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山門口。
陳靈均四處張望,趁著無外人,偷偷摸出一壺酒,手腕一擰轉,手中便多出兩只疊好的酒碗,拋給桌對面新任看門人一只。
一個青衣小童,跟個年輕道士,相對而坐。一個腳踩長凳,一個脫了靴子,盤腿而坐。
陳靈均身體前傾,伸長胳膊,與那年輕道士磕碰一下,後者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舒服舒服。”
陳靈均問道:“仙尉老弟,不會覺得在這邊看門丟面子吧?要是不樂意,說一嘴,我把你調回騎龍巷就是了,反正老廚子那邊好商量,對我來說就是一句話的小事。”
“說啥傻話,趕緊的,自罰一碗。”仙尉抬了抬下巴,“我這個人品行如何,景清老哥你還不了解?嘴上藏不住話,心里藏不住事,那叫一個心直口快,做人絕不委曲求全。要是不喜歡待在這邊,早就卷鋪蓋回騎龍巷了。”
按照陳靈均的說法,仙尉算是從騎龍巷草頭鋪子雜役子弟破格升遷為落魄山外門子弟了,即便算不得什麼一步登天,也差不太遠了。
聽說落魄山的第一任看門人,是個叫鄭大風的家伙,之後陳山主的得意弟子曹晴朗、盧白象嫡傳弟子元來,還有貴為落魄山右護法的周大人,都曾在這邊當過差,要不是右護法出遠門了,這等好事根本輪不到仙尉。
如今這份重擔,就落在了仙尉肩頭上,當然是景清老哥鼎力推薦的結果。
那騎龍巷草頭鋪子,沒了賈老哥坐鎮,就真心沒啥意思了,來這邊,天不管地不管的,倒也舒坦。
其實一開始,仙尉也覺得悶,只是一個不小心,仙尉就在鄭大風的宅子里邊發現了一座寶山!
好個學海無涯。
如今別說是什麼雨雪天氣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仙尉也能杵在山門口紋絲不動。
仙尉有些替自家兄弟打抱不平:“創建下宗這麼大事,山主都不喊你過去?”
只是不等陳靈均找理由,仙尉就自問自答起來:“是了是了,咱們上宗這邊總得有個主心骨,不然山主肯定不放心,這麼大一份家業,遭賊就不妥了。算我說錯話了,自罰一碗便是。”
陳靈均放聲大笑,高高舉起酒碗:“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有咱們倆看大門,老爺只管放一百個心。”
一個粉裙女童默默站在台階那邊。
陳靈均立即擺出一個餓虎撲羊的姿勢,身體猛然間前傾,趴在桌面上,再伸出一只手,擋住酒壺和酒碗,側過身,背對著台階那邊大聲埋怨道:“仙尉,咋個還喝上酒了?不成體統啊,怎麼勸都勸不住,今兒就算了,下次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兄弟歸兄弟,規矩歸規矩,下不為例啊!”
仙尉心領神會,目不斜視,一臉的愧疚難當,點頭道:“怨我嘴饞,一個沒管住。”
暖樹提醒道:“鄭叔叔說過,山門就是人之眉目,給人的第一印象如何,是很重要的,所以平時最好不要喝酒,實在饞酒,也要少喝酒,可以在宅子小院里邊小酌幾杯,同時稍稍留心門口有無客人登門,等到有人靠近山門,就趕緊散散身上酒氣,再出門來待客,免得讓外鄉客人們誤會我們落魄山的風氣。”
陳靈均一邊故作豎耳聆聽狀,一邊偷偷朝仙尉做鬼臉。
暖樹看也不看陳靈均,對仙尉笑道:“仙尉道長,沒說你,我說某人呢。”
陳靈均氣不打一處來,咋個還胳膊肘往外拐了,不過犯不著跟個丫頭片子置氣。
他轉過頭,嬉皮笑臉道:“今兒這麼閒,都逛到山門口了,是偷懶啦?”
暖樹沒好氣道:“朱先生讓我捎句話給你,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剛剛寄了封信到咱們山上,說今兒申時就到落魄山做客,要找你喝酒,朱先生讓你自己看著辦。呵,等會兒好好喝酒,可勁兒喝,誰稀罕管你。”
暖樹說完就走了,山上還有好些事務要忙。
仙尉一臉訝異,等到落魄山小管家拾級而上,漸漸走遠,才壓低嗓音問道:“難得瞧見暖樹也有生氣的時候,怎麼回事?”
陳靈均一臉悻悻然,憋了半天,含糊其詞道:“小丫頭片子,對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有那麼點小誤會。”
仙尉好奇道:“給說道說道。”
陳靈均越發尷尬:“頭發長見識短,她懂什麼。沒啥好說的,喝酒喝酒。”
原來當年那位御江水神求到了陳靈均這邊,最後成功得到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
在山外小鎮酒桌上,給出無事牌的時候,青衣小童在酒桌上挺起胸脯,嘴上說是小事一樁。
可事實上,光是在魏檗那邊,陳靈均就碰了一鼻子灰。
披雲山還是自家落魄山的鄰居呢,身為北岳山君的魏檗更是跟老爺好像穿一條褲子的朋友,結果不肯幫忙也就算了,還說了一大堆故意惡心人的話。
陳靈均實在沒轍,就只得去別處燒香唄,反正都求了一遍,最後只得拿出一顆老爺當新年紅包送給自己的蛇膽石,還是最喜歡的那顆,再次連夜偷偷跑去披雲山。
其間陳靈均在山腳盤桓了老半天,倒不是舍不得那顆蛇膽石,實在是擔心第三次聽著魏狗屁的狗屁話,一咬牙,總覺得不能對不住御江水神兄弟,自己那點面子,至多是丟在披雲山撿不起來,反正也沒誰見著,丟人也丟不到落魄山和御江去,最後算是跟魏檗做了筆買賣,才算用真金白銀買下了塊太平無事牌。
過了幾年,御江水神還來找過青衣小童喝酒,說是太久沒見他了,掛念兄弟,所以哪怕作為水神,得跟黃庭國和大驪朝廷討要兩份關牒,才能離開轄境,一路走到落魄山,也不打緊,這些都是小事。
然後在那座小鎮最高的酒樓內,兄弟二人酒足飯飽後,御江水神突然想起一事,說是來時路上,瞧見了鐵符江楊花的那座水神廟,有些羨慕,就想讓陳靈均再幫點小忙,跟作為黃庭國宗主國的大驪王朝美言幾句,好將御江邊境线上幾條別家的支流江河劃撥到御江地盤里邊。
如此一來,陳靈均以後回到御江,老弟兄們也都有面子。
御江水神笑著說自己就是順嘴一說,讓陳靈均不用太當真。
陳靈均硬著頭皮,當然沒有婉拒此事,陳大爺的酒桌上,就沒有一個“不”字。
不過陳靈均這次倒是沒有大包大攬,說自己一定能夠辦成,可還是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說是讓兄弟先去跟黃庭國朝廷那邊打點打點關系,至於自己這邊,當然會幫忙說幾句話,義不容辭。
其實那會兒御江水神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了。陳靈均也只是心情黯然,沒多說什麼。
御江水神一離開小鎮,陳靈均就硬著頭皮先去了趟披雲山。
回了落魄山,就蹲在地上撿瓜子吃。在暖樹這個好像突然開竅的笨妮子那邊,陳靈均當然說自己沒有給錢。
只是之前在披雲山,魏檗說話就難聽了,不幫就不幫,還喜歡扯些有的沒的,半點不仗義,還說了句讓陳靈均心里頂難受的話。
大致意思是罵陳靈均,那御江水神把你當傻子,你就把傻子當得這麼開心?
哪怕時隔多年,一想到這句混賬話,陳靈均還是覺得心里不得勁,當年確實是自己沒能幫上水神兄弟,御江最終還是沒能兼並那幾條江河,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趟衣錦還鄉的故地重游都沒有。
陳靈均喝了一大口悶酒,杯中酒一飲而盡。
當年在御江,御江水神沒虧待過他陳靈均。
沒理由自己混得好了,就不認以前的朋友了。
只是不知道這次水神兄弟來落魄山找自己,是不是有事相求,自己又能不能幫忙辦成。
也愁,愁也。所幸手邊有酒,眼前有友。
離申時還有小半個時辰,陳靈均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在山門口等御江水神兄弟,而是與仙尉告辭一聲,說自己要去紅燭鎮那邊接朋友。
約莫一個時辰過後,陳靈均從紅燭鎮那邊御風返回,飄然落地,兩只袖子甩得飛起,大搖大擺走向山門口,扯開嗓門與坐在竹椅上看門的仙尉老弟大笑道:“我這水神兄弟,傻了吧唧的,浪費那麼多的官場香火情,走那麼遠的路,你猜怎麼著,就只是找我喝酒!”
仙尉懶洋洋靠著椅背,曬著冬末的溫煦眼光,使勁點頭,豎起大拇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畢竟是景清老哥的朋友嘛,下次有機會,幫我引薦引薦。”
如此一來,自己將來去御江那邊游歷,不得蹭幾頓好酒好肉?
仙尉如今算是摸清楚陳靈均的脾氣了,夸他的朋友,比夸他更管用。
陳靈均大手一揮,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邊,伸長雙腿,抱著後腦勺,滿臉燦爛笑意:“屁大事,恁多廢話。”
其實他曾經私底下問過老爺,說將來御江水神哪天來落魄山做客了,自己能不能帶著朋友逛逛落魄山。
老爺當時笑著說:“當然沒問題啊,除了竹樓和霽色峰祖師堂之外,都是可以的。祖山霽色峰山頂的風景就不錯,你一定要帶他去,回頭你可以跟暖樹招呼一聲,幫你們倆備些瓜果點心,就說是我說的。”只是老爺還說了:“不如哪天我在山上的時候,你們倆約個時間,讓我這個山主來做東,請他喝頓酒好了。”
今兒老爺湊巧不在山上,在桐葉洲那邊忙大事呢。
陳靈均到底擔心老廚子和暖樹會嫌煩,便沒好意思帶著御江水神登上落魄山。
如果自家老爺就在山上,看他還去不去紅燭鎮,只在那邊找個酒樓喝酒?
