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一樣為難。

  原本白澤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飛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需要得到某種大道認可,後世大妖才得以躋身十四境。

  一旦白澤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種大道禁制。

  假如白澤沒死,兩座天下相互攻伐,戰事慘烈,蠻荒妖族傷亡越慘重,白澤的境界就越無限接近十五境,白澤的戰力更會成為一個史無前例、後無來者的十四境。

  簡單來說,到時候的白澤,殺力之大,完全可以視為一個不被劍氣長城拘束的陳清都。

  老秀才轉頭望向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家鄉,如今世道也不是萬年之前了,讓你入鄉隨俗,起先可能會有些不適應,不過我相信以後會越來越熟稔輕松。”

  小陌點頭道:“如今我剛到浩然,所見人事還不多,未必相信萬年之後的世道就一定會比萬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願意相信公子和文聖。”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這麼講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陳平安慢悠悠喝著酒。

  在京城,除了那樁私人恩怨之外,他還要請關翳然喝酒,以及與荀趣一起逛書肆。

  可能還要去一趟蘇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見誰,說什麼做什麼。

  然後就是與先生道別,再帶著寧姚,還有裴錢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先要去一趟楊家鋪子。

  聽小米粒說,張山峰見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遠霞了,說在那邊等自己。所以去往桐葉洲之前,還要直接去清源郡仙游縣喝酒。

  老劍修於樾還一直在落魄山上等著自己,要挑選劍仙坯子收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說法,這件事有點眉頭。

  陳平安倒是不會覺得有何失落,那九個劍仙坯子最後能留下幾個在落魄山修行,隨緣。

  之後就是在桐葉洲選址和創建宗門了,一行人剛好可以乘坐那艘玄密王朝送來的渡船風鳶跨洲遠游,順便勘驗出一條相對安穩的商貿路线。

  到了桐葉洲,還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見姚老將軍。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劉景龍一起游歷中土神洲,如今因為跌境,肯定要耽擱一段歲月了。

  在大煉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閉關,將一身所學熔鑄一爐,爭取重新躋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劍宗找劉景龍。

  其實大小事情多如牛毛,但是都不會讓人如何為難。

  落魄山門口,在老秀才和鄭居中離去後,崔東山、陳靈均、周米粒三個你看我我看你。

  陳靈均又不是個傻子,先前瞧見文聖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氣,立馬就知道自己估計又扯犢子了。

  他耷拉著腦袋,有些病懨懨的,提不起精神,問道:“為啥臨行之前,那人會撂下一句教人沒頭沒腦的怪話,說什麼他師父高攀了?”

  周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鄭先生在與景清說客氣話唄。”

  唉,景清還是小腦殼不太靈光。

  自己總想著要將景清舉薦進入極為隱蔽、門檻極高的竹樓一脈,都提過兩次了,暖樹姐姐總是不答應,裴錢的態度模棱兩可,就只好一直拖著了。

  陳靈均以心聲問崔東山:“那人是誰啊,你肯定知道對方的身份,與我透個底?”免得嚇著小米粒。

  崔東山卻有些心不在焉,擺擺手:“你只要知道他姓鄭就可以了。”

  老秀才還是很厲害的,只有他才能夠先讓白澤,再讓鄭居中改變主意,賣他個面子。

  但是崔東山心里邊就是不痛快。

  陳靈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鄭有啥用,肯定不是鄭居中啊。”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陳靈均也懶得多想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東山說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陳靈均輕輕一拍桌子:“不像話,取名字這種事情,老爺最擅長,你湊啥熱鬧,當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東山一本正經點頭道:“我就是啊。”

  陳靈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覺得這個玩笑好不好笑?”

  周米粒撓撓臉,不說話。

  崔東山突然心情大好。

  先生走了一趟蠻荒天下,做成了那麼多的事情,已經變得不一樣,很不一樣了。

  雖然跌境很重,但是沒關系。

  跌的只是境界,暴漲的卻是道心。

  崔東山都不用去大驪京城見先生,就能夠想象如今是怎麼個情況。

  以前的先生:你可以試試看。

  這會兒的先生:你跟我好好說話。

  在人雲亦雲樓的院子里,老秀才喝了個醉醺醺,說自己要去個地方,早就想親自登門去道謝了,還說那兒曾是自己錢袋子的由來,讓自己生平第一次湊齊了比較像樣的文房四寶,真正像個在書齋做學問的讀書人。

