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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眼神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3747 2024-03-06 01:07

  陳平安雙指拈動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麼說?”

  陸尾說道:“能活就活。”

  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此刻形勢不由人,說軟話沒有用處,撂狠話一樣毫無意義。

  就像陸尾之前所說,山高水長,希望這位行事跋扈的年輕隱官好自為之。天地四時交替,風水輪流轉,總有重新算賬的機會。

  陸尾似乎有了決斷,猶有閒心瞥了眼那根僅剩的青竹筷子。

  陳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做劍,直接劈開斬屍符。這等劍術,如此殺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不做第二想。

  關鍵是這一劍太過玄妙,劍道軌跡就像一小段絕對筆直的线條。

  一劍遞出,劍光直落,無視光陰長河的流淌,無視天地靈氣的聚散,這就是傳說中的術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靈“神通”,就是比萬千術法更早雨落人間的劍術。

  “不承想陸老前輩如此硬氣,陸氏門風終於讓我高看一眼了。”陳平安道,“能活就活?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一死亦可?”

  陸尾嗤笑一聲。讓我搖尾乞憐?休想。

  對於劍法,陸尾還真所知甚多。

  所謂的“不是劍修,不可妄言劍術”,當然是年輕隱官拿話惡心人,故意小覷了這位陸氏老祖。

  其實關於人間劍道和天下術法的淵源,中土陸氏不敢說已經掌握十之八九,但比起山上頂尖宗門,確實知曉更多。

  別看陸尾這會兒的神色瞧著鎮定自若,其實心湖的驚濤駭浪只會比南簪多。

  難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諜報有誤,其實陳平安尚未歸還境界,或者說與陸掌教悄悄做了買賣,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備不時之需,比如今天這局面?

  這個陸老祖喲,以他的通天道法,難道算不到今天這場災殃嗎?

  斬斷紅塵线、跳出三界外,故而額外吝嗇祖蔭,不願與中土陸氏有任何瓜葛牽連?

  只是你陸沉不照拂陸氏子弟也就罷了,何至於如此坑害自己?

  按照陸氏家譜上邊的輩分,陸尾得稱呼白玉京三掌教一聲“叔祖”。

  陸尾心思急轉。

  或者說,是這位“劍主”已經掌握了數條劍術大道?問題在於陸氏家族的占星台並無關於此事的任何記載。

  在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陸氏家主和那幾位觀測星象的觀天者,以及那撥負責查缺補漏的岳瀆祝史、天台司辰師,對自己這個離鄉多年,即將回歸家族的陸氏老祖絕對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隱瞞。

  因為陳平安只要在那個古老存在那里學習到一條劍道、一種劍術,就會有大道顯化而生,引發天象異動,可能是某顆遠古星辰的墜落,或是某段光陰長河的突兀干涸!

  當年陳平安走上那座小鎮廊橋之後,中土陸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動作,家主親自領銜坐鎮司天台,不惜耗費極大精力追蹤此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敢有絲毫懈怠。

  將那幾撥專門負責勘驗劍道走勢的陸氏觀天者這些年的閉關不出形容為“目不轉睛”毫不夸張。

  與陸尾同出宗房的陸抬當年為何會單獨游歷寶瓶洲,又為何會在桂花島渡船之上恰好與陳平安相逢?

  就是陸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為何已經獲得認可的“劍主”,一位新任“持劍者”,非但沒有成為一位劍修,甚至沒有學成任何一門劍術?

  所以才需要有人來到陳平安身邊,就近觀測此事。

  至於陸抬自己,則一直被蒙在鼓里,最終狠狠擺了家族一道,在桐葉洲自作主張地泄露天機,差點將整個中土陸氏全部拽入無底深淵。

  陸尾是事後才得知當年司天台因此出現了一口無止境的巨大古井,籠罩住所有觀天者,暗無天日。

  所幸這等古無記載、驚世駭俗的天地異象只是一閃而逝,快得就像從未出現過。

  但越是如此,陰陽家陸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輕重利害。

  一著不慎,即是覆巢之凶象。

  鄒子可恨!可怕鄒子!

  陳平安說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敵人的敵人卻可能成為朋友。鄒子算計過我,也算計你們,所以說我們在這件事上是有機會達成共識的。”

  陸尾不露聲色,內心卻是悚然一驚。

  陳平安神情閒適,手持一根竹筷,輕輕敲擊已經翻轉過來的桌面。

  不愧是仙家材質,常年不見天日的桌子反面依舊沒有絲毫劣跡。

  “陸前輩不要多想,方才這個用來試探前輩道法深淺的拙劣劍招是我自創的,遠未圓滿。”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中土陸氏未能依循天象征兆在我身上找到蛛絲馬跡,絕對算不上什麼失職,更不是我小小年紀就能夠遮掩耳目,瞞天過海。要怪就怪當年小鎮龍窯的勘驗結果誤導了陸老前輩,說不定我不是什麼天生的地仙資質,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驪地師們都看走眼了。很簡單的道理,一旦某個起始的一就錯了,之後何來一百一千一萬的正確,皆是‘萬一’才對吧?陸老前輩身為堪輿家的宗師,以為然否?”

  除此之外,陳平安還有一門劍術取名片月。一極簡一至繁,剛好是兩個極端。

  陳平安提起青竹筷子,笑問道:“拿陸老前輩練練手,不會介意吧?反正不過是折損了一張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可憐南簪作為今天設宴待客的東道主,貴為大驪太後,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能插上,也不敢隨便開口。

  陳平安身邊站著一個能夠掌控心弦的小陌,可陸尾畢竟是一位仙人境巔峰的陰陽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關於陸尾心湖的關鍵詞語,以及零碎片段的“心聲”,例如陸氏觀天者、星辰墜落、長河干涸、陸氏岳瀆祝史、天台司辰師、鄒子……

  陸尾笑道:“陳山主自然當得起‘天資卓絕’一說。”

  不是什麼天生劍坯,卻能在後天溫養出兩把品秩極高的本命飛劍,最終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

  陸尾雖然不清楚為何那個存在沒有傳授身為“劍主”的陳平安任何劍術,但是絕對不信是什麼大驪朝廷看走眼。

  本命瓷燒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傳下的秘法,勘驗資質,絕無問題。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再稍稍轉頭,瞥了眼地上那張給大驪太後准備的挑燈符。

  此符要比那一炷雲霞香的下場好不少,雖然墜地,還沾了些酒水,卻依舊在緩緩燃燒。

  今天的這局酒宴,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又像是陸絳的催命符。

  南簪順著陳平安的視线瞅了眼地上的符籙,內心焦急萬分,翻江倒海。

  陳平安將那根筷子丟到桌上,剛好橫在相對而坐的兩人中間,將一張桌子對半分。

  南簪知道陳平安這個動作的深意,是問她怕不怕大驪朝廷一分為二,陷入南北對峙的分裂格局。用心險惡至極!

  不是說陳平安可以單憑一己之力就為曹枰在內的上柱國姓氏,為那些棋子做出決定,而是陳平安如今在大驪京城,一旦做出了某個立場鮮明的決定,那些棋盤上數量繁多、利益糾纏的棋子就會自行權衡利弊,審時度勢,趨利避害,尋求利益,最終“趨同”,與陳平安的那個決定相互依附。

  一顆顆位居廟堂、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或繼續袖手觀望,或暗中推波助瀾,或干脆親身走上賭桌……

  南簪只是憑借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世記憶,並不完整,這自然是陸尾早就在這件山上至寶上動了手腳的緣故,免得陸絳在這一世成為大驪太後南簪,頭發長見識短,自以為是,不顧大局地一個發狠,就痴心妄想與家族劃清界限。

  中土陸氏當然不是沒有手段讓南簪回心轉意,只是如此一來,白白消耗手段,對中土陸氏,對大驪王朝,都不是什麼好事。

  無論是皇帝宋和,還是藩王宋睦,都極有可能會因此敵視中土陸氏。

  陸尾說道:“既然陳山主沒有濫用劍術,說明雙方還有商量的余地。”

  已經重新站在公子身後的小陌聽到這句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只覺得開了眼界:好家伙,變著法子自尋死路,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膽子就這麼大嗎?