不過讓老爺親自請人喝酒就算了。所以陳靈均就一直沒與御江水神約酒。
陳靈均不願意讓老爺喝這種應酬酒水,自己的朋友,畢竟不是老爺的朋友,沒那必要。
自己畢竟是最早跟著老爺來這落魄山的,最知道老爺這麼多年來的辛苦和不容易,自己的面子可以半點不值錢,但是老爺的面子必須很值錢。
朱斂坐在台階頂部,山君魏檗站在一旁,一起看著山門口那個眉眼飛揚的小傻子。
魏檗趕在陳靈均之前就找到了那個飛劍傳信落魄山的御江水神。
其實是山主陳平安的授意。
他好像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出了,說如果他不在山上的時候,那位御江水神再來找陳靈均,如果真的只是喝酒,很好,讓陳靈均領他逛過了落魄山,再去披雲山那邊喝頓酒都沒問題,讓朱斂與魏檗打聲招呼,就說是自己答應陳靈均的。
可如果又是讓陳靈均幫忙,那麼飛劍傳信到落魄山後,朱斂就第一時間通知魏檗,勞煩魏山君去堵門,能幫忙就盡量幫忙,需要折算成神仙錢的,不用跟落魄山客氣,就當是親兄弟明算賬了。
但是得好好提醒那位御江水神一句了,下不為例。
魏檗好奇問道:“如果御江水神今天不開這個口,陳平安真會在山上請他喝酒?”
朱斂笑道:“當然啊。不然你以為?我家公子對這個陳大爺,其實都快寵到天上去了。既然陳靈均傻,公子也就陪著一起傻了。”
不然也不會故意將落魄山左護法位置空懸多年。
只說陳靈均去北俱蘆洲的那趟大瀆走江,就耗費了自家公子多少心思?用崔東山的話說,就是恨不得在哪里上茅廁都給仔細標注出來了。
朱斂抬起手,輕輕呵了口氣,笑問道:“幫了什麼忙?”
魏檗扯了扯嘴角,沒好氣道:“還好沒有獅子大開口,只是這次山水神靈考評,御江水神府那邊原本得了個丙上,我幫忙提了一級,升為乙下了。”
寶瓶洲五岳地界與中部大瀆兩座公侯水府才有資格舉辦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評,針對各自轄境內的各路山水神靈、各級城隍廟的考評,總共才甲、乙、丙三級評語,甲上空懸,其實就是做做樣子的,除非是功德極大,一般不會給出這個評語。
甲下等,可以升遷一級。
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級升遷的。
一般來說,大驪朝廷只是負責勘驗,不太會推翻某個考評結果,除非是甲上評語,需要皇帝陛下召開廷議。
如果有山水神靈獲評甲中,會被散朝後的御書房議事提上議程,至於甲下,只需要專門負責山水譜牒的禮部侍郎,與五岳山君、大瀆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斂嘖嘖道:“這還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驪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會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級品秩;丙上,品秩不變,但是除了以觀後效,如果下一次考評,未能達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樣會被降低神位。
相信這也是御江水神敢來落魄山找陳靈均的根源所在。
不然如今寶瓶洲的山水神靈,別說一個大驪藩屬小國的從五品水神,估計就是正三品高位,但凡沒有一點早年積攢下來的香火情,都沒誰敢保證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就一定能夠登山。
故而誰敢貿貿然趕往落魄山做客?
道理很簡單,一座落魄山,譜牒成員總共就那麼些,你想讓誰來負責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山主,還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實也就是多給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沒能得到一個乙中,我那北岳考評司就得新賬舊賬一並算了。”
“雖然我沒這麼直接說,那家伙倒是聽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蘊,真要上點心,再從財庫里邊拿出一點家底,往御江和支流里邊多砸點神仙錢,得個乙中,不是太難。何況真要得了個乙中,還能得到賞罰司送出去的一筆金精銅錢,這筆賬很容易算清楚,御江虧錢不多。”
朱斂打趣道:“別的不說,只說能夠讓咱們山君大人親自現身攔路,不管是好言相勸,還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樁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酒桌談資。”
魏檗看了眼山門口,忍不住問道:“你說咱們這位陳大爺猜得到這里邊的彎彎繞繞嗎?”
朱斂笑著搖頭道:“他就是個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會往這方面想。”
魏檗笑著點頭:“真要有那腦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還不得翹到天上去。”
朱斂到底是向著自家人的:“還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問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陳靈均到底是怎麼想的,再笨,也總該知道點數了,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朱斂笑而不言。他只是坐在台階上,雙手籠袖,抬起頭,眺望遠方。
雲生大壑無人境,搜盡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副對聯,廣福寺那邊是真心喜歡,不然也不會與中土玄空寺的贈聯,一並居中懸掛了。”
朱斂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寶瓶洲那座剛剛躋身宗字頭的禪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門龍象,前不久剛剛舉辦升座慶典。
不知怎麼就托關系找到了披雲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為事出倉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讓朱斂代勞,贈送了一副對聯。
朱斂本想飛劍傳信仙都山,原本這種事情,於情於理都該是山主親筆,只是時間上確實來不及,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筆跡,而且公子有意在竹樓留了一方刻有“陳平安”的私章,本就是讓朱斂隨用隨取的。
朱斂寫完那副對聯後,再鈐印上私章,讓魏檗一並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剛剛擔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艱深,且有采雲、放虎兩樁禪宗典故在。
采雲補衲,放虎歸山。宗風如龍,見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獅子吼。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雲山,案牘如山海,半點不夸張。不承想朱斂的一些言語,讓魏檗不但停步,還一並坐在了台階上。
“有些人讀書,喜歡倒回去翻書看。”朱斂雙手托腮,眯眼而笑,輕聲道,“陳靈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過你們翻看的內容不一樣罷了。而且揀選著翻看舊書頁時,我們都喜歡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故而即便時過境遷,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麼關系呢?”
薄暮遠岫茫茫山,細雨微風淡淡雲。自家數峰清瘦出雲來。
徹底搬出處州地界的龍泉劍宗,徐小橋帶著兩位新收的嫡傳弟子外出游歷,謝靈在閉關修行。
以至於新任宗主劉羨陽,帶著余姑娘難得回一趟師門,結果就只見著個在為一撥再傳弟子傳授劍術的大師兄董谷。
當年比董谷、徐小橋幾個稍晚上山的那撥記名弟子,上任宗主阮邛並沒有留下那幾個劍仙坯子,真正成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幾個資質相對較差的,其中就有兩個盧氏刑徒遺民,只是當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為別人的師父了。
劉羨陽問道:“阮鐵匠呢?今兒怎麼沒在山上打鐵?我來山上之前,不是飛劍傳信了嗎?”
董谷沒搭理。整個寶瓶洲敢稱呼師父為阮鐵匠的,恐怕就只有劉羨陽這個師弟了。
先後兩位皇帝陛下都對師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師,都不用說別人,只說昔年鄰居落魄山陳山主,敢嗎?
所以如今龍泉劍宗的再傳弟子,一個個的,都對那位常年深居簡出見不著人影的祖師爺阮邛佩服得五體投地,只因為他們都曾聽師門長輩徐小橋說過寥寥幾句“曾經事”。
徐小橋說當年那位陳劍仙還是小鎮少年時,曾經在咱們宗門建造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打雜,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種打短工,而陳劍仙早年在師父這邊一樣禮數周到,畢恭畢敬。
劉羨陽咳嗽一聲,提醒道:“董師兄,宗主問你話呢。”
董谷一板一眼說道:“回宗主的話,不知道。”
圓臉姑娘輕聲埋怨道:“在董師兄這邊,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見外不見外,無聊不無聊?”
賒月沒有用心聲言語,是故意說給董谷聽呢。嘖嘖,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說爐火純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劉羨陽埋怨道:“咱們宗門上上下下,就這麼幾十號人,加在一起有沒有五十個?是不是太寒酸了點,想我當年在外求學,蹲茅坑都要排隊的。”
董谷呵呵一笑。
按照當年的那個承諾,阮邛辭去宗主職位,交由龍泉劍宗首位躋身玉璞境的劉羨陽繼任,但是這麼件大事,就只是在一張飯桌上就決定了,然後也沒有舉辦什麼慶典,以至於如今寶瓶洲知曉此事的,就沒幾個仙家山頭,大驪朝廷倒是派遣了一位禮部尚書,親自帶人來龍泉劍宗補上了那場道賀,人不多,分量不輕。
劉羨陽擔任宗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張”,去披雲山找到魏山君,讓他施展大神通,幫忙將神秀山在內的幾座山頭搬遷到這邊。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劉羨陽語重心長道:“董師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龍泉劍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個元嬰境,不像話。”
之後劉羨陽便帶著賒月一起逛別處山頭去了。走在半山道上,劉羨陽和賒月一樣,穿著棉襖,低頭揣手,不然過冬怎麼叫貓冬呢。
給自己取了個余倩月名字的圓臉姑娘問道:“創建下宗,那麼大的事,他怎麼都沒邀請你去?”
劉羨陽笑道:“怕我搶他的風頭唄,我要是出場,誰還管他陳平安。”
關於這件事,陳平安當然早就跟劉羨陽解釋過了。
賒月翻了個白眼。
劉羨陽沒來由笑道:“同樣一個人,吃苦和享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學問。”
賒月點點頭:“有那麼點道理。”
劉羨陽有些感慨,停步遠望:“虛設心宅,義理、物欲爭相做主人。”
相處久了,賒月差點忘了這個家伙曾經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求學多年。
賒月問道:“你打小就跟陳平安關系那麼好嗎?”
“當然!”劉羨陽大笑道,“不是!”
賒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劉羨陽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棄,緩緩道:“都說性情相投,兩個朋友的關系才能長久,我和陳平安的性格,你覺得一樣嗎?”
賒月直搖頭,你要是跟那個隱官一般德行,咱倆根本吃不了一鍋老鴨筍干煲。
“陳平安從小就心細,話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麼話都想說,好聽的不好聽的,都不管,說了再說。當年兩人認識了,一開始我跟陳平安相處,其實也覺得沒啥意思,覺得這家伙沒勁,我這個人喜歡開玩笑,經常跟同齡人相互間拳打腳踢的,好像這樣才顯得親近,這樣才算關系好,當然了,會稍微注意點力道,陳平安那會兒就沒少挨打,不過就當是我跟他開玩笑,倒是不生氣。後來有一天,我被一個鄰居從背後踹了一腳,對方自然也是開玩笑了,卻氣得我火冒三丈,剛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後來是陳平安找來了草藥,我突然間就明白了一件事,我這個人,做人有問題,可能這輩子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從那之後,我就很少跟誰毛手毛腳了,只是陳平安依舊經常跟在我後邊,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好像也就成了朋友了。”
“小時候經常跟人玩那種互砸拳頭的游戲,看誰先吃不住疼,直到一方認輸為止,我從來都是贏的那個,陳平安從不玩這個。後來他屁股後頭跟了個小鼻涕蟲,倒是喜歡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認輸,一邊哭一邊玩,堅決不肯服軟,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說服小鼻涕蟲別玩,再讓我也別跟小鼻涕蟲玩這個,那麼點大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不住打的。”
不知為何,不管如今的陳平安是什麼樣子,以後的陳平安又會是什麼樣的人,在劉羨陽眼中,他好像永遠只是那個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會神色認真,和人說話時就會看著對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時候,才會抿起嘴,不知道在想什麼,問了也不說,就像整個家鄉,混日子的混當下日子,有盼頭的想著未來,沒錢的想著掙錢,只有沉默寡言的草鞋少年,好像獨自一人,倒退而走。
劉羨陽唏噓不已:“不管怎麼說,我們仨都長大啦。”
曾幾何時,溪水漸淺,井水愈寒,槐樹更老,鐵鎖生鏽,大雲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如今卻是,積雪消融,青山解凍,冰下水聲,葉底黃鶯,又一年桃花開,報今年春色最好。
夜幕中,一人潛入隨駕城的火神祠廟。
此人進了修繕一新的火神祠廟主殿後,不敢吵醒那個已經鼾聲如雷的廟祝,只是撕去身上那張雪泥符,防止被城隍廟冥官胥吏察覺到蹤跡,不過男人手心依舊偷偷攥緊那顆陳前輩當年贈送的核桃,面朝那尊泥塑彩繪的神像,抱拳說道:“鬼斧宮杜俞,拜見廟尊,多有叨擾,歇腳片刻就會離開。”
杜俞這些年游歷江湖,除了從當年的洞府境巔峰躋身了觀海境,還學成了兩道符籙。
當年那位好人前輩給了他兩頁紙,上邊分別記載了陽氣挑燈符與山水破障符的畫符訣竅。
杜俞自然是有修行符籙資質的,不然當年也無法將屬於“山上家學”的馱碑符和雪泥符教給那位自稱陳好人的劍仙前輩。
看得出來,這兩道仙籙,和尋常那些拿來防止鬼打牆的山水符極不一樣。
一位大髯漢子從祠廟塑像中現出真身,飄落在地,笑問道:“又攤上事了?”