  陳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里,就沒跟隨。

  老秀才離開院子,獨自出京南游。

  曾經在中土神洲一個小國的陋巷,一大一小師徒兩個每次窮得揭不開鍋了,閒著也是閒著,讀書也讀不出個肚子飽來,就會有事沒事一起站在門口,眼巴巴等著少年一封家書的到來。

  其實信上邊寫了什麼兩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隨家書一並寄來的那筆修金,也就是外鄉少年與當地秀才拜師求學的薪水。

  錢是英雄膽哪,偶爾碰到一些節慶日子,例如至聖先師的誕辰,遠在寶瓶洲的東家還會為名義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筆節敬,給個銀錢多寡不定的節庚包。

  窮酸秀才第一次跟銀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筆極豐厚的節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書,只有一封輕飄飄的書信,秀才使勁抖了抖,別說碎銀子了,都沒個銅錢的聲響。

  秀才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門口,雙手籠袖,其實挺愧疚的。

  家里不是沒錢,但是爺爺埋怨他私自離家出走,一走就走那麼遠,竟敢直接從寶瓶洲走到中土神洲,還找了個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國書生當先生。

  其實以寶瓶洲崔氏的家底,找個書院君子賢人當家塾先生都不難,所以崔氏每次給錢給得極為摳搜。

  當時還不老的秀才倒是沒有埋怨自己的學生,反而安慰少年:“怨不著誰,得怪先生的學問不深,討你家長輩的嫌了。”

  因為上一封家書的末尾,少年的爺爺給了個幾十字的科舉制藝策題,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實學。

  秀才挑燈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余字的答卷,只覺得一肚子學問都給掏空了。

  他實在不擅長這些,若是真擅長,早他娘的考中進士了不是?

  等到少年的回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實就後悔了——實在是擔心以後的修金和節敬都跟著驛騎一起跑沒影了。

  少年從先生手中一把抓過那信封,使勁攥成一團,丟到小巷對面的牆壁上,結果信封滾回了眼前,氣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幾腳,又被先生拉住胳膊。

  少年賭氣道:“這麼個破家,回個屁,以後都不回去了。”

  “不許說氣話。”

  秀才將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學生的腦袋,起身去撿回地上的信封,輕輕抹平,打開一看,里面就兩張紙。

  一張是家書,上邊除了一些老調重彈的長輩話語,末尾還有一句:“你這先生學問一般,不過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錯。”

  另一張就是貨真價實的銀票了,足有百兩。

  秀才笑得合不攏嘴,一旁的少年也笑容燦爛。

  在那之後,秀才好不容易又攢下些銀子,在學生的慫恿之下,開設了一家門館,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業了,從講授蒙學轉為傳道經學。

  這其實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畢竟總跟一幫穿開襠褲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個滋味。

  是因為愧對一肚子聖賢學問?

  可拉倒吧,還不是掙錢少!

  後來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幾個學生,四個嫡傳弟子里邊,老大一直是錢袋子,跟著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個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個兜里沒錢的,飯量倒是不小。

  那幾年,秀才總覺得自己被坑了,幸虧老大不知道從哪里拐了個孩子回來,聰明,靈秀,瞧著就讓人打心底里喜歡,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

  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對科舉很排斥,脾氣還執拗,多半是指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個進士老爺,就得看這個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誰?

  在那之後,秀才總算是過上了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就連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書了,雖說銷量一般,但是對一個做學問的讀書人來說,等於是立言一事有了個著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實崔瀺、左右、齊靜春都是這個秀才一年年看著從少年變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後,秀才也變成了老秀才,終於還收了個關門弟子,陳平安。

  至於什麼“文聖的學問天驚地怪,鮮有其匹”,什麼“文聖於儒家文脈有擎天架海之功”,夸也好,罵也罷,老秀才都沒怎麼當真:你們願意夸願意罵,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誤我當教書匠,給那幾個學生當先生。

  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幾個學生受委屈。

  下出過彩雲局的浩然繡虎在欺師滅祖叛出文聖一脈之後,在浩然天下藏頭藏尾,顛沛流離多年,最終選擇寶瓶洲北方一個蠻夷之地作為落腳點,擔任國師,要將事功學問傳道一國甚至一洲。

  崔瀺當年回到寶瓶洲之後,一次都沒有回過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為什麼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憤怒。