  佩服佩服,要是當年自己有這種膽子,早就去找三教祖師干架了吧?

  陳平安點頭說道:“也好,讓我可以順便知道陸氏祠堂里邊的續命燈是不是比一般祖師堂的更高妙些,是否能夠讓一位仙人不跌境,僅僅是此生無望飛升而已。”

  他抬起右手,掌心山河脈絡當中憑空浮現出一枚六滿印。

  陳平安手托這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請你去跟某位外鄉道友做個伴,巧了,兩位都曾是仙人。”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總計三十六尊“閉目”神靈,皆已被身負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點睛”開天眼。

  祭出法印,雷君電母、雨師風神在內,三十六神靈同時睜眼,各司其職,襯托得陳平安如那手握陰陽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環。

  陸尾臉色劇變,實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鎮靜了。

  點燃續命燈,徹底脫胎換骨,更換一副皮囊。

  他除了跌境外最怕一事,就是“死得不干不淨”,魂魄被外人拘拿,脫困不得,落個類似“骨肉分離,天各一方”的尷尬境地。

  對於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卻猶有“前世前身”的紅塵糾纏,無異於雪上加霜。

  可陳平安只是一位劍修,最多還有純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籙,關鍵還學了一門極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以雷局鍛造出來的煉獄,尋常練氣士不知真正厲害所在,無知者無畏,深知內幕的陰陽家卻是無比忌憚——雷局別稱天牢!

  更讓陸尾心生悲憤,再轉為淒涼心境的,還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極其罕見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陸”四字。

  不是符籙大家,絕不敢如此顛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陸沉的手筆無疑了!

  陸尾仍是不敢相信,一個修道歲月才半甲子的陳平安,就能夠憑借自身符籙造詣倒刻符文,況且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如果不是確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陸尾都要誤以為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某位黃紫貴人了。

  陳平安喊道:“小陌。”

  南簪趕緊轉頭,伸手擋住那些符籙崩碎開來的漫天符光。

  所幸又是一張用以替死換命的斬屍符,只是陸尾真身依舊被小陌一只手牢牢按住。

  小陌雙指並攏,輕輕拍了拍“陸尾”的肩頭,再次將他敲成粉碎。

  三張斬屍符都已經用掉,南簪一臉呆滯:這就算是談崩了?自己還沒開口說話呢。

  既然陳平安都要與整個中土陸氏撕破臉了,一個陸絳能算什麼?

  陸尾好像心知必死,語氣平淡:“陳平安,你不要欺人太甚。要殺便殺,何必辱人?”

  那個陌生故意沒有去動自己的這副真身,而那個心機深沉的年輕人好像篤定自己要使用其余兩張真相符,然後作壁上觀,看戲?

  小陌感慨道:“天下學問,教人為難。既說人做人留一线,得饒人處且饒人,又教我們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以免反受其害。”

  接下來一幕,更讓陸尾道心不穩。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雷法浩蕩,道意精純。

  陸尾越發大驚失色,下意識後仰身體,結果被神出鬼沒的小陌再次按住肩頭。

  小陌微笑道:“既然心意已決,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個什麼,顯得不豪傑。”

  陳平安冷不丁說了一番讓南簪如墜雲霧的言語:“齊先生當初在驪珠洞天能讓陸尾求死不得,我當然差得遠了,只能讓你求死容易,覓活稍難。陸尾,以後你在家祠堂里點燈續命了,還需記得一事,以後不管在何地何時,只要見著了我,就乖乖繞路走,不然對視一眼,等同問劍。”

  陸尾再無半點世外人的出塵氣象,急匆匆說道:“陳平安,有話好說,本命瓷一事,實不相瞞,我確實無法擅自定奪,但是我可以馬上飛劍傳信中土陸氏,懇請家主親自回信,一定給你一個確切答復!”

  陸尾當然不願就此淪為一具魂魄分離的牽线傀儡。

  只見那個年輕人雙手籠袖,笑眯起眼,思量片刻,視线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沒讓你動手,干嗎與陸老前輩慪氣?”

  小陌立即點頭道:“是小陌衝動了。”

  然後拍了拍陸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塵:“陸老前輩,別見怪啊,真要見怪,我也攔不住。只是切記,千千萬萬要藏好心事,我這個人心胸狹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發現一個眼神不對勁,一個臉色有煞氣,我就打死你。”

  陸尾身體緊繃,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南簪則恨不得把桌對面那張笑臉撓出花來。

  陳平安身體前傾,左手重新拿回那根筷子,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終拘禁在原位的陸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陸氏的胃口可比南簪的大多了。”

  筷子每一次輕輕晃動,都能讓南簪道心震顫。

  陸尾疑惑道:“陳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誤會了?我連那樁小事是什麼都沒說。”

  陳平安盯著陸尾,然後嘆了口氣,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把我當作一棵田間壟邊的稗草啊。可我如今已經讀過不少書,不再是那個連本拳譜都不會看的窯工學徒了。”

  他手持筷子,站起身,開始繞著桌子緩緩散步,其間又瞥了眼桌子。

  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陸氏某種試圖以天象地理作為更大棋盤的隱晦手段。

  說不定鄭居中先前讓自己不要選址桐葉洲,其實還有某種深意,甚至就是一種需要自己去刨根問底的暗示?

  謎題謎底之所在,就與陰陽家陸氏有關?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陸尾兩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陰陽兩卦的對峙。

  那麼與此同理,寶瓶洲的上宗落魄山與桐葉洲的未來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種類似的山勢牽引。

  其實在陳平安看來,所謂的山水相依的最大格局,難道不正是九洲與四海?

  沒有任何征兆,小陌以雙指割掉陸尾的頭顱,同時以後者體內蟄伏的無數道劍氣將其鎮壓,使其無法動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而剛剛閒庭信步繞桌一圈的陳平安則一個手腕翻轉,駕馭雷局,將陸尾的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手托雷局繼續散步,只是視线一直盯著那張桌面。

  小陌則將那顆頭顱輕輕放回脖子上邊,微微屈膝,左右張望一番,稍稍移了移頭顱的位置——先前有點歪了。

  陸尾暫時死不了,好歹是個仙人。

  南簪臉色慘白,如喪考妣。

  瘋子,都是瘋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瘋子不是眼神炙熱、臉色猙獰的人,而是眼前這兩個神色平靜、心境古井無波的,話不多說,事沒少做。

  陳平安收回視线,低頭端詳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對不住,如此斬殺仙人,確實是晚輩勝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還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牽起個线頭。”

  歸功於文廟功德林、人雲亦雲樓以及大驪欽天監三處的藏書,又因為陳平安早就對中土陸氏“仰慕已久”,涉及當年劍氣長城的十三之爭,以及被鄒子拿來針對自己的陸抬和“劉材”,所以陳平安這些年對陰陽家和中土陸氏的暗中探詢可以說是不知疲倦。

  中土陸氏的一姓家學就幾乎等同於陰陽學,完全可以將陸氏視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欽天監,海納百川,藏書極豐。

  就像寶瓶洲的雲林姜氏,在從中土遷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時代的大祝,負責祭祀祈禱之事,著青衣朱裳、無冕旒之祭服,常駐祠內,專事鬼神,職掌天下讀祝,祈福祥永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中土陸氏的先祖在浩然歷史上曾是文廟六官之一的太卜。

  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門的別稱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源於這上古文廟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樁職責就是看管一部極有來頭的經書。

  那部後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獵的群經之首並無任何禁止,讀書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幾文錢就能買上一部。

  但是還有兩部大經卻是被束之高閣了,因為涉及太多具體、翔實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後者如兩座儲君之山。

  兩部輔經的其中一部放在文廟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本好像就藏於陸氏司天台一處名為芝蘭署的秘境。

  不同於一般陰陽家五行相克的學說,傳聞此書以艮卦開始,學問命理如山之連綿。

  先前陸尾親口說陸氏有《地鏡》一篇,估計就是來自這部大經的分支。

  總之你陸尾所謂的那件小事,注定繞不開自己與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陸氏在桐葉洲北方地界早有謀劃了,比如為自己安排好了一處看似上天垂象的形勝之地,卻是陸氏用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的某種山川坐標。

  “我的人生軌跡如水長流,與我的山頭不動,上下兩宗遙遙對峙,雙方共成經緯线?只不過你們中土陸氏的這場觀道還需要一條脈絡的起始點,就是你們希望我答應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這件小事肯定會在未來歲月里牽扯出數量最多的伏线和引线。怎麼,故伎重施,你們陸氏是把我當成那位大驪先帝了?陸尾,你自己說說看,該不該死?”