杜俞慘然一笑,還真被說中了。
來隨駕城火神祠廟之前,杜俞還曾偷偷走了一趟蒼筠湖,找到了那個湖君殷侯。
對方倒是沒有落井下石,聽過了杜俞的遭遇後,只說小小蒼筠湖是決然護不住他杜俞的,讓他趕緊另謀出路。
那位湖君還算講義氣,臨了問他需不需要跑路所需的盤纏。
“廟小,待客不周。”漢子一招手,從牆角那邊駕馭過來兩條並排長凳,還給杜俞丟過去一壺酒,“說說看,犯了什麼事,我這點微末道行,幫忙是肯定幫不上了,但是請你喝酒,聽你吐吐苦水,還是沒問題的。”
杜俞這一路奔波流竄,精疲力盡又提心吊膽,這會兒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抬手接住酒壺,仰頭狠狠灌了一口:“其實不該來這里的,一個不留神,就會連累廟尊老爺惹上山水官司,回頭要是有仙師找上門來盤問,廟尊就只管照實說我確實來過此地,莫要幫我遮掩。至於犯了什麼事就不說了,能夠在火神廟這邊喘口氣,已經是萬幸了。”
大髯漢子笑了笑,不置可否,問道:“要不然我讓廟祝炒幾盤下酒菜?小廟後邊就有灶房,要是嫌棄我家廟祝廚藝不行,可以讓他去隨駕城里邊買些消夜吃食回來,我曉得幾個蒼蠅館子,手藝不錯,價廉物美……”
杜俞連忙擺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光喝酒就成。”
看著眼前這個風塵仆仆疲態盡顯的修士,大髯漢子撫須而笑:“都是觀海境的神仙老爺了,還鬧得這麼狼狽?”
杜俞苦笑道:“喝過酒,打算去別處碰碰運氣,再不行,就只能跑去寶瓶洲避風頭了。”
大髯漢子點頭道:“看來麻煩不小。”
杜俞打算死馬當活馬醫了,在這邊緩過一口氣,今夜離開隨駕城後,便走一趟浮萍劍湖!
萬一那個名叫周肥、出手闊綽的家伙,真是那個能夠讓酈劍仙都念念不忘的姜尚真呢?
當年替陳前輩看家護院,負責照看那個襁褓里的孩子,有人翻牆而入,說話很不著調,自我介紹了一句,卻是彎來繞去說什麼“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當時杜俞就回罵了一句“我是你姜尚真大爺”。
只不過那人唯一和姜尚真相似的地方,就是……有錢!
當年給杜俞的見面禮,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竟還是在山上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的金烏甲。
萬一真是那個姜尚真?
一洲山上都說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和姜尚真不是道侶勝似道侶。
現在的問題在於,即便自己可以活著走到浮萍劍湖,如何見得著酈劍仙的面,又是個天大麻煩。
大髯漢子笑道:“先來找我,就算找對了。”
杜俞一頭霧水。
漢子晃著酒壺,老神在在道:“陳劍仙之前來過這邊,好像早就料到有今天之事了。嗯,也不能這麼說,算是陳劍仙的未雨綢繆吧,他讓我幫忙捎些話給你。”
一聽到是那位好人前輩,杜俞頓時精神一振,安心幾分。
即便無法解燃眉之急,可在人生最為落魄時,杜俞好像只是聽旁人聊幾句,便如渴時有人遞來一瓢清水。
大髯漢子笑道:“他說了,只要是占理的事情,讓你覺得問心無愧,你就去找離這邊不算太遠的金烏宮,找劍仙柳質清求助,如果覺得柳質清劍術不夠高,一個元嬰境劍修依舊解決不了麻煩,就去太徽劍宗找宗主劉景龍。”
“要是麻煩很大,讓你覺得連劉景龍都沒法子擺平,就讓你直接去趴地峰,找那位火龍真人。”
“不管找到誰,就說你叫杜俞,是陳好人在隨駕城認識的江湖朋友,就一定能喝上酒。”
“這只是一種法子。如果情況緊急、形勢險峻,還有另外一種臨時抱佛腳的法子。你可以就近找人,比如在一洲最南邊,就去骸骨灘找披麻宗,去木衣山找竺泉,或是韋雨松、杜文思他們,找到其中任何一人就行。在一洲中部,就找濟瀆靈源公沈霖,或是龍亭侯李源,此外雲上城沈震澤,東南邊那邊的春露圃唐璽、宋蘭樵等,彩雀府孫清、武峮等,都是可以的。如果不是特別著急,卻無法趕遠路,就給上述任何一座山頭飛劍傳信,只是記得在信封上的寄信人一事上,動點手腳,找個人冒充,免得密信被晾在一邊,白白耽誤事。”
“陳劍仙還說了一番言語,之所以沒有將這些事情,通過鬼斧宮給你留下一封書信,是擔心把你的江湖膽子給撐大了,對你反而不是什麼好事。像你往常那樣,膽子小一點走江湖,就挺好的,可以盡量不惹麻煩。所以陳劍仙喝酒喝到最後,與我笑言一句,希望我沒機會跟你說這些,但是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就像今天見著了你杜俞,也讓你不用怕事,出門在外靠朋友,反正他的朋友,就是你杜俞的朋友。”
看著那個呆若木雞的傻子,大髯漢子笑呵呵道:“傻眼了?正常,我也覺得陳劍仙是在說笑話。”
要說認識金烏宮柳劍仙、太徽劍宗的劉宗主,是信的。可要說去了趴地峰,只需要報上名字,就能夠讓火龍真人幫忙,真不信。
當自己是龍虎山大天師嗎?還是那位當年攔下北俱蘆洲跨海劍修的文聖老爺?或者你小子跟趙天師、文聖都很熟?
不過酒桌上的大老爺們,還是個年輕劍仙,喝點酒,說點大話,吹吹牛皮,又不犯法。
杜俞咽了口唾沫,問道:“那位好人前輩,到底姓甚名誰?”
大髯漢子有些無語,愣了愣,指了指眼前這個兵家修士,氣笑道:“杜俞,你真是個人才。”
跟在那位劍仙身邊那麼久了,竟然跟自己一個德行,只知道對方姓陳?
你杜俞好歹和那位年輕劍仙是實打實患難與共過一場的。當年在隨駕城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都扛下了那場天劫。
杜俞有些難為情,自己確實不知道更多了,那位劍仙前輩行走江湖喜歡自稱“陳好人”。
早年一個叫鄭錢的少女,跟一個叫李槐的儒士,他們好像曾經去鬼斧宮那邊找過自己,不過當時他不在山上,後來聽說了,也沒多想。
再後來倒是有個同名同姓的年輕女子,在中土大端王朝和曹慈接連問拳四場,杜俞當然聽說了一些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只是也沒多想。
不然還讓杜俞怎麼多想?
那個能和曹慈問拳的鄭錢,還能是那個主動找過自己的少女啊?
杜俞喝完一壺酒,膽氣橫生,抱拳告辭離去,大髯漢子也沒有挽留,抱拳而笑:“一路順風。記得有空再來喝酒,上三炷香都是可以的。”
悄悄離開隨駕城後,杜俞一路上盡量揀選那些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繞開諸多山頭門派和仙家渡口,終於到了金烏宮山門口。
杜俞硬著頭皮自報名號:“鬼斧宮杜俞,求見柳劍仙。”
那門房修士倒是知道鬼斧宮和這個名叫杜俞的兵家修士,畢竟杜俞的父親是金鐸國那對山上道侶的嫡子,只不過門房修士也就僅限於聽過一耳朵了。
金烏宮門房修士笑道:“就算你爹娘來了,都見不著咱們柳師叔祖。”
自家那位師叔祖,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著的。
天下公認,北俱蘆洲的元嬰境劍仙分量之重,僅次於劍氣長城的元嬰境劍修,不摻水的。
門房修士揮手道:“杜俞,走吧,別自討沒趣了,也別害我討罵。”
柳師叔祖是出了名的性情寡淡,遠離紅塵,除了早年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認識了個年紀輕輕的外鄉劍仙,雙方關系極好,此外幾乎就沒什麼山上朋友,可能太徽劍宗的劉宗主得算一個,師叔祖拜訪過翩然峰,傳聞雙方喝過酒,當然是輸了,劉宗主的酒量之無敵,一洲皆知。
故而別說是杜俞,就是鬼斧宮宮主的山上關系,都夠不著自家柳師叔祖。
杜俞急得直撓頭:“這位仙師,幫幫忙,我有個朋友是柳劍仙的朋友,讓我有事可以來找柳劍仙……”
門房修士氣笑道:“我有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認識指玄峰一脈的弟子,而這位道士又是袁真君的徒孫,那我是不是就跟袁真君是朋友了?”
杜俞實在是沒轍了,剛想要扯開嗓門喊柳質清的名字,門房修士抬起一手,指了指空中那座閃電交加的雷雲,微笑提醒道:“杜俞,勸你別做傻事,我們金烏宮的規矩都在那邊呢。”
杜俞走出去幾步,轉頭望去,甚至都不知道柳劍仙在金烏宮哪座山頭修行,又不願就此離去,便遠遠蹲在路邊,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讓你喜歡管閒事,沒有陳前輩的本事,偏喜歡強出頭做好事。
實在不行,就只能走一趟浮萍劍湖了,怕就怕重蹈覆轍,繼續吃閉門羹。
一道劍光悄然離開金烏宮一處山巔,來到杜俞身邊,問道:“你就是杜俞?”