  在異鄉的大驪京城,國師崔瀺給自己的書樓取名為人雲亦雲。

  老秀才來到閣樓上,通過窗口望向窗外。

  人見飛鳥追雲,皆追之不及。

  這次崔東山願意主動請纓擔任下宗宗主是好事,東山再起。

  陳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棧。

  小陌一直在仔細打量這座大驪京城。

  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國京城,首善之地,可能這就是當年初升心中設想的山下城池該有的樣子。

  小陌問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陳平安搖頭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飛升境之上的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劃分,而只以種族看待,就會發現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寥寥各有原因:三教祖師的存在,以及白澤的截取真名。

  陳平安打算將來在那艘夜航船上邊開個迎接八方來客的酒鋪,能否不花錢喝上酒,全看各自本事。

  關於下宗的名字,陳平安其實已經想了一大籮筐,這大概就是太擅長取名的尷尬之處了。

  再就是關於本命瓷的事情得有個結果了,反正也就是十四兩銀子的事。

  不遠處的客棧里。

  師父和師娘不在京城,曹木頭說是要去南薰坊找一個在鴻臚寺當差的科舉同年敘舊,文聖老先生說要在門口曬太陽等人,裴錢就獨自一人在院子里散步。

  是個把小門開在東南角的二進院,其實是劉老掌櫃家的祖傳宅子,專門用來招待不缺銀子的貴客,比如一些來京城跑官跑門路的,畢竟這里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近。

  宅子分出東西廂房,當下正屋空著,曹晴朗住在東廂房,裴錢就住在與之對面的西廂房。

  裴錢看似散步,實則走樁,出神入化,沉肩墜肘氣到手,她已經不用刻意講究樁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綿長,但是每一次純粹武夫的真氣吐納,都是人身小天地內處處山河氣府的甘霖干旱、晝夜明晦之大變化。

  這就像一位執掌天地的老天爺在有意控制山河萬里的四季變遷、氣象更疊。

  俱蘆洲那趟游歷,裴錢其實時時刻刻都在練習走樁,不願意讓自己只是瞎逛蕩,這使得她在走樁一事上開始有了屬於自己的一份獨到心得。

  樁無形勢,拳有神意。

  這個不低的評價是李二給的,可不是裴錢自封的。

  故而在獅子峰上喂拳之余,李二又傳授給了裴錢一門自家師傳的呼吸吐納之法,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專門用來調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後教給裴錢的拳理極大:樁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動;神意一動,似條條大瀆洶涌流淌。

  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躋身拳法之巔,走到武道盡頭,那麼一位純粹武夫就再不是什麼一身拳意如神靈庇護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

  這才是真正的止境頂點,正是十境氣盛、歸真兩層之後的所謂“神到”。

  裴錢學得很快,一教就會,關鍵是能夠在生活起居的細微處學以致用。

  所以李二才會與裴錢說句大實誠話:“如果撇開心性不談,你比你師父的習武資質更好。”

  裴錢聽見了,非但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心虛不已,以致她覺得那位與師父同鄉的李二前輩教拳喂拳的本事雖極高,說話卻有些不著調。

  院子里邊除了裴錢,還有個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氏,正是劉老掌櫃的寶貝閨女,名鹿柴,小字苔米。

  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腳邊擱放著臉盆抹布。

  劉鹿柴平時會幫著家里做些灑掃庭院屋舍、清洗晾曬被褥的瑣碎活計,從她爹那兒掙些工錢,好攢錢買那些書商私刻、泛著墨香的豪俠傳記、白話公案和志怪小說,直教少女經常感嘆一句:“真是買不完的新鮮故事,怎麼掙都掙不夠的銅錢!”

  劉鹿柴無論是大名還是閨名,確實都不像是小商賈門戶出身的。

  劉老掌櫃是典型的晚來得女,雖然愁著女兒的女紅實在是半點不隨她娘親,還成天瘋瘋癲癲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兒哪天會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

  反正自己兩個兒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順,加上女兒歲數到底還小,離著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歲數還遠著呢,劉老掌櫃就不急了。

  劉鹿柴本來是打算打著休息片刻的幌子,與那個姐姐偷師學藝的。

  櫃台里有所有入住客棧的外鄉人的關牒簿子,不過她沒有去翻。

  策馬揚鞭、行俠仗義的江湖兒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

  她只知道那個姐姐是那個外鄉游俠、青衫劍客的嫡傳弟子。

  女俠嘛,自己以後也會是的。

  劉鹿柴見那個姐姐閉著眼睛,跟夢游差不多,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姐姐你姓甚名誰呢?”