  陸尾的“屍體”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內如置身油鍋,時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陳平安的言語戳中了這位陸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數語,像是幫著陸尾點破了天機。

  棄子。原來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皆是家主陸升眼中可有可無的棄子。

  陳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籠內的陸尾魂魄,嘖嘖道:“竟然只是個被蒙在鼓里的可憐蟲,有點讓人失望了。”

  合攏手掌,五雷匯聚。

  如天地並攏,來自陸尾神魂的那種無聲哀嚎讓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腦袋,她才發現痛苦的來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顫和心湖的翻涌。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南簪,南簪滿臉痛苦之色,艱難開口道:“我已經派人將本命瓷的碎片偷偷放回驪珠洞天了,連陸尾都不知曉……我當然要為自己謀一條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里,你只管取走我手上的這串靈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盤,這個泥腿子跟陸尾談妥了,她大不了讓人從小鎮取回本命瓷;談不攏,比如陸尾准備將自己舍棄,那就怨不得自己獨自跟陳平安做買賣了。

  你們陸氏真當大驪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了?

  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驪太後,不是什麼陸絳。

  陳平安用一種可憐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計,憑你贏得過陸尾?想什麼呢?那串靈犀珠已經徹底作廢了,趁著陸尾不在場,你不信邪的話,大可試試看。”

  南簪如遭雷擊,立即低頭,伸手撚動一顆顆靈犀珠。

  原本蘊藉靈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層山水禁制障眼法,變得黯淡無光,呈現出一種枯死之象。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剝削掉靈犀珠的劍意,疑惑道:“公子,不問問看藏在何處?”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已經知道藏在哪里了,回頭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離自己的祖宅就幾步路。

  “看在這個答案還算滿意的分上,我就給你提個建議。”陳平安提醒南簪,“陸絳是誰,我不清楚,但是大驪太後,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見過的,以後做事情,要謀而後動。大驪宋氏不可一日無君,但是太後嘛,卻可以在長春宮修行,長長久久,為國祈福……聽得懂嗎?”

  南簪神色木然,輕輕點頭。

  陳平安又道:“我信不過你的腦子,所以得多問一句,‘大驪宋氏不可一日無君’,你真聽懂了?”

  南簪還是點頭。

  一句話兩種意思。

  第一,大驪宋氏皇帝宋和必須在位,否則一國群龍無首,就會朝野震蕩。

  第二,宋和萬一出現意外,就得馬上有人繼位,當天就換個皇帝。

  陸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強行塞入一副虛無縹緲的皮囊,見識到了一幅幅光陰畫面:一處虛相的戰場上,托月山大祖在內,十四只舊王座巔峰大妖一线排開,好像只有陸尾一人在與之對峙,使得陸尾一顆道心搖搖欲墜。

  在大地之上,舊王座大妖緋妃正在拖曳懸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巔,有那名為元凶的巔峰大妖,身邊站著河上姹女,有劍光像是朝陸尾筆直而來……

  在陸尾道心將碎之際,終於來到了那條再熟悉不過的杏花巷,有個中年漢子擺了個販賣糖葫蘆的攤子。

  那漢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語,在與陰陽家陸氏老祖說一句話:“好久不見,廢物陸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墜地琉璃盞。

  陸尾知道這明明是那年輕隱官的手筆,卻依舊難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陸尾心神之後被牽扯來到一處“府邸”門口,沒有關門,里邊有個修士盤腿而坐,身前擱放有一張書桌,不知在寫什麼。

  見著了陸尾,那人立即抬起頭,滿臉意外神色,還有幾分激動,趕緊起身走到門口,卻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蠻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問道:“這位道友,來自蠻荒何處?”

  陸尾精通蠻荒雅言,猶豫了一下,沙啞開口道:“中土陸氏。你是?”

  那人驀然大笑起來:“好好,好極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有難同當,管你是來自家鄉還是浩然,最好咱倆當個鄰居,平時還有話聊。

  陸尾眼前此“人”正是仙簪城副城主銀鹿,之前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

  仙簪城如今被山、水兩張字符阻隔,作為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也沒了。

  此地銀鹿羨慕死了那個好歹還有自由身的銀鹿,從仙人跌境玉璞怎麼了,不一樣還是偎紅倚翠,每天在溫柔鄉里流連,師尊玄圃一死,那個“自己”說不定都當上城主了,可憐這個自己被關在這里埋頭寫書,將所有關於蠻荒天下的見聞都記錄在冊。

  用那位年輕隱官的話說,如果不寫夠一百萬字,就別想著重見天日了,如果內容質量尚可,說不定可以讓他出去走走看看。

  小天地之外的酒局,小陌突然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正低頭看著蘊藏雷局的拳頭,眼神異常明亮,並未回應,小陌只得再喊了一聲,陳平安這才抬起頭,朝他笑了笑。

  南簪和陸尾一直都覺得小陌是個來自劍氣長城的護道人,其實恰恰相反,陳平安帶上小陌,是為了在某種時刻讓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陳平安松開五指,陸尾瞬間魂魄歸位,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紫青色符籙抹在脖頸處。

  一個已經處於瓶頸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沒有出手的情況下就跌境為玉璞。這種山上的奇恥大辱,無以復加。

  如何對付這個陸氏老祖,陳平安其實選擇不多。

  陸尾不是銀鹿,陳平安不太敢將他的魂魄留在自己人身小天地的禁制當中,所以要麼將魂魄全部煉化,使得陸尾靠著一盞家族祠堂的續命燈,學那懷潛,重新修行。

  要麼就是像現在這樣,使得對方跌境。

  唯一的意外,是陸尾的那顆道心比陳平安預期的脆弱多了。

  估計是齊先生,還有那鄒子,都曾在陸尾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當然,如今勉強還得算上一個自己了。

  陳平安這幾年一直將整個中土陸氏視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敵,現在看來,沒有任何高估。

  即便對方沒有一位飛升境,甚至哪怕沒有一位仙人境,陳平安對中土陸氏的忌憚都不會減少半點。

  今天的陸尾只是被小陌壓制,陳平安再順水推舟做了點事情,根本談不上什麼與中土陸氏的對弈。

  陳平安從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難可謂元氣大傷的陸尾:“山高水長,好自為之。”

  陸尾好像變了一個人,點頭道:“人要聽勸,銘記在心。”

  方才在“來時路上”,那一襲青衫雙手籠袖,與陸尾的一粒心神並肩而行,轉頭笑問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紅塵萬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巔怕因。

  陸尾當時根本不知如何作答,然後那一襲青衫又笑著拍了拍肚子,說了句怪話:“枵腸轆轆,飢不可堪。試問陸君,如何是好?”

  陸尾依舊無言以對。

  桌旁停步,陳平安說道:“以後就別糾纏大驪了,聽不聽隨你們。”

  陸尾看了眼陸絳。

  陳平安最後笑道:“你們中土陸氏的此次問劍,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領劍了。”

  陸尾站起身,朝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就此身形消散,只留下一個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干脆一鼓作氣宰掉那個陸尾啊,就這麼放虎歸山了?

  陳平安將筷子隨手丟在桌上,笑呵呵道:“你這是在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今天真是見鬼了,一句心聲說不得,難道心事都想不成?

  陳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當一支簪子別在頭上,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拿來提醒自己已經不是陸絳的南簪了,簪子難簪。”

  南簪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拿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沒有立即離去。

  南簪也不敢多說什麼,就那麼站著,只是這會兒繞在身後的那只攥著筷子的手青筋暴起,結果對方笑著來了一句:“收禮不道謝啊,誰慣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懨懨地斂衽施了個萬福,擠出一個笑臉,與那人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離去,南簪一番天人交戰,還是以心聲向那個青衫背影追問道:“我真能與中土陸氏就此撇清關系?”