杜俞抬起頭,一臉茫然,來者少年容貌,頭別金簪,身穿一襲白玉長袍。
杜俞疑惑道:“你是?”
是金烏宮某位路過山門的嫡傳弟子?
那人開門見山道:“我叫柳質清,就是你要找的人。”
杜俞急匆匆起身,正要客套幾句,柳質清已經說道:“說吧,是想讓我找誰,找哪座山頭的麻煩?”
杜俞愣在當場,這位柳劍仙就不問問看是什麼事嗎?
“你既然是陳平安的朋友,我就信得過你。”約莫是看穿了杜俞的心思,柳質清扯了扯嘴角,大概就算是笑臉了,“既然你願意來找我,就是信得過我的劍術了,所以只管帶路即可。”
這麼些年,杜俞還是一直在江湖浪蕩廝混,其間只回過兩趟鬼斧宮,一次是山門慶典,一次是娘親的壽誕。
對山上的壯舉事跡,一些個風吹草動,杜俞歷來不感興趣,反正都是些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天邊事,自顧自混我的江湖就好了。
難道那位陳好人,劍仙前輩的真名,就叫陳平安?
這個名字……不太仙氣,但是……挺好的。
只是為何在北俱蘆洲,好像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北俱蘆洲劍修再多,再劍修如雲,以陳前輩的境界和劍術,杜俞再懶得在山水邸報上邊花錢,再不喜歡去仙家渡口逛蕩,怎麼也該聽說過的。
反正杜俞這輩子就沒打算跟山上神仙套近乎,老子花那冤枉錢做什麼,喝花酒不好嗎?
雖說杜俞偶爾還是會乘坐一趟仙家渡船,只是都住那種最便宜的房間,除了那筆渡船費用之外,絕對不會有任何額外開銷,想賺我的神仙錢,做夢去。
一枚雪花錢就是一千兩白銀,老子在山下任何一國江湖,不能是腰纏萬貫的有錢大爺?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柳劍仙,陳前輩提起過我?”
柳質清點點頭:“當然,說你是他的朋友,而且救過他。”
說到這里,柳質清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一眼杜俞,一個救過陳平安的人?
這要是傳出去,只說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這個鬼斧宮兵家修士的護身符、保命符有點多。
唯一的問題,是那些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未必肯相信一個觀海境的兵家修士對隱官大人有救命之恩。
杜俞臉皮再厚,也有些遭不住,陳前輩哪里需要他救。他當年也就是腦子一熱,去見了正在養傷的陳前輩一面。
陳劍仙也真是的,在他朋友這邊,都願意說這些有的沒的,不怕被朋友笑話嗎?
不過也對,好像確實是好人前輩會做的事情,恐怕這也是自己能夠在山下江湖中遇到陳劍仙的原因吧。
柳質清問道:“是多管閒事惹出的禍事?”
杜俞有些赧顏,輕輕嗯了一聲。
柳質清笑眯起眼,拍了拍杜俞的肩膀:“很好,從今天起,歡迎來此做客。”
杜俞既忐忑,又榮幸,只得客氣道:“不敢。”
柳質清:“嗯?”
杜俞立即見風使舵:“敢的,為何不敢。柳劍仙都敢認我做朋友,我為何不敢高攀柳劍仙?”
柳質清忍了忍。很好,一看就是陳平安的江湖朋友。
之後杜俞與柳質清解釋了那樁麻煩的緣由,原來與那個財大氣粗的瓊林宗有關。
錢能通神,瓊林宗這麼多年打著追殺蠻荒妖族余孽的幌子,大肆搜捕山澤精怪、各路山野水族,販賣牟利,掙了個盆滿缽盈。
那個桐葉洲小龍湫打造出的野園,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手段拙劣,而且幾乎沒什麼盈利。
瓊林宗的山上盟友、生意伙伴遍及一洲,而且底蘊越淺薄的山頭門派路數越野,掙錢手法越凶,再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會唯瓊林宗馬首是瞻的山上仙府和江湖門派,可想而知,都是些掉到錢眼里出不來的貨色,故而許多與世無爭的本土妖族修士,就被殃及池魚了,但是瓊林宗修士手法隱蔽,出手又快,很難被外人抓住把柄。
恰好杜俞在江湖上闖蕩,就認識了一位下五境的妖族修士,是個心思單純的少年,常年守著一座市井宅子,偶爾會去天橋聽說書逛集會,其實那頭小精怪剛剛煉形成功沒幾年,杜俞先後救了少年兩次,憑借身上那件金烏甲,擋下了兩撥修士的追捕,但最終還是沒能救下少年。
因為最後一次,一位瓊林宗的祖師堂嫡傳親自露面,是位極為年輕的金丹境地仙,聽說是瓊林宗掌律祖師的得意弟子,如果不是對方忌憚杜俞手中的那顆核桃,被潑了一大桶髒水的杜俞也逃不掉。
那個年輕金丹境心思縝密,行事狠辣,早就編派好了小精怪的“根腳”和包庇一頭蠻荒妖族的證據,小精怪沒什麼江湖經驗,不願意連累杜俞,便傻乎乎主動認罪畫押了,如今生死不知,杜俞只知道少年被帶到了一處瓊林宗藩屬山頭。
杜俞覺得這樣不對,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何況那場大戰,蠻荒天下被大驪鐵騎阻攔在寶瓶洲中部,都沒打到北俱蘆洲。
雖然確實會有些蠻荒妖族修士四處流竄,可是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清涼宗在內的修士,當年早就在一洲沿海地界嚴密布防了。
杜俞一想到這些,便紅了眼睛。不單單因為自己的遭遇,還因為連累了爹娘和鬼斧宮。
那廝就曾揚言要親自走一趟鬼斧宮。
逃亡路上,杜俞偶爾也會後悔,早知道就不混江湖、當什麼好人了。所以今天被柳劍仙說成是什麼朋友,杜俞心里反而挺難受的。
境界這麼低,心性這麼差,這樣的朋友,劍仙願意結交,我杜俞也沒臉認。
“是瓊林宗?那我得喊一兩個劍修同行。”柳質清眯眼說道,“光憑我現在的境界,公然問劍不難,就是很難砍到對方的祖師堂。”
杜俞聽得心驚膽戰,其實自己就是求個公道,讓瓊林宗放了那頭精怪就可以,最好是讓那個年輕地仙不要再糾纏自己,瓊林宗事後也不要對鬼斧宮記仇。
不然以瓊林宗的廣大神通,只需要暗中作梗,鬼斧宮用不了幾年就會陷入困境,形同封山。
柳質清明顯知道杜俞的想法,說道:“杜俞,問劍一事,你不用露面,事情肯定會幫你解決。那頭小精怪只要暫時沒死,就一定救得出來,可如果已經死了,就幫你討要一個公道,這一點,你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備。此外真有什麼後遺症,交給陳平安解決就是了,他最擅長收拾爛攤子,我可以替他保證,絕對不會殃及鬼斧宮。”
杜俞搖搖頭,試探性說道:“真的不用問劍,只要柳劍仙幫忙開口求情,想來瓊林宗不會強行留下一頭下五境精怪,我到時候願意花錢。”
“我不願意難得出門走一趟,去跟什麼瓊林宗求情。”柳質清說道,“杜俞,境界低的,就聽境界高的。”
杜俞倍感無奈,劍仙就是劍仙,說話就是霸氣。
柳質清見杜俞當真了,解釋道:“是句玩笑話。”
杜俞只得違心道:“晚輩聽出來了。”
柳質清說道:“放心吧,我不會莽撞行事。”
之後柳質清帶著杜俞返回自家山頭,讓杜俞稍等片刻,他先飛劍傳信兩封,分別寄往浮萍劍湖和太徽劍宗。
之後柳質清祭出一條符舟,登船後,提醒道:“杜俞,接下來我們要去兩個地方,在這期間,你先煉氣養傷,不可分心。這段時日的倉皇逃命,讓你心神有些受損,要是不注意,就會成為道心上的瑕疵,將來無論是結丹還是孕育元嬰,都會有很大麻煩,一旦道心不夠圓滿,想要躋身上五境,就比登天還難了。傳聞心魔就如春草,生發於道心縫隙間,能夠與心神山岳連根通氣,不知不覺鳩占鵲巢,若是心魔不斷獲得滋養,最終便會成為一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化外天魔。所以越是老元嬰,越是閉關,越坐越死,越容易形神腐朽,根源就在這里。”
柳質清遞給杜俞一只瓷瓶,里邊裝了幾顆安神凝氣的仙家丹藥,算不得品秩多好的靈丹妙藥,是金烏宮祖師堂嫡傳的標配。
柳質清說道:“每服下一粒藥,就收斂心神默然吐納,爭取在運轉一個大周天內,就將丹藥靈氣汲取完畢,化為你幾處本命氣府的靈泉積蓄。”
杜俞在渡船上呼吸吐納,昏昏沉沉,突然聽到柳質清說道:“到了。”
杜俞睜開眼,低頭俯瞰下去,一處湖泊,島嶼眾多,如碧玉盤中青螺螄。
柳質清找到了浮萍劍湖的大弟子榮暢,一位元嬰境劍修,大致說明來意。
榮暢很快就去師父那邊請示,返回後,笑道:“師父爽快答應了,說她如今境界稀拉,沒臉出門,只是讓我與你同行,不過師父說你做事情不老到,哪有這麼明晃晃問劍別家宗門祖師堂的劍修,這種勾當,太不講究了,打人不打臉,比砍祖師堂更打臉了。先去瓊林宗的藩屬山頭搶下那頭小精怪,有命救命,沒命便去瓊林宗討債,施展障眼法,悄摸去瓊林宗祖師堂,都省去幾劍砍開山水禁制的麻煩了,到了祖師堂附近,咱們遞劍之前,蒙上臉,隨便報上一句‘我是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大爺’之類的豪言壯語,砍完就跑路。”
其實師父的原話,不是稀拉,是拉稀……只是這種話,師父說得天經地義,榮暢這個當大弟子的,當然要含蓄幾分。
柳質清點頭道:“受教了。在這種事情上,金烏宮經驗確實不如你們。”
榮暢會心一笑。在北俱蘆洲,這當然是頂天的好話。
杜俞根本不知道眼前這位和顏悅色的高大男子是何方神聖。
不過聽雙方對話的口氣,肯定也是一位境界不輸柳劍仙的山上前輩。
不然誰吃飽了撐的,經常問劍一座宗門?