  裴錢睜開眼睛說道:“鄭錢。”

  劉鹿柴眼神熠熠:“好名字!竟然與我最仰慕的鄭大宗師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兩種說法,一種是那位鄭大宗師如花似玉,身姿纖細,卻蘊藏著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力。

  另外一種更了不得,說那鄭撒錢雖是年輕女子,卻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腰圓,一兩拳下去,什麼妖族劍修,什麼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劉鹿柴像是想到了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鄭錢姐姐該不會還有個江湖化名,就叫裴錢吧?”

  自家客棧離意遲巷和篪兒街就幾步路,經常能聽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

  之前那場火神廟附近的擂台比武,她又聽到個傳聞,說鄭錢竟然真名叫裴錢,來自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

  至於更多的神仙逸事、江湖趣聞,當時四周吵鬧得很,少女豎起耳朵使勁聽也聽不太真切。

  賠錢?

  掙錢?

  怎麼好像兩個名字都在跟錢較勁呢?

  裴錢笑了笑,沒說話。

  劉鹿柴也笑了笑,覺得自己的這個說法有點可笑。

  “鄭錢姐姐,你看過某本山水游記嗎?前些年賣得好極了,我出手晚了,就沒買著,都要悔青腸子了。”

  裴錢說道:“看過。”

  劉鹿柴好奇地問道:“你這是在練拳嗎?”

  “嗯。出拳容易走樁難,一個難,難在學拳先學步,再一個難,難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恒。”裴錢繼續散步,“我師父說過,辛苦練拳兩三年,丟拳不過兩三天。”

  劉鹿柴一個蹦跳起身:“這個拳理,曉得曉得,只要路過武館,每天都能聽著里邊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聲響,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後猛然間一跺腳,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譜上邊的說法,這就叫骨擰筋轉如爆竹,對吧?拳譜老話說得好,拳如虎下山,腳如龍下海,鄭錢姐姐,你看我這架勢如何,算不算入門了?”

  裴錢無言以對,也不好給少女潑冷水,就只好裝作沒聽見。至於少女在那邊瞎逛蕩,裴錢更是看得……十分親切,跟自己小時候差不多。

  一想到當年師父還有老廚子、魏海量他們幾個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錢就有點臊得慌。

  問題是那套小時候自創的瘋魔劍法,裴錢自己都不耍了,結果卻被小米粒學了去。

  裴錢見少女就沒消停的跡象,只得一個站定,開口說道:“學拳容易練拳難,架子好學意難學。什麼叫登堂入室,就是贏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輩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則是人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對神靈發號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隨便拿在手里,自然樣樣件件如臂指使。懂?”

  劉鹿柴小雞啄米:“必須的!不懂!”

  裴錢微笑道:“天下拳架萬千,門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劉鹿柴一頭霧水:“怎麼講?”

  裴錢眯眼笑道:“身前無人,武無第二。”

  師父親口說過,什麼事都能讓,唯獨習武登高不能讓。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武登頂,要旁若無人。而且崔爺爺也說過類似的道理。

  劉鹿柴聽得滿臉通紅,心向往之:“霸氣十足!”

  裴錢笑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想要走江湖?”

  劉鹿柴坐回凳子上,毫不猶豫地道:“當江湖兒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還可以認識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兒。最好是揣著一大兜金瓜子、金葉子,在路邊找家酒鋪,停下馬,喝完酒丟出一顆大銀錠,撂下一句‘掌櫃結賬’,多豪氣!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裴錢笑道:“出門在外,除了一見如故,否則莫貪‘大方’二字。一來不露黃白是江湖規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掙點錢不容易。書上寫那大俠被人砍了一刀,眉頭不皺,只是包扎好傷口就繼續趕路,可能你都不用翻過一頁書,大俠就已經養好了傷,在別處酒桌上談笑風生了。可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是連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劉鹿柴愣了愣,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嘗試著用最大力氣打自己一耳光。”

  劉鹿柴蒙了:是個江湖騙子吧,有這麼教拳的?