  陳平安頭也沒轉:“天曉得。”

  一起走向那處宮門,兩側都是高大牆壁。

  陳平安說道:“陌路相逢,各結各緣;世道生活,各還各債。”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這麼一說,才知道原來小陌誤打誤撞給自己取了這麼個好名字。”

  陳平安笑著點頭:“陌生這個名字很大,喜燭這個道號很喜慶,小陌這個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試探著問道:“公子,我有幾把本命飛劍,不如都幫著改個名字吧?”

  “我確實擅長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輕易出手。”

  初一,十五。賬簿,砍柴。當然,還有那暖樹和景清。

  被傷過心哪。

  不過這筆舊賬跟暖樹小丫頭沒關系,得全部算在陳靈均頭上。

  陳平安轉頭問道:“到底是幾把本命飛劍?”

  小陌赧顏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經不起夸了不是,這麼不會說話。”

  小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句話小陌不知當說不當說。”

  陳平安笑道:“那就別說了。”

  小陌嗯了一聲,就沒有將那個想法說出口。

  在那遠古大地之上,那會兒小陌剛剛學成劍術,開始仗劍游歷天下,曾經有幸親眼見到一個存在,來自天上,行走人間。

  身邊的公子,就很像那個“人”啊。

  歲月悠悠,萬年之後,小陌都記不得對方的容貌、嗓音了,不知為何,也忘記了遇到了對方後,雙方到底聊了什麼,還是其實什麼都沒說,反正就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讓小陌萬年不曾磨滅。

  時至今日,小陌就只記得對方好像脾氣極好極好。

  這個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沒有道理可講了。

  對方看天地萬物、有靈眾生的時候,也就是這般眼神溫柔。

  火神廟來了個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台階底部,說是讓封姨幫著打聽打聽皇宮里邊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朴、與人為善又不諳陰謀的關門弟子給某些仗著年長幾歲就倚老賣老的家伙給欺負了,萬一被老不死的僥幸蒙混過關了,還不念好,他這個當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車夫,只顧著與封姨套近乎,見面就作揖,作揖之後,也不去老車夫那邊的石桌坐著,扯了一通好似剛從酸菜缸里拎出來的文字,什麼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詩,詩亦乞靈於酒,人間若無醇酒,則良辰美景皆虛設……封姨受不了這股子酸味,只得給老秀才拋過去一壇百花釀,當是堵嘴之物。

  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上,老秀才好像這才瞧見了老車夫,趕緊直腰抬起屁股,哎喲喂一聲,捧著酒壇過去殷勤寒暄一番,嘀嘀咕咕,為老前輩打抱不平了幾句:“怎的只剩下半壇子酒水了?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難得見上一面,怎麼都得不醉不歸的。”

  封姨拗不過老秀才的旁敲側擊,又給老車夫丟過去一壇,結果老秀才就那麼死死盯著老車夫與桌上酒水,視线一上一下,飄忽不定。

  老車夫立即心領神會,默默將剛到手的那壇百花釀推給這位大名鼎鼎的文聖。

  然後老秀才就那麼坐在桌旁,從袖子里摸出一把干炒黃豆抖摟在桌上,借著封姨的一門本命神通,憑借天地間的清風,側耳聆聽皇宮那場酒局的對話。

  文廟諸多陪祀聖賢、祭酒山長中,大概只有這個老秀才做得出這種上不得台面的勾當,還理直氣壯。

  老車夫坐得渾身不得勁兒,就想告辭離去,不承想老秀才斜眼望來,往嘴里丟入幾顆炒黃豆:“不給面兒是吧?我讓你走了嗎?”

  老車夫苦笑道:“文聖說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說笑?需要說嗎?我在你們幾個的眼里本身不就是個笑話嗎,還需要說?”

  老車夫心中震驚不已,一時間竟有些惴惴不安:文聖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憲,代替文廟秋後算賬來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輩你倒是個慣會說笑的。怎麼,前輩是瞧不起文廟的四把手,覺得沒資格與你平起平坐?”

  老車夫再遲鈍也知曉輕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聲與封姨說道:“來者不善,不像是文聖以往作風,等會兒如果文聖撒潑耍無賴,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潑髒水,你幫忙擔待著點,至少在文廟和真武山那邊,記得有一說一。”

  關於自身的榮辱得失,老秀才這輩子從沒有在乎過,哪怕是神像在文廟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廟甚至是被當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絕其學問,囚禁於功德林,都沒有為自己辯解、喊冤。

  一個得了“聖”字後綴的讀書人,混到這個份上,浩然天下的歷史上絕無僅有,萬年以來獨一份。

  封姨以心聲答道:“盡量吧,只能保證能幫忙就幫,幫不了你也別怨我,我這會兒也擔心是否引火燒身。”

  今天的文聖,如老車夫所說,確實極有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架勢,擺明了是要與陸尾幾個興師問罪。

  封姨也能理解,齊靜春和陳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後的兩個最小弟子,都曾在驪珠洞天被幾個老古董“倚老賣老”過。

  何況如今老秀才置身的大驪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費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不要太欺負那些看上去脾氣頂好的老實人。

  老秀才說道:“一些個塵封已久的老皇歷,封姨今兒借機給陳平安補上。”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點點頭。

  所以皇宮里與陸尾、南簪鈎心斗角的陳平安又“平白無故”多出些先手優勢。

  老車夫見文聖一會兒意態蕭索似野僧,一會兒眯眼撫須會心而笑,一會兒自顧自點頭,好像偷聽到了瘙癢處的奇思妙語。

  最後老秀才又讓封姨將陸尾請來火神廟敘舊——封姨、陸尾、老車夫,三個驪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

  老秀才瞥了眼從大驪皇宮趕來的陸氏老祖,將一壇百花釀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後一點炒黃豆放入嘴里細嚼慢咽,緩緩起身,對老車夫說了一番蓋棺論定的言語:“以後你別想著從真武山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煩,我只找真武山說理去。”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胸口,“我說的就是文廟說的,真武山如果有異議,就去文廟告狀,我在門口等著。”

  老車夫如釋重負:還好,文聖沒有太過欺負人,以後自己大不了從風雪廟出入人間。

  老秀才看著剛剛跌境的陸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幫我跟陸升打聲招呼,讓他以後去占星台的時候別走夜路。別說我在文廟有啥靠山啊,對付一個陸升,犯不著,不至於。”他豎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籙於玄合道星河,我跟白也是好兄弟,於老兒又與白也是過命的交情,那麼我就跟於老兒是摯友了。

  至聖先師為何親自為於玄合道一事開路?

  當然是符籙於玄無愧“符籙”二字。

  當初跨洲馳援白也,於老兒舍得一身道法、百萬符籙不要,也要摻和那場亂戰。

  同時,文廟對中土陸氏是不滿的,只是有些事情,陸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處處在規矩內,文廟的責罰也不好太過明顯。

  天有於玄,陸氏在地,這才是真正的寄人籬下!

  老秀才的威脅聽上去很撒潑很無賴,像是開了個不痛不癢、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是陸尾一點都笑不出來。

  一個好脾氣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齊靜春和左右這樣的學生。

  一個只會裝腔作勢的讀書人,教不出崔瀺、陳平安這種人。

  一個學問不夠的儒家聖賢,不會在名聲不顯時,就讓劉十六主動投入門下,更不會有白也、白澤這樣的朋友。

  老秀才越說越氣,氣得雙手叉腰,對著老車夫和陸尾破口大罵:“好好跟你們講理的時候偏偏不聽,非要作妖。等摁住你們的腦袋了才願意聽道理,說人話。我那關門弟子也就是脾氣好,不然換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兒就不撂狠話了,不然白白給你們看笑話。”

  老秀才轉頭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封姨滿臉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喲,輪到罵我了?文聖隨便罵,我都受著。”

  老秀才有些難為情,搓手道:“哪里哪里,這不是說得口干舌燥了,來壺酒潤潤嗓子。”

  封姨笑道:“文聖還是直接罵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卻難騙。

  已無半點心氣的陸尾只是與文聖打了個道門稽首便默然離去,就此遠游中土神洲,重返陸氏家族,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再踏足寶瓶洲了。