榮暢轉頭朝杜俞抱拳笑道:“幸會。”
杜俞連忙戰戰兢兢抱拳還禮。
很快來了三人。其中有個姿容極美的女子,自稱姓隋。還有一對少年少女,畫上的璧人一般。
一堆人一起看著杜俞,把杜俞看得有點發毛。
陳李問道:“大師兄,我們能不能一起啊?”
榮暢無奈道:“這得先問過師父才行。”
一個個的,都是師父的寶貝疙瘩,在宗門外頭稍有意外,他這個當大師兄的,可擔待不起,就師父那脾氣,都能把他打出屎來。
何況師父這幾年的脾氣,確實不太好。
陳李雙手環胸:“師父明擺著知道我們會跟著啊,既然沒有額外提醒大師兄,就肯定是答應了的。”
酈采在本洲收取的嫡傳弟子中,浮萍劍湖練劍資質最好、也是酈采最為寵溺的徒弟,如今名為隋景澄,不過在祖師堂的山水譜牒上邊是另外一個舊名字。
小隱官陳李。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陳李如今已是金丹境劍修。不像白玄那個自封的“小小隱官”,陳李的這個綽號是家鄉前輩劍修們給的。
在某座酒鋪的某塊無事牌上邊寫著:“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至於高幼清,其實也是一位龍門境劍修了。
只是身邊有個陳李,她才相形見絀。
不然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劍道宗門,高幼清都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天才。
用師父酈采的話說,就是榮暢你這個大師兄當得真帶勁,眼巴巴等著被師妹師弟們一個個追平境界。
最後榮暢還是去問了師父的意思,他可不敢擅作主張帶著三位師妹師弟去問劍一座宗門。
酈采都懶得說話,只是丟給榮暢一個眼神。榮暢點點頭,也無須廢話。
一行人乘坐柳質清的那條符舟,已經與太徽劍宗劉景龍約好了,就在那處瓊林宗藩屬山頭碰面。
柳質清和榮暢閒聊道:“我打算問劍結束,就去蠻荒戰場上尋找破境機會。”
金烏宮歷代修士都不曾去過劍氣長城。
一來劍修寥寥,再者柳質清從金丹境破境沒幾年,實在不願自己到了劍氣長城的戰場,還需要那邊的本土劍修護道,不是幫倒忙是什麼。
榮暢笑道:“是好事。”
高幼清一直在打量那個兵家修士,不太敢相信柳質清的那個說法,以心聲問道:“師兄,你覺得這個人當真救過隱官大人?”
在劍氣長城那種凶險萬分的戰場上,只有年輕隱官救別人的份。
陳李略微思量一番,點頭說道:“按照時間判斷,隱官大人與杜俞相逢是第一次從劍氣長城返鄉與第二次游歷劍氣長城擔任隱官之間,那會兒的隱官大人還不是劍修,所以是有可能的。其實不是什麼可能,是一定了。隱官大人在這種事情上,肯定不會開玩笑。”
隋景澄笑問道:“杜仙師,你覺得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修里邊,誰最厲害,名氣最大?”
杜俞連忙說道:“還能是誰,當然是那個據說出身寶瓶洲的隱官啊。”
他曾經偶然間路過一座仙家渡口,發現了一部《皕劍仙印譜》,其中有一方印文,最讓杜俞拍案叫絕,百看不厭。
讓三招!
哈哈,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趣事,看得杜俞差點笑得肚子疼。
東寶瓶洲,那麼個小地方,浩然九洲里邊版圖最小,卻是最讓浩然另外八洲刮目相看的豪傑輩出之地。
江湖上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最早是從北俱蘆洲一條跨洲渡船的管事那邊傳出來的。
老管事言之鑿鑿,說那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玉樹臨風,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的頭場議事中,懸掛一枚“隱官”腰牌的年輕人,最後現身。
劍仙與管事面對面而坐,結果兩撥人還沒聊幾句,一言不合,那隱官就在廳堂內一聲令下,結果二十來個跨洲渡船管事,被當場做掉了一半,一命嗚呼,毫無還手之力……
愛信不信。
反正我在場,還曾拼了一條老命不要,救下了兩個朋友。
那位年輕隱官,約莫是見我這人最講義氣,便有幾分佩服,英雄相惜,不打不相識,把臂言歡,隱官便坐在我旁邊,在那滿地頭顱滾落的血汙之地,各自飲酒。
如今浩然天下,最為吹捧年輕隱官的地方,可能都不是寶瓶洲,而是愛憎分明的北俱蘆洲。
那個老氣橫秋的少年劍修,眯眼而笑,輕輕點頭。
少女眨了眨眼睛。眼前這個杜仙師,莫不是個傻子吧?
杜俞雖然疑惑,也不敢多問。
陳李笑道:“有機會,認識認識?”
杜俞連忙擺手:“哪有這命。”
扶搖洲。
一大撥家鄉各異的劍修,陸陸續續在一處礦脈入口附近的仙家渡口碰頭。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兩位弟子分別名叫朝暮、舉形,一對少年少女,一個背竹箱,一個手持綠竹杖。
同樣是女子劍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樣收了兩個劍氣長城的孩子作為嫡傳,不過皆是少女,名為孫藻、金鑾。
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修於樾,帶著兩位新收弟子虞青章、賀鄉亭。
在劍氣長城跌境的流霞洲老劍修蒲禾如今是元嬰境,老人當年同樣從劍氣長城帶走了兩個孩子——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這會兒蒲禾正在與一個剛剛來到客棧的同鄉劍修對罵呢。
“喲,這不是戰功卓著的司徒積玉,司徒大劍仙嘛。稀客稀客,如果我沒記錯,咱們隱官這次只請了我和宋聘出山,可沒有邀請你來這邊,咋個自己來了?”
“作為唯一一個元嬰境,就乖乖閉嘴,別跟玉璞境劍修說話。”
“隱官大人對你最是刮目相看了,確實是好心哪,怕你資質太好,耽誤司徒大劍仙一步躋身飛升境呢,這不都沒舍得讓你收徒弟,難怪說話這麼衝。來,我自罰一碗,給你賠不是了。司徒大劍仙要是還不滿意,我跪在地上給你老人家敬酒成不成?”
其實屋內,還有幾位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各洲老劍修,都是謝松花他們的山上好友,知根知底,性情相投。
只是今天擠在這間屋子里邊,根本輪不到他們說話。
事實上在司徒積玉趕來之前,於樾就已經被蒲禾罵了個狗血淋頭,指著鼻子罵的那種。
而謝松花也覺得於樾做人有點不地道了,竟然有臉跑去落魄山挖牆腳,甚至還捷足先登撈了個供奉身份,你於老劍仙怎麼不干脆直接跟隱官大人討要個副山長當當?
這讓原本想要好好跟蒲老兒炫耀一番的於老劍仙,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要知道於樾好歹還是去過劍氣長城戰場的。
所以剩余六七位浩然老劍修,簡直就是大氣都不敢喘了,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各自默默飲酒喝茶。
其中不是沒有老人想要客套寒暄幾句,畢竟有些劍仙其實素未謀面,只是久聞大名,比如那個皚皚洲的謝松花。
只是很快他們就發現,無論是相傳曾經在劍氣長城砍死一頭玉璞境劍修妖族的謝松花,還是姿容極美、背扶搖劍的宋聘,都懶得與任何人言語。
此外,這些在各自家鄉都會被尊稱一聲“劍仙”的老人,也確實好奇那些年齡差不多的劍仙坯子。
可惜此次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采沒來,聽說她收了兩個弟子,也是資質極好。其中一人甚至有小隱官的綽號。
“差不多人都到齊了,我來說一下隱官大人的意思。”宋聘突然開口說道,“其實就一個意思,誰掙錢,怎麼掙錢,都不去管,但是如果誰有‘我得不到就誰都別想要’的心思和舉動,就做掉他。”
蒲禾撫須而笑:“肯定是隱官大人的原話了。”
宋聘笑道:“其實隱官的原話,是讓我們好好‘講理’。”
蒲禾頓時拍手叫絕:“原話更好。”
司徒積玉忍不住罵道:“你當年怎麼不跪在避暑行宮門口?”
蒲禾冷笑道:“老子跌了境,得養傷,不然避暑行宮肯定有我一席之地。不像某些人,在戰場上摸魚呢。”
於樾總覺得蒲老兒是在罵自己。
謝松花笑道:“能夠在戰場上撿破爛也是一門手藝。”
宋聘率先起身,神色淡然道:“動身。”
天幕處,負責坐鎮桐葉洲的一位陪祀聖賢,和一襲青衫劍客點頭道:“禮聖曾經吩咐過,允許隱官在一甲子之內,去五彩天下一趟,不用消耗戰功。但是無須我主動提醒隱官,過期作廢。”
陳平安作揖致謝,然後正要開口詢問一事,那位文廟聖賢便已經搶先笑道:“有誰要和隱官同游嗎,我怎麼沒看見?”
而此刻陳平安身邊其實就站著一個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隨從。
陳平安心領神會。小陌瞬間變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便趴在了青衫肩頭。
那位文廟聖賢笑著提醒道:“記得不要逗留太久。”
陳平安點頭道:“再過幾天就是立春了,晚輩肯定速去速回。”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大地山河,收斂思緒,青衫大袖隨風飄搖,步入那道大門。
老人暗贊一聲,後生好風采。
袖底生白知海色,眉端壓青識天痕。
五彩天下,飛升城。有人故地重游,是異鄉也算故鄉。
飛升城。
今天酒鋪生意不錯,前後腳來了兩撥酒客,范大澈和王忻水在內的幾個光棍剛落座,就又來了司徒龍湫和羅真意在內的幾位女子。
都不用代掌櫃鄭大風丟個眼神,范大澈他們就主動給後者讓出最後的酒桌座位,乖乖去路邊蹲著喝酒,要聽自家大風兄弟說些關於神仙打架床走路的故事。
不承想鄭大風已經屁顛屁顛去酒桌旁邊落座了。
一位坐在路邊的金丹境老劍修便哀嘆了一聲。
這個年紀不小的老光棍,一碗酒能喝老半天,每次聽過了鄭大風的故事,一碗酒至少還能剩下大半碗,豎起耳朵聽過了代掌櫃的故事,老人臨了還要說一句口頭禪感慨一番:不承想老夫這輩子潔身自好,一身正氣,竟然會聽到這些東西。
鄭大風落座後,都已經坐在了長條凳的邊沿,一位女子劍修依舊立即起身,轉去與兩個朋友擠一條凳子。
鄭大風便默默抬起屁股,沿著長凳一路滑過去,嗯,暖和呢。都還沒喝酒,大風哥哥就心里暖洋洋的了。
那女子瞧見這一幕,頓時柳眉倒豎,只是一想到罵也沒用,說不定只會讓他變本加厲,說些不著調的怪話,她便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悶酒。
坐在鄭大風對面的,剛好是那個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女子劍修羅真意。
女子面容、身段、氣質、劍道境界,都沒話說。
左看右看,正面看背面看,反正怎麼看都養眼。
大概如今飛升城年輕男子眼中的羅真意,就是曾經劍氣長城老人心目中的宋彩雲、周澄吧。
咱們這位代掌櫃鄭大風,當年剛接管酒鋪沒多久,只靠著三件事,很快就在劍氣長城站穩了腳跟。
濃眉大眼、玉樹臨風的相貌;酒桌上賭品好;再加上搗鼓出了兩份榜單,每隔幾年就選出十大仙子、十大美人坯子,一網打盡。
每兩三年一評,羅真意次次都高居十大仙子榜前三名。
至於那個今天沒來喝酒的董不得,入選了兩次,名次起伏不定,落差比較大,第一次名次墊底,第二次就直接闖入了前三名。
不過即將新鮮出爐的下一次評選,董姑娘已經被鄭大風內定為榜首人選了。
沒辦法啊,郭竹酒離開五彩天下之前,又偷偷給了一筆神仙錢,說某位老姑娘這次必須第一,不然就真要嫁不出去了。
小姑娘還有那做好事不留名的女俠之風,反復叮囑代掌櫃,千萬別說是她的功勞,老姑娘真要問起來,就說是鄧涼鄧首席掏的錢。
司徒龍湫問道:“聽隱官說你們寶瓶洲有個叫雁蕩山的地方,風景很好?還要成為什麼儲君之山?”