  只是見鄭錢姐姐不像是開玩笑,少女一個鬼使神差,還真就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再看那無動於衷的鄭錢姐姐,少女耷拉著腦袋:“不中了,對不對?”

  裴錢笑道:“反正比我當年好多了。”

  劉鹿柴下定決心:“鄭錢,我想明白了,從今天起,就不練武學拳了!”

  裴錢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當不來什麼師父,什麼狗屁傳道人。

  自己那個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阿瞞與石柔相處融洽,到了自己這里,那是半點好臉色都沒有的,惜字如金,甘願當個小啞巴。

  裴錢走到劉鹿柴身邊,抬起掌心,輕輕搓揉她的臉頰,很快就散了紅腫,笑道:“你想要尋找的那個人其實離你不遠,所以不用去江湖里邊找。”

  劉鹿柴揉了揉臉龐,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個啥,但是知道眼前這個鄭錢定然是女俠無疑了,便大聲喊道:“鄭錢姐姐,我要學拳!”

  裴錢笑著搖搖頭:“我自己都還學藝不精,教不了你什麼高明拳法。”何況學拳實在太苦。

  曹晴朗在櫃台里陪著劉老掌櫃聊了半天,來院子里找裴錢談點事情,結果看到她在“教拳”,就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站在廊道遠處。

  既然小師兄和先生先後都建議他保留翰林院編修的身份,他不是迂腐之輩,就放棄了辭官的打算。

  陳平安帶著小陌過來了,曹晴朗作揖道:“見過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神采爽然,由此可見自家落魄山的風氣之好。

  劉鹿柴見著了那個外鄉人,立即與裴錢告辭,拎起臉盆離開了宅子。

  陳平安跟曹晴朗說道:“就在外邊聊點事情,跟你有關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搬來兩把椅子和一條長凳。他可以和裴錢坐在一條長凳上,先生和那個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夠寬敞,雙方可以相對而坐。小陌道了一聲謝,才正襟危坐。

  陳平安落座後,察覺到裴錢的異樣,問道:“怎麼了?”

  裴錢雖然心虛,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早先在客棧門口,我一個沒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看了就看了。”

  裴錢一臉意外,疑惑道:“師父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規矩重管得嚴,是擔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這麼拘束了,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你要保護好自己。”

  在該立規矩的歲數,陳平安半點不含糊,是擔心裴錢出拳沒有半點輕重忌諱,可是等到裴錢大了,對於對錯是非已經有了個清晰的認知,那麼就不能被規矩束縛得太死,不能半點不知變通。

  裴錢說道:“師父不用擔心,我以後每次走江湖盡量不犯錯,犯了錯就改。”

  這是裴錢長大後第一次與師父這麼說話,很難想象眼前的裴錢是當年那個會私底下編撰《板栗集》的小刺蝟,見誰扎誰。

  也很難想象是那個會糾纏魏羨和盧白象每人隨便灌輸給她二十年內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勞”小黑炭。

  每一個道理就像一座渡口,可能只有將來走到了那里,親眼瞧見了一些人事,才會真切體會。

  而書上的聖賢道理、老人老話,書外的言行舉止,就像一座座路上行亭。

  陳平安笑道:“好的,師父相信你。”

  然後笑著為小陌介紹道:“兩個都是我的弟子和學生。裴錢,山巔境武夫。曹晴朗,大驪科舉榜眼。”

  陳平安再與兩人介紹起身邊的小陌:“道號喜燭,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異鄉劍修,境界不低——這是自然,畢竟是跟師父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嘛。以後小陌會在落魄山修行練劍,這次返鄉就會納入霽色峰山水譜牒,擔任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他跟你們劉師伯是一樣的出身,以後可以喊他喜燭前輩。”

  裴錢起身抱拳,曹晴朗起身作揖,好像對眼前這位喜燭前輩的妖族出身根本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很是習以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麼本命神通就能清楚感知到眼前這對年輕男女的誠心實意,他早已起身,微微彎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虛長幾歲,不用喊什麼前輩,不如隨公子一般,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歡後者。”

  然後他就開始掏袖子,打算拿出兩份准備好的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個財大氣粗的周首席已經很夠了,而且小陌不比有塊雲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一件禮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堅持道:“公子,只是一點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貴重的禮物。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親近的嫡傳,這要是沒點禮物,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公子先前已經拒絕了那些法袍,不如這一次就容我在他們這邊擺一擺長輩的架子?”