  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齊靜春,後有陳平安。

  老秀才喝了個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廟,到了門口突然停步,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那個凡夫俗子的老嫗既是火神廟的門房,也是廟祝。

  她身形佝僂,輕聲笑道:“文聖收了個好弟子,溫良恭儉讓,待人有禮數,出門在外,眼中可見滿大街的聖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雖然出身貧寒,卻有大智慧,有悲憫心。”

  老秀才滿臉喜悅,笑得合不攏嘴,卻仍是擺擺手:“哪里哪里,沒有前輩說的那麼好,畢竟還是個年輕人,以後會更好。”

  眼前老嫗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棧,至於她的真實身份,就有點曲折復雜了,有點類似陳清流、鄭居中這對師徒之於賈晟。

  她其中一個相對淺顯的身份,是驪珠洞天的扶龍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龍女的教習嬤嬤。

  更早一些,她還算是文廟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養龍士正統主脈,身份正是儒家禮官之一。

  所以當初陸沉在小鎮擺攤,被劉羨陽掀翻了算命攤子,是有一條潛在脈絡因果线的。

  整個寶瓶洲龍氣最盛之地,之前是驪珠洞天,如今當然是大驪京城了。

  老嫗一本正經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斂笑意,沉默片刻,輕輕點頭:“前輩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幾分。”

  老嫗搖頭道:“要說眼光,我們皆不如齊靜春遠矣。”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揪須唏噓道:“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言下之意是當年陸沉乘舟出海,依舊未能尋見一處心安之所,最終為了追求心中大道,離鄉去往青冥天下,成為道祖三弟子。

  無波是古井,知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雖說顯得違心且無情,其實並不曾違背心中大道。

  老嫗笑了笑:“陸沉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多年,既是為他的大師兄護道一程,又是壓勝齊靜春的最後一記無理手。明明是仇人,文聖為何還要為此人辯解什麼?”

  老秀才搖頭說道:“一碼歸一碼,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邊,老車夫晃著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壇,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這就叫報應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做那嬌弱狀。”

  老車夫無奈道:“是誰說的跟誰不對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鄭居中、火龍真人這三人結仇?”

  一個吵架太厲害,一個腦子太好,一個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車夫悻悻然離開火神廟後,老嫗步履蹣跚地來到花棚。

  封姨嘖嘖道:“太久沒有切身領教一位文廟聖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虛驚一場。”

  後世各司的新晉補缺神靈也好,山上的譜牒修士與山澤野修也罷,最多是與書院山長有些交集,其實對於文廟的陪祀聖賢是不太了解的。

  在三千年之前,以及八千年之前,存在著兩道界线明顯的分水嶺,那些陪祀聖賢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來越淡化,甚至是被淡忘了。

  老嫗捋了捋鬢角發絲,笑著點頭。

  封姨喝著酒,自言自語:“為月憂雲,為書憂蠹蟲,為學問憂薪火,為百花憂風雨,為世道坎坷憂不平,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為聖賢豪傑憂飲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薩心腸。”

  老嫗呢喃道:“花實互為因果。”

  趙端明跳下馬車,走向小巷,懷中捧著一對粉彩花鳥書畫筒,卷軸不下二十支。

  劉袈笑罵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趙的字畫,啥時候這麼不值錢了?還是說自己破例賞臉討要字畫,小趙受寵若驚到了這個份上?

  趙端明進入白玉道場,將兩支書畫筒往地上一杵,小聲說道:“師父,好像我爺爺早就曉得是誰要字畫了。”

  劉袈提起一支卷軸,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爺爺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雙眼睛,見人就滴溜溜轉。你小子虧得不像他,不然我絕不會收你當徒弟。”

  劉袈解開卷軸上邊的金黃絲繩,手腕一抖,畫卷在空中攤開來,上書兩排筆墨飽滿、酣暢淋漓的大字:形單影只不自憐,獨擋四面舍我誰。

  劉袈笑罵道:“好個小趙,字跟馬屁功夫一樣,老當益壯。”

  趙端明埋怨道:“師父,差不多點啊。好歹是我爺爺,你總這麼小趙小趙的,讓我難做人。裝聾作啞不孝順,反駁吧,還是不孝順。”

  劉袈笑了笑,突然問道:“該不會是些請人捉刀的贗品吧?”

  趙端明伸長脖子一瞧:“師父,你什麼眼神啊,上邊的墨跡都還沒徹底干,還有不是得意之作絕不鈐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再說了,師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爺爺最緊著臉皮了,即便年輕那會兒缺錢,最多也就是仿畫作假,掙點買書錢。”

  劉袈轉頭問道:“苦哈哈的,拉著一張臉做什麼?”

  趙端明蹲在地上:“爺爺說了,讓你送他兩方親手篆刻的印章,分別落款‘劍仙’和‘國手’,要是不給,他就親自來堵門討債。”

  劉袈瞪眼道:“小趙是不是出門沒看路,腦子被門板夾到了?一個風吹就倒的老家伙,還敢來堵門?”

  趙端明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眼神望向師父:自己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不開竅的師父呢?

  劉袈很快想通其中關節,咳嗽幾聲,給自己找台階下了:“好說好說,師父其實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輕易不顯露這手絕活。”

  他娘的,這些個當官的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多,說話做事最喜歡拐彎抹角。

  劉袈又打開一幅字,咦了一聲,頗為驚訝。

  哪怕老修士是個書法一道的門外漢,也覺得這幅字開卷就大不俗氣。

  很簡單,其上是極其罕見的一字一行,故而一幅字全部攤開之後,竟然長達三丈!

  它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見一青衣,撥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語開篇,以“秉燭夜歸”四字收官,字如長槍大戟,氣勢逼人。

  趙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爺爺怎麼把這幅字也送人了?”

  爺爺不止一次說過,這幅字將來是要跟著進棺材當枕頭的。

  趙端明曾經聽父親提過,爺爺曾任戶部清吏司郎中,因與崔國師意見不合,覺得大驪邊軍簡直就是窮兵黷武,被貶至寒苦邊關,流寓山水險峻的戎州六年之久。

  等到回京之時,沒什麼萬民傘,在地方上也沒什麼好官聲,一篇詩文都沒留下,好像除了個包裹,身上多余之物就只有這幅字。

  每次在書桌上緩緩攤開畫卷,這位天水趙氏的家主都會拿上一壺酒,從壯年歲數的一口酒看一字,到遲暮時的一口酒看數字,直到如今,老人只喝半壺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那幅字開篇的元嘉六年,剛好是大驪邊軍打贏與盧氏騎軍那場邊境苦戰的年份。

  被一個書生意氣的戶部文官罵作窮兵黷武的大驪鐵騎正是在這一年將那不可一世的盧氏十二萬精銳騎軍,用老百姓的說法,就是按在地上揍。

  大驪邊軍第一次殺到了盧氏國境之內,取得了數百年未有的邊關大捷!

  用大驪官場的說法,稍微講究一點,就是殺得昔年所向披靡的盧氏鐵騎“馬背之上無一人”!

  從那之後,寶瓶洲的北方山河再無盧氏鐵騎,唯有大驪鐵騎。

  劉袈動作輕緩地收起這幅字,轉頭與少年說道:“跟你爺爺說一聲,那兩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脈修士韓晝錦秘密離開京城,來到京畿之地一座沒什麼名氣的小寺廟內,見到了一個在寮房抄經的年輕人,神色專注,一絲不苟。

  那人瞧著就是個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弟,但是韓晝錦卻緊張萬分,甚至手心都是汗。

  紫照晏氏的當代家主是光祿寺卿晏永豐,相對於一個頂著上柱國姓氏頭銜的,官當得不大不小,關鍵還是個小九卿的清水衙門。

  晏氏真正的話事人卻是個誰都不敢小覷的人物,就是韓晝錦眼中這個駐顏有術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書,卻喜歡在這里以小楷抄經,好像每次入京,閒暇之余,都會來這兒抄經,這已經是韓晝錦第三次在此地見此人了。

  抄完一句後,晏皎然轉頭笑道:“進來坐,愣著做什麼?”