以前她和兩個閨閣好友向陳平安討要了三方印章,她那方藏書印,就跟一處名為雁蕩山大龍湫的形勝有關。
鄭大風點頭道:“確實風景極好,有機會是要去看看,下次大風哥幫忙帶路,司徒姑娘你是不知道,浩然天下那邊讀書人多,如大風哥哥這般的正經人少。”
司徒龍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大戰之前只是觀海境瓶頸劍修,在飛升城破的境,之後在五彩天下外出歷練途中躋身的金丹境。
她和董不得是無話不聊的閨中好友。
在劍氣長城年輕一輩里邊,司徒龍湫算不上什麼天才,不過人緣極好。
結果前些年她莫名其妙得了個綽號,名號有點長,被說成是“一份劍氣長城行走的山水邸報”。
她這個綽號,一下子就傳遍了整座飛升城,據說最早是從避暑行宮里邊不小心流傳出來的說法。
其實是那位隱官大人早年無意間說漏了嘴,避暑行宮那幾位出了名的狗腿為之嘆服,拍案叫絕,一來二去,就漸漸傳開了。
再加上避暑行宮里邊有個董不得,能藏得住話?
郭竹酒作為弟子,師父不在飛升城,當然就得由她頂上了。
既然有父債子還的講究,那麼師債徒償就更是天經地義的規矩了,有什麼說不開、解不了的江湖恩怨,有本事都朝我來!
於是郭竹酒的下場就是咚咚咚。
鄭大風突然問道:“司徒姑娘,你覺得大風兄弟人咋樣?”
司徒龍湫瞥了眼鄭大風,道:“不曉得中不中用,反正不中看。”
這樣的姑娘,這樣的飛升城,讓鄭大風如何能夠不喜歡?實在是跟在家鄉沒啥兩樣嘛。
鄭大風舉起酒碗:“漂亮女子說話,就是信不得,當反話聽才行。”
羅真意在酒桌底下輕輕踩了朋友一腳。
名叫官梅的女子白了好友一眼,向鄭大風笑問道:“代掌櫃,寧姚從浩然天下那邊回了這邊,就沒帶回什麼消息?比如林君璧他們回到家鄉,如今過得咋樣了?”
來時路上,羅真意讓她幫忙向鄭大風問一件事看,說是她想知道避暑行宮那撥外鄉劍修如今如何了。
官梅倒是對鄭大風印象蠻好的,他言語風趣,脾氣還好,不管誰怎麼說他都不生氣,葷話是多了點,但凡瞧見個身段好的女子就要目露精光,可是這個小酒鋪的代掌櫃從不毛手毛腳啊。
鄭大風揉著下巴,一臉為難。喊代掌櫃,見外了,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官梅趕緊身體前傾,給鄭大風倒了一碗酒,嬌滴滴道:“大風哥,說說看嘛,算我求你了。”
鄭大風雙手抬碗接酒,伸長脖子,朝那衣領口一探究竟,嘴上說道:“官梅妹子,你要是這麼說,大風哥可就得傷心了,說什麼求不求的,在自家大風哥這邊,需要求?”
官梅故意保持倒酒姿勢,不著急坐回去,她一個撒嬌,香肩晃動:“說嘛。”
老娘為了朋友,今兒算是豁出去了。
哎喲喂,晃得大風哥哥心顫眼睛疼。
鄭大風見那妹子坐了回去,便道:“寧姚沒多說,反正就是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唄。不過好像林君璧那小子當上了邵元王朝的國師,成為浩然十大王朝當中最年輕的國師,說是名動天下,半點不過分。曹袞那小子運氣好,所在宗門在流霞洲,沒被戰火殃及,都打算在扶搖洲開辟下宗了,說不定曹袞就能破例撈個宗主當當。宋高元和玄參運氣相對差點,宗門一個在扶搖洲一個在金甲洲,如今忙著重建宗門吧,至於是修繕舊址還是干脆另起爐灶,我就不知道嘍。”
上一代的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外鄉劍修有陳平安、林君璧、鄧涼、曹袞、玄參、宋高元,本土劍修有愁苗、龐元濟、董不得、郭竹酒、顧見龍、王忻水、徐凝、羅真意、常太清。
隨便拎出一個,與外人問劍,都屬於既能打又能算計的,只要雙方境界不懸殊,不能說穩操勝券,但肯定勝算很大。
在鄭大風看來,如今的避暑行宮里邊,後邊成為隱官一脈劍修的兩撥年輕人,相比這些“前輩”,還是要遜色不少的。
官梅等了半天,見鄭大風只是低頭喝酒,她疑惑道:“這就沒啦?”
鄭大風抬起頭,神色靦腆道:“有些事也不是硬撐就能行的啊?又不是讀書人寫文章,熬一熬,憋一憋,總是有的。”
官梅一時間疑惑不解,他到底在害羞個什麼?可惜那個打小就沒羞沒臊的董不得不在場,她是行家里手,在的話肯定曉得鄭大風的心思。
司徒龍湫這撥女子一走,鄭大風整個人就跟著一垮,終於不用刻意繃著自己身上那股老男人的獨到風韻了,不然這撥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未必敵得過。
她們敵不過,就是一堆情債,犯不著,沒必要。
鄭大風趕緊轉頭招手道:“趕緊的,一個個杵那兒蹲坑呢,再晚點,凳子可就涼了。”
鄭大風踢掉靴子,盤腿坐在長凳上,問道:“忻水,有沒有幾個讓你朝思暮想、大晚上輾轉反側的姑娘?”
一撥光棍屁顛屁顛跑去占位置,王忻水聞言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搖頭晃腦道:“你小子要是稍微花點心思在男女情事上,也不至於跟范大澈一起混。”
王忻水當然是個名副其實的天才劍修,唯一的問題在於心思太快,預感極准,以至於遞劍速度完全跟不上,這種微妙狀況極難改善。
所以這些年來,王忻水還是喜歡來這邊喝悶酒解愁。
范大澈一臉無奈,好好的,扯我做什麼。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佐酒菜,咸是真心咸了點,趕緊又灌了口酒,轉頭問道:“大澈啊,如今走在街上,見著那孩子喊你一聲范叔叔,是啥感想啊?”
范大澈笑道:“沒啥感想,挺好的。”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聽說早年避暑行宮里邊,龐元濟、林君璧、曹袞這幾個,當然還有米大劍仙,都是皮囊極出彩的,不知道有無自己七八成的風采。
范大澈一行人離開後,夕陽西下,酒鋪的空桌子漸漸多了,鄭大風就趴在櫃台那邊算賬。
鄭大風接手酒鋪後,生意其實算可以了,錢沒少掙,平日里的熱鬧程度,在飛升城算獨一份的。
只是馮康樂和桃板倆小兔崽子,總嫌棄如今酒鋪不如以前熱鬧,差太多了。
鄭大風也著實憋屈,如今整座飛升城,上五境劍修就那麼幾個,年輕元嬰境也不算多。
這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們讓我到哪兒給你們找一撥玉璞境、元嬰境劍修蹲路邊喝酒?
酒鋪都是老面孔,除了掌櫃換了人,還是丘壠、劉娥、馮康樂、桃板幾個店伙計。只是張嘉貞和蔣去,早年都被二掌櫃帶去了浩然天下。
其實丘壠和劉娥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只是一直拖了好些年,後來丘壠總算是聽進去了代掌櫃的那句話:收一收遠在天邊的心思,不如就近憐取眼前人。
兩人在年前就已經成親,鄭大風主的婚,當然還曾帶頭鬧洞房聽牆腳來著。
小兩口過上了安穩日子,打算再掙點錢,多攢下些積蓄,就自己開個夫妻檔的酒鋪,當然不開在飛升城,會從四座邊境藩屬城池里邊挑一個落腳,最大可能,還是那座避暑城。
因為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劍修當城主,所以算是半個自家人,酒鋪真遇到事情了,也好有個照應。
剛剛進入避暑行宮的劍修,都會來這邊喝頓酒,這已經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了,就跟拜山頭差不多。
以前幫忙打雜的兩個少年馮康樂和桃板,如今成了酒鋪正兒八經的店小二。
酒鋪還是只有三種酒水,價格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死貴死貴的青神山酒水,燒刀子一般的啞巴湖酒,外加不收錢的一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面。
酒碗和以往一般大,長凳還是一般瘦。只是並排兩間屋子的酒鋪牆上,那些無事牌還是老樣子,沒少一塊,也沒多一塊。
因為鄭大風來到飛升城,當了代掌櫃,酒鋪得以重新開門後,就沒喝過了酒給寫一塊無事牌的傳統了。如同封山。
既然真的無事了,就不用寫無事牌了。
一開始還有人鬧過,老主顧和新酒客都有,只是都沒用,鄭大風低頭哈腰,賠笑道歉,自罰三碗,但是無事牌就是不給寫了。
好在二掌櫃早年秘密栽培起來的酒托多,大多幫著鄭大風說話,一來二去,加上鄭大風也確實是個討喜的家伙,客人們也就漸漸習慣了,不再繼續為難這個同樣是外鄉人和讀書人的代掌櫃。
代掌櫃讀書真多,只說某些方面的書上門道,二掌櫃真心比不了。
飛升城的別處酒樓,不知道從哪里高價買來幾壇貨真價實的青神山酒水,被當成了鎮店之寶,當然也有跟那個小酒鋪打擂台的意思,論兩賣,結果很快就有人去捧場,喝了一杯後,一個個罵罵咧咧就走,都差點不樂意掏錢結賬。
假酒,賣假酒!青神山酒水,根本就不是這個味兒!一個個深以為然,鋪子桌邊和路邊,一大幫的小雞啄米。
那個酒樓掌櫃都快要瘋了。直到現在,才賣出去不到一壇青神山酒水,酒樓別說掙錢了,本錢都收不回來。
鄭大風瞥了眼不遠處那張酒桌上的兩人,他們埋頭吃著一碗陽春面,倒是不虧待自己,知道加倆荷包蛋。
如今的桃板和馮康樂,其實一樣都是屁股上可以烙餅的壯小伙了,都有胡楂了。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桃板其實就問過二掌櫃一個問題,到了代掌櫃鄭大風這邊,又問了一個差不多的,只是將劍仙坯子變成了武學天才。
後來桃板又問了個讓鄭大風不知如何作答的問題:我這輩子還能瞧見二掌櫃嗎?