  陳平安只得點頭。

  小陌在落魄山上一定會如魚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長勸酒,那是酒桌上與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歡敬酒,從不躲酒,還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見人品。

  果然是應了那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酒品十分過硬,就是勸酒功夫差了點。

  當年在酒鋪,二掌櫃是公認的躲拳不躲酒,至於那些賭棍酒鬼後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屬於酒桌上的胡言亂語,當不得真。

  裴錢和曹晴朗同時望向陳平安,陳平安繼續點頭,兩人這才收下禮物。

  陳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淺,是兩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寶。

  這種山上至寶,別說一般修士,就連陳平安這個包袱齋都沒有一件。

  兩人與喜燭前輩道謝,小陌笑著不說話,見他們倆好像沒有坐下的意思,這才坐下。

  倆孩子,家教禮數很好啊,莫不是陸道友誆騙自己,故意將那民風淳朴的舊驪珠洞天說成個凶險萬分的龍潭虎穴,算是送給自己一個驚喜?

  小陌忍不住以心聲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輕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師父面前很恭敬,陸道友顯然又跟自己開玩笑了。

  陳平安沒有以心聲作答,開口笑道:“裴錢是很年輕,不過蠻荒天下的雲紋王朝有個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歲就已經是止境了。而且聽陸沉說,青神王朝的女國師更年輕就躋身了止境。”

  裴錢點點頭。

  曹晴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先生的那種揚揚得意。

  其實陳平安在離開大驪京城之前就已經看出了裴錢身上的古怪,讓他這個當師父的都要哭笑不得,因為裴錢當下處於一種極為玄妙的境地——她在壓境!

  純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說了算,得熬。瓶頸一破,不升境,更不是自己能說了算的。況且能夠破境,天底下哪個純粹武夫會像裴錢這樣?

  不過小陌見慣了打打殺殺,而且多是些山巔廝殺,所以對太多事都見怪不怪了,他如今反而對曹晴朗更好奇幾分。

  裴錢如今練拳確實只為壓境,她要挑選某地某天,才讓自己躋身止境。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接跟曹晴朗說了崔東山的想法,曹晴朗的回答很簡單:“先生,其實如此最好,之前是因為見先生和小師兄好像有了決定,我才硬著頭皮答應當那下宗宗主。”

  陳平安笑道:“我們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這麼大的事情,你自己有點想法多正常,當時就該直接跟先生說……算了,這次是先生考慮不周,以後我會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有些惋惜:“本來你可以是浩然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這件事上邊說什麼。

  以前文廟管得嚴,練氣士擔任一宗之主必須是玉璞境,這是條鐵律。

  山澤野修想要在四十歲之前躋身上五境簡直就是痴人說夢,即便是底蘊深厚、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想要在這個歲數成為玉璞境修士,一樣難如登天,在浩然歷史上屈指可數。

  再者,就算有這樣的修道天才,讓資質如此之好的天之驕子被那些煩瑣的山頭事務消磨掉寶貴的修道光陰,太得不償失了。

  何況大宗門里邊,就算有那下宗,一個如此年輕的玉璞境也不適合直接當下宗的宗主。

  一個練氣士,在修行路上的勢如破竹,極有可能是一大堆雞毛蒜皮里邊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陳平安幾乎從來沒有什麼講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擔心“跌境”不多,但是到了裴錢和曹晴朗這邊,就大不一樣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陳平安高興之余,難免有幾分腹誹:我的學生怎麼才是榜眼,不是狀元?

  以致陳平安這次造訪京城,得強忍著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禮部檔案庫,翻出那位新科狀元的殿試對策文章,看看會不會是自己得意學生的卷子只是字跡不那麼館閣體,才被那些上了歲數的讀卷官看走了眼,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說道:“先生,我剛剛找過荀趣,他說先生很是平易近人,不是那種假裝沒架子,而是真的沒架子。荀趣不是那種喜歡諂媚誰的人,更不是故意讓我轉述給先生。他願意這麼說,肯定是對先生由衷仰慕了。他還說自己以後要是當了大官,就得像先生這樣,不管與誰相處,都可以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沒讓荀序班覺得你找錯了先生。”

  陳平安有點體會到火龍真人的心情了。

  出門在外,被人當成是趴地峰的火龍真人,以及昔年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還是張山峰的師父,兩者其實是有微妙差異的。