  晏皎然低下頭,輕聲道:“韓姑娘,稍等片刻,還差百余字。”

  韓晝錦輕輕關上房門,站在門口。

  在遇到那個陳先生之前,韓晝錦只怕眼前人。

  一時間,屋內只有筆尖摩挲紙張的簌簌聲。

  晏皎然抄寫完一篇佛經後,輕輕擱筆,轉頭望向韓晝錦,笑道:“倒是坐啊。”

  韓晝錦趕緊向前幾步,搬了張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本隨身攜帶的珍稀字帖:“以前聽崔國師說,書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畫還不如,勸我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浪費心思和精力。後來約莫是見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覺得我有幾分天賦,一次議事結束,就隨口指點了幾句,還丟給我這本草書字帖。”

  韓晝錦一字不漏聽著,只是她都不知道記這些有什麼用。

  晏皎然突然道:“在客棧那邊,你們九個好像吃了不小的苦頭?”

  韓晝錦剛要詳細述說那幾次廝殺的過程,晏皎然卻擺擺手:“不用細說,你只需要說說看,那位隱官大人是怎麼指點你的,比如他有沒有提及桐柏福地遺跡,還有你身邊的那位劍仙扈從。”

  韓晝錦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一道來。

  他們九個里,可能除了苟存之外,各有背景來歷,國師當年就不曾禁絕他們與外界往來。

  “萬毫齊力,八面出鋒,氣脈通暢,法度森嚴。”不料晏皎然輕輕拍了拍那本法帖,又開始轉移話題,“側鋒入紙,中鋒行筆。草書潦草,學問精髓卻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為大觀的氣象。韓姑娘,你說怪不怪?”

  韓晝錦終究不是什麼笨人,終於想明白了對方的言下之意,立即點頭道:“陳先生行事極有分寸,看似天馬行空,其實稍加用心就會發現有章法可循,處處在規矩之內。”

  晏皎然微笑不語。韓晝錦屏氣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韓姑娘不用這麼拘謹。”

  韓晝錦點點頭,但是那份拘謹半點沒有減少。

  晏皎然負責調配所有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既記錄戰功,又負責賞罰,故而在隨軍修士一事上,大驪兵、刑、禮三部都未必能夠真正插手。

  晏皎然就像一個大驪王朝的影子,只存在於夜幕中,公認是國師崔瀺的絕對心腹之一。

  這個隱晦說法,韓晝錦自然無法驗證真偽,但是韓晝錦可以無比確定一個事實:晏皎然早年曾經跟宋長鏡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韓晝錦還清楚一樁秘事:晏皎然與神誥宗大天君祁真是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晏氏才能將她從大驪粘杆郎手中搶走,從清潭福地帶回晏氏家族。

  “陳平安說的那個朋友,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太徽劍宗的劉景龍。至於他讓你去火神廟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詢問陣法中樞所在,好好珍惜這兩份山上仙緣。”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飯的點,我請韓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帶著韓晝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間,里邊就只有一張桌子和四條長凳。

  因為是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齋館,直接讓一名現出身形的貼身扈從去跟寺廟僧人要了兩份素面。

  晏皎然沒有坐在對門的主位,朝韓晝錦伸手虛按,笑道:“之所以喜歡來這兒,一半是饞,一半是禪。”

  很快,有一個腳步沉穩的小沙彌端來兩碗素面。

  韓晝錦低頭看著自己身前那碗色香俱全的面,里面有香菇、蘆芽、青蔥、油豆腐、醋蘿卜,還有幾種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

  再加上那份澆頭,韓晝錦一個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細嚼慢咽後,夾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沒來由說道:“其實我年輕那會兒偷偷去過倒懸山。”

  韓晝錦剛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讓你不要太拘謹,不是我覺得你這樣有什麼不對,而是我這個人最怕麻煩,最嫌棄麻煩,得經常提醒你一些廢話,你煩不煩無所謂,但是你真的煩到我了。”

  韓晝錦一言不發,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條,低頭吃了起來。

  “比較慘,那是我第一次跨洲遠游,也是唯一一次。我是坐老龍城那艘山海龜渡船去的,一路上都在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不然等到了地方,就會被當作鄉巴佬,想要往外掏錢都難。那會兒我們寶瓶洲很不受待見的,而咱們大驪更是被視為北邊的蠻夷。那種難受,不大不小,無處不在,我這麼一個被崔國師說成是有強迫症的人是怎麼個渾身不自在法,可想而知。”

  “韓姑娘你年紀輕,所以可能無法理解這個說法,當然以後就更無法理解了,這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過了倒懸山,走到了劍氣長城,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韓晝錦只得搖搖頭。這怎麼猜?

  晏皎然笑了笑。可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

  “是那個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上,劍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叫晏溟,還是個頂會做買賣的豪傑。”

  說到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顧自點頭。

  一國真正龍脈所在,是什麼?是馬蹄,是白銀。

  何謂國力鼎盛?最直觀的,就是沙場上馬蹄聲震耳欲聾,還有賬房打算盤的聲響能與學塾書聲遙遙唱和。

  “所以我到了劍氣長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晏家大門口自報名號,說自己也姓晏,來自寶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個沒忍住,笑得合不攏嘴:“結果那個老門房都沒去通報,直接打賞了一個字給我。韓姑娘?”

  韓晝錦抬起頭,硬著頭皮說道:“是那個‘滾’字?”

  晏皎然繼續說道:“我那會兒年輕嘛,脾氣大,就想跟那個老東西干一架,不承想那個走路都快不穩的老門房竟然是個金丹劍仙。”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額頭,“一把飛劍就停在這里,讓我汗毛倒豎。嗯,尿褲子倒不至於。”

  “雖說當時年紀輕,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沒有殺過人。但是那種命懸一线的感覺讓我直到現在還耿耿於懷。不是說差點被人宰掉難以釋懷,而是那種無力感太讓人憋屈了,對方怎麼那麼強大,自己怎麼那麼孱弱,並且愚蠢。”

  “我看你們九個好像比我還蠢。呵呵,從一洲山河挑選出來的天之驕子,空有境界修為和天材地寶,心性如此不堪大用。之前我還奇怪為何最擅長雕琢人心的國師大人把你們晾在一邊,由著你們坐井觀天,一個個眼睛長在額頭上。原來如此,國師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說著說著,好像又開始跑題了,眯眼而笑:“聽說那位晏劍仙在那場戰事收官之前,都在倒懸山春幡齋的一處賬房打算盤。所以沒有人知道,我是多想去見一見那個年輕隱官,親口問問他,那位斷了雙臂依舊去城頭的晏劍仙到底劍術如何,殺妖又如何。只是為了避嫌,見不成,問不得。所以這趟喊你來,還有這麼件小事,需要你幫忙問問看。”

  浩然天下的游歷修士面對劍氣長城的劍修,後來寶瓶洲的各國邊軍面對大驪鐵騎,可能與早年晏皎然面對那個門房劍修都是一樣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會與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蠻荒天下。

  寺廟建在山腳,韓晝錦離去後,晏皎然斜靠房門,望向高處的青山。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莫疑道人空坐禪,豪傑收劍便神仙。

  鄱陽馬氏家主馬沅生得膀大腰圓,滿臉橫肉,但是寫得一手極妙的簪花小楷,精通術算,而且與人言語永遠細聲細氣。

  他還沒到五十歲,對於一名位列中樞的京官來說,可以說是正值壯年。

  論大驪官場爬升之快,就數北邊京城的馬沅和南邊陪都的柳清風。當然,也是挨罵最多的那個。因為如今的馬沅已經貴為戶部尚書,一國計相。

  今天,一撥位高權重的戶部清吏司主官被尚書大人喊到屋內,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除了關翳然。

  也就是現在人多,不然關起門來,這家伙聊完公務,都敢與尚書大人勾肩搭背。

  衙門當差不敢喝酒,喝茶總歸是沒人攔著的。關翳然到了這邊,聊完事情,就會四處搜刮茶葉。

  誰讓馬沅的科舉座師就是關翳然的太爺爺呢,誰讓馬沅在京為官時的歷年京察,在外當官時的朝廷大計,都是毫無懸念的次次甲等——每三年一次的京察大計從來都是吏部關老尚書的一畝三分地,即便還有其他衙門的輔官協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關老爺子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大權獨攬。

  馬沅將那些郎官當孫子一樣訓完之後,單獨留下了關翳然。

  看著這個年紀也不小了的下屬,馬沅百感交集,沒來由想起了眼前這個家伙的太爺爺。

  “馬沅,從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壞消息呢,是以後你的考評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不過你放心,陛下和國師那邊,我都還算能夠說上幾句話。”

  馬沅從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幾年,確實有點難熬。不是當官有多難,而是做人難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場上毫不掩飾的保駕護航,讓一位上柱國子弟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語。三年七遷,哪怕馬沅是鄱陽馬氏出身,誰不眼紅?