因為桃板知道自己既不是什麼劍仙坯子,也不是什麼練武奇才,就只是個普通人,很快就會變成中年人、老年人,不一定能夠等到下一次五彩天下開門。
當時見鄭大風沒說什麼,桃板就自言自語,說自己那會兒年紀小,喝不得酒,所以還沒跟二掌櫃一起喝過酒呢。
暮色沉沉里,有一桌酒鬼喝了個醉醺醺,有人嘿嘿笑道:“大風兄弟,總這麼贏你的錢,從一開始的開心,到別扭,再到痛心,如今都快悔恨了啊。”
鄭大風打著算盤,點頭道:“嗯,跟男女情愛差不多了。”
有人恍然,嚼出些余味來,大聲叫好。
又有人問道:“代掌櫃,你給我們說句交心的實話,你到底是賭品好,還是一年到頭不洗手給鬧的?”
鄭大風懶得搭話,豎起一根中指。
有人開始說醉話了:“說句不昧良心的大實話,與二掌櫃問拳,他根本打不了我兩拳。”
“二掌櫃咋個還不回來,都沒人坐莊了。”
劍氣長城曾經有新舊五絕兩個說法。
舊的,分別是那狗日的賭品過硬,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隱官大人的憐花惜玉,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新的,二掌櫃的童叟無欺、從不坐莊,司徒龍湫的我發誓絕對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畫符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出劍之前沒問題、打架之後算我的。
新舊兩個說法,都有外鄉人同時登榜,而且這兩位榮登榜單的家伙,都算讀書人,只不過有些區別,阿良恨不得將斯文、書生、你覺得我不英俊就是你眼神有問題……這些說法刻在腦門上。
年輕隱官則恰恰相反,從不刻意標榜自己的讀書人身份,在酒鋪那邊,信誓旦旦說些昧良心的言語,如“我實在酒量一般”“我這個人從不坐莊”“桌上勸酒傷人品”“你們做人得講良心”“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後來的飛升城,其實又有了個“四怪”的新說法。
一個是寧姚暫領隱官,卻沒有當城主。
再就是身為刑官二把手的撚芯,其真實身份,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
只聽說撚芯在祖師堂議事從不開口說話。
然後是昔年城外劍仙私宅之一的簸箕齋中三位男子劍修穿女子衣裙。
最後是泉府一脈賬房修士們的見錢眼開撿破爛,攔我賺錢就是問劍。
這些修士,在各自賬屋內懸掛的一塊塊文房匾額,都極有特色,什麼天道酬勤、勤能補拙、財源廣進、天高三尺。
尤其是後兩者,名聲都快傳遍整座天下了。
歙州、水玉、贗真三位地仙劍修,憑借某種師傳神通,可以輪流出城搜尋外鄉的劍仙坯子。
而這道秘法傳承,門檻極高,如今十幾個嫡傳弟子當中,也只有兩人勉強掌握。
其中歙州其實已經躋身元嬰境,按照師父留下的那道旨意,他已經可以換上正常裝束。
但是聽說歙州剛剛穿上一件昔年衣坊的制式法袍,都還沒來得及走出門去找人喝酒,就被兩位師弟找上了門,差點跟他反目成仇,只得繼續“有福同享”。
歸功於歙州和師弟水玉各自收取的嫡傳弟子當年問了個好死不死的問題,導致現在簸箕齋一脈,所有弟子都得跟著師父們一起穿女子衣裙。
於是這兩位“大師兄”,到現在都是同門師弟們的眼中釘。
其實這個“四怪”的說法,有趣也有趣,好玩也好玩。只是不知為何,所有人都覺得不是那麼有意思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可能是如今的飛升城,少了那幾位曾經熟悉至極的上五境劍修,少了那幾個劍氣長城的老人,也可能是少了那兩個挨罵最多的讀書人。
就像罵人,如果從頭到尾,都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叉腰罵人,唾沫四濺,都沒個人還嘴,到最後也就覺得會累人了。所以得有人對罵啊。
程荃和趙個簃,算是會罵人的老劍修了吧?可是對上二掌櫃,倆加一塊兒,都不夠看。
如今刑官一脈掌門人齊狩,聽說當年只是坐在城頭,明明啥事沒做,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被吵架雙方傷及無辜而已,就差點被程荃罵出一腦門屎。
劍氣長城對待那位年輕隱官,要麼喜歡,要麼討厭,就沒有第三種人。當然也分被坑過錢和沒有被坑過錢的。
曾經有個不知道是想錢想到失心瘋了,還是對二掌櫃仰慕已久的泉府修士,在一天夜里鬼鬼祟祟來到酒鋪這邊,想要偷走二掌櫃的那副對聯,當然沒忘記隨身攜帶一副贗品對聯,結果這個小毛賊被鄭大風摟住了脖子。
在那之後,年輕人連續來酒鋪喝了一個月的酒水,才算把那筆賬一筆勾銷。
鄭大風轉頭望向大街,嘆了口氣。
如今的飛升城,大致上三個山頭已經定型。分別是刑官、隱官、泉府三股勢力。
寧姚暫領隱官一職,如今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人數已經達到二十人。但是在鄭大風看來,一座飛升城還是有很多隱憂。
只說隱官一脈內部,就缺少一個真正服眾的二把手,羅真意雖然是元嬰境劍修,而且幾乎可以確定她會躋身上五境,但是因為她性格的關系,寧姚不在飛升城的時候,避暑行宮里邊,遇到了爭執不休的情況,就很難有人做到真正的一錘定音,不是他們不夠聰明,而是人人都很聰明,但是又沒有誰能夠做到當之無愧的“最聰明”。
此外,避暑行宮的新隱官一脈,也很難恢復到之前的那種親密無間了,氛圍冷清了許多。
比如當年最早向新任隱官靠攏的那座小山頭就有六位劍修,除了郭竹酒和米大劍仙,還有四個,即顧見龍和王忻水、曹袞和玄參。
兩本土兩外鄉,四位年輕劍修號稱避暑行宮四大狗腿,一同心悅誠服尊奉郭竹酒為某個幫派的盟主。
如今的避暑行宮,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場景。
畢竟既無陳平安,也無愁苗劍仙了。
寧姚是天下第一人了,是五彩天下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何況還是劍修。
可是寧姚面對那些雞毛蒜皮的煩瑣事務,是很難做到方方面面都周全的,何況這也確實不該是她寧姚需要做的事情。
此外,首席供奉鄧涼無形中也逐漸拉攏起了一座隱蔽山頭。倒不是鄧涼出於什麼私心,想要跟誰爭權奪利,而是某種大勢所趨。
再加上天下大勢趨於明朗,不斷有外鄉修士往飛升城這邊趕來,雖說有四座藩屬城池擋著,層層把關,但是各種層出不窮的滲透防不勝防。
此外整座飛升城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那就是真正能夠決定飛升城未來走向的,除了台面上的那一小撮劍仙,或者說所有劍修,其實更是那些不起眼的凡俗夫子。
鄭大風倒是知道一些尋常劍修不知道的內幕。
前不久,寧姚突然仗劍離開五彩天下,再從浩然天下返回飛升城。
她召集了一場祖師堂議事,敬香過後,寧姚只說了幾句話,愣是把有座位的四十余人給整蒙了。
陳平安帶著她,還有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幾人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腹地。
將仙簪城打成兩截,打死了飛升境大妖玄圃,劍開托月山,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元凶,一輪明月皓彩被搬遷去了青冥天下。
至於他們一行人是怎麼做到的,又是誰做成了其中哪樁壯舉,寧姚都沒說,而是很快就轉移話題,開始討論其他事情。
就算是隱官一脈的劍修事後問起,寧姚也一樣沒有泄露天機,只說以後你們自己去問某人,反正她在這次遠游途中,就沒怎麼出力。
其中一項祖師堂議事,是關於選定歷書。
一座天下的元年,年號為“嘉春”,這是儒家文廟訂立的。
五彩天下本就是儒家聖賢付出極大代價,辛苦開辟出來的一塊嶄新地盤,故而對此誰都沒有異議。
但是編撰歷書一事,文廟並未插手,而是交給了五彩天下的本土勢力,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本歷書若是能夠通行天下,就可以冥冥之中占據一份“順應天意”的寶貴“天時”。
在浩然、青冥兩座天下,天象變化,自古便與人間帝王的興衰相關,故而編訂歷法、替天授時,是一種被譽為確立正朔的重大舉措,故而各國欽天監都設置有術算科,專門以術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層層把關,不允許出現絲毫偏差。
白玉京道士最早推出一部歷書,已經在五彩天下流傳頗廣。
歲除宮聯手玄都觀,同樣編撰了一本與之針鋒相對的歷書。
此外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亡國流民”,也各自推出了多達十數個不同版本的歷書。
在這場飛升城祖師堂議事中,寧姚建議使用歲除宮和玄都觀合力編撰的那本歷書。
倒是沒有誰有異議,只是除了隱官一脈劍修,所有祖師堂成員一個個都望向寧姚,大多神色復雜,有好奇,有疑惑。
好像在向寧姚詢問一事,咱們那位隱官就沒有?