  陳平安輕聲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問題本身就不談了,以後等到合適的時機會再來與你復盤。總之落魄山這邊我可能還會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見了,只要覺得哪里不對,就會管一管。但是以後下宗我可能就會比較多放手了,所以你待在東山身邊,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異議,甚至是爭吵,到時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師兄,這件事,你在去桐葉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他說著又自顧自搖搖頭:“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點點頭:“先生,我其實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意氣之爭,就可以取長補短,查缺補漏。”

  陳平安嗯了一聲:“記住,不單單是與你的小師兄,此外遇到諸多事情,喜歡、擅長講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慮他人的情緒,講究一個問因不問果,不以結果好壞來全盤認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難題,解決難題,就是修行。”

  說到這里,陳平安攤開雙手,輕輕一拍,然後掌心虛對:“我們稱贊一個人,有分寸感,其實就是保持一種妥當的、得體的距離。遠了,就是疏離;過近,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給所有親近之人一點余地,甚至是犯錯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過揪著不放。心細之人,往往一不小心就會去求全責備,問題在於我們渾然不覺,但是身邊人早已受傷頗多。老話說通達之人必有謀微之處,其實反過來說也是個好道理,擅長謀微之人,也當有一顆通達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訴自己,誰都不是沒有半點火氣的泥塑菩薩,誰都會有自己的情緒,情緒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時候看似是在跟人講理,什麼時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卻不覺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們真的修心有成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問道:“我問你,就事論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猶豫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就事論事,一方再有道理,還是在否定對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點頭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說道:“所以就事論事本身當然是好事,可一旦誰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門說話,結果會如何?顯而易見,道理本身是對的,講理一事卻是失敗的。”

  “真正的溝通和講理,是要學會先認可對方。你自己先需要做到心平氣和,然後用很多個認可來講清楚你真正想要說清楚的那一兩個否定。當然,你的一切言語仍需誠心誠意,不能是假的。這一點極為重要,要擱在‘心平氣和’的更前邊。”

  曹晴朗仔細思量一番,點頭道:“先生在這件事上的先後順序,我聽明白了。”

  陳平安微笑問道:“再想想,看看有無遺漏。”

  曹晴朗開始深思。

  裴錢坐在一旁的長凳上欲言又止,陳平安望向她,笑著點頭。

  裴錢壯起膽子說道:“師父,這好像是……強者才能說清楚的道理。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卻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講理就半點不耐煩,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麼辦?又比如,山下門戶里邊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這些掌權者,他們要是不這麼講理,好像師父的這個道理就很難說清楚……師父,我就是隨便說說的。”

  裴錢越說越沒底氣,嗓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她撓撓頭,赧顏道:“不該插話的。”

  陳平安卻朝裴錢豎起大拇指:“是了,這就是症結所在。”

  然後陳平安又問道:“那麼,裴錢、曹晴朗,你們覺得自己可以成為強者嗎?或者說希望自己成為強者嗎?又或者,你們認為自己現在是不是強者?強者弱者之別,是與我比,還是與暫時境界不高的小米粒、還是個孩子的白玄或是誰比?”

  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與先生作揖,但是沒有任何言語。

  裴錢又不好跟著起身抱拳,不像話,就白了一眼身邊的曹晴朗:馬屁精!落魄山就數這個家伙的溜須拍馬最深藏不露了。

  陳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問道:“先生是在擔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後會有很多人的言行舉止都太像先生?”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他點頭道:“是有這樣的擔心。”

  當一個門派的開山祖師的個人烙印太過鮮明,就會自然而然上行下效,這種事情有利有弊。

  但是陳平安還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還是以後的桐葉洲下宗,哪怕以後也會分出祖師堂嫡傳、內門子弟和暫不記名的外門修士,每個人的人生都能夠不一樣,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從頭到尾都只是豎耳聆聽,對自家公子佩服不已。

  有序,拆解,精細,重新歸一。

  他越發覺得自己是個糙人,要與公子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陳平安起身說道:“你們兩個先回落魄山等我。”

  裴錢有些擔心,她已經大致看出師父當下的處境了。

  陳平安擺擺手,帶著小陌離開客棧。

  之前南下游歷,陳平安打造了一只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現在准備出門在京城買些糕點,還有一壺酒,反正會總計開銷十四兩銀子。

  然後就走一趟大驪皇宮。

  敬酒不喝,就喝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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