  後來他平調到了戶部,有次與一大撥官員在尚書屋內議事,氣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膾炙人口的官場名言:“他娘的,老子承認自己是關老爺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會結束後,關老爺子專門喊住那個健步如飛的馬沅,語重心長道:“馬沅,以後這種話別瞎說,昨天的御書房議事,陛下和國師都有所耳聞了,國師還專門提了一嘴,陛下當時看我的眼神也不對勁呢。”

  馬沅點點頭。自己確實犯了官場忌諱。

  不承想關老爺子一巴掌打在馬沅後腦勺上:“虧得國師幫忙說了句公道話,說我生不出你這種歪瓜裂棗的崽兒。”

  玩笑歸玩笑,馬沅其實很清楚自己為何能夠在官場青雲直上:自己精通術算,對數字有一種天生的敏銳。

  在馬沅還是以新科進士身份在戶部當差行走的時候,國師崔瀺私底下曾經送給他一大摞術算典籍,額外還有一張紙,紙上寫了十道術算難題,以及十道類似科舉策題。

  馬沅問道:“翳然,你覺得大驪還需要一位新國師嗎?”

  關翳然一陣頭大:“馬叔叔,這種問題問我一個冷板凳芝麻官做什麼?你得問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麼尚書大人了,可以有此問答的,就只能是一對異姓叔侄。

  馬沅板起臉教訓道:“放你個屁,六部衙門,大小九卿,就屬我們戶部板凳最不冷。”

  關翳然又開始翻箱倒櫃——如今尚書大人的茶葉藏得是越來越隱蔽了——一邊找一邊隨口道:“誰官帽子大,嗓門就大。”

  不愧是“馬尚書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無忌。

  馬沅揉了揉臉頰。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書大人背靠著椅子,桌上的案牘公文,分門別類,整整齊齊,所有書籍折子連個褶皺都沒有。

  未必是大驪官場的文武官員人人天生都想當個好官,都可以當個能臣干吏。

  只是當廟堂有個人年復一年就那麼冷眼看著所有人,而且誰都不知道那個人在想些什麼,就由不得他們不當個好官了。

  但是那個人私底下卻對馬沅說,哪天自己不在官場了,他們還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確的事功學問。

  天下有兩三知己,可以不恨。馬沅不敢說國師崔瀺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國師崔瀺的知己自居。但他生平有一極快意事,也算不枉此生了。

  我馬沅身為一國計相,為大驪朝廷略盡綿薄之力,讓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在戰事上不曾短缺兵餉一兩銀子,戰後不曾克扣撫恤一兩銀子。

  那麼我馬沅不牛氣,誰牛氣?

  想到這里,尚書大人就覺得那個兔崽子的翻箱倒櫃也突然變得順眼幾分了。

  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硯,說道:“硯無銘文,美中不足……就當是美玉不琢好了。”

  關翳然終於找出了一只錫制茶葉罐,刻有詩文,落款“石某”,出自大家之手,比罐內的茶葉更金貴。

  馬沅默不作聲。

  關翳然將那錫罐收入袖中,一拍腦袋,說有份公文急需處理,腳步匆匆就往門外走。

  馬沅突然說道:“翳然,雖說擇友是人生第一要務,但是還需要保持好一個分寸,遠近得當,才能進退得體。”

  關翳然剛剛跨過門檻,轉頭燦爛而笑:“曉得了,尚書大人。”

  馬沅伸出手:“拿來。”

  關翳然裝傻道:“什麼?”

  與戶部衙署當鄰居的鴻臚寺,一位老人喊來了荀趣。

  荀趣只是個從九品的小小序班,照理說,跟鴻臚寺卿大人的官階差了十萬八千里。

  鴻臚寺作為大驪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門,本來按照六部衙門的調侃,就只是個放悶屁的地兒。

  只是如今隨著大驪朝廷的蒸蒸日上,與別洲往來日漸頻繁,鴻臚寺的地位就水漲船高。

  本來大驪的年輕官員若是被調來鴻臚寺任職,都會視為一種貶謫,在官場極難有出頭之日了,如今則不然。

  寺卿大人神色和藹,笑問道:“荀趣,各部司的邸報准備得如何了?”

  荀趣恭敬答道:“除了兵部依舊不願松口,其余諸署都很好說話,比上次還要多出六份邸報。”

  寺卿大人笑呵呵道:“六棵牆頭草,隨風倒。”

  荀趣只當沒聽見老人的牢騷。

  這位鴻臚寺卿大人名為長孫茂,京城本土士族出身,也就是那個正月里在自家門口苦等關翳然不至就大罵年輕人不懂做人的官場老人。

  不過無論是歲數、官場資歷還是官帽子,長孫茂都比吏部關老爺子低一個“輩分”。

  他自詡當了十年的神童、二十年的才子、三十年的名臣,等到哪天告老還鄉,還要多活幾年,爭取再當個三十來年的神仙,到時候便可謂是半生富貴老清閒的兩全之人矣。

  鴻臚寺是大驪朝廷從無更換地址的老衙門之一,所以顯得格外占地廣袤,菖蒲河的上游就在這邊流過,所以衙門里邊小橋流水,風景優美。

  在最近百年之內,鴻臚寺歷任寺卿大人的功績之一,就是一個個頂住壓力,絕不搬遷,絕不讓賢。

  長孫茂輕輕揉著手腕,帶著荀趣一起散步在河上橋道,望向那些與鴻臚寺差不多同齡的古木,忍不住感慨道:“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長年,去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時遷者松柏也。”

  “在你們這撥年輕人進入鴻臚寺之前,可不知道在這兒當官的窩囊憋屈。最早的宗主國盧氏王朝,還有大隋的官員,甭管官帽子大小,在這兒說話,嗓門都會拔高幾分,仿佛生怕我們大驪宋氏的鴻臚寺官員個個是聾子。你說氣不氣人?”

  “崔國師在京城所有衙門里邊,就數對鴻臚寺最冷落,來做客的次數屈指可數,屈指可數啊。上一次崔國師踏足此地,還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所以鴻臚寺的老人每每被別部衙門拿此事說事,確實都心虛,有點抬不起頭。那年冬末,盧氏王朝的一個小小郎官就可以領銜出使大驪京城,當時我作為新上任的鴻臚寺卿,陪同他們游覽至此,聽見了一句話,把我給氣得臉色鐵青,嘴唇顫抖,差點沒卷袖子跟他們干一架……”

  長孫茂拍了拍橋欄杆:“如果沒有記錯,就是在這附近了。”他抬起手舉過頭頂,“那會兒的盧氏官員是這麼看我們的,是這麼跟我們說話的。”

  “邊關的馬蹄聲不響亮,我們鴻臚寺官員說話的嗓門再大也沒用。如果沙場馬蹄如雷,你哪怕一個字都不說,都沒誰敢胡說八道。”

  長孫茂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們這些大驪官場的年輕人,尤其是如今在我們鴻臚寺當差的官員很幸運啊,所以你們更要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幸運,還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厲。”

  “我那次算是憋出內傷了,一氣之下就打算辭官。在我給朝廷遞交辭呈的那天,崔國師出人意料地來到了鴻臚寺。我當時畢竟還算是這兒官最大的,就過來見國師大人。我一肚子怨氣,故意一個屁都不放,國師大人也沒說什麼,不勸,不罵,不生氣,跟後來外界傳聞的什麼崔國師與我‘一番坦誠相見,指點江山’沒半枚銅錢的關系。其實國師大人就只是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果只在國力強盛時當官才算有滋有味,那麼一國孱弱時,誰來當官?’”