寧姚哭笑不得,你們真當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
暮色里,范大澈離開了酒鋪,和朋友們分開後,獨自走在也不知道比以前更熱鬧還是更冷清的大街上,形單影只的金丹境劍修,既沒有返回自家宅子,也沒有去往避暑行宮翻看檔案,就只是閒逛,一直逛到了深夜,回到酒鋪門口那邊,酒鋪早已打烊,他就坐在了按照老規矩從來不收的門外酒桌旁。
撚芯在小宅子里坐著發呆,之前祖師堂議事通過了一項決議,她如今秘密掌管著一座新建牢獄,跟以前的老聾兒差不多。
某位被說成是老姑娘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閨閣欄杆上邊,看著燈火依稀的飛升城。她手里邊拿著一把精巧團扇,輕輕扇風,淡淡愁緒。
當年避暑行宮分賬,董不得拿到了手中這把扇子,寶光流轉,扇面上邊文字優美:金漣漣,玉團團。
老痴頑,夢游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此夜最團圓,燈火百萬家。
要說年輕隱官假公濟私,算也不算,不算是因為隱官一脈劍修都是靠實打實的戰功換取的,算是因為隱官到底是將某些好東西留給了自己人。
這些年一直就住在避暑行宮里邊的羅真意,此刻坐在桌旁,托著腮幫子,手邊就是一方古硯台,也是件咫尺物。
這方夔龍紋蟲蛀硯台上邊,刻有鑒藏印:雲垂水立,文字緣深。
徐凝和常太清在避暑行宮別處一起喝酒。兩位好友,什麼都聊,但是都有意無意繞過了那個年輕隱官。
當年一個都不是劍修的外鄉人,為何能夠坐穩位置?
只說一事,讓徐凝至今每每想起,就心情復雜。
昔年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甚至是大小街巷所有不是劍修的人,只要避暑行宮有檔案記錄的,那個年輕隱官都記得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記住個名字、大致履歷,根本不算什麼,問題在於那個隱官大人,將所有人都串聯成线,就只為了尋找出有可能是蠻荒暗棋的人物。
齊狩此刻不在飛升城,而是站在拖月城的城頭上,他雙手負後,眺望天幕,一天星斗。
在他看來,一些個修行路上無憂無慮的譜牒仙師,如果下山到紅塵歷練次數不多的話,可能空有百歲高齡,就真的只是個修道坯子。
要說心智,尤其是人情世故,估計都比不過許多山下的弱冠男子。
所幸飛升城的年輕劍修們正在以一種極快速度成長起來。
人人銳意進取,致力於開疆拓土。
劍修們在鋒芒畢露的同時,不斷犯錯糾錯。
所幸這里是一座嶄新天下,無論是地方與時間,都容許飛升城劍修犯錯。
加上鄧涼這個來自浩然天下的飛升城首席供奉,起到了極好的橋梁作用。
如今已經開辟出八座山頭,又建造了四座城池,以飛升城為中心,圈畫出一個方圓千里的山水地界。
此外還有距離飛升城極其遙遠的四處飛地,已經站穩腳跟,那些駐守劍修已經足足兩年沒有向外鄉人遞劍了。
齊狩突然拍了拍嶄新城牆,眯眼笑道:“總算都是新的了。”
太象街的陳家府邸。一個名為陳緝的少年,閒來無事,在書房翻看一本文人筆記,是遠游劍修從桐葉洲遺民那邊低價買來的。
屋內默默站著一位貼身侍女,不過前不久她從當年的元嬰境躋身了玉璞境。
於是一直停滯在元嬰境的陳緝,就收了個玉璞境劍修作為自己這一世的大弟子。給她賜姓陳,名晦。
晦,每個月的最後一天。寓意她能夠大道高遠,真正做到長生久視,故而可以一直留在飛升城,成為某種關鍵時刻的後手。
陳緝,或者說上一世的陳熙,在兵解轉世後,通過秘法補上了一魂一魄,既然魂魄有所變化,心性難免隨之變化,所以他不是特別著急成為飛升城首任城主,只希望齊狩或者某人能夠挑起擔子,至於寧姚就算了,她肯定是不會當什麼城主的。
其實如今的飛升城,不少劍修都會替老劍仙陳熙打抱不平,如果不是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後,身陷重圍,被兩頭舊王座大妖領著一大幫蠻荒修士死死困住,最終在又斬殺了一頭玉璞境劍修後,不得不兵解離世,那麼陳熙就可以成為劍氣長城歷史上首個刻兩個字的劍修。
陳緝當然無所謂這種事情。
飛升城外八座藩屬山頭之一的紫府山。鄧涼站在一塊古老石碑之前,看著那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
鄧涼從袖中摸出一只玉匣,自己很快就會將其徹底煉化,不出意外的話,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頸門檻了。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緣。
好像這座山頭,已經默默等待鄧涼萬年了。故而這些年鄧涼就在此結茅修行。
某個名為不得的心儀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鄧涼是在嘉春六年進入的五彩天下,擔任了飛升城的首席供奉。那會兒,齊狩剛好躋身玉璞境,不過高野侯還是元嬰境。
鄧涼轉身離開,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實在太大,進入這座嶄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丟入幾簍魚而已。
鄧涼走到一棵樹下,蹲在地上,撿起一片落葉。落葉他鄉樹。
思念如滿地落葉,看上去片片都一樣,其實都不一樣。
那位代掌櫃說得好,單相思就像一場上吊,自縊的繩子就是思念,頭頂那根橫梁就是那個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所有不曾遂願的單相思,都是個陰魂不散的吊死鬼。
不嚇人,不害人,只惱人,只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經是玉璞境劍修,泉府將昔年劍氣長城的劍坊、衣坊、丹坊兼並,高野侯就成了飛升城當之無愧的財神爺。
不過高野侯不太插手具體事務,泉府一脈修士如今真正管錢管事的,多是當年從晏家和納蘭家中挑選出來的年輕人,其中劍修數量不多,資質一般,不然也不至於來泉府打算盤,約莫是化悲憤為力量,因此比起一般泉府成員,要更加一門心思鋪在賬本上。
泉府之內,燈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賬房里邊,有些想念自己的那個妹妹了,不知道在北俱蘆洲的浮萍劍湖,她修行是否順遂,有無找到心儀的如意郎君。
只是一想到飛升城就要籌建書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煩心,根本不是錢的問題,所以才麻煩。
夜幕中,最南邊的一座藩屬城池來了兩個外鄉修士,一個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個黃帽青衫綠竹杖的年輕人。
城門口有個攤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沒什麼關牒可言,不過按照飛升城訂立的規矩,訪客一律都得在這邊老老實實落座,寫清楚自己的來歷、名字道號、家鄉籍貫、師承山頭,越詳細越好,反正不得少於三百字,多多益善,如果寫上個把時辰,也算本事,字數多了,還能喝上一壺早就備好的酒水,像在北邊的避暑城,就是一壺啞巴湖酒,在這兒,就是晏家釀造的酒水了。
攤子後面,一條長凳上坐著兩位年輕劍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個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來者何人?”
“聽不懂。”
男子便比畫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詢問從哪兒來的。
若是北邊來的,家鄉就是扶搖洲,不然就是那個名聲爛大街的桐葉洲。
那個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說道:“桐葉洲修士竇乂,隨從陌生。”
男子忍著心中不適,用蹩腳的桐葉洲雅言問道:“知不知道這里的規矩?”
“剛來,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張紙,翻轉過來,在桌上一抹向前:“照著上邊的條目,一一寫清楚就是了。”
一聽說對方是桐葉洲修士,男子臉色就不太好,只是好歹沒怎麼惡言相向,如果不是職責所在,換成別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於是那個自稱竇乂的男子,便坐在長條凳上,與兩位劍修隔桌對坐,開始提筆書寫。
年輕男子不動聲色,只是以心聲向身邊女子問道:“這個字,讀乂?”
女子無奈道:“不曉得,也是第一次見著。”
男子忍不住以心聲罵了一句:“狗日的讀書人。不愧是桐葉洲那邊來的王八蛋。”
女子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不承想那個青衫客越寫越起勁,紙要了一張又要一張,還沒完了。
對方每寫完一張,年輕劍修就伸手拿過一張,他娘的好些個生僻字認得老子,老子不認得它們,文縐縐酸溜溜的,你當自己是咱們那位二掌櫃呢。
那位女子劍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寫得頗有幾分文采呢。
再打量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樣周正吧,只是多看了幾眼,便越發順眼幾分。
實在是見那個青衫客寫得太敬業了,看架勢,還能多寫幾張紙,因為方才最後一頁紙,才堪堪寫到這家伙如何在科場屢戰屢敗又如何屢敗屢戰,終於得以金榜題名,其實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問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會兒,慢慢寫就是了,酒水不收錢。”
那人一邊提筆寫字,一邊抬頭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麼不喝,反正又不收錢。”
女子聞言嫣然一笑,幫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筆,輕輕擰轉手腕,轉頭邀請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歷,還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涌,擋都擋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輕隨從便坐在長凳一端,正襟危坐,接過酒碗,再與那女子劍修微笑點頭致謝。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問道:“就不奇怪,我為什麼突然聽得懂你們飛升城的官話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經飛劍傳信城內了。”
原來男子劍修問對方喝不喝酒時,故意改用了飛升城官話,而那個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鈎了。
陳平安點點頭,刑官一脈的劍修,很不錯啊。齊狩老兄可以啊。都是做過買賣的過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陳平安背後突然響起一個清冷嗓音:“酒好喝嗎?”
大概意思,其實是想問他這麼鬧好玩嗎?
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屬城池和八個山頭都逛遍,才會去飛升城?
那你怎麼不干脆去玄都觀和歲除宮坐一坐?
反正你朋友多。
然後到了飛升城,先在自家酒鋪坐一坐,避暑行宮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宮再看一看?
小陌已經站起身,橫移幾步。
桌對面那兩位劍修面面相覷,然後趕緊起身。寧姚怎麼來了?!
然後兩位劍修就看到那個青衫客一個抬腳轉身再起身,笑著朝寧姚伸出手。寧姚一挑眉頭,什麼意思?
陳平安微笑道:“收心。”
寧姚瞪眼道:“毛病!”
那倆劍修,還有一撥御劍而至的城池駐守劍修,都有點傻眼,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某個酒鋪的酒水,把腦子喝傻了,敢這麼跟寧姚說話?
退一萬步說,就算寧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個二掌櫃知道了,嘖嘖。
陳平安輕輕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復真實面容,抱拳笑道:“諸位,好久不見。”
那撥遠遠御劍懸空的劍修立即飄落在地,人人抱拳沉聲道:“見過隱官!”
也不管寧姚是不是暫領隱官了,反正他們倆是一家人。
再說了,不管對那個年輕隱官觀感如何,是好是壞,在擔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這件事上,誰都得認。
一座城池,瞬間劍光四起,與此同時,燈火依次亮起,無比喧鬧,一時間鬧哄哄、亂糟糟的聲響此起彼伏。
“隱官回了!”“真的假的?”“騙你我就是酒托。”“狗日的二掌櫃,坐莊捎上我啊。”“二掌櫃,飛升城里邊有人賣假酒,你這都不管管?我可以幫忙帶路。”“我早就說了,隱官舍不得咱們這兒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麼好的,來了就別走了啊。”
也許在飛升城劍修心中,劍氣長城的隱官,早已不是蕭𢙏,甚至不是寧姚,可能從來都只是那個獨自站在城頭,與整座飛升城揮手作別的不人不鬼的年輕人。
那個叫陳平安的家伙,既是外鄉人,也是家鄉人。