  長孫茂沒來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場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積雪深重,時有斷枝聲噼啪作響。

  那年國師崔瀺在離開鴻臚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長孫茂的肩膀,面帶笑容,心平氣和,與即將卸任的鴻臚寺卿說了一番言語:“但是沒關系,你長孫茂不樂意當窩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只管退隱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談,罵天罵地,大可以放心,以後的大驪朝廷,容得下你這樣的書生意氣。”

  長孫茂望向道路遠方,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的一幕:一個雙鬢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風雪中漸行漸遠,就那麼離開了鴻臚寺。

  有些話,長孫茂今天仍是沒有說出口,比如那年自己被盧氏官員的一句話氣得七竅生煙。

  其實真正讓長孫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余光瞥見的那些鴻臚寺老人的那種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理所當然。

  長孫茂繼續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實門戶,年少成名,官長賢能,家道優裕,娶婦淑靜,生子聰慧。之後遭遇千年未有之變局,朝政清明,兵強馬壯,挺然奮起,力挽狂瀾。現在含飴弄孫,如果將來還能有個無疾而終,再有個過得去的美諡,人生如此,可以說是全福了。”

  他突然轉頭問道:“那個陳山主的學問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為上次見面,寺卿大人就已經問過同樣的問題,自己也已經給過答案了。

  長孫茂抬起雙手,輕輕呵了口氣,笑道:“作詩有何難,平平仄仄平。”

  作詩是這般,為官亦是。可能當國師也一樣?

  荀趣聽得雲里霧里。

  意遲巷一處大宅子里,廳堂上首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婦人,雙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門外的皇後娘娘,還有一個小姑娘。

  老嫗在大驪官場被尊稱為老太君,只比關老爺子小一輪。此刻她站起身與余勉行禮,余勉先受了一禮,趕緊又以家族晚輩的身份回了一禮。

  余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著點頭。

  宋續只覺得別扭至極。

  老太君平時都在家鄉靜養。上柱國姓氏並不是所有都像袁、曹這樣全盤落腳京城,比如關家的根基還是在那翊州雲在郡。

  老太君與余勉坐在相鄰的兩把椅子上,老太君伸手輕輕握住余勉的手,望向坐在對面的余瑜,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幾年沒見,總算有點姑娘樣子了。”

  余瑜哈哈笑道:“好說好說。”

  老太君聽著余瑜這個耳報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聞趣事,偶爾點評幾句。

  “做人嘛,很簡單,爭取少做幾件皺眉事,身邊盡量少幾個切齒人,路就寬了。”

  “袁化境那個小王八犢子修行太過順遂,境界來得太快,高手氣質沒跟上,就跟一個人個頭躥太快,腦子沒跟上是一個道理。”

  宋續假裝什麼都沒聽見。其實老太君跟袁化境的歲數差不多的。

  從口無遮攔的余瑜那邊,宋續還聽過一樁陳年舊事,袁化境在年少時跟老太君有過一場比較江湖氣的糾紛。

  老太君說道:“來時路上,我在京畿邊境遠遠看見了一艘懸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邊?”

  宋續立即回道:“回老太君的話,皇叔已經乘船去往蠻荒天下了。”

  老太君嗯了一聲,輕輕拍了拍余勉的手,笑問宋續:“皇子殿下,你覺得那位落魄山陳劍仙是更像咱們國師一些,還是更像山崖書院的齊山長?”

  宋續有些為難,看了眼母後。余勉輕輕搖頭。

  余瑜一拍椅把手,一如既往地言語無忌:“瞧著都像!”

  “不可能。”老太君搖頭道,“齊山長當年在書院講學,既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又有冬日可愛之感。反觀崔國師,在廟堂上縱橫捭闔,既讓人覺得秋風肅殺,又有夏日可畏之感。兩人性情迥異,陳劍仙怎麼可能都像,余瑜,你肯定看錯了。皇子殿下,還是你來說說看。”

  宋續只得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我與余瑜的看法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錯了。”

  老太君笑呵呵點頭道:“麻糍好吃。”

  欽天監的監正和監副開始詢問袁天風一事,因為大驪朝廷准備將龍州更名為處州,依循星宿分野之說。

  此外,各郡縣的名稱、地界也就跟著有所變化。

  當年將龍泉郡升為龍州,因為地界囊括大半個落地生根的驪珠福地,相較於一般的州,龍州疆域極為廣袤,可轄下卻只有青瓷、寶溪、三江、香火四郡,這在大驪朝廷是極為不同尋常的設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還要新設數郡,以及增添更多的縣,等於是將龍州郡縣全盤打亂,從頭再來了。

  龍州現任刺史魏禮,朝廷很快就會另有重用。

  大驪官場公認有兩處最容易獲得升遷的風水寶地,一處是本土龍州,一處是舊藩屬的青鸞國。

  袁天風看著那幅舊龍州堪輿圖,笑道:“我只負責取名,涉及具體的郡縣地界劃分,我不會有任何建議,至於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還是縣上邊,你們欽天監自己去與禮部商量著辦。”

  欽天監除了編訂歷書之外,其實統稱為青烏先生的堪輿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權。

  如果說天象的變遷與人間帝王的興衰休戚相關,那麼欽天監以術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從而編訂歷法、代天授時,則是確立正朔的舉動。

  馬監副笑道:“懇請袁先生暢所欲言。”

  占卜相術,厭劾祠禳,稱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斗數,占夢……這位袁先生堪稱無所不精。

  袁天風報出一連串郡縣名字:仙都、縉雲、蘭溪、烏傷、武義、文成……

  監正與馬監副聽到後,相視一笑。

  袁天風突然說道:“取名一事,你們其實還可以征詢某人的意見,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監正望向馬監副,咳嗽一聲。馬監副置若罔聞,監正又開始咳嗽起來。

  馬監副轉頭問道:“監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監正喟然長嘆一聲:“罷了罷了。”

  馬監副松了口氣。

  不料監正說道:“能者多勞,這次就還是讓馬老弟繼續出馬。姓馬嘛,定然一馬當先,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來自大驪崇虛局的領袖道人一直旁聽議事,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只是議事結束後,與葛嶺一同走出了道觀。

  葛嶺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與出身青鸞國白雲觀的那位道士其實家鄉相近,只不過在各自入京之前並無交集。

  皇宮花園內,南簪趴在桌上嗚咽起來,而後猛然抬起頭,冷哼一聲:“走著瞧!”

  只是當她看見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時,便又忍不住淒淒慘慘戚戚,怨天尤人起來。

  劉袈驀然心弦緊繃,轉頭望向小巷里邊。

  趙端明睜大眼睛,第一次看見從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這麼高的毛賊?

  劉袈氣得不輕:好家伙,竟敢擅闖國師宅邸,當我這個元嬰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面沉如水:“趕緊報上名號,然後隨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這家伙硬闖小巷,自己還能通融幾分,攔下也就攔下了,攔不住就算對方藝高人膽大。

  可是這廝竟敢直接越界,從國師的宅子里晃蕩出來,大搖大擺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對不住,沒有任何回旋余地,沒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場邊緣地界自我介紹道:“白帝城,鄭居中。”

  劉老仙師差點熱淚盈眶:終於遇到了一個剛打照面就自報名號的人。

  只見劉袈一身浩然正氣,側過身讓出道路,沉聲道:“歡迎鄭先生常來做客!”

  陳平安走出皇城大門後說道:“小陌,咱們再走幾步路,就帶我跟上那艘渡船。”

  裴錢和曹晴朗剛剛才登上一艘仙家渡船啟程南下。

  小陌點頭,然後問道:“公子是擔心他們?”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可擔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們,順便讓他們把一個消息轉告給我的另外一個學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個學生可是陸道友說的崔先生?”

  陳平安反問:“你的那位陸道友是怎麼說崔東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後與末尾,陸道友各有四個字的評語,分別是天縱奇才、不世之功、東山再起、人間側目。”

  陳平安點點頭,難得流露出幾分失落神色,輕聲道:“所以我這個當先生的一直當得很名不副實。”

  小陌搖頭道:“我覺得公子的這位學生絕對不會覺得自己先生是什麼名不副實,只會覺得何其幸也,與有榮焉。”

  陳平安忍了又忍,還是一個沒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上:“都什麼風氣!果然